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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陶文鵬
南宋詞人吳文英,生當南宋末期,面對著國家衰頹,回天無術,自身四處漂泊,寄人籬下,又遭遇了兩次愛情悲劇,故而內心悽苦,多愁善感。他在詞創作中,總是情不自禁地將自我的感情和感受移注到所描寫的客觀事物之中,並廣泛地運用擬人化手法,使無情之物化爲有情。他筆下的各種自然的社會的物象,多數同他一樣多愁善感,情意纏綿,能歌能哭,具有動人心弦的藝術魅力。我們先讀【點絳唇•試燈夜初晴】上片:
卷盡愁雲,素娥臨夜新妝洗。
暗塵不起,酥潤凌波地。
此詞描寫南宋都城臨安元宵節前試燈夜景象,表現他對往事的美好回憶和春夢的溫馨。『卷盡』二句,寫試燈日有雨,入夜雨霽雲收、天青月朗之景。雲是『愁雲』,已帶人的感情。詞人又以月宮仙女素娥代指月亮,把明麗月色比擬爲素娥臨夜重新梳洗打扮,擬象優美自然。陳廷焯【別調集】卷二評曰:『艷語不落俗套。』又如【祝英台近•春日客龜溪,游廢園】下片:
晝閒度。因甚天也慳春,輕陰便成雨。綠暗長亭,歸夢趁風絮。有情花影闌干,鶯聲門徑,解留我、霎時凝佇。
這是吳文英作客龜溪(在今浙江德清)在寒食節遊春之作,全篇抒發身世之感和念戀人之情。上片著重一個『廢』字,描寫廢園的清麗淒寂景色。下片寫他在廢園中遇雨而思念情人。換頭『晝閒度』寫他閒度長晝,無聊之甚。『因甚』二句寫輕陰成雨。詞人埋怨天公爲何如此吝惜春光,竟灑下雨來不讓人們盡情游賞。說『天也慳春』,也是將天擬人化,於無情處生情。『綠暗長亭』句在寫景中已暗寫出他在雨髀貪檔某ねぶ行蓓並已悠然入夢。『長亭』,也暗示此是他送別上片所寫『鬥草溪根,沙印小蓮步』的麗人之處,故而遐想入夢。『歸夢』句的『趁』字用得妙。妙在把『歸夢』也擬人化,竟能趁著風輕絮輕,無聲地飛越雲山,飛到情人身旁。唐圭璋【唐宋詞簡釋】評:『「趁」字幽夢縹渺。予謂此句與晏同叔之「爐香靜逐遊絲轉」,皆可會詞中消息。』結拍三句,再次運用擬人化手法詠物寫景,而且濃墨渲染,尤爲動人。詞人的夢魂已回到情人住處,那裡欄杆邊有扶疏的花影,黃鶯在小門傍婉轉啼鳴,它們都滿懷情意殷勤地挽留他,使得他佇立凝思,戀戀不忍離去。詞人用『花影』、『鶯聲』的多情,暗示他夢中情人的多情;以溫馨甜蜜的夢境,反襯出遊廢園的淒清寂寞,正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評:『婉轉中自有筆力。』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唐圭璋【唐宋詞簡釋】和潘君昭在【唐宋詞鑑賞辭典】中的賞析,都把結拍三句所寫『花影』、『鶯聲』理解爲是廢園中的景物對思鄉詞人的挽留,我認爲這三句是緊承『歸夢』句寫其憶舊日情人而夢遊,這更切合夢窗詞喜以夢幻境界表現微妙心緒的特徵。
再讀一首【珍珠簾】:
蜜沉燼暖萸煙裊。層簾卷,佇立行人官道。麟帶玉愁香,聽舞簫雲渺。恨縷情絲春絮遠,悵夢隔,銀屏難到。寒峭。有東風嫩柳,學得腰小。還近綠水清明,嘆孤身如燕,將花頻繞。細雨濕黃昏,半醉歸懷抱。蠹損歌紈人去久,漫淚沾、香蘭如笑。書杳。念客枕幽單,看看春老。
詞前小序云:『春日客龜溪,過貴人家,隔牆聞簫鼓聲,疑是按舞,佇立久之。』可見,此詞是寫他過貴人家,隔牆聽到音樂之聲,憶起亡故情人,抒寫孤獨悽苦情懷。首句『蜜』,蜜炬,即蠟燭。『沉』,沉香,香料名。『萸』,茱萸香。詞從貴人家中寫起,說室內香燼猶暖,萸煙尚裊,層簾捲起,他正在官道上佇立。『麟帶』句用溫庭筠【舞衣曲】:『蟬衫麟帶壓愁香』,寫舊日觀舞之樂。『壓愁』,猶言消愁。『麟帶』,李賀【秦宮詩】有『越羅衫袂迎春風,玉刻麒麟腰帶紅』之句,指舞女的衣飾、腰帶。這句追憶舊日欣賞情人歡舞之樂。『聽舞簫』句寫今日聽簫鼓。『雲渺』,說舞簫之聲縹渺如雲。『恨縷』二句說此時他的情緒如縷、如絲,如春天的柳絮悠揚遠去。下句『夢隔雲屏』說情思縱然悠揚而夢卻隔著雲屏,難以飛到。這是感慨與舊日情人遠隔,就連在夢中也難相逢。『寒峭』點醒詞序中的『春日』,說當時春寒料峭。『東風嫩柳』兩句描寫嫩柳在東風中擺舞,它們仿佛也學得了他的情人那婀娜輕盈纖小的腰身。這兩句寫春柳用了擬人化手法,妙在詠物寫人,借景言情,表現他的夢中情人舞姿之優美,也抒寫出他對她的欣賞與懷念。比擬生動,語言樸素,筆調輕微婉約,堪稱傳神有味的佳句。
吳文英還有不少幾乎通篇用似人化手法的作品,如【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賦】:
小娉婷,清鉛素靨,蜂黃暗偷暈。翠翹欹鬢。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認。睡濃更苦淒風緊。驚回心未穩。送曉色、一壺蔥茜,才知花夢准。湘娥化作此幽芳,凌波路,古岸雲沙遺恨。臨砌影,寒香亂、凍梅藏韻。熏爐畔,旋移傍枕。還又見、玉人垂紺鬢。料喚賞、清華池館,台杯須滿引。
劉永濟【微睇室說詞】評云:『此詞一起,句句皆將水仙人格化。水仙花瓣爲白色,故曰「清鉛素靨」,蕊爲黃色,故曰「蜂黃暗偷暈」。「翠翹」,【群芳譜】:「水仙冬間於葉中抽一莖,莖頭開花數朵,大如簪頭。」故曰「翠翹倚鬢」。……「昨夜」二句本郭送來水仙,卻說爲水仙忽降於「中庭月下」,境界便空靈。……換頭忽又幻想此花乃「湘娥」化身,因有「古岸雲沙」句,此句暗用【湘君】篇。……「玉人垂紺鬢」仍以人狀花。』正是由於多次運用擬人化手法,賦予水仙以人的感情和生命,才能把水仙刻畫得生動傳神,如美人般喜素妝打扮,娉娉婷婷,能濃睡,有悽苦之情,有驚心之態,有遺恨,活靈活現,躍然紙上。故而陳洵【海綃說詞】評此詞:『純是寫神。』陳匪石【宋詞舉】亦云:『傳其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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