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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張根雲
蔡邕是東漢後期著名的作家、藝術家和學者,他對眾多文體都有嘗試和開拓。其中,最為人所稱道者是碑銘,而歷來最受譏諷者也在碑銘。碑文作為文體獲得認可,曾經歷了一番紛爭。而引發這場紛爭的一個重要的人物,就是碑文巨匠蔡邕。碑作為一種文體,其命名本來就與頌、贊、銘、箴、誄等文體的命名方式截然不同。正因為它不以功用命名,而以載體命名,碑的題材範圍也就不可避免地與其他文體的範圍有交叉,甚至重合。由於它可用來紀功,就與銘的題材有重合。又由於它更廣泛地被用於喪葬,就與誄的內容不易區分。蔡邕作有【銘論】,他崇信【左傳】的記載,頗重銘體記述功德的用途。由其現存碑文來看,蔡邕本來並未對碑、銘予以區分。但是,由於自東漢起石碑的使用日廣,鐘鼎等禮器則逐漸稀少,因此銘文原有的稱頌功德的內容,已經成為碑文的專利。同時也因為蔡邕為碑文寫作所確立的新的規範,終於使這種文體獲得獨立的地位。自蔡邕以後,歷代創作不絕。其間經歷了從碑銘到墓志銘(也叫『碑誌』)的演化過程。到唐代,碑誌創作達到了一個高潮,古文運動的幾位大家都涉足此體。他們的創作雖各有新變,但幾乎都繼承和吸收了前代作家,尤其是蔡邕碑銘創作的經驗。
唐代古文運動是一場文學復古運動,參與這一運動的作家一致認同三代西漢之文風,但對於東漢的文風是否值得學習,則見仁見智,存在分歧。那麼,作為東漢一代的一流作家,蔡邕在唐代古文家的心目中究竟占有怎樣的位置?本文主要探討的就是唐代古文家對蔡邕碑銘文的態度,以及他們的創作受蔡邕影響的情形。
關於古文運動的發生過程,梁肅在【補闕李君前集序】中云:『唐有天下幾二百載,而文章三變:初則廣漢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次則燕國張公說以宏茂廣波瀾;天寶已還,則李員外、蕭功曹、賈常侍、獨孤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熾。』此後,【新唐書•文藝傳】對此說加以補充,上溯至王勃與楊炯,下推至韓門後學李翱等人。本文所探討的對象,就是綜合二家之說,並參考孫昌武先生的說法,包括了從高宗朝至武宗朝,凡是對於古文運動的發生及發展有所貢獻的作家。
一、國史之筆
唐初,延續北朝的風氣,碑誌寫作大行。【舊唐書•職官志二】載秘書省設著作局(龍朔為司文局),其著作郎(龍朔為司文郎中)與佐郎『掌修撰碑誌、祝文、祭文』。可見上層統治者對於碑誌的重視。
孫昌武指出:『在「古文運動」中,碑傳文章成就卓異。』(【唐代古文運動通論】,百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全唐文】收王勃碑誌十篇,楊炯二十多篇,陳子昂近二十篇,張說約七十篇,李華二十多篇,獨孤及三十多篇,梁肅二十多篇,權德輿八十多篇,韓、柳各六十多篇,呂溫約十篇,李翱十多篇。他們都在有唐一代留存碑傳文最多的作家之列。不難看出,凡古文運動的直接參與者及受其影響的作家大多皆為碑傳寫作的高手。
王勃、楊炯都很推崇蔡邕的碑銘之作。他們都在自己的碑文中,屢屢提到蔡邕的【郭有道碑】,認為此碑言無虛美,褒獎得實,符合作碑文的最高原則。而且,他們都自覺地把自己看做是這種精神的繼承者。同樣的,稍後的張說、孫逖等也都在其所作碑文中表達了同樣的志向。
【後漢書•郭太傳】記載漢末名士郭太死後,『四方之士千餘人,皆來會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為其文,既而謂涿郡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蔡邕在生前已經看到了碑文寫作中存在的一種致命的弊病,此後,他所擔心的事情終於愈演愈烈。【宋書•裴松之傳】記載裴松之對於『世立私碑,有乖事實』,『勒銘寡取信之實,刊石成虛偽之常,真假相蒙,殆使合美者不貴』的社會問題提出嚴厲批判,並進而聯繫到『蔡邕制文,每有愧色』的事實,將矛頭直指蔡邕。裴氏提到的碑文寫作中存在的普遍問題雖引起許多人的共鳴,但他們大多不但沒有責怪蔡邕,反而因為他有先見之明,並且至少提供了【郭有道碑】這一範例,所以對他深致敬意,並把他所提出的無虛美的原則作為碑文寫作的極則。據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翁注引閻若璩校語云:『李吉甫言,周武帝時,除天下碑,唯【林宗碑】詔特留。』於此不難見出蔡邕作為碑文寫作最高準則的確立者所受到的尊敬。
