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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蔣 方
一
東漢王逸作【楚辭章句】,解說屈原身世,發明屈騷意義,訓釋楚語方物,使後人無論是讀屈原,還是讀楚辭,都不能舍其書而他就,在屈原作品的傳播接受史上,功莫大焉。王逸說自己之所以作此書,是不滿前人班固、賈逵的【離騷經章句】『義多乖異,事不要括』,因此,『復以所識所知,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作十六卷章句』。而對班固的屈原評價,批評尤為激烈。這就引出了屈原接受史上的一大爭議,後人或支持王逸的觀點,或支持班固的看法,而支持王逸者佔大多數。但是,若深入探討王逸與班固爭論的實質,就可以發現,兩人是在不同的背景下討論問題,而王逸的觀點之深刻影響後來讀者的重要原因,是他調整了自西漢以來的士人閱讀屈原的價值取向。
王逸與班固爭論的焦點在於,班固以屈原為『賢臣』,王逸則強調屈原是『忠臣』。
班固也肯定屈原之忠,如言屈原『忠誠之情,懷不能已』,如言『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贊序】),對屈原的遭遇充滿同情與理解,對【離騷】之作深加讚揚。但他認為劉安將【離騷】與【國風】、【小雅】相併而頌,『斯論似過其真』。因為,『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寧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為貴矣。』他在列舉經書古賢的處世之道後,批評說:『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這是說,屈原處危國亂世而執著忠諫,不辨形勢而陷己於禍。又『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e狂猖景行之士。』即謂屈原不能通達君之不可要求的道理,又不能自釋其忠信被謗的怨憤,品行雖高潔,行為卻狂狷,不合於明哲保身、哀而不傷的經訓。因此,班固對屈原的總體評價是『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
王逸對班固批評屈原之不明智則大不以為然。他說:『若夫懷道以迷國,詳愚而不言,顛則不能扶,危則不能安,婉娩以順上,逡巡以避患,雖保黃U,終壽百年,蓋志士之所u,愚夫之所賤也。』這就是說,士之忠君,當直言諫諍,死而後已,不可以避禍而不進,全身而不言。因此,『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離騷敘】)王逸視屈原為天下第一忠臣,極力宣揚其忠貞諷諫之意,如謂【離騷】是『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九歌】是『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之以風諫』;【九章】是『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之忠信之道,甚着明也』;故以班固對屈原的批評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
比較班固與王逸的屈原評價之爭,其實焦點在於如何看待臣之諫君。班固注意的是屈原的行為方式,王逸強調的是屈原的忠信品格。班固不否認屈原的忠貞,而他之批評屈原『露才揚己』,是因為屈原置身於『危國群小』而諍諫不已,終至不容於朝,沉江而死,故謂之『非明智』。他所討論的問題,換句話講,即士在不遇明君而遭貶黜之時當如何處世?他的評論是沿襲了自西漢賈誼司馬遷以來士人閱讀屈原的價值取向而得出的新結論。
二
『士』是對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統稱。這個知識群體誕生在戰國時期,特定的情境使士人一出現在歷史舞台上就呈現出這樣的群體特性:他們追求着功業聲名,儘管這種追求的實現不能完全離開權力的支持,而由於他們是憑藉着知識與智慧去建立功業,這就賦予了他們尊道自貴、傲視王侯的品格。但是,隨着戰國紛爭的形勢為統一的專制政權所取代,士人在功名追求中漸漸失去了選擇的自由,也就日漸失去自己作為知識群體而存在於社會的主體自由,士人由此而落入功名追求與個體人格的矛盾和困惑之中。生活在漢帝國的士人是最早感受到這種矛盾與困惑的士人。他們從閱讀屈原而提煉出來的『士不遇』主題,就反映了他們所面對的困境與出路探討。
