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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 雲
一、主僕關係維繫的『忠誠』食客
食客也稱門客、家臣,戰國至漢初又稱舍人,為王公貴族的侍從賓客、親近左右的通稱。在先秦,士人階層分為四等,第一等為學士,第二等為策士,第三等為方士或術士,食客在士人階層中處在最底一等。由於士人本身就是最低等級的貴族,所以食客也就是最接近庶人的社會階層。
西周末期,經過頻繁的兼併戰爭,一些大國及強宗陸續出現,齊、晉、楚先後稱霸。隨着王室的卑弱,西周的社會結構經歷着一場深刻的變更。世卿世祿制度受到了猛烈衝擊,原有的社會階層發生了劇烈分化。士人作為一個新興的社會階層登上了歷史的舞台,對社會生活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其中學士以及方士、術士多聚眾講學,探究學說,成一家之言,主要的影響在於思想文化的層面,而策士、食客則奔走於王公貴族之間,搖唇鼓舌,左右逢源,風雲際會,主要的影響在於社會政治的層面。
食客和策士也有明顯的區別。策士周旋在列國君主之間,充當着謀臣的角色,多是個體行為;食客則寄居在豪門貴族之家,充當家臣輔佐的角色,多以群體出現。不過,食客和策士更重要的區別還在於階級成分的不同。
從早期士人的構成看,那些充當君主謀臣策士的士人,多數都有貴族的血統。這是因為在『私學』沒有出現之前,接受教育是貴族的特權,庶民很難有機會接觸學術文化。由於西周以來以宗法血緣為紐帶的世卿世祿制度已經被打破,貴族階層在急劇變革的社會中走向沒落,失去了原有的恆定不變的社會地位,或者即使維持着貴族的身份和地位,也沒有世襲的俸祿,必須靠自身才能和努力去謀求社會地位。這些沒落的貴族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有着較高的文化素養,又經過艱難遭際的磨練,往往具有過人的才識,這就是他們遊說人主的資本。比如秦穆公的重臣百里奚,本在虞國當大夫,晉國滅虞國後,百里奚被俘虜,一下子成了奴隸。伍子胥是楚平王太子太傅伍奢之子,因避禍先後投奔宋國、鄭國,最後被吳王闔閭召為行人。孫子本是陳公子完的後人,因精於兵法而被吳國重用。
食客一般出身貧賤。從西周末年到春秋之初,一些貴族士大夫的地位日益突顯,采邑領地不斷擴大,需要家臣協助管理。比如魯國的季康子、晉國的樂懷子、趙簡子等都養有不少家臣。按【國語】,大夫的家臣稱『老』,為大夫主持禮樂者稱『宗』,也稱『宗人』。這裡的『宗老』也就是後來的食客。相對於策士而言,食客並不需要很高的文化素養,只要精明練達、善於處事,或者具備一技之長就行。所以早期的食客多由貴族官僚過去手下的武士或部分文職人員充任。但是,在客卿養士制出現之前,食客的人數並不多,構成也沒有後來那麼複雜。
如果說策士與君主的關係是一種主客關係,那麼食客與蓄養自己的貴族之間則近似於主僕關係。春秋之初還是尚禮重義的時代。君臣之間不僅等級森嚴,而且臣對君主必須忠誠,『事君不二是謂臣』。士人多信奉『君憂我勤,君辱我死』、『從君而二,君焉用之』的信條(【國語•晉語一第七】),這也正是君主對於士人操守的起碼要求。但是,隨着社會生活的急劇變化,君主的地位常常是朝不保夕,主客之間往往政見不合,策士背棄前主、另擇新君的現象已經屢屢出現。但在下層食客之中,尚禮重義的風氣似乎還相當濃厚。早期的食客普遍『只知有家,不知有國』,也就是心中沒有『國家』,只對主人忠誠。有些食客甚至幾代人侍奉一個主家。晉國的樂懷子逃亡時,執政范宣子嚴令其家臣不得跟從,違者戮而曝屍。樂懷子門下的食客辛俞卻抗命以從,被官兵擒獲後,辛俞堅定地對范宣子表示,寧願就死也不願叛離其主(【國語•晉語八第十四】)。而范宣子也感念其誠,不僅釋放了這位以死效忠的食客,還想以優厚的待遇把他拉過來做自己的食客,辛俞卻不為所動。其實,食客的所謂忠誠也是由其與主家的特殊關係決定的。因為策士在列國紛爭的環境中可以『士無定主』,而食客一旦被棄用,謀生就相當的不易。『忠誠』乃是維繫食客與主人關係的一條紐帶。
二、食客與貴族的政治聯姻