蔡邕曾自述其學術說:『騁馳乎典籍之崇途,休息乎仁義之淵藪,盤旋乎周孔之庭宇,揖儒墨而與為友。』(【釋誨】)據【後漢書•蔡邕傳】記載,伯喈『好辭章、數術、天文,妙操音律』。不僅如此,他還工於書畫,精於典章禮儀之學。真可謂多才多藝,學識淵博。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說:『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這正是歷代文人最艷羨之處,唐人尤其如此,他們對『蔡中郎之博學』(楊炯【盈川集】卷九【隰川縣令李公墓志銘】)是十分心儀的。
蔡邕的博學主要表現在對於典章制度的熟悉,也就是史學方面的才能。據【後漢書•蔡邕傳】記載,蔡邕曾與盧植、韓說等撰補【後漢記】,又『作【靈紀】及十意,又補諸列傳四十二篇』。蔡邕觸怒王允之後,馬日因珍惜蔡氏的史才而予以救助。蔡邕死後,鄭玄曾嘆息說:『漢世之事,誰與正之!』可見蔡邕的史學才能在當時是很受推許的。【漢書•司馬遷傳贊】云:『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王允之所以殺害蔡邕,是怕他像司馬遷一樣作『謗書』記錄當時歷史,但恰恰是他這一不自覺的比附,倒使後世有些人把蔡邕和司馬遷的遭遇以及著作聯繫起來,因而在『實錄』這一點上找到了二者的相似之處。而這種『實錄』原則,與儒家懲惡褒善的文章傳統正相一致。
古文運動的早期倡導者李華是當時極受推許的碑誌大家。他在【著作郎廳壁記】中追述了三代以來『國史』之職『褒貶懲勸,區別昏明』的教化功績,又特別強調漢代司馬遷、班固、蔡邕等史官的重大作用,進而讚美當時的著作郎崔傑『以儒雅之姿,從班、蔡之後』。這裡需要注意的是,李華說,貞觀年間,『別立史官,多以著作郎領帶其職』。著作郎本來是執掌『碑誌祭祝之文』的,但後來其實身兼『經緯斯文,昭宣有政』的國史重任。不難推想,其時碑誌寫作已經取得了與國史修撰並列的位置。因此,上行下效,碑文作家必然要求具備良史之才。李華所推重的蔡邕之文的『儒雅』,也即劉勰所稱『精雅』,其中含有對其史學才華的讚賞。蔡邕之文以儒家經典為本,合乎【春秋】筆削之旨,因而風格雅正。
張說在【贈太尉裴公神道碑】中說:『馬遷世家,益孟堅之一傳;劉寬表墓,並伯喈之兩碑。報德教忠,俱傳不朽。』在這裡,張說認為蔡碑之可貴,正在於其合乎儒家文統的『報德教忠』的主體思想。他在【齊黃門侍郎盧公神道碑】中又說:
昔仲尼之後,世載文學。魯有游、夏,楚有屈、宋,漢興有賈、馬、王、楊,後漢有班、張、崔、蔡,魏有曹、王、徐、陳、應、劉,晉有潘、陸、張、左、孫、郭,宋、齊有顏、謝、江、鮑,梁、陳有任、王、何、劉、沈、謝、徐、庾,而北齊有溫、邢、盧、薛,皆應世翰林之秀者也。吟詠情性,紀述事業,潤色王道,發揮聖門,天下之人,謂之文伯。
對西漢文學,張說不像當時一些作家以及其後的古文家那樣注重政論文,而是關注賈、馬、王、楊等人的辭賦。而對東漢以至隋代文學,所看重者主要是詩歌與辭賦,但也還看重頌讚和碑銘,其所論及的北朝幾位作家,溫子升、邢邵皆以碑誌擅名,幾乎不作辭賦。值得注意的是,他認為這些作品不管是純個人的『吟詠情性』,還是合乎儒家傳統,立足政教的『紀述事業,潤色王道,發揮聖門』,在內容上都是可取的,其持論可謂通達。當然,蔡邕的碑銘應該是屬於『紀述事業,潤色王道,發揮聖門』之作,這正是他推重蔡碑的一個重要原因。【後漢書•蔡邕傳】記載:『邕性篤孝,母常滯病三年,邕自非寒暑節變,未嘗解襟帶,不寢寐者七旬。母卒,廬於冢側,動靜以禮。』蔡邕對孝道身體力行,這或許是促使他不斷寫作碑銘的一個重要原因。(參見黃金明【漢魏晉南北朝誄碑文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蔡邕為漢末通儒,曾『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多謬,俗儒穿鑿,疑誤後學』,於熹平四年『奏求正定【六經】文字』(【後漢書•蔡邕傳】)。此外,他還精於典章制度儀禮之學,著有【獨斷】、【月令章句】等。這種專門的研究應該更能加深他對儒家喪葬禮儀根本精神的理解,從而不僅有利於在碑銘寫作中熔鑄經典如己出,而且使他的碑文創作在一定意義上成為自身踐履並宣揚儒家道德準則的有效途徑。而後世有一些作家,正是被蔡碑的這種內蘊的精神力量所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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