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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紅兵
歷來對於蘇洵的研究,正如對於唐宋八大家的研究一樣,主要集中於他(們)的古文和詩歌。其實他(們)的駢文作品也不可忽視。在蘇洵【嘉v集》裡現存兩篇駢文――【謝相府啟】、【賀歐陽樞密啟】,篇目雖少,卻體現了『委曲精盡,不減古文』的『四六述敘』效果(【歐陽修全集】卷一三『蘇氏四六』)。
在【上田樞密書》裡,蘇洵曾區分了三種情況:一個人有才能而不出來求仕致用,是辜負了天賦即『棄天』,沒有多少才能卻所求過於天賦,是『褻天』,這兩方面都是這個人自己的錯;而自己有才能,不棄不褻,卻不被任用,則是不任用者的錯,是『逆天』(【嘉v集箋注】卷一一)。抱着這種不『棄』不『褻』在己、『逆天』在人的態度,蘇洵於嘉v元年(1056)前後給當時的執政韓琦、富弼、田況以及文壇領袖歐陽修等寫信、呈文,希望得到他們的引薦或任用。歐陽修的反應最為熱烈,上【薦布衣蘇洵狀】,但『始公進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凡七百餘日而得召』(蘇洵【上歐陽內翰第四書】,【嘉v集箋注】卷一二)。時已是嘉v三年,但所謂『得召』也不過是召試舍人院,蘇洵『觀朝廷之意,特以其文才詞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上皇帝書】,【嘉v集箋注】卷一),遂以病辭。嘉v五年八月,朝廷再召試紫微閣,蘇洵又辭。【謝相府啟】即蘇洵此次拒試不赴的謝辭。全文如下:
朝廷之士,進而不知休;山林之士,退而不知反;二者交譏於世,學者莫獲其中。洵幼而讀書,固有意於從宦;壯而不仕,豈為異以驕人?上之,則有制策誘之於前;下之,則有進士驅之於後:常以措意,晚而自慚。蓋人未之知,而自炫以求用;世未之信,而有望於效官;仰而就之,良亦難矣。以為欲求之無辱,莫若退聽之自然。有田一廛,足以為養;行年五十,將復何為?
不意貧賤之姓名,偶自徹聞於朝野,向承再命以就試,固以大異其本心。且必試而審觀其才,則上之人猶未信其可用;未信而有求於上,則洵之意以為近於強人。遂以再辭,亦既獲命。於匹夫之賤,而必行其私意;豈王命之寵,而敢望其曲加?
昨承詔恩,被以休寵,退而自顧,愧其無勞。此蓋昭文相公,左右元君,舒慘百辟,德澤所暢,刑威所加,不陽而熙,不寒而,顧惟無似,或謂可收,不忍棄之於庶人,亦使與列於一命,上以慰夫天下賢俊之望,下以解其終身饑寒之憂。仰惟此恩,孰可為報?
昔者孟子不願召見,而孔子不辭小官,夫欲正其所由得之之名,是以謹其所以取之之故。蓋孟子不為矯,孔子不為卑。苟窮其心,則各有說。雖自知其不肖,常願附其下風。區區之心,惟所裁擇!(【嘉v集箋注】卷一五)對於蘇洵,朝廷與執政也並不是全然棄置不用,只不過官小了些,而且還要考試。蘇洵自己謝辭不試。我們認為,蘇洵這篇駢體的謝啟也運用了與他的史論相似的筆法,或者竟至於把史論的筆法移植過來,易地皆然,從而取得了感人效果。
蘇洵,包括蘇軾、蘇轍在內的『三蘇』,都以史論見長。謝枋得在評論蘇軾的史論時曾說:『凡作史評,斷古人是非得失存亡成敗,如明官判斷公案,須要說得人心服。……須要思量:我若生此人之時,居此人之位,遇此人之事,當如何應變,當如何全身,必有至當不易之說,如弈棋然。……人不能知;能知此者,必長於作論。』(【文章軌範】卷三)這是說,史論並非人人皆能,史論關鍵要善於揣摩歷史人物的當時心理,而心理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特定歷史環境的產物,所以史論又往往注重發掘一些不為人注意的細節,重新在多個歷史事件中建立聯繫。因此,簡單說,事勢和心理成為史論的兩大要素,在這兩大要素的互動之中嘗試對於歷史事件作出新理解,新解釋。蘇洵的史論正是如此,『務一出己見,不肯躡故跡』(曾鞏【蘇明允哀辭】,【曾鞏集】)。
蘇洵在這篇【謝相府啟》裡也可以說主要處理了事勢和心理這兩個方面,只不過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心理變成了有關他自己進退、出處的事勢和心理。個人的處境事勢和心理也似乎像他筆下那些著名史論所論的事件與人物一樣,被冷靜地推置於一個適當的距離之處,蘇洵也仿佛身外化身,懸擬與自己相關的各種事件及其可能的影響,並在它們之間建構起自己可以無愧、執政大臣可以理解的聯繫。
