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深刻解析中國王權政治的經典力作
(序一)
金太軍 (金太軍,蘇州大學校學位委員會、學術委員會委員,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全國政策科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政治學會理事,中國行政管理學會理事,【管理科學】等刊編委。中山大學等校兼職教授。) 欣聞李劍宏所著【王權論】一書即將出版,我十分高興。李劍宏是一名勤奮博學的青年學者,早在1999年的時候,就創辦了以學術研究為宗旨的劍虹評論網,一直保持着和社科人文領域學者們的交流和對話。近十年來,他潛心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和政治學,寫下了近二百萬字的讀書筆記,憑藉『少年老成』的人生履歷和紮實的理論功底,開始了獨立創建『中和』學術思想體系的研究之路。眾所周知,獨立研究學術是一條充滿荊棘的坎坷之路,不僅缺少必要的學術研究環境和必需的課題研究資金,即便完成了研究成果,在市場為導向的出版條件下,書稿也很難發表出來。所幸的是,李劍宏克服了這些困難。最令人欣慰的是,社科文獻出版社審題委員會肯定了他的研究成果,不僅體現了審題專家的遠見卓識,對於從事學術創新研究工作的青年學者,更是一個巨大的鼓舞。 【王權論】作為李劍宏『中和』學術思想體系研究成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十年磨一劍』的扛鼎力作之一。起初約有八十餘萬字,幾次刪繁就簡後,濃縮成三十餘萬字,但篇幅的縮減沒有影響作者的思想表達,相反,言簡意賅的文字更有『微言大義』的意味。本書觀點新穎、論證深刻、資料翔實、結構嚴謹,是一部深入解析中國王權政治的經典之作。作者透過先秦法家韓非子『法、術、勢』的權力政治思想,以犀利獨到的視角深刻揭示了中國兩千多年王權政治統治的奧秘與造成近代中國落後西方的根源,鈎玄提要出中國古人治國理亂的智慧思想,在分析了王權政治產生的種種弊端之後,提出了一個不容迴避的歷史命題——如何解決國家和社會雙向鎖定的政治難題,引導讀者得出中國必須走民主和法治道路的結論。 【王權論】一書令人耳目一新,關鍵在於獨特新穎的研究角度、方法和體例,以及作者的獨到見解。
第一,【王權論】一書透過韓非子思想分析中國古代政治,可謂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和癥結。 法家思想注重實踐精神,不僅為中國王權政治如何運用權力提煉出了一般性的規律認識,還提供了一整套可操作的辦法,最契合那個時代的政治現實。皇帝們總是根據自己的政治需要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法家思想,誠如本書作者在緒論中所言:『但凡少數人壟斷權力的地方,法家思想揭示的規律就必然起作用。』 集法家思想之大成的韓非子是戰國時期韓國人,他雖出生高貴,卻放棄富貴榮華,做了一名清苦的政治思想家。這樣的人生設計沒有給他帶來好處,相反,造就了他一生的失意困頓和懷才不遇,最後在被人輕視和陷害中淒涼死去。在死後的數千年間,他依然背負罵名,至今,一些學者仍把他視為中國極權政治的禍首。因為遭人輕視,我們已經無法考證他的準確出生年月;【史記】記載他是韓國的貴公子,但他和韓國王室血緣關係究竟如何,我們也不得而知;他原本和先秦的其他諸子一樣,被後世尊稱為『韓子』,但唐宋以後,人們開始叫他『韓非子』,正如本書作者在後記中所說:『這恐怕是中國唯一一個被後世人修改了尊稱的思想家吧。人們沒有將孔子改為孔丘子,而把韓子改為韓非子,看得出對他的輕視。』這位被人輕視的政治思想家,青年時曾拜荀子為師,與李斯成為同學。他立志學成富國強兵的真實學問,報效內憂外患的韓國,但學成歸國時,卻不受國君重用。時為秦王的嬴政在閱讀了韓非子文章後,驚嘆他的大才,不惜發動一場戰爭強迫韓國將他送到秦國,但他的同學——時為秦國丞相的李斯卻懷着嫉妒心設計毒殺了他,【史記】記其事為公元前233年。本書第一章對此段故事有非常精彩的論述,讀者不妨留意。 