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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陶文鵬
作為一個天才的女詞人,李清照是刻畫女性心理的高手。她善於通過一個動作,一種神情姿態,一瞬間的生活情景,甚至一兩件服飾,揭示出女性人物複雜微妙的心理活動;她也能夠描繪一連串的細節或一系列場面,起伏跌宕地多層次地表現人物的感情流程。由於對感情流程的揭示需要細緻地分析全篇作品,我們這裡採擷幾個名句,着重分析李清照是怎樣惟妙惟肖地表現人物瞬間的心曲的。
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兩句出自李清照的【點絳唇】:『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此詞是李清照早年作品,描寫她在家中的生活片斷,展現她在少女時代天真活潑、機靈頑皮的性格,並揭示她初次萌生愛情時的微妙心態。詞的上片,寫她盪罷鞦韆時的形貌、意態。四句詞拍出兩個靜態鏡頭,但靜中有動。第一個鏡頭是:她從鞦韆架上下來,一雙細嫩柔美的手也懶得揩一揩。這裡的『蹴罷鞦韆』,是動作的休止,卻誘人想象她盪鞦韆時羅衣輕,宛若乳燕上下飛翔的動景。『慵整』,可見她玩得太久太累,一副嬌喘噓噓之狀。『纖縴手』,推出她的一雙小手的特寫:十指尖尖,柔細白嫩,說明她是富貴人家的少女,而且體態嬌小。第二個鏡頭:她站在花叢邊休憩,香汗從她那輕薄的羅衣中滲透出來。這裡只寫汗濕羅衣。鏡頭也是靜止的。但讀者不難想象她那紅撲撲的小臉蛋上也有晶瑩的汗珠流淌,甚至想象她正用花手帕或撩起衣襟拭汗。『露濃花瘦』宕開一筆寫景。這一筆真妙,僅四個字便點明這是在花園裡,時間是春天的早晨,所以露水濃重,所以『花瘦』――花蕾初綻,尚未全部展開。『露濃花瘦』又烘托並象徵少女的嬌美。『薄汗輕衣透』的她,不正像掛着露珠的嬌小花蕾嗎?
下片寫她乍見來客的行為和心態:突然她看見花園裡走進來一個客人。他是誰?陳祖美先生說:『當指趙明誠。他是由激賞李詞,進而亟慕其人。為得睹「夢中」「詞女」風采,明誠不難託故詣李寓。因為清照之父格非前不久還是太學的學官,當是趙的上司或老師。明誠不滿足於夢境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設法親睹未婚妻淑姿,這是極有可能的。』(【中國詩苑精華•李清照卷】)我讚賞陳先生合情合理的推測,因為下片這幾句描寫,實在太真切絕妙了。如果女詞人沒有親身的經歷和深刻的感受,是很難憑空想象虛構出來的。尚在議婚期間的女詞人,猜到來『客』是未婚夫,作為封建時代的大家閨秀,從小受到諸如『男女大防』之類禮教的薰陶約束,不可能像現代少女那樣無所顧忌。『襪(chǎn)』,不穿鞋,僅穿襪子走路。她急忙迴避,慌亂中鞋子跑丟了,頭上的金釵也失落了。但她含羞跑了不遠,卻停下來,倚在門邊,回過頭,卻又嗅着手中的青梅。下片同樣推出兩個鏡頭:前一個鏡頭是運動的,表現少女天真可愛的性格和稚拙羞澀的心理;後一個鏡頭是動中突然靜止,但又靜中見動。這是李清照詞甚至可以說是全部宋詞中描寫少女神情意態、性格心理最美妙最經典的鏡頭!