屈原之載於歷史,最早見於賈誼的【吊屈原賦】,司馬遷則是屈原最早的傳記作者。一篇抒情之作,一篇傳記之作,着眼各有所重,而屈原那忠誠的品格,卓越的才能,在作者的筆下,都受到高度的讚揚,他那放逐的遭遇,悲壯的自沉,都得到深深的同情。無論賈誼還是司馬遷,都在作品中通過與楚國污濁現實的對比,強調了屈原的堅貞不俗,寧死不渝,嘆息他的『遭世罔極,逢時不祥』,推尊其志向『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因此,他們對屈原的自殺表示了沉重的惋惜。賈誼說:『鳳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縮而遠去』,『歷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司馬遷說:『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賈誼因才高遭忌而疏放長沙,司馬遷是自呈忠言而觸罪受刑,他們都強調屈原的才高志潔而不遇於世,在對屈原的表彰與同情中寄寓了對自身不公正遭遇的憤怒。生活在大一統帝國中的他們已不再擁有戰國之士遊行天下的自由,除了忍辱,別無出路。他們對屈原不去楚國的質詢,不理解屈原為何有路而不行,其實是由於自己的困境而產生的嘆惋。因此,他們之讀屈原,是從才士與濁世的對立而提出問題,關注的是王權之下士人的個人遭遇。這一取向引導了漢代士人閱讀屈原的主流。
漢代士人讀屈原而有相當數量的擬騷之作。西漢時期,如司馬遷【悲士不遇賦】、東方朔【七諫】、莊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劉向【九嘆】、揚雄【反離騷】等,都是抒寫自己的不遇情懷。他們或從自身遭遇而深深悲嘆,或借托屈原而感懷激盪,一面表彰忠貞強諫的行為,一面哀傷諫而不入,反招禍殃。他們面對專制王權的橫暴,將屈原的遭遇視作士人的普遍命運,盡情抒寫着空懷才志與徒然殷勤的失望,而以屈原之沉江為堅守士人品格的無奈。東漢時期,則有梁竦【悼騷賦】、班彪【悼離騷】、王逸【九思】、蔡邕【吊屈原文】等,同樣是借屈原的遭遇而抒寫自己的失意不平,情感則要比西漢士人平和。而對於屈原的死,班彪申之以『達人進止得時,行以遂伸,否則詘而坼蠖,體龍蛇以幽潛』,蔡邕嘆之以『卒壞覆而不振,顧抱石其何補』,都與班固一樣地持不贊同的態度。
在談到不遇士人的出路時,退避是兩漢士人一以貫之的選擇。不過,無論是賈誼和司馬遷以『委之自然,終歸一矣』的老莊思想來做自我疏導,還是東方朔與揚雄提出『知玄知默,守道之極』的自守,他們的退避是在碰頭的現實中找不到出路的出路,故而在情感上就表現得非常激憤,指斥現實是『`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賈誼);悲嘆自己『屈意從人,非吾徒矣,正身俟時,將就木矣』(司馬遷),而對戰國之士的週遊天下、馳騁立功懷有無限的嚮往。東漢士人抒寫不遇之悲,如班固【答賓戲】、崔S【達旨】、張衡【應間】等,在指斥現實一面往往着墨不多,多是通過歷史的思考來做內心的自我調整。他們在文章中往往列舉戰國之士的逞才立功,而緊跟着就數說其悲慘的下場,或將功業之士與孔子等道德文章之士相比,說明士之追求功業原非一途,功業價值也不是只有一種:『【說難】既遒,其身乃囚,秦貨既貴,厥宗亦墜』(班固);『仲尼不遇,故論六經以俟來辟』(張衡)。在他們看來,以退守來平撫不遇的哀傷,是一種明智,是一種自覺。他們在要求士人調整、適應時世的同時,更強調以文字自存的價值,既維護其人格,也使其功業贏得一定的獨立性。所以崔S高唱『臧否在予,唯世所議』(【達旨】),張衡聲稱『聊朝隱乎柱史,且韞櫝以待價』(【應間】)。在他們,退避雖然是不遇之士的消極選擇,卻具有了一定程度的積極意義。正是由於對退避意義的認識提升,東漢士人對待士不遇的心態遠較西漢士人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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