據【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第五】記載:韓非子『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以為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冑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這說明:韓非子把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和良善秩序作為他的政治思想的出發點和落腳點。他提出君王『抱法(運用法律制度治理國家)』、『處勢(集中國家一切最高政治權力)』、『用術(掌握組織和駕馭官員的辦法)』的政治主張,試圖通過建立一個君權和法權合一的『理想國』,實現國家富強。 執行陽儒陰法政治路線的歷代王朝統治者沒有像儒家知識分子那樣輕視韓非子及其代表的法家思想,甚至可以說,韓非子影響了中國兩千多年的政治,是名副其實的千古帝王師。譬如漢宣帝曾訓誡太子劉奭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資治通鑑】卷第二十七【漢紀十九•中宗孝宣皇帝下】)這裏所提的『霸道』,就包含着法家的主張。又如三國時期以『仁義』著稱於世的漢昭烈皇帝劉備,在白帝城給太子劉禪的遺詔中曾特意列出一個讀書單:『可讀【漢書】、【禮記】、間暇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明達。』(【三國志】卷三十二【蜀書二•先主傳第二】)這裏面的【商君書】、申、韓,即是法家人物商鞅、申不害和韓非子的著作。 因為法家思想真正指導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政治實踐,是王權政治的『內核』,所以,本書把韓非子思想還原到那個特定的時代特徵和歷史條件下,再把這種思想和當時的政治現實相對照,使讀者通過韓非子思想一點點地揭開了王權政治統治的神秘面紗。作者選取這個獨特的研究角度來分析中國古代政治,很有針對性和說服力,可謂鞭辟入裏。
第二,【王權論】一書深刻揭示了君主集權政治的統治邏輯、原則和方法,指出專制政治造成『國家和社會雙向鎖死(鎖定)』的局面,是中國近代社會落後於西方的根源。 【王權論】深刻揭示了王權政治的統治邏輯。在本書第二章,作者從『有力者王』的自然法則出發,將法家提出的人之天性『趨利避害』作為王權政治的人性論基礎,指出人民之所以服從君王一人的統治,是由於君王的政治權力垂直壟斷了社會一切資源,對人民的切身利害有絕對的予奪之權。『人的天性在他不能抗拒這股力的時候,也無法通過其他方式趨利避害的時候,就會選擇服從,於是行為朝着掌權者的意志方向進行。』 基於這樣的政治邏輯,王權政治找到了具有『排他性』、『獨佔性』特徵的專制統治原則——『二柄』,即予奪人民利害的強制力。中國古代君王為了鞏固和運用這種專制權力,採用了毋借權柄、心藏不漏、形名參同、賞信罰必、眾端參觀、一聽責下、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等手段;十分警惕利異外借、托於似類、利害有反、參疑互爭、敵國廢置、廟攻於外等情況;努力掌握任人唯賢、精通經濟、分權制衡、打擊政敵、剷除奸黨等本領;不斷加強把握大局、高瞻遠矚、團結同志、自勝自製、收束野心、艱苦奮鬥、自我保護、虛心納諫、自強自立、謙虛謹慎等政治素質;竭力消除業已形成氣候的明劫、事劫、刑劫等政治變局。 【王權論】第三、四章,不惜用十餘萬字的筆墨,對君王鞏固和運用權力的上述辦法作了分條縷析的深刻解析和評價,同時配合生動有趣的史料,對帝王心術做了淋漓盡致的揭露,也從中提煉了對現代社會有益的管理思想和方法。 對政治學而言,除了要對權力運用或者說是權力控制進行研究以外,還要研究政治的首要問題——如何產生政治權力,或者說如何產生掌握和行使權力的統治者。作者在論述韓非子提出的『自然之勢』時指出:『在韓非子所處的時代,「選賢與能」的「禪讓」制度已經成為歷史,「湯武革命」不具有可操作性,各國國君皆以血統關係世襲權力。在這種態勢下,承認「自然之勢」,就是承認以血統關係世襲權力的政治現實。』(【王權論】第二章)寥寥數語,就把王權政治以嫡長子繼承製作為權力產生方式的現實必然性勾勒出來。由此,我們就能理解中國古代統治者選擇儒家作為官方意識形態的更深刻的動機——專制政治要求權力獨佔,雖然嫡長子繼承制不是最好的政治制度,卻是當時歷史條件下最好的選擇。