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裏書外的蘇小妹

  作者: 汪燕崗

　　【醒世恆言】卷十一【蘇小妹三難新郎】云，蘇東坡有個小妹，貌不甚美，卻絕頂聰慧，連東坡也讚嘆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小妹不僅有才，而且眼光也好，她自主擇婿，不選丞相王安石的獨子王，而選了才子秦觀，於是夫唱婦和，婚姻美滿。馮夢龍的這個故事流傳很廣，深受人們的喜愛。但歷史上是否有這樣一個蘇小妹，她是蘇東坡的妹妹嗎？是否嫁給了著名才子秦少游？這些都是很有趣的問題。
　　其實蘇軾並沒有妹妹，這在他父親蘇洵的【自尤】詩序中記載得很清楚，老蘇寫道：『蓋壬辰之歲而喪幼女，始將以尤其夫家，而卒以自尤也。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文亦往往有可喜。既適其母之兄程F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F本儒者，然內行有所不謹，而其妻子尤好為無法。吾女介乎其間，因為其家之所不悅。適會其病，其夫與其舅姑遂不之視而急棄之，使至於死。』
　　壬辰年是皇v四年，即1052年，當時其幼女是十八歲，按宋朝人的習慣，孩子生下來就算一歲，那麼她應該生於1035年。而蘇軾生於1036年，應該是弟弟。又蘇軾有【乳母任氏墓志銘】，云：『乳亡姊八娘及軾』，可知其姐名叫八娘。她是蘇家最小的女兒，蘇東坡另外還有兩個姐姐，可惜都亡於幼年，詳見蘇洵【極樂院造六菩薩記】一文。
　　蘇八娘遭遇很悲慘，十六歲時嫁給了表兄程之才（程正輔），但婚後卻遭到程氏一家的虐待，終於憂憤成疾，兩年後便離開了人世。蘇洵怒不可遏，當即寫了一篇【蘇氏族譜亭記】，不指名點姓地列舉了程家的六大罪狀。八年後蘇洵還自怨自責，又寫了【自尤】詩並序，詳細記載了八娘死於夫家一事。
　　蘇軾另有一堂妹叫小二娘，她是蘇軾伯父蘇渙的女兒，嫁給了文人柳仲遠，東坡曾經寫過幾首詩給小二娘，如【祭柳仲遠文二首】云：『痛我令妹，天獨與賢。德如召男，壽甫見孫。』又在【祭亡妹德化縣君文】中稱讚她：『維我令妹，慈孝溫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
　　可見無論是東坡的姐姐還是堂妹，都不是嫁給了秦少游，少游的妻子叫徐文美，這在他的【淮海集】卷三十六【徐君玉主簿行狀】中有記載：『（徐君玉）子男五人，曰文通、文仲、文剛、文饒、文昌；女三人，曰文美、文英、文柔。初，君好學問，聚書幾萬卷，欲舉進士，而父祖不從，乃嘆曰：「子當讀書，女必嫁士人。」其後四子藝葉蔚然有成，而文通尤自立，又以文美妻余，如其志雲。』很顯然，後世蘇小妹的形象並不是根據蘇八娘或小二娘來塑造的，關於蘇小妹的種種逸聞趣談，表現的是人們對蘇軾一家的喜愛，並因此吸引了大家的幻想。
　　蘇小妹的故事最早見於南宋無名氏的【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又名【東坡問答錄】，或簡稱【問答錄】。其中【的對】一則記之曰：『東坡之妹，少游之妻也。』又【坡妹與夫來往歌詩】曰：『東坡之妹，聰慧過人，博學強記，尤工於文。有欲以秦少游議親者，妹索其所業，視之曰：「秦之文粗以敵吾子由之才。」遂得偕伉儷。』後又錄東坡、秦少游、坡妹和佛印互相問答之詩，有六首被【醒世恆言】之【蘇小妹三難新郎】采入。【問答錄】是南宋說話人的底本，可見蘇小妹的故事在南宋就隨着說話人的講說而逐漸形成，後代又不斷進行補充。
　　元代林坤【誠齋雜記】卷下記載曰：『子瞻有小妹，善辭賦，敏慧多辯，其額廣而如凸，子瞻嘗戲之曰，「蓮步未離香閣下，梅妝先露畫屏前。」妹即應聲曰「欲扣齒牙無覓處，忽聞毛裏有聲傳。」以子瞻多須髯，遂以戲答之。是年十歲，聞者莫不絕倒。』明代陳霆【兩山墨談】和李詡【成庵老人漫筆】對此也有記載，只是字句稍有不同。元代吳昌齡【東坡夢】雜劇：『東坡道：「妹曰子美，嫁秦少游者是也。」』
　　可以說關於蘇小妹的故事流傳是頗廣的。但【醒世恆言】中的【蘇小妹三難新郎】無疑最膾炙人口，其敘事焦點已從【問答錄】中的蘇東坡和佛印，轉到了蘇小妹，從而成功地塑造出了一個難忘的藝術形象。
