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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華峯
南宋詞人姜夔(1155?―1209?)眾多的戀情詞作中,【踏莎行】(燕燕輕盈)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一首:
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詞,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姜夔青年時期曾漫遊到合肥,並戀上當地一位歌女,此後迫於生計,數經分別之苦,但始終對其人眷戀不已,合肥遂成為詞人終身魂牽夢繞之地。姜夔現存的八十七首詞作中,竟有十九首是為懷念這位女子而作,【踏莎行】即在其列。據詞題可知,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元旦,姜夔從漢陽去湖州途經金陵(今南京)時,思戀戀人,感夢做此詞。全詞因夢而生,亦夢亦真,不唯清空,且又騷雅。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開篇一句點明題旨,說自己在夢中又和戀人相遇。作者愛之甚,情之切,思之深,因而感於夢。在夢中,戀人輕盈的體態又浮現眼前,芬芳婉轉的聲音又縈繞在耳邊,只用一句話就將一位遺世而獨立的佳人形象凸現出來,思念之情溢於言表。佳人輕柔的身影縈繞在一場輕盈的夢境中,二者交相輝映,奠定了全詞清空的意境,也預示着作者的思念即將像夢一般緩緩流出。
然而人生的夢境必然還將在孤獨的現實中醒來,也註定今晚將成為又一個不眠之夜。『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筆鋒陡轉,詞人不只寫自己如何相思,卻代人立言,轉而揣摩女子的心理,設想她此刻大概也和自己一樣,在乍暖還寒的初春之夜,為相思而失眠苦惱。其實這幅景象又何嘗不是作者自己的心理寫照呢?既是表達自己的思念,卻參以女方情思,從虛處傳神,處處表現出那種不忍割捨的依戀,盡顯詞人溫厚細膩的本色。
姜夔幼年喪父,一生坎坷,二十二歲即開始詩酒飄零的漫遊生活,往來於揚州、合肥,旅食於江淮一帶。觀其一生,可以說姜夔的人生充滿不幸,然而在其不幸的一生當中,也有若干令人留連的溫馨片斷,在詞人最失意的時刻,成為他的精神支柱――其中之一,即為愛情。人生中的每次『諳盡離別滋味』,都加深了詞人對愛情的體驗和對世味的感知,並使這種情感上升為終生揮之不去,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理情結。在他的筆下,對相思的刻畫也就愈加曲折動人。
過片第一句『別後書詞,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承上啟下,依舊是從女子的情思着筆。然而卻由對情感的宏觀把握轉向對細節的描寫,從眾多的回憶中拈取一個特別的場景:男子離去,而多情的女子,用一針一線縫補着對往日愛情的憶念和對未來相逢的期待,不知不覺相思的魂魄早已隨着頻寄的書信和情人的腳步飛遠,手中的針線也因相思而擱置一邊。姜夔稍後而作的一首【鷓鴣天•元夕有所夢】,恰可做本段的註解:『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叫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原來所有情感的癥結都來自於當初的相遇。回憶是一種癮,相思是一種病,而由這種深摯的相思所帶來的心靈的感傷,則是一種終身不愈的殘疾。
經過虛實結合的層層渲染,緊接着以景結情,引出全詞的高潮同時又是結尾:『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今人評姜夔此詞,多順從文意,認為這句緊承『離魂暗逐郎行遠』,依然是描寫女子的心境:清冷的月光籠罩了淮南的山嶺,我的魂魄也在幽暗中悄悄隨男子離去,孤孤單單,又有誰來照顧呢?如唐圭璋先生說:『這兩句以皓月千山襯托戀人離魂於夜裏寂寞歸去,同時又暗示了作者的相思之情。』(【唐宋詞選注】)沈祖幣嘣疲骸啊淮南」兩句,因己之相思,而有人之入夢,因人之入夢,又憐其離魂遠行,冷月千山,踽踽獨歸之伶俜可念。』(【宋詞賞析】)
的確,對本句的解讀,恰好構成品味本詞情感特色的關鍵。然而結合對詞境的揣摩,可以發現,若從男方的角度去解讀此句,似乎更加耐人尋味。從字面意義和行文邏輯上來分析:此詞一開始由對戀人的思念入手,繼而轉入對其心思的揣摩,而最後一句筆調陡轉,立刻轉為實寫,在女子的思戀的同時,男主人公正在清冷的月色的包裹中,孤身一人踏上旅程。最終的結果,夢依然是夢,終究無法成為現實,像流行的歌曲所唱的那樣:『世界上有那麼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你一起回家。』熾熱的相思過後,依然只剩『我』孤身一人走在漫長的旅途中。這就使全詞情感由實到虛,再由虛到實,如野雲孤飛,空靈而不質實,符合詞人創作的心路歷程。
從詞作的深層含義上來講,這幅場景讓人感受到的絕不單純是對愛情的失意和別離的苦痛,可以說,更融入了作者對人生的體驗乃至上升到一種對人生處境的思考。種種人生的缺失,諸如身世的淒涼、飄泊的孤獨交織雜糅在一起,形成一種錯綜複雜的心像,與月夜冷山的景象完美契合,致使全詞的情感顯得更加厚重。『哀莫大於心死』,作為一個江湖飄零的清客,他在詞句中所表現的愛情,雖然並不驚心動魄,卻令人回味無窮,讓人體會到那種人生悲劇後,一種最深刻的喟嘆。至此,全詞的感情也得到了升華。
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提出作文『情高妙』、『意高妙』、『想高妙』以及『自然高妙』四種境界。如果說此詞的前半部分還停留在情、意、想高妙的境界上,那麼『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一句卻已經達到一種『不知其所以妙』的自然高妙境界,與杜甫『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詠懷古蹟五首】之三)隔代相傳,心心相印。更有甚者,此句在詞史上營造了一種獨有的冷境,達到以健筆寫柔情的造詣。姜詞一貫喜歡使用清冷的意象,如『冷香飛上詩句』(【念奴嬌】),『香冷入瑤席』(【暗香】)等,但通過對比不難發現,以上所舉各句雖然工巧,但多雕琢之感,難脫匠氣,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感情和描寫都是那麼的流暢,將作者那種孤獨、那種悲涼、那種落寞、甚至有一點絕望的心情表露無餘!這時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仿佛是一組電影的長鏡頭:在清冷的月光下,一個孤獨而又單薄的背影踟躕在群山環抱的小路上,而他面前的那條小路,又是多麼的漫長和模糊。也難怪對姜夔一向頗有微詞的王國維也不禁要說:『白石之詞,余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清人況周頤云:『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者,而能以吾言寫吾心,即吾詞也。』『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一句之所以有那麼大的感染力,正是所謂的『詞心』存焉。詞人一不小心,在這裏將淒涼的心事抖落,而又被那些同樣敏感的歷代讀者抓住。
縱觀近千年詞史,在眾多的愛情詞作中,【踏莎行】一詞也許不算最上乘的作品,但作者卻在這短短的五十六個字中,以清剛醇雅的筆觸勾勒出一段刻骨銘心的相思,不艷不膩,不俗不躁,亦成為姜夔人格的寫照。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一句,在浩如煙海的佳句中也許並不算最耀眼出眾,但是卻飽含着詞人的獨特感受,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不期高遠而自然高遠,它本身就像一片清冷的月光,千載而下,在寂寥的夜裏,在失意彷徨的時刻,不經意間引起每一個孤獨的靈魂的共鳴。
(作者單位:新疆師範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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