當嫡長子繼承製成為最高政治權力產生的不二選擇時,論證這種帶有濃厚宗法色彩的權力具有合法性,必然藉助於肯定宗法制度的儒家思想。這事實上說明:王權社會對宗法制度及其思想採取了既利用又妥協的策略,以此穩固自身的政治穩定。 王權政治主宰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君主專制統治一代高過一代,專制統治手法一代比一代精巧,在這樣的政治傳統下,『有力者王』的專制政治精密地控制了社會,帶來了嚴重的社會問題。需要強調說明的是,李劍宏在【民權論】(目前尚未出版的手稿)一書中,為民權政治提煉出『力量制衡產生秩序世界』的自然法理依據,這就凸顯了王權政治以『有力者王』作為自然法理依據的政治局限性。『有力者王』固然是可成立的真理,但孤立的真理並不是真正的真理——『現在的情況是,地球不得不繞着太陽轉動,但地球絕不會撞向太陽。如果宇宙僅僅是「有力者王」的天下,而沒有相互制衡的力,那麼宇宙在自我毀滅,絕不會產生秩序和生命。同樣,在人類社會中,當政治以絕對權力控制社會的時候,也面臨着某種不可預期的毀滅結局。』(李劍宏【民權論】手稿)在【王權論】前言部分,作者分析說:專制王權政治『雖成功禁錮社會發展的腳步,因而免於社會變革對政治統治的威脅,卻不可避免地崩潰於農業社會結構不可克服之矛盾。歷代王朝,要麼被奮起反抗的失地農民所推翻,要麼被野蠻落後的外來游牧民族所征服。王權政治製造的「國家和社會雙向鎖死」的局面,造成中國歷史始終擺脫不了一亂一治的興亡周期律怪圈,中國社會一直處於裹足不前的農業文明形態中。』『由於政治對社會的長期禁錮,造成了中國近代社會在民主、法治、科學、經濟等領域極度落後於西方。』 面對專制政治必然造成『國家和社會雙向鎖死』的政治難題,執政者無論勵精圖治還是苟且偷安,民眾耽於逸樂還是憂患未來,均不能獲得進步。這就要求統治者變革政治,『首先要打破國家的意識形態、統治措施、經濟政策,才能使社會結構發生根本的改變。』『只有當社會能夠反制國家權力,能夠通過法定程序決定國家政權的組織形式和統治政策時,政治權力和社會的發展才不會發生根本性的衝突。』(以上二段引用出自【王權論】第七章) 李劍宏在【王權論】中的這些結論可謂振聾發聵、發人深省。『國家和社會雙向鎖死』是一個宏大的歷史命題。應當說,自辛亥革命到新中國成立,中國人正是在走着一條不斷釋放社會活力和生機的道路,鄧小平啟動的改革開放正在令中國人民的經濟生活變得自由、多元,國家和社會正逐步走向良性互動。
第三,【王權論】一書重新劃分了中國的社會形態,提出了人的三種屬性,構建了『思想—事實』的二元解釋框架。 以往,學術界對中國社會形態有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提法。李劍宏在【王權論】緒論部分中大膽質疑中國是否有過奴隸社會,自秦到清朝的中國社會是否屬於『封建』範疇。他按照『國家主權歸誰行使』的標準,創造性地提出宗法社會(『指夏、商、周時期,國家權力由大大小小的宗族掌握』)、王權社會(『指自秦朝開始至清朝終結的歷史階段,國家權力由君王一人掌握,實行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制度』)和民權社會(『指1912年開始到1949年結束的中華民國歷史,君主專制政體被推翻,共和政體建立。』『實際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基礎上的軍閥割據政治和半殖民地政治』,『由於其共和政體是以民權理念指導下的產物,故暫且將這一段歷史稱為「民權社會」』)的概念。這些質疑和概念的提出有助於中國政治學、社會學和歷史學的基礎理論研究。 李劍宏在【王權論】緒論部分對人的屬性問題創造性地引入『精神屬性』的概念。馬克思主義認為人有自然和社會兩大屬性,但並不否認意識(精神)是人區別於地球其他生物的特徵之一。作者在學術研究中認為,除了承認人具有自然和社會屬性之外,人還有建立在這兩種客觀屬性之上的第三種屬性——精神屬性,這種精神屬性『是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升華,是人區別並高於地球其他生物的獨特屬性;人的精神屬性,主要表現為理性,客觀上制約着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這一觀點頗有新意。 