蘇洵早年科場不利,二十五歲之後始絕意科舉,『盡燒曩時所為文數百篇』,一意鑽研古代經典,『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上歐陽內翰第一書】,【嘉v集箋注】卷一二)。嘉v初年,歐陽修為之延譽,『書既出,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歐陽修【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並序】,【歐陽修全集】)。但依然求仕不遇,招試而辭不赴者再;在科舉不第之後,蘇洵遭受了同樣絕望的第二次打擊。這些可算是蘇洵寫作【謝相府啟】時所面對的基本事實。而從這些事實出發,蘇洵對他的辭而不試作出以下他個人的假設、推理。
一個人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才需要考試,需要自炫,以讓別人知道,讓別人相信;『蓋人未之知,而自炫以求用;世未之信,而有望於效官』。自己早年參加『制策誘之於前』、『進士驅之於後』的科舉考試,就是如此。
相反,一個人如果己經摒棄了『聲病剽竊之文』,在研習經典、深思熟慮的基礎上,寫出了『幾策』、『權書』、『衡論』等經世致用之文,聲望『徹聞於朝野』,那麼,這樣的人就應該不試而用。
如果不任用,或者還需要考試,那就是還不相信他的才能,『必試而審觀其才,則上之人猶未信其可用』。
在這樣不信任的情況下赴試,那等於是強迫人相信自己,接受自己,『未信而有求於上,則洵之意以為近於強人』。
因此,『仰而就之,良亦難矣。以為欲求之無辱,莫若退聽之自然』。
當然,兩次辭命不試與自己上書、呈文的求薦之舉也並不矛盾。往近處說,要在『進而不知休』的朝廷之士與『退而不知反』的山林之士之間取得平衡;往遠處說,不辭小官的孔子不為卑,辭召不就的孟子不為矯,這些古代聖賢才是值得追隨、師法的榜樣……
以上事實、假設和推理,也構成了蘇洵辭召不試的總體情勢和個體心理,蘊蓄着強烈的邏輯、情感甚至道義的力量。嘉v三年,蘇洵第一次辭召試舍人院,在【與梅聖俞書】、【答雷太簡書】等書信之中也曾解釋過自己辭命不赴的理由。如【與梅聖俞書】說:『前月承本州發遣赴闕就試。聖俞自思,仆豈欲試者?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萬里一就試,不亦為山林之士所輕笑哉?自思少年舉茂才,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今千里召仆而試之,蓋其心尚有所未信,此尤不可苟進以求其榮利也。』(【嘉v集箋注】卷一三)【答雷太簡書】說:『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邪?恐復不信,只以為笑。』(【嘉v集箋注)卷一三)這以後兩年,蘇洵第二次辭召試紫微閣,【謝相府啟】寫給宰相富弼。我們把這些前後僅僅兩年之差的書信對照閱讀,可以更好地看出蘇洵基本的辭試理由並沒有多少改變,只不過【與梅聖俞書】、【答雷太簡書】因為是私人之間的信函,比寫給執政的【謝相府啟】更隨便,信筆所之一無遮攔,而【謝相府啟】則將在【與梅聖俞書】、【答雷太簡書】中略顯泛濫的情感隱藏在步步為營的假設、推理之下,隱藏在簡括剛直的駢句之下,隱藏在矜持凝重的駢體風格之下。
另一方面,蘇洵對於朝廷召試的態度也只是建立在他個人的有關理解之上――我們稱之為蘇洵的假設、推理。朝廷任官、取士,也許自有一套嚴格規則,要求一個人考試也並不一定意味着不相信他的才能。張方平為蘇洵所作的【文安先生墓表】說:『仁宗時海內安,朝廷謹持憲度,取士有常格,故羔雁不至於岩谷。奉常特召已為異禮,屬之論撰,台閣之漸也;而君不待。惜乎其嗇於命也。』(【嘉v集箋注】附錄一)葉夢得【石林燕語】說:『歐公薦明允,便欲朝廷不次用之。時富公、韓公當國,雖韓公亦以為當然,獨富公持之不可,曰:「姑稍待之。」』這些都分別講出了朝廷任官、取士的客觀制度和執政者的謹重心理。不過,指出蘇洵的個人理解與當時的實際情況未必相符,並不是要得出否定【謝相府啟】的結論,恰恰相反,正如實際的史實不能否定蘇洵有關史論的價值一樣,在蘇洵『駕空立意』的情勢和心理面前,重要的是這些情勢和心理本身所具有的力量。也正如【謝相府啟】在最後一段援引孔孟的例證時所說:『苟窮其心,則各有說』,而我們也不妨為此更進一解:苟窮其心,則各有說,說各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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