早期食客的地位在許多人眼裡是很卑微的。比如孔子就很瞧不起食客。孔子並不反對自己的學生為謀求俸祿而充當策士。孔子說過:『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論語•衛靈公】)在孔子看來,『學而優則仕』是天經地義的事。事實上孔子本人從來都不掩飾急於從政的欲望,經年帶着學生周遊列國,謀取衣食,以至於三個月沒有官做,就會惶惶無着。孔子反對的是那种放棄社會思想,只為一己私利而奔走衣食的士人。孔子曾這樣告誡子夏:『女為大人儒,無為小人儒。』(【論語•雍也】)這裡的『儒』可以理解為『士』。孔子的意思是要子夏做一個君子式的儒士,不要做一個小人式的儒士。食客顯然只在『小人儒』之列。所以當孔子比較中意的學生冉求置老師的教誨於不顧,一心要去投奔魯國的大夫季氏充當食客時,孔子氣得暴跳如雷,當眾宣布:『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在【論語】中,孔子對自己的學生如此發火,乃至要將其逐出師門,這是絕無僅有的。食客在時人心目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春秋戰國時期,隨着社會結構的分化和動盪進一步加劇,列國君主和貴族豪門出於自己的政治目的,紛紛以優厚的待遇招徠天下才識之士,客卿養士之風開始盛行。在這樣的背景下,食客的隊伍迅速擴大,其身份和地位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三家分晉』是春秋時期的一個重大歷史事件。這一事件突出地表明,舊有的政治版圖已經打破,新的社會格局正在形成。一些具有強烈的政治野心的貴族官僚試圖在急劇變革的社會結構中謀取新的位置,而另一些沒落貴族則急於在動盪的政治格局中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這都需要一批見識高明的家臣為自己出謀劃策。這樣,食客的作用已不僅是像過去那樣簡單地管理家政,而是要用自己的才幹輔佐主人實現政治圖謀。食客的政治地位由此得到了提高。政治地位的提高必然帶來經濟待遇的提升,於是食客這一特殊的職業也開始得到一些才識之士的青睞。
客卿養士之盛,蘇軾曾作過描述:『春秋之末,至於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東坡文鈔上】)食客群體的擴大,使得其流品更趨龐雜。在養士之風最盛的戰國時代,食客中既有俠客、賭徒、奸人、罪犯、盜賊之類,也不乏識見高明的人,諸如毛遂、馮諼之輩,這類人的才幹其實已不在那些風光無限的策士之下。有的食客碰上機遇,也可能搖身一變而為策士。魏國范雎在成為策士之前,因『家貧無以自資』,只好先給魏中大夫須賈當食客。也有的主人把門下能幹的食客當策士使用。如秦國圍攻邯鄲時,趙王派平原君合縱於楚,這是一次重要的外交活動,理當選派一些能言善辯、足智多謀的策士隨從,平原君卻很自信地表示:『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著名的食客毛遂便是在這次外交活動中『脫穎而出』的。秦相呂不韋門下多博聞強識之士,不韋『使客人人著所聞』,寫成了在中國文化史上有着突出地位的【呂氏春秋】。呂不韋曾將【呂氏春秋】置於咸陽城門口,請諸侯游士賓客閱覽,並承諾『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史記•呂不韋列傳】),足見其門下食客的著述水平之高。
食客政治作用的凸顯,使得食客與豪門貴族之間原有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貴族政治欲望的膨脹和他們對食客的倚重,激發了食客的主體意識,使他們對於自身地位有了強烈的訴求。食客與貴族的主僕關係已經被主客關係取代。這一時期的食客更多體現出『游士』的特點:食客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忠誠於自己所效力的貴族,只要在待遇方面稍不如意,隨時可以像策士一樣另擇新主。而且食客背離主家,常常表現為一種集體行為。往往是一個食客出於某種不滿甩袖而去,其他食客便群起效仿。這種行為實際上是對食客群體利益的自覺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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