在此之前,晚唐詩人韓也『拍攝』過類似的鏡頭,韓【偶見】(一作【鞦韆】)詩云:『鞦韆打困解羅裙,指點醍醐索一尊。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顯然,清照此詞的下片脫胎於韓詩,卻有出藍之勝。韓詩『和笑走』後直接以『手搓梅子』,李詞卻添了一個『倚門回首』的動作細節,她在急跑中突然止步,倚着門扇,回過頭來。這顯然表現出她的好奇,怕見又想見『客人』即未婚夫的心理。韓詩的『手搓梅子』的動作細節,心理內涵並不豐富,最多是心情不安的一個下意識動作;而李詞的『卻把青梅嗅』,卻是有意識的動作,其神情意態和內心活動十分豐富、複雜微妙。她想見客人,不敢也不好意思直盯着他看,於是借着『嗅青梅』這個動作以便低頭斜視、偷窺客人。這個細節,活靈活現出少女倚門回首嗅梅窺人的神情意態,顯示了她的天真活潑又頑皮機靈的性格,並且透露出她的含羞、好奇、愛慕、掩飾、自賞聰明等心理。真是傳神妙筆!所以明人錢允治【類編箋釋續選草堂詩全】卷上稱讚這兩筆是『曲盡情驚』,沈際飛也嘆賞說:『片時意態,淫夷萬變。美人則然,紙上何遽能爾?』(【草堂詩餘續集】卷上)西方戲劇理論家布萊希特曾提出一個『姿態』的概念,認為姿態是不受情節、故事和主題限制的戲劇靈魂。而在中國的傳統戲劇中很講究『亮相』。亮相就是一個人物的典型姿態。(參見徐葆耕【電影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12月版)李清照以其神來之筆創造的這個『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姿態』或『亮相』,栩栩如生,神態可掬,揭示了女詞人自我的心靈隱秘,展現了一個待字少女色彩繽紛的內心世界。這個姿態,這個亮相,必將永遠活在讀者的眼前和心中。
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這兩句出自李清照的【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此詞寫思念丈夫之情。上片說:暖雨和風,冰河化凍,柳葉兒初生,像人們睜開了睡眼;梅花初放,似美人露出紅潤的臉頰。我感覺自己思念丈夫之情,也被這春色撩撥起來。但眼前的良辰美景無人共賞,無盡的酒意詩情無人交杯唱和。思念丈夫,我不禁傷心落淚,淚水融化了臉上的殘粉,頭上的金花首飾,也覺得沉重。上片融情於景,刻畫詞人自我的神情容貌與內心相思之苦。下片側重用動作細節揭示人物的心理狀態:隨着天氣變暖,我試換了一件金線縫繡成的花夾衫,卻惆悵遠方的丈夫看不到,於是無聊地斜靠在山枕上,任憑釵頭鳳在枕上被壓壞也不管了。結拍兩句說:我孤獨地懷抱着濃重愁情,直到深夜也難以入夢,只是剪着燈花,用手玩弄。
清代賀裳【皺水軒詞筌】稱讚結拍兩句為『入神之句』。所謂入神,就是能夠微妙地傳達人物的神情心態。前面寫了女詞人的春心動、流淚、試衫、倚枕難眠,直接揭示人物心理,或用行為動作傳達人物情緒,形象都是真切、生動的,但相比起來,結拍句蘊含的意味更豐富。首先,深夜不眠,只是剪弄燈花,這個動作細節表露出女詞人的內心是那麼孤寂悽苦,百無聊賴。其次,相傳燈花為喜事的預言,杜甫有『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親』(【獨酌成詩】)的詩句。這裡用一個『猶』字,表明燈花結了又結,詞人剪了又剪,弄了又弄,含蓄地傳達她內心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歡喜,又一次次地悲傷。她就是這樣神經質地、如痴如傻地反覆剪弄燈花,思念親人歸來。再次,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名篇【夜雨寄北】,有『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之句,寫出想象中夫妻共剪燈花的歡聚之情。清照此句亦化用李商隱句意,表達她對與丈夫團聚的美好願望。傳統詩歌積澱的詩意氛圍,無疑增添了此句的情思意趣。
當然,『夜闌猶剪燈花弄』這個細節,在意象的個性化及其出其不意顯現上,在傳達內心情思的豐富、複雜、微妙上,都不及『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但從全篇來看,此詞卻是李清照運用多種方法,多層次多側面地刻畫人物心理的佳作。
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這兩句出自李清照【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此詞作於清照新婚未久,描寫新婚生活中的一樁情事,表現夫妻伉儷情深。上片寫她買了一枝帶着晶瑩露珠的紅色春花,滿心歡喜。下片寫她怕新郎猜疑她的容貌比不上花美,於是她就把花兒簪在鬢髮上,讓新郎看看,到底是人美還是花美?詞中『奴』,詞人自稱。『徒』,只,但。『比並』,對比。這兩句,先以『雲鬢斜簪』四字,描畫自己把鮮花斜插在烏雲般濃密亮麗的鬢髮上的容貌意態。筆墨精煉,出神入化。結拍句是詞人的內心獨白,字面意是要丈夫看看是她美還是花美。而潛台詞卻是:我相信自己比花更好看。這七個字,表現出女詞人天真爽朗、自矜美麗、要強好勝的性格,也顯露了她要取悅新郎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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