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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漢學網 『江郎才盡』是南朝歷史上重要的文學現象,一直受到人們的關注。近年來,研究者多從文學風尚轉變的角度看待這一問題,這是很有道理的。一般認爲江淹『才盡』發生在入齊以後,特別是永明年間,而這正是『永明體』詩興起、南朝文學風尚發生重大轉變的時候。不過對於這一看法,我認爲還有必要做一些進一步的探討。
據曹道衡、俞紹初等學者的研究,江淹現存的詩賦文大多作於宋末,能確定作於永明年間的只有【郊外望秋答殷博士】、【銅劍贊】、【自序傳】等很少幾篇。不能排除有作品散佚的原因,但我覺得更主要的原因還是江淹永明後確實很少創作。而且從各種情況看,我還認爲,即使有少量作品,他的寫作風格基本上也沒有改變。總之,當永明文學時代到來以後,江淹始終沒有順應接受新的文學風尚並改變自己原來的風格,是可以肯定的。所謂『江郎才盡』主要就應當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
在文學史上,一個作家一生中跨越幾個文學時期的情況是經常發生的。新的文學風尚興起以後,在前一階段已經成名的作家大體上可以分爲三種類型。第一類是積極主動地改變自己的原有風格,努力跟隨時代潮流的變化;第二類是儘管不很情願,但還是對自己原來的風格多少做一些改變,以適應新的文學風尚。當然他們在新時期的創作成就很可能比以前遜色,這也可以說是『才退』或『才盡』。也有部分作家則像江淹一樣,與新文學風尚保持疏離拒斥的關係。總之,江淹的情況是可能有的,但並不是必然的。這就產生一個問題,爲什麼江淹沒有能像許多作家那樣多少融入文學的新風尚中呢?
在現當代文學史上,類似江淹這種情況的作家不乏其人。由於年代近,保存的材料多,其中很多人『才盡』的原因是能夠弄清楚的。以他們爲參照來看江淹,可以得到一些啟示。我認爲探討這個問題需要考慮三方面情況:永明時期文學活動的特點、江淹在永明時期的身份地位以及江淹的個性特徵。前兩者是客觀方面,後者是主觀方面。
永明年間是南朝歷史上文學繁榮的時期,觀察這一時期的文學形勢,可以發現它與劉宋時期相比有一個顯著特點,即文學集團現象。據學者的研究,在永明年間先後存在過王儉、文惠太子蕭長懋、竟陵王子良、豫章王嶷、隨王子隆、宜都王鏗等組織的文學集團,其中特別以竟陵王子良的西邸集團規模最大、存在時間最長、文學成就最高。永明年間新的文學風氣全都是依託於這些文學集團,並主要以集體活動的形式產生的。聲律說的創立和永明體詩的產生離不開西邸文人集團的活動,這是人們熟知的。在王儉文人集團中首創了『隸事』這一對齊梁文學發生了重要影響的活動(【南史・王湛傳】:『尚書令王儉嘗集才學之士,總校虛實,類物隸之,謂之隸事,自此始也。』
[1]807)在文學集團中,集體創作成爲一種十分重要的創作形式。蕭子良經常親自組織文人們一起創作,如同作【桐賦】(子良、王融、沈約)、【高松賦】(今存謝I、王儉、沈約之作)、【擬風賦】(子良、謝I、王融、沈約)、【永明樂】(【南齊書・樂志】:『永平(明)樂歌者,竟陵王子良與諸文士造奏之,人爲十曲。』[2]196今存謝I、王融、沈約之作)、【藥名詩】(子良、王融、沈約)、【郡縣名詩】(子良、沈約、王融、范雲)、【抄書詩】(沈約、王融)、【遊仙詩】(子良、沈約、王融、范雲、蕭衍、陸慧曉)等。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從詩題看,子良不在場,而沈約則在某種程度上成爲中心人物。例如沈約、謝I、王融、劉繪、范雲、蕭衍同作鼓吹曲,沈約、謝I、王融同詠樂器,謝I、王融、柳惲、虞炎同詠座上一物等。據粗略統計,永明時期的文(除朝廷詔敕章表之外)和賦現存約167篇,其中產生於三人以上集體創作形式中的有9篇,產生於文人集團中的有74篇,共占49.7%,詩現存約284首,作於三人以上集體創作形式中的有65首,作於文人集團中的有103首,共占59.2%,可見這一創作形式在當時的重要性。
