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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光明網 『清議』,【辭海】的解釋是『公正的評論。古時指鄉里或學校中對官吏的批評』。千萬不要以為這種清議只是一種發發牢騷的民間輿論,實際上它對中國古代官場的政治運作具有不可小覷的影響。被清議褒揚的人往往為萬民傳頌,而遭受清議批評的人則往往仕途蹇滯,難得升遷。因此,古人對清議非常在意,東漢末的朝臣甚至以得一善評為榮。據說曹操就多次糾纏當時品評人物的權威許劭為其做評,許劭受逼不過,便說,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而【南史・宋武帝記】曰:『其犯鄉論清議、贓污淫盜,一皆蕩滌。』顧炎武也說:
『兩漢以來,猶循此制,鄉舉里選,必先考其生平,一玷清議,終身不齒。』(【日知錄・清議】)
在晚明內憂外患日劇、一片擾攘動盪的政治文化景象中,清議也扮演了空前絕後的重要角色,而掀起明末清議高潮的則是東林黨。黃宗羲【明儒學案】說:『天下君子以清議歸於東林,廟堂亦有畏忌。』一時之間,大到國家大事,小到官員喜好,皆難逃士林清議。清議成為一種左右官員升遷甚至影響其身家性命的無形力量,因一言之評而出將入相或丟官罷職的事情時有發生。檢讀明史列傳,因『得罪清議』、『為清議不齒』、『為清議所棄』等緣由貶謫或丟官者達數十位之多;『不顧清議』、『清議不畏』也成為攻擊政敵的常用辭令。有時候,清議具有令人敬畏的威懾力,可以作為恫嚇宵小之徒的有效武器,如成化間,司禮太監黃賜母親死了,『廷臣皆往吊,翰林不往。侍講徐瓊謀於眾,編修陳音大怒曰:「天子侍從臣,相率拜內豎之室,若清議何!」』徐瓊頓時愧沮,不敢再提此事(【明史】卷184)。清議威力之大常常讓官員寧可丟掉烏紗帽,也不願意受到不利於己的評價,如陳新甲曾因大凌新城失守,坐削籍。巡撫方一藻愛惜其才,請旨留任不成。後來監視太監馬雲程為他說話,獲得通過,而陳新甲卻婉言謝絕:『臣蒙使過之恩,由監視疏下,此心未白,清議隨之,不敢受。』(【明史】卷257)
顧炎武對清議的作用評價很高,他說:『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於清議亡,而干戈至矣。』(【日知錄・清議】)晚明清議主要通過議論朝政得失與朝臣品性,對朝廷政事發揮一定的監督和影響,而士大夫又通過這種輿論工具與宦官集團作鬥爭,應該說,這是有積極作用的。
但明代士大夫還有一種風習,即爭意氣而不爭是非。明季君臣尤喜意氣用事,君臣之間一再意氣相爭。如大禮議期間,閣臣多次封還皇帝的諭旨,雙方互不相讓;萬曆皇帝則因為立儲一事與大臣反覆較量,最終不得不屈服於眾意,但失意後的皇帝竟然置江山社稷於不顧,深居後宮不問國事,創下皇帝不上朝的紀錄;自稱『非亡國之君』的崇禎皇帝也沒有擺脫意氣用事的風習。不僅君臣之間爭意氣,臣僚之間也互相以意氣用事。景帝時,甚至有廷臣群毆,當場捶殺政敵。明末,群臣以聲氣相交接,排斥異己,黨爭不休,史稱『士大夫峻門戶而重意氣』(【明史】卷230)。
當清議風氣與這種意氣之爭結合到一起時,清議往往淪為黨爭的工具,對晚明政局產生諸多消極影響。正如首輔葉向高所云:『今日世道,得清議之力,亦受清議之苦。』儘管東林黨以正人君子自居,但就連最敬佩東林人士的黃宗羲也承認,『東林中亦多敗類,及攻東林者,亦間有清操之人。』他們過分嚴於君子小人之辨,以自我為中心,只要有人與自己意見相左,即視為小人,『方東林勢盛,羅天下清流,士有落然自異者,詬誶隨之矣。』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想不渾水、保持中立都難以做到,『中立者類不免蒙小人之玷。核人品者,乃專以與東林厚薄為輕重』(【明史】卷256)。這顯然是擴大了打擊面,把一些原本可以團結的力量推到對立方。比如阮大鉞本非大奸大惡之輩,然『清流諸君子持之過急,絕之過嚴,使之流芳路塞,遺臭心甘』。他後來在南明弘光朝得勢,大肆迫害復社文人,實由強烈的報復心所致(顧彩:【〖桃花扇〗序】)。
由於『居官有所執爭,則清議寓然歸之』(【明史】卷254),因而在晚明愈演愈烈的清議風氣中,也不乏一些沽名釣譽之徒出於逢迎清議動機而大膽投機的。如黃正賓,『以貲為舍人,直武英殿。恥由貲入官,思樹奇節』,遂抗疏力詆首輔申時行,雖然遭到『下獄拷訊,斥為民』的懲罰,但『至是遂見推清議。後李三才、顧憲成咸與游,益有聲士大夫間』(【明史】卷233)。這種風氣的蔓延還直接影響到朝廷政令和朝廷決策,經常是一個建議或措施尚未出台,立即招致眾多清流之士的評品議論,他們引經據典、海闊天空地大加反對,使得不少救國良策泡湯;廷議國事不以大局為重,對方說是,我必說非,互相扯皮,爭論不休,『上與下異心,朝與野異議』,使朝政難於達成一致。史稱:『比者不容於清議,而爭則名高。故其時端揆之地,遂為抨擊之叢,而國是淆矣。』(【明史】卷230)
晚明清議影響之大,在朝廷用人問題上也多有反映。其時,對官員任免甚至是邊關將帥的選用,往往不論真才實幹,先論人品如何;考量官員功過也不計國計民生,而一味窮究他們的隻言片語:『今之國語鄉評,皆繩人以細行,細行一虧,若不可容於清議,至於大節都脫略廢墜,渾不說起。』(呂坤:【呻吟語】)
所謂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在晚明政治中,不少人就是因為無意中觸動這張清議大網,最後稀里糊塗丟了烏紗帽甚至身家性命,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等一批叱咤沙場的名將都未能逃脫這張巨網。袁崇煥督師臨上前線時,不擔憂明軍裝備、不怕軍需給養,最擔心的就是那些文人的議論。在奏疏中,他反覆表白這種擔心:『以臣之力制全遼有餘,調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忌能妒功,夫豈無人。即不以權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見亂臣謀。』袁崇煥之死,固有多重原因,但當時的黨爭和清議風氣無疑起了推波助瀾作用,以致於他落得被京城百姓視為內奸、必欲生吞活剝而後快的悲慘下場。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雖死猶生也;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呂坤:【呻吟語】)在那個社會動盪、經濟混亂、烽煙四起,亡國之禍迫在眉睫,救亡圖存刻不容緩的時代,『東林之持論高,而於籌敵制寇卒無實着。』更有一批褊狹、迂腐的所謂清議君子以舌為槍、唇為劍,在政爭中黨同伐異,混淆是非,而明朝江山也在這喋喋不休、重意氣而輕是非的清議聲中走到盡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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