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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華文史網 這顯然是一種過分樂觀的認識。它被法家對法的形式上的強調迷惑了。
『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於法者,民也』90。這句話講清了法家所說的法的本源、實施者和運作對象。君主是法的產生者;也就是說,一切都源自君。法家只為君主進行了哲學論證。君道同體,君主具有絕對意義,凌駕於萬事萬物之上。而法在法家君主論的邏輯體系中處在形而下的層面;它只是一種治國的具體手段,是君主這一絕對概念的派生物。『法』與『術』同處在法家君主論的應用層面,一明一暗。『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也』,『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91。法家有意迴避了對法進行哲學論證。因為這種論證會帶來一種莫大的危險:法最終將被絕對化,從而與君主處在並列的地位。這會從根本上動搖君主的獨尊地位,使依託於法的自下而上的改造成為可能。君主和法家都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臣』,也就是大小官吏,是推行法治的關鍵。君主通過勢與術實現對臣下的有效控制,意味着治國成功了一半92。成功的另一半在於官員如何有效地對民推行法。簡單講就是『刑』與『賞』。
刑賞理論的基礎依舊是人性本利。君主面對的是大大小小想方設法博取功名利祿的官員;官員面對的是千千萬萬竭盡全力爭奪生存資源的百姓。分散的個人對資源的爭奪並不會影響君主的統治。但當這種個人性的爭奪是在無序中進行,並自發地由分散走向集中時,就有可能威脅到現實的政治秩序。所以政府必須牢牢掌握資源的分配。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土地是最重要的生存資源,因此君主必須控制土地的分配。『地者,政之本也』93;『粟者,王之本事業』94。對小農的經濟的推行更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穩定是小農經濟的特質,人『屬於農,則朴』95;而心志單純的農民是最容易控制的。在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後,人還需要一定的名譽,以更好地滿足成就感。為此,政府設立一定的爵位,授予那些表現突出的百姓,以示尊榮,使其成為民間的表率。綜合起來就是:『夫上所以陳良田大宅,設爵祿,所以易民死命也。』96 在此基礎上,『聖人之為國業,一賞』。『一』,包含了兩層含義。首先是賞要統一於政府,不允許政府以外的機構掌握土地功名等資源的分配。二是賞要整齊劃一,要有規範的分配製度,確保分配始終在有序進行,避免兩極分化。
但法家並沒有給予賞太多的強調。在他們看來,人的欲望是無限的,過多的賞會助長人的惰性和對利慾的貪求。此外還有一種更加消極的影響:賞更多地展示了君主善的一面,從而減輕了人民對君主的恐懼心理;這對君主的絕對威嚴是一種潛在的威脅。『故母厚愛,處子多敗,推愛也。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97。所以韓非認為,君主不應該去培養什麼仁愛之心,而應該想方設法增加自己的『威嚴之勢』98。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依賴『刑』。
賞作為一種正面引導人貪利本性的手段有其奇妙的功效。如果對利慾的追求超出了限度,有可能失控時,它就失去了作用。但是當這種貪慾面臨死亡的威脅時,絕大多數人都會收斂本性,迫使自己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刑殺』就是君主調解人的本性、控制人的行為的上方寶劍。蘋果樹的比喻最能說明君、民、刑、賞間的關係。『民』是漫漫旅途中饑渴的路人;『賞』是一棵長滿誘人果實的蘋果樹;『君』是果樹的看守者;『刑』是他手中的利劍。當遊客答應為主人奉獻才智和氣力時,就可以品嘗到蘋果的芬芳和甘甜。可是如果你要求得太多,甚至想吞掉全部果實時,主人就會毫不猶豫的砍掉你的頭顱。
法家諸子無一不是重刑主義者。『重罰輕賞,則上愛民,民死上』99。君主的力量來自『刑』。『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100。甚至連儒家引以為豪的『德』也不過是刑的派生物,『德生於刑』101。在儒家君主論里高處形而上層面、帶着神性光輝的『德』,在法家這裡成了其形而下層面一項內容的衍生物;這無疑是對儒家莫大的嘲諷。儒家對『德』的無限上揚,使普通的民可以通過德的點滴積累,最終獲得與君平等的地位,甚至取代無道的君主。而法家追求的是『弱民』,要使民處在最軟弱的地位,以最大限度地加強君權。『有道之國,務在弱民』102。弱民的最佳手段就是嚴刑,使民始終處在死亡的恐懼之中,不敢有任何非分之舉。
