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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劉淑麗
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詞是女性化的載體,不僅僅是因爲其中充斥滿眼的是女性尤其是歌妓舞女的舞姿雲影,也不僅僅是詞常常表達一種私人化的細膩深致的情緒與大膽的男歡女愛,而常常是由於其中多言及與女性有關的物什妝飾以及由此產生的風韻別致。詞的形式化與流露出的一些貴族氣,乃至麗唯美的色彩,無不與此有一定關係。李清照的這首詞表現了一個女子的閨愁與相思,是宋詞中常見的題材。對於這樣被人表現得泛濫而俗氣的內容,蘭心蕙質的女詞人是如何來表現呢?李清照曾說:『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孤雁兒】小序)在評論柳永的詞時,又說:『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詞論】)可知,李清照是最痛恨庸俗與塵下的,無論是語言內容還是風格。因此,這首詞雖然也是寫閨中念遠,寫刻骨的相思,但卻是於居處環境的詩意化描寫,與女性生活點滴細微中流瀉而出。雖波瀾不驚,平靜如淙淙流水,但卻於絲絲裊裊中暈染,瀰漫,直至浸入人的內心。
上下闋似乎都在寫景,所不同的是,上闋寫室外的自然景色,預示著節令物候的更迭,下闋寫室內之擺設,自身衣服妝飾的變化與環境的微細之處,透露出詞人內心的起伏與情緒之變化。
季節的變化最易觸動人敏感的神經,引起情緒的劇烈變化,多少詩情畫意的佳作,多少流傳千古的名篇,無不藉了這一觸媒發酵而成形。柳永在詞中多次用到『良辰好景』,『好天良夜』,一方面是對時光有一種異乎常人的疼愛與憐惜,一方面則是觸發其動情作詞的誘因。多情多感的女詞人亦是如此。你看,冬天過去了,應該是初春時節了吧。雨微灑在空中,地面,深深的庭院,雕瑣的樓台,還有詞人的髮髻耳尖,瘦削明如玉的手指,沒有冬季的陰冷瑟瑟,有一絲暖意,像溫泉,傳入人心。風也不再悲啼如怨婦,而是變成了乖巧的小女兒,帶著甜意和潤潤的體貼,討好著我們的女主人。看來,春天真的降臨了。但是,她還沒有洗落征塵,沒有來得及褪去所有的寒意,告知親朋好友,要不,怎麼只有河水從冰凍中甦醒,爲她迎風洗塵?雨是暖雨,風是晴風,似乎已是一派輕柔的艷陽天氣,但『初破凍』的轉折,一個『初』字,提醒了春的乍到,一個『破』字,更遞進地揭出了春脫蛻於冬,冬剛剛離去。這樣,暖雨晴風后的這一轉折,似乎才真的是詞人所深切感受到的,也是她要欲說還休的。分明暗示著全詞的情調,詞人的情緒,無不與這看似和暖實則料峭的春天,有著隱約莫辨的關係。也許,這只是我們初讀到這七個字時掠過的一縷微雲,瞬息而沒了影蹤。但春是可愛的,她的生命力是無法阻擋的,她總是會在造物主疏忽的時候,向人間綻露笑臉,秘泄消息。你看,那柳樹剛剛抽蕊,星星點點的嫩芽如慵睡的美人的眼,而那梅花的軟瓣亦如美人含羞帶怯的香腮,粉紅中透露出的羞暈,沉醉而不自持了。柳眼梅腮雖是自然景物的擬人化,但亦語涉雙關,分明襯托出詞中女子同樣的情態與美好的憧憬。這就是春天的最讓人不舍之處,她總能帶給人希望,無論是誰,哪怕是瞬時的。所以,才有春心萌動。一股暖流如汩汩泉水,流布人的全身,所經之處,冰凌剝落,順著水流漸漸消融,變暖,最終漾爲一池春水。
春心涌動的後果是什麼呢?沒有人知道。但是,它必是使人的內心因多感多求多盼而異常受苦。『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草長鶯飛之時,雜花生樹之際,美好的人、美好的心渴望享受美好的時節,而前題就是與心愛的人一起共度良辰好景。春天因爲心愛人兒的相伴而存在而有了意義,否則,縱有良辰好景,又有什麼意義呢?如同不懂音樂的耳朵遭遇音樂,看不見的人遭遇美景一樣,在當事者的眼裡心中,豈止是形同虛設,簡直是不存在。所以,閨中少婦見柳色而頓生悔意,詞中女子見春天而生與人共同爛漫美好,一起登臨飲酒,一起賞文作詩之心。