關於江淹在永明時期的身份地位,有三方面情況值得特別提出。首先,他永明五年(一般認爲永明文學是從這一年開始走向興盛)時44歲,永明時期活躍的作家中,除沈約是47歲、比他略大外,其餘范雲37歲,劉繪30歲,任P28歲,蕭衍24歲,謝I24歲、王融21歲,都比他小得多。其次,他在劉宋時已取得很高的成就,獲得了盛名,而別的作家基本上都是永明年間成名的,就是沈約在宋時也還沒有十分出色的作品。最後,他在永明年間官驍騎將軍,據【宋書・百官志】,這一官職是四品,【南齊書・何戢傳】載武帝欲加何戢常侍,褚淵不同意,說:『若帖以驍、游亦爲不少』[2]584,可見驍騎將軍地位不低。而在永明五年至十一年期間,沈約先後任太子家令、中書郎、太子右衛率(七品)、尚書左丞(六品)、御史中丞(五品),謝I先後任太子舍人(七品)、隨王文學(六品),范雲先後任尚書殿中郎(六品)、子良記室參軍(七品),任P先後任子良記室參軍(七品),尚書殿中郎(六品),王融先後任丹陽丞(八品)、中書郎(六品)。總的說江淹和多數永明作家在官階地位上也是有明顯差異的。
在閱讀江淹作品及有關他的史料的過程中,我漸漸形成一個印象:江淹是一個性格比較內向、孤僻、狷介的人;從現代心理學的觀點看,他有近似自我封閉的心理傾向。下面我試圖從幾個方面對此加以證明。
江淹的這種性格心理特徵在他的作品中有明顯表現。他經常直接表達自己孤高自守、不願隨世俗俯仰浮沉的決心,例如『寧歸骨於松柏,不買名於城市』(【去故鄉賦】)、『請學碧靈草,終歲自芬芳』(【還故園】)、『方學松柏隱,羞逐市井名』(【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暮心欲誰寄,江皋桂有叢』(【外兵舅夜集】)、『雖不敏而無操,願從蘭芬與玉堅』(【江上之山賦】)、『拾一代而笑淺,訪古人而求深』(【傷友人賦】)、『信規行之未曠,知矩步之已難。雖河北之爽塏,猶橘柚之不遷。及年歲之未晏,願匡坐於霸山』(【哀千里賦】)、『學不爲人,交不苟合』(【自序傳】)等等。還有很多時候是托物言志,如『杜衡念無沫,石蘭終不暌』(【冬盡難離和丘長史】)、『乃御秋風之獨秀,值日秋露之餘芬。出萬枝而更明,冠眾f而不群』(【金燈草賦】)、『冠百草而絕群,出異類之眾伙』(【蓮花賦】)、『使杜衡可剪而棄,夫何貴於芬芳』(【應謝主簿騷體】)等。而在他的兩篇書信【報袁叔明書】和【與交友論隱書】中,這種思想更是抒發得淋漓盡致。
江淹自稱『仆本恨人』(【恨賦】)、『憂人』(【從建平王游紀南城】),他的作品中充滿了愁怨嗟恨的內容。從這種情況反覆出現來看,這不是爲文造情,而是他的真實的思想性格的表現。這種特異的心理思維特徵有利於他寫出優秀的文學作品,抉發出人類情感的幽微世界,但是就一個生活於現實世界中的人來說,總是處於消極負面的情緒中,這樣的心理素質是不健康的。從他的這種心理素質,也可以推出他性格上的另一種缺陷。像這樣習慣於獨自咀嚼自己的情感體驗、經常沉浸在悲傷中的人,一般而言不大容易得到周圍人的理解,他們與別人相處交流會比較困難。這自然會促使他形成孤僻固執的不良性格。另一方面,這種性格反過來又會使他更難以與別人接近,而且更增加了他精神痛苦的程度。他的詩文中有很多便抒發了他因孤獨而產生的內心痛苦。
江淹的文學創作具有獨特的風格,本文不打算對此作全面分析,只提出兩點。第一,他善於營造幽峭、荒僻、寒苦的藝術境界。例如『蔓草縈骨,拱木斂魂』、『搖風忽起,百日西匿。隴雁少飛,岱雲寡色』(【恨賦】)、『雲清冷而多緒,風蕭條而無端。猿之吟兮日光迥,之啼兮月色寒』(【去故鄉賦】)、『惟江南兮丘墟,遙萬里兮長蕪。帶封狐兮上景,連雄虺兮蒼梧。……上皓皓以臨月,下淫淫而愁雨。奔水潦於遠谷,汨木石於深嶼。鷹隼戰而櫓巢,黿鼉怖而穴處』(【思北歸賦】)、『崩隍千仞,毀冢萬年』(【青苔賦】)、『日落長沙渚,曾陰萬里生』(【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寒郊無留影,秋日懸清光』(【望荊山】)、『萬壑共馳騖,百穀爭往來。鷹隼既厲翼,蛟魚亦曝鰓。崩壁迭枕臥,嶄石屢盤迴』(【渡泉嶠出諸山之頂】)。其次,他喜歡使用奇特的句法、生僻的字詞,形成一種拙澀生新的風格。例如『意奪神駭,心折骨驚』、『孤臣危涕,孽子墜心』、『憂而填骨,思兮亂神』、『道尺折而寸斷,魂十逝而九傷』等。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難字僻字,有時甚至是大量拼湊堆砌(如【學梁王兔園賦】等篇)。錢鍾書【談藝錄】中論作家人格與作品風格的關係說:『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爲澄澹,豪邁人之筆性,不能盡變爲謹嚴。』[3]根據這一觀點,他的創作風格也可以作爲論據證明本文上述論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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