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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光明日報 內容提要: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新思潮,在蔡元培看來猶如滔滔洪水,來勢兇猛,給中國社會帶來了新的氣象,它把舊日的習慣衝破了,也難免使一些人感到痛苦。同時,猶如對付洪水必用導法使歸江河一樣,對於新思潮,蔡元培也主張施以疏導之法,使之儘可能地避害趨利。事實上,在新文化運動中,蔡元培對陳獨秀、胡適等新派諸人知之深,愛之切,責之也直,因而對新文化運動出現的流弊、偏激等等消極方面,都直言無隱,其旨就是要把新文化運動引向健康的發展方向。
1920年初,蔡元培在【新青年】上發表著名的短文【洪水與猛獸】。他將新思潮形象地比作洪水,將軍閥比作猛獸,以為中國現狀可算是洪水與猛獸斗,『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服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胡適在發表此文的『附記』中強調,這是『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許多人要說而不能說的意思』。羅家倫則稱之為『光芒萬丈的短文』。筆者以為,蔡文公開號召支持新思潮以反對軍閥,固屬難能可貴;但它以洪水比喻新思潮的『洪水』論,同樣值得重視。
在蔡元培看來,新思潮似滔滔洪水,來勢兇猛,把舊日的習慣衝破了,總有部分人感受痛苦;猶如水源太旺了,泛濫岸上,沖毀了田廬。對付洪水,禹用導法,使歸江河,結果不但無害,且得灌溉之利。故對於新思潮,也不能湮,只能導,令其自由發展,終歸有益而無害。在這裡,蔡元培的『洪水』論,既將新思潮比作洪水,實際上就是預設了它難免存有破壞性這樣一個前提。但他又強調『疏導洪水』,則說明他也不單是強調支持新思潮的自由發展,而是同時強調了對新思潮積極引導的必要性。要言之,強調對新思潮即新文化運動要加以積極正面的引導,這是蔡元培『洪水』論的根本取向;從長時段看問題,它是五四後蔡元培推進新文化運動發展策略轉變的重要思想表徵。
五四前,蔡元培作為北京大學校長,主張『思想自由,兼容並包』,引進陳獨秀、胡適、李大釗諸人,使北京大學成了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他沒有直接介入新舊派的論戰,甚至也沒有發表支持新文化運動的文章,但他卻頂住了舊勢力攻擊所謂『覆孔孟』、『鏟倫常』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勇敢地保護了陳獨秀等新派諸人。梁漱溟說:『所有陳、胡以及各位先生任何一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必能作;然他們諸位若沒有蔡先生,卻不得聚攏在北大,更不得機會發舒。聚攏起來而且使其各得發舒,這畢竟是蔡先生獨有的偉大。』胡適也說,自己在北大得到了蔡校長的大力支持:『他是一偉大的領袖,對文學革命發生興趣,並以他本人的聲望來加以維護。』由此足見五四前的蔡元培,其主要貢獻不在於發凡起例,而在於充當了新文化運動的庇護人。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五四後的蔡元培卻接連發表了諸如【新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何謂文化】、【東西文化結合】等一系列對新文化運動的發展直抒胸臆的文章與演講。這表明,他已開始轉變角色,由庇護人進而轉變為積極和正面引導新文化運動的『疏導洪水』者了。蔡元培對『洪水』,即新文化運動的『疏導』,其主要表現形式有三:
其一,指陳新文化運動業已出現的流弊。蔡元培認為,文化運動已成時髦,『解放呵!創造呵!新思潮呵!新生活呵!在各種周報上,已經數見不鮮了』;但是,人們若不能超越利害,保持平和的心態,單憑個性的衝動,環境的刺激,而投身新文化運動的潮流,必然會出現三種流弊:一是言行不一。看得明白,責備別人也很周密,但是,『到了自己實行的機會,給小小的利害絆住,不能不犧牲主義』;二是假公濟私。『借了很好的主義作護身符,放縱卑劣的欲望』;三是偏激與急功近利。『想用簡單的方法,短少的時間,達到他的極端的主義』。他強調,上述三種流弊,事實上已經發生了:『這三種流弊,不是漸漸發見了麼?一般自號覺醒的人,還能不注意麼?』為此,蔡元培呼籲『新文化運動不要忘了美育』,以便『引起活潑高尚的感情』,使文化運動得以健康發展。
