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中国文学网 我国先秦时代诸子散文的一大特色,是哲理的思想和艺术的因素水乳无间地交融在一起。在这方面表现得尤为杰出的,是著名的《庄子》散文。鲁迅评论庄子时说:“著书十余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无事实,而其次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之能先也。”
庄子生于战国乱世,诸侯之间征伐不已,暴主佞臣杀人如麻。而且统治阶级以“术”治人,严刑峻法,网罗密布,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在这种情况下,庄子愤世嫉俗,成为一个遁世主义者。他宣扬人应当脱弃一切物累,而获取精神解放,争得绝对自由。《庄子・逍遥游》这篇文章,就旨在说明人应该由“有待”(一切客观依靠)而进入“无待”,人只有脱弃掉一切物质条件、物质欲望,才能取得真正的自由。
文章以描写神奇莫测的巨鲲大鹏开端: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冥,是古代传说中的北方溟漠无涯的大海;“鲲,鱼子。凡鱼之子名鲲。”又释鲲“本小鱼之名”(明・方以智),庄子在这里却偏用为大鱼之名。文章开首便先声夺人,描绘出一个波澜壮阔的场面:一条其大无比的鱼自由地遨游在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鱼之大,不知其有几千里,庄子却用一个小鱼之名--鲲来命名,这其中就含义无穷,耐人寻味。接着,庄子笔锋一转,鱼又化为一只大鸟,腾空而起。鱼之大,已经令人惊奇了,瞬息间,鱼竟然又变成鸟。变之快,变之奇,真正令人咋舌。鲲如何变为鸟,庄子没有细致描写,但我们仿佛可以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鲲在大海里一振,顿时,洪波涌起,巨浪连天,鲲的形象即刻逝去,随之而出现的是一只巨鸟大鹏。鱼变为鸟,鸟当然要飞了。“怒而飞”,是说积满力气,怒张毛羽,一突而起。“怒而飞”三字,穷形尽相地写出了一个庞然大物在起飞时的那种突飞迅猛的样子。鸟飞往天空,它的翅膀像天上的一块大云,垂阴布影,遮天蔽日,然后,将飞往南方的“天池”。
庄子为了使人们相信他鲲变为鹏而南徙的寓言,又引出所谓“齐谐”(古代记怪异之书)作为佐证:“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转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庄子引“齐谐”这本书中关于大鹏南徙的记载,并不只是单纯用“齐谐”作为他的旁证,而是用“齐谐”的记载补充描写他的大鹏究竟怎样“怒而飞”,以使形象更加鲜明。鸟越大,起飞便越有力,翅膀拍打着水面达三千里之遥,才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搏,拍打着翅膀回旋;扶摇,从下往上的旋风。“抟扶摇”三字有形有声,活画出了大鹏高飞时凌摩霄汉的气势。接着又说,这只“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一经起飞,要时经半载,方一落脚止息。大鹏的起飞真是惊心动魄。接下来是一段极其轻松、舒缓的描写: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无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野马、尘埃,都是春天飘在空中的游气;“息,出入气也。”这些微小的东西,只要一点出入之气可以使它们在空中飘荡了。人在下边看天是青苍色的,这并不是它的正色,大鹏在九万里的高空看地面,也是这般颜色。这里的“野马”一段,与前边“大鹏”一段紧紧相连,一个形象无比巨大,起飞一次,翻天覆地;一个极其纤微,人目难见,只需出入之气就可以使它们在空中飘荡。这一大一小,互相映衬,显示出了庄子文章的神奇莫测与参差、跌宕之美。
庄文的神奇,不仅体现在所描写的形象上,也体现在文章的结构上。由一个宏大的、大动大摇的场面,陡然变到极小的、和平宁静的场面,两相映衬,正所谓大起大落。我们读《逍遥游》到这里,犹如驾船在峡谷之中,经过激流险滩,突然到了风平浪静的湖面,使读者绷紧的心弦一下放松下来,在目前宁静的景致里细细回味着刚才的搏斗,这正是庄子的神来之笔。
庄子对大鹏、野马、尘埃的描写,都是为了论证他的绝对自由论而用的比喻,但到此,却还没有点出主题。接着下面,他又以比喻比:
且夫水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则胶焉,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在斯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这一段以水负舟比喻风负鹏,说明大鹏南徙还不是绝对自由,还属于“有待”,并没有达到“无待”的境界。水不大,当然负不动大舟,屋里的凹地上倒一杯水,草芥就可以在其中飘荡了。所以,风不大就负不动大翼,负动大翼,就一定有大风。他的这些比喻,非常通俗浅显,使人易于接受,同时又像一个个台阶,引你一步步走去,实际上是一种形象的论证。
接着,庄子又把文章宕开去,童话般地设计了一个蜩与学鸠的故事。以蜩、学鸠对大鹏的嘲笑,说明“小知不及大知”的可怜、可笑: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而起飞,枪榆枋,时则不止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苍茫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蜩,即蝉;学鸠,即斑鸠;决,很快的样子。这里,庄子用的是以比喻比、比中套比的手法。写蜩与学鸠,还是为了写大鹏。大鹏南徙要高飞九万里,蜩与学鸠却以自己飞高至榆枋、飞不到则落于地面来嘲笑大鹏。对于蜩与学鸠的浅见陋识,庄子又用行路远近、备粮多少的比喻加以讽刺。庄子形容蜩与学鸠“决而起飞”,用了一个“决”字,堪称妙笔,把二虫鼓动着翅膀,仓促地飞上飞下的滑稽样子,完全描模了出来,而与前边“怒而飞”的大鹏形成鲜明的对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