而女子的這一美好浪漫情緒是引不起回應的,因爲太浪漫太美好,現實中很少會得到滿足,她們心中的人兒是不可能在她們相思兀起的時候,需要的時刻,陪伴在眼前的。由美景引發美情,由美情又引發美願,而迎接美願的就只有失望甚至絕望了。所以,閨中少婦的悔並不僅僅是由於丈夫覓封侯,而是具有普遍性,她悔的其實是丈夫不在身邊,無法與她一起完成心靈的遨遊和情緒的巡禮。故詞中女子才有『酒意詩情誰與共』的疑問。與其說是疑問,倒不如說是反問與怨艾,是明明知道沒有與人一起共享這飲酒與賞春之盛事,而發出的感傷之詞。那麼,這份感傷究竟到了什麼地步?『淚融殘粉花鈿重』。詞人筆下的女子顯然要比那位『春日凝妝上翠樓』的少婦更爲脆弱,更爲婉約,更爲無法承受了。這位美人終於無法隱忍,而滴下了大大的珠淚,如紅蠟,如杜鵑之啼血。既然有了第一滴,就有了第二滴,第三滴……數不清的淚珠串成線,匯成河流,嬌臉之上的紅粉早已被污濕被沖刮而殘敗,這麼一張殘妝之臉怎不令人宛生惻隱之心!『花鈿重』?花鈿怎麼能夠重呢?先說花鈿。它是古代女子頭上一種裝飾物,先以金屬圈出花呀葉呀鳥呀的形狀,然後在其中填以打磨成同樣形狀的花形葉形鳥形的各種顏色與質地的精美寶石,其間再飾以金色的小顆粒或珍珠爲點綴,這些美麗之物在光與影的交錯之下閃閃發光,光彩耀眼奪目。花鈿雖然由金屬和寶石做成,但不至於使人感到沉重。而此刻,詞中女子卻說花鈿壓在髮際,使人感到沉重。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這又透露了什麼呢?如果沒有因相思而形容憔悴的人,是很難體驗到的。什麼叫衣帶漸寬?什麼叫弱不禁風?原來,人在情緒極度低落的時候,會使體力消耗殆盡而產生輕飄飄的感覺,這時,身體的輕再也無法承載哪怕是丁點兒之物的重了。花鈿重說明女主人公身體之虛弱忐忑傷心絕望,到了經受不起一枝花鈿的地步。女主人公瘦弱不禁風的體態躍然眼前。
但是,春天畢竟來臨了,被包裹了一冬的身體也需要透透氣,吸收一絲春的氣息,所以,有了試春衣。『乍試夾衫金縷縫』。夾衫爲唐宋時貴族女子常穿的一種春秋居家服,外爲稍厚的面料,與夏日薄如輕紗的羅衣不同,內以絹做里,直領對襟,長及膝下,上面飾以花紋。『金縷縫』之『縫』此處押仄韻,讀去聲。而『金縷縫』也就是指夾衫的領口、袖口、衣服和袖子的邊緣縫以金縷線爲裝飾。金縷一般有捻金縷與片金縷,片金縷容易在縫製與穿的過程中碎落,而捻金縷則是通過在面料上按照事先繡出的花紋圖案用絲線釘上去,不容易脫落,也是唐宋時期較爲流行的。雖然唐宋時期金縷工藝達到了非常發達的水平,但在衣服上繡以金縷仍不是平民百姓所能享受到的,況且,平民的女子也是享受不到穿這種長長的夾衫的待遇的。因此,『乍試夾衫金縷縫』,顯示了女子的地位與身份,她是一個上層貴族女子。她的生活雖然富足悠閒,但是卻無法驅走內心的寂寞與相思。於是,閨中獨步,獨行獨坐還獨倚,百無聊賴。『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山枕,是古代閨房女子床上的必備寢具,所謂『山枕』,其實就是形狀像山,枕面下小上寬,上面中間低兩邊高,呈下弧形。之所以稱爲山枕,還由於它是硬的,由瓷、水晶、寶石燒制或打磨而成。山枕的形狀有如意形、葉子形等,它下小上大的形狀正好爲了托住女子如雲般茂密的頭髮,還會起到支撐髮型的作用。唐代女子的頭髮濃而茂密,髮髻大而向兩邊擴散,睡覺的時候,用髮釵綸住,不至於壓在脖子下面。因此,形容女子入寢的詞作中也經常提到髮釵,髮釵與山枕相碰而發出的輕輕的叩擊聲,曾是唐宋詞人熱衷描述與痴迷的。詞中女主人因爲無法入睡,因爲心事重重,因爲臥而復起,起而復臥,斜倚山枕,因此,鳳形的釵子碰到了堅硬的山枕上而折斷。外部場景是釵頭鳳折損,那種銳利與斷痕,也暗示了女子心中的斷裂之痛,如折損的釵頭鳳一般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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