其二,不贊成簡單否定舊文化,主張對複雜的文化問題應持分析的態度。蔡元培指出,『我們既然認舊的亦是文明,要在它裡面尋出與現代科學精神不相衝突的,非不可能。』例如,孔子強調因材施教,『可見他的教育,是重在發展個性』;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就是經驗與思想並重的意義』;所謂『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多見闕殆,慎行其餘』,『這就是試驗的意義』。蔡元培主張白話文,但不認為一定要絕對排斥文言文;他主張新文學,但相信舊文學也有自己不容否定的價值:『舊文學,注重於音調之配置,字句之排比,則如音樂,如舞蹈,如圖案,如中國之繪畫,亦不得謂之非美術也。』也惟其如此,他既熱心為沈尹默的新體詩集作序,同時也不贊成『青年抱了新體詩的迷信,把古詩一筆抹殺』,故同樣樂於為浦瑞堂的【白話唐人七絕百首】作序。同時,蔡元培倡導科學,但他反對陳獨秀諸人的唯科學主義無視人類情感的重要性。他說:『知識與感情不好偏枯,就是科學與美術,不可偏廢。』
其三,反對民族虛無主義,主張東西文化結合。歐戰進一步暴露了西方文明的弱點,梁啓超等因之強調當重新審視東西文化,實現東西文化融合;但卻遭到了胡適諸人的指斥,以為是歐戰重新喚起了東方人的傲慢心。耐人尋味的是,蔡元培對此不以為然,樂引梁啓超為同調。他說,戰後的歐洲思想界反省自身文化的弱點,許多學者轉而向東方文化尋求幫助,是客觀的事實。『東西文化交通的機會已經到了。我們只要大家肯盡力就好』。他指示北大國學研究所:『我們一方面注意西方文明的輸入,一方面也應該注意將我們固有文明輸出』,對此必須『格外留心』。其時胡適雖熱衷於國故整理,但他強調整理的目的乃在於發現『國渣』,而非發現『國粹』。蔡元培不這樣看,相反,他認為胡適的工作本身,恰恰已成為實現東西文化結合的典範。他說:東西文化結合『必先要領得西洋科學的精神,然後用它來整理中國的舊學說,才能發生一種新意識。如墨子的名學,不是曾經研究西洋名學的胡適君,不能看得十分透徹,就是證據。』這很能反映蔡元培正面引導的風格。蔡元培相信,一個民族的文化發展固然需要吸收外來文化的營養,但是,歸根結底,必須『以固有之文化為基礎』;所以,胡適諸人的民族虛無主義不足取。他說:『鄙人對於中國之將來,全抱樂觀』。假以時日,『中國文化,必可以與歐洲文化齊等,同樣的有貢獻於世界。』
蔡元培為人謙和,卻不失原則。他於陳、胡諸人知之深,愛之切,但不礙批評。他的上述『疏導』,高屋建瓴,對新文化運動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是不難想見的。蔡元培所以轉向『疏導洪水』,究其原因,主要有二:經五四運動的洗禮,後期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很快趨向與社會改革的實際運動相結合,先前存在的過於激烈、片面性和情緒化的傾向,就不免愈顯突出和不合時宜。這就是蔡元培何以要反覆提醒人們:『文化不是簡單的,是複雜的;運動不是空談,是要實行的』原因了。故『疏導洪水』,勢所必然。此其一;歐戰後,歐洲以柏格森為代表的反省現代性思潮進一步崛起,它反思19世紀的理性主義,批判機械的人生觀和物慾至上主義,強調關注人的情感世界。緣梁啓超等人的宣傳,此一思潮在五四後的中國也漸成熱潮。與陳獨秀、胡適等人的簡單抵拒不同,蔡元培迎受反省現代性思潮。明白了這一點,便不難理解,何以蔡元培執着地強調美育、情感與科學的統一,甚至提出『只有在擴大知識和提高道德價值的基礎上,世界才能夠向前發展』,並和梁啓超一樣,進而主張重新審視中西文化和實現中西文化的結合了。積極吸納反省現代性思潮的合理內核,對新文化運動補偏救弊,此其二。由是可知:蔡元培『洪水』論的提出,既是其時各種思潮融匯的產物,同時也體現了新文化運動的發展與深化。
(作者單位:北京師範大學歷史學院)
鄭師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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