　　小說入話寫道：『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姻，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札。』其實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的婚姻十分美滿，這裏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但入話和正話相反，正是為了引出小妹和秦觀的婚姻美滿，以此突出主題。如入話所云：『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着的？只為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着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干的話文。』
　　小說讚嘆的是小妹勝過男子的傑出才能，她十歲就為老父續了四句的繡祿ㄊ，蘇洵為之讚嘆。和秦觀在岳廟一問一答，應對如流，讓少游也大為佩服。佛印寄來的長歌，連東坡也『看了兩三遍，一時念將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過，一覽瞭然』，就隨口吟了出來。東坡聽罷，大驚失色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為男子，官位必遠勝於我矣。』作者大書小妹的才能就是要為女子鳴不平，說明女子也不必不如男。小說開場詩即道：『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結尾詩又道：『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在男尊女卑的社會裏，這個思想可說是比較進步的。
　　傳統婚姻弊端就是講究門第等級或郎才女貌，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小妹卻是自主擇婿，看上的不是丞相王安石之子，而是才子秦少游。拜堂成親後，還要少游答對三題方能進房。而少游追求的也不是佳人，而是才女，小妹雖然清雅脫俗，但額角微凸，雙眼微瞘，容貌不揚，但兩人的愛情至死不渝。書中最後寫道，『其後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終身不復娶雲』。這種婚姻觀顯然是知識分子追求的理想，具有進步意義。
　　【醒世恆言】中的這篇【蘇小妹三難新郎】被抱瓮老人選入【今古奇觀】，從而廣為流傳。清初的小說戲曲合刊本【來鳳館合選古今傳奇】也選了此篇，題為【女翰林】，文字和【蘇小妹三難新郎】略有差別，內容上也多一些，其中如蘇小妹和秦少游婚後與蘇軾一起猜謎，同以墨斗為謎底，就為【蘇小妹三難新郎】所無。其實仍見於【東坡居士佛印禪師問答錄】，只是把謎語由東坡和佛印所作改成東坡和秦少游所作，並且加了蘇小妹作的謎語。
　　此外，還有許多作品記載了蘇小妹的故事。如同為馮夢龍編的【古今談概】之酬嘲部第二十四『蘇小妹』條，也記載了小妹和東坡互以對方相貌特徵開玩笑的戲語，文字和【誠齋雜記】、【戒庵老人漫筆】所載差不多。清初李玉有【眉山秀】傳奇，蓋源小說而頗有增飾，如王安石叫東坡為他取三峽之中峽水以治肺病，東坡卻誤取下峽水，為安石所嗤而貶為黃州團練使的故事，以及秦少游娶長沙妓文娟為妾之事等。清乾隆時，小說家褚人獲的【堅瓠志】戊集卷四有『蘇黃論詩』一條云：
　　東坡與小妹、山谷論詩。妹云：『清風、細柳、澹月、梅花，中要加一字作腰，成五言聯句。』坡云：『清風搖細柳，澹月映梅花。』妹云：『佳矣，未也。』黃云：「清風舞細柳，澹月隱梅花。』妹云：『佳矣，猶未也。』坡云：『然則妹將何說？』云：『清風扶細柳，澹月失梅花。』二人撫掌稱善。
　　此外，值得注意的還有清代小說體的【東坡詩話】。此書開篇敘述了三蘇父子的家世，然後言明編撰大旨『父子兄弟一時同居翰苑，文採風華昭耀當世』，『一時文學之友有秦少游、黃山谷、米元章之流，方外之士有佛印、參廖之輩，名姬有朝雲、琴操之美，弟有子由，妹有小妹，皆一時之才，與東坡朝吟夕韻，笑傲詞場，留連詩酒，文集詩篇，不能盡述。今特紀其可佳可樂之句，清新逸韻之言，以供清玩耳。』小說吸取了【東坡居士佛印禪師語錄問答】、【蘇小妹三難新郎】以及元人陳秀明的【東坡詩話錄】、【東坡文談錄】，明人王世貞的【蘇長公外紀】等材料，以東坡一家的活動為主線敷衍而成。其中關於小妹的故事大多見於以前小說和筆記的記載，但有一些加工，凸現了小妹的才華。
　　總之，蘇小妹的故事儘管是虛構，但民間已賦予她以生命。當人們讀到小妹的傳說，不僅絕倒於她那份機智，那份清雅和伶俐，更讚嘆她對於愛情的大膽追求和獨到眼光。直到現在還有不少人把蘇小妹的故事改編成小說或戲劇，也可以看出人們對她喜愛之一斑了。
　　（作者單位：四川師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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