基於人的三種屬性的認識,李劍宏在【王權論】緒論中提出了對人類歷史採取『思想—事實』的二元解釋框架。因為人的精神屬性是建立在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之上的,精神屬性只能制約而不能決定人的自然與社會屬性,那麼在人類政治和社會領域,『思想—事實』的二元存在並不是承認哲學上的心物二元論,而是承認精神具有相對獨立的運動規律——『當失敗者退出歷史舞台時,縱然肉體已經消滅,但他的思想意志並不會隨之死去,並能在一定的條件下復活——某些時候的復活甚至是必然的』,思想具有『穩定傳承、指導實踐和超越時空的特點』,『人類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所有政治現象,背後都有不同思想意志的鬥爭和妥協』,『人類社會的不同歷史階段,具有時代標誌意義的政治思想不僅能解釋與之對應的社會形態呈現出的內在、穩定的特徵,也能解釋和規定與之對應的社會形態的主要的、多數的政治問題』。 正是基於這種『思想—事實』的二元解釋框架,作者選取韓非子思想作為考察王權政治時代的思想標本;在對歷史問題進行政治研究時,注意歷史人物的思想動機。在思想觀念與當時的政治現實(經濟、文化、社會、政治等多種客觀事實)比較中,逐步揭示了王權政治的本質與內容。
第四,【王權論】一書所體現的作者許多獨到見解,系作者在長期鑽研中提煉而成,因而顯得深刻而富有學術價值。 這些深刻獨到的分析俯拾皆是。比如【王權論】第一章第二節,作者運用社會學家科賽『知識與權力』的理論工具,結合自己的『智慧塔』分析模型來尋找權力和思想的兩種內在關係,深刻論證了意識形態的內涵和儒家意識形態在中國王權社會的確立過程。在【王權論】第二章,作者在逐一分析了孔子、孟子、荀子、【黃帝內經】和韓非子的人性觀之後,對荀子的『人性惡』觀點提出了悖論,認為從『人性惡』不能必然地推出人可以『化性起偽』,還提出善惡不應當成為分析人性的定性詞彙,『「善」與「惡」本身就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從根本而言,這兩個概念不過是人從自身立場出發的價值判斷而已。』『善惡是趨利避害的天性在環境作用下的結果。』在【王權論】第五至七章,作者逐一分析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清談之風、諫官之弊、告密惡習、文字獄之害;分析了中國古代社會立法和司法過程中的釋法用術、官官相護、酷吏當道、親親互隱、法分等級、心誅腹誹現象;分析了中國古代社會統治者如何以思想、政治、經濟手段精密地控制社會和人民。在做這些流弊的分析時,有破有立、貫通中西、旁徵博引、引入鮮為人知的典型史料,使這些鞭撻性的批判並沒有流於空泛的道德教條,而是從國家治亂的政治角度理性分析這些弊害,使結論紮實而富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除此之外,作者善於將艱深的理論用深入淺出的文字予以表達,獨具匠心地將各種文言史料用通俗易懂的現代漢語進行表述,在我們輕鬆地閱讀一個個故事的同時,已經『不經意』地理解了原本枯燥晦澀的政治理論,甚至在閱讀作者每一節前的『題記』和每一章最後一節的『主客對話』中,『不自覺』地保持了和作者思維的同步交流與共振,這使得即便只有中等學力的讀者也能通讀本書,顯示了作者高超的文字駕馭水平。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作者用沉穩洗鍊而不失生動活潑的筆法為讀者呈獻了原汁原味的儒、法、道、墨的基本政治思想,並融入現代政治學觀點予以分析,這對於國學和政治知識的普及是有益的。【王權論】充滿了智慧精警之語,閱讀時,你可能需要一支筆,隨時準備圈點,甚至擊節而嘆。 我希望:融學術性、思想性、可讀性、創新性為一體的【王權論】的出版,能為李劍宏後續的學術研究奠定一個良好的基礎。我們的社會應當鼓勵青年學者從事學術創新事業,一個勇於創新的民族,才能不斷進步、興旺發達。作為一個中青年學者,我本人願意與李劍宏及諸位有志於學術研究的同仁共勉。是為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