来源: 北方教育 我又还以为,文学语言应该可以朗读,也就是说,不只诉诸文字,也还诉诸听觉,音响是语言的灵魂,这便是语言艺术同词章学的区别。人那怕窃窃私语,或自言自语,喃喃呐呐,也还离不开这种直觉。无法藉声响表达语感和直觉的字句,我一概不用。汉字之美属于视觉,书法则又是另一种艺术。汉字唤起的意象,对于说不了汉语的西方人来说,有种特殊的魅力,可以理解,但意象倘不同语音语感和句法联系起来,还只是文字,并非活的语言。以单音节易基本结构、宇字有韵母以及四声的区分,同汉语的音乐性分不开,我注重由此而来的音韵和节奏,在追求一种现代汉语的同时,并不也造这个反。这当然同我好用录音机写作有关,但我从不把录音作为定稿,往往反复修改,《灵山》有些章节甚至不下二十稿。可我仍然坚持用录音机写作,因为有助于唤起这种语言的直觉。有朋友把《灵山》同法国已故的乔治。贝莱克的语言作某种类比,我不反对这种认同。他是一个天生的语言艺术家。
我有时也玩弄语言,只为表达某种陈规的句式难以表达的情绪。倘偶尔也破坏音韵和节奏,藉以调侃,都希冀传达某种语感,并且依然尊重汉语的基本结构,并不想玩一种计算机语言,或把字和词组当扑克牌来玩。
我应该说,我语言上作的种种试验,并不企图破坏汉语,也不以某种僵死的官方文体为敌,那文体既已僵死,又何必我再费心思。语言的愤怒或愤怒的语言,都不足以表述我作为一个现代人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至于我最终能否患知,以及这语言终极的意义,我并不介意。
我不是哲学家,况且,现今也不是哲学的时代。纯粹的思辩已日益被方法所代替。传统的哲学,自维特根斯坦之后,已告结束。我之谓玄学,不过是一种思维方式,不具有哲学本体论的命题与含义。文学与哲学,都归结于语言的表述。而语言能否统统加以表述,姑且不提,我只在找寻这样一种现代汉语,尽其可能表达我的感知。
我也不想当裁判,去制定新的语言规范。再说,语言,人类文化最微妙的结晶,已是个自在之物,就其本性而言,大于政治,更别说某个政权,也大于意识形态,且不管那家哲学和伦理的制约,更不管社会习俗,也藉以超越自我,有自己的机制和规律,这大只是语言的这门艺术,亦即文学,不为左右,还独立存在的理由。我只不过自以为是,努力去找寻一种自以为纯浮的现代汉语,追踪自己的感受。
西方现代文学中的意识流,从一个主体出发,追随和捕捉这主体感受的过程,作家得到的无非是个语言的流程。所以,我认为这种文学语言不妨称之为语言流。我还以为这种语言可以表达得更为充分,只要变更这主体感受的角度,譬如变一下人称,用第二人称你来代替第一人称我。或用第三人称他来代替你,同一主体通过人称转换,感知角度也就有所有同。
《灵山》中,三个人称相互转换表述的都是同一主体的感受,便是这本书的语言结构。而第三人称那她,则不如说是这一主体对于无法直接沟通的异性,种种不同的经验与意念。换音之,这部小说不过是个长篇独白,只人称不断变化而已,我自己宁愿称之为语言流。
语言就其本性而言,不理会逻辑。作为人类心理活动一种表述,只追随一个线性过程,求其实现,且不遵守物理世界那客观的时空观念。时间与空间那些议论,一旦脱离科学的对象和科学的研究手段,弄到语音艺术里来,全成了繁琐哲学虚假的命题。
汉语不区分时态更体现语言的本世,现在,过去与将来,就其语言的实现,一视同仁,不诉诸动词形态变化去加以强调,只面对叙述者和听者或读者的心理过程,而且,现实与想家,回忆与意念,毋需刻意区分,都统一在叙诉的过程之中,只认可这语言的实现,而不再理会那现实的世界。
把表述留给文学,而分析,不如交给科学。汉语较之重逻辑与分析的西方语言,表述心理活动更为灵巧,虽然对于科学的解说有时失之精确。形而上的语言学以及当代各种分析语言学对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研究无疑有用,对于文学却无甚意义。我关心语言的功能以及由此派生出的表现力,这与其说是个学术问题,不如设是对心理状态的揣摩和跟踪。文学同艺术一样,忽在科学不到之处。歧义正是文学的美妙之处,倘确实生出歧义,而不至于一塌糊涂。
是与不是,简单的一分为二,是一种粗鄙的哲学。一分为三,或一分为无数、乃至于复归于混沌,这种认识更为高明。语言的意义不在于语义的确定,只在于语言实现的过程、意义是他人赋予的。表述胜于论证,比论证更为丰富。况且,语言能够论证吗?
是,是一个古怪的系词,To be not be,其实甚么都是,又甚么都不是。设二十世纪是一个科学的时代,或者就是一个骗子的时代,同样没有意义。甚么,在所有的语汇中,才最有意思,由此引出种种叙述,且无穷无尽。我不企图论证,毋需强加他人一种认识,也不希冀他人接收,要紧的是,我说了。
我之于我,同自我崇尚没有关系。以自我来代替上帝,这类包打天下的英雄,或悲剧式的自我渲泄,也令我厌恶。我除了我,甚么都不是。
我仅仅体现为一种观点、或者说,一种叙述角度,言语的一个主语,由此诱发出一番感受。我之存在,无非如此这般这番表述。
汉语中主语经常省略,动词又无人称的变化,叙述角度转换十分灵巧。从有主语之我到无主语之我,换句话说,从有我到泛我,乃至于无我,再转换到你,再转换到他,那你我乃我之对象化,而他我,也可以视为我之抽身静观,或谓之观想,何等自由。我写《灵山》的时候,便找到了远种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