儒家的崇德與法家的嚴刑對君主的統治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影響。『仁義愛惠之不足用,而嚴刑重罰之可以治國也』103。韓非從人性和歷史的角度論證了這一點。他說,輕刑罰是老百姓喜歡的,重刑罰是人民厭惡的;這是人趨利避害的本性使然。那些遷就人本性的君主,不去富國強兵,加強自己的權勢,而去追求所謂的仁義道德,加強自己的愛民之心,結果『大者國亡身死,小者地卑主削』。而那些信奉刑罰的君主,雖然沒有什麼仁慈愛心,但對內使人民務力耕作,奉公守法;對外奮勇作戰,不敢以私害公。結果這些統治者成為名顯天下的強強君主。『夫嚴刑重罰者,民之所惡也,而國之所以治也;哀憐百姓輕刑罰者,民之所喜,而國之所以危也。』104『刑』被提高到關係國家治亂興衰的高度。
現在簡單地總結法家君主論。人性本利,所以現實政治就是一場永恆的交易,君與臣『市』,臣與君『市』,臣與民『市』。通過歷史和哲學的雙重論證,君主獲得絕對性,由是成為這場交易的中樞。君主擁有勢――一種絕對的統治權,這是所有政治的出發點。以上是法家君主論形而上層面的全部內容。為確保交易中樞的運行,必須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策略,這便是法與術。二者是法家君主論形而下層面的全部內容。其中,術是暗流,是一套秘而不宣的控制臣下的手段;法是明流,是國家治理得以展開的完備制度。法的核心內容是刑與賞,刑主賞次。法家君主實施統治,一言以蔽之,『操法術之數,行重罰嚴誅,則可以致霸王之功』。105
法家君主論在先秦眾多君主論中體系最縝密、主旨最明確、實用性最強。它在秦國獲得了成功,更對後世中國封建政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秦法儘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後世皆不肯改也。』106朱熹的這句感嘆正好說明了法家君主論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
但縝密和明確都無法掩蓋法家君主論理性與非理性(Non-rational)混容的特點。
法家君主論是理性的。因為它是先秦時期唯一指出國家的治理必須依賴制度建設,並為之進行了具體設計的理論。到法家最重要的代表韓非生活的年代(前280-前233),中國古代社會的第一次大整合已基本完成。『戈兵一度,書同名,車同軌』,統一王朝的輪廓清晰可見。這個新興王朝最需要的就是臣民對統一(君主)的認同和一套有效的治理國家的制度;因為二者將提供帝國存在並發展所必需的文化和行政資源。法家君主論搭建了輸送文化和行政資源的管道,其積極意義應該得到肯定。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王權是進步的因素』,它『在混亂中代表着秩序』107。所以,無論從其鼓吹的君主專制自身,還是從其發揮的實際歷史功能來看,法家君主論都是理性的。相比之下,儒家和道家的主張更像是一種智慧的思辯,而不是一種理智的思考。
法家君主論又是非理性的。政治理論發展的完整序列應該是從理性化到人性化(from Rationalization to Humanization)。法家君主論有一個理性的起點,最終的結局卻是非人化(dehumanization)的。君主成了為了權力無所不為、毫無人性的專制惡魔;人民成了一群貪利畏死、被君主玩弄於股掌的愚蠢的動物。人性被徹底貶抑了;它帶給人類的只有悲慘的結局。法家最激進的鼓吹者,商鞅車裂於市,韓非病死囹圄,篤信其理論的秦帝國也很快毀滅在自身的殘暴之中。法家君主論最終成為一曲人性的悲歌。相比之下,儒家君主論反倒有了一個理性的結局:它最終要實現的正是一種人性化的政治,是人性真正的實現。
儒家有理性的結局,沒有理性的開端;法家恰與此相反。如果二者能結合起來,不就是一種完美的理論嗎?但任何歷史的假設都是虛妄的。流行的評論認為中國古代政治是『陽儒陰法』,意指兩家君主論實際上已經結合。如果這種說法有其正確性的話,那麼這種所謂的結合也只是簡單的疊加而非有機的整合。由此推導出兩種迥異的結論。樂觀的結論是:還沒有出現能把二者有機結合的人,未來歷史的發展將早就這樣的天才;悲觀的結論是:這本身就是個無法破解的政治之謎,人類將永遠帶着它走到歷史的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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