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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帛研究] 薛元泽:郭店楚简《老子》〈返也〉之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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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酒当歌 發表於 2009-9-2 19:4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摘要

本文以郭店楚簡《老子》為主要研究範圍,試圖探討第三十七支甲簡上面一段相對應於通行本《老子》第四十章的文字意涵。歷來由於對「道」與「生」的誤解,使得「反」、「弱」、「有」、「無」之解釋極為分歧,使得整章之文義極為艱澀難通。本文將依郭店本《老子》之原有文字,重新詮釋此段文字之意義。

關鍵字詞:返、道僮、溺、天下之物、有、亡。

壹、        前言

郭店楚簡《老子》甲簡三十七上之一段文字讀為:[1]

返也者,道僮(動)也;溺(弱)也者,道之甬(用)也。

天下之勿(物)生於又(有),生於亡。


此段文字相當於通行本第四十章。此章王弼本讀作: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而帛書本讀為:

反也者,道之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

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三文本之差異處,略述如下:

一、王弼本與帛書本的「反」,郭店本作「返」。

二、郭店本與帛書本中的「也」字全不見於王弼本。

三、王弼本與帛書本的「道之動」,郭店本作「道僮」。

四、郭店本與帛書本的「天下之物」,王弼本作「天下萬物」。

五、王弼本與帛書本的「弱」,郭店本作「溺」。

六、王弼本與帛書本的「有生於無」,郭店本作「生於亡」。

以上的差異,一般認為第六項對文義的影響較大,造成解釋上的困難。除此之外,本章之「道」何指,亦造成解釋上的困難。本文將先行探討一般學者對本章的注解,舉出若干難解與疑惑之處,再依郭店本之原有文字作解。

貳、        疑難一:反與返

「反者道之動」何解?王弼曰:「高以下為基,貴以賤為本,有以無為用,此其反也。動皆知其所無,則物通矣。故曰,反者道之動也。」林希逸曰:「反者,復也,靜也。」高亨曰:「反,旋也,循環之義。」黃登山案曰:「以上三家對於『反』字的解釋,可以歸納為三種意義:一相反相成,二返本復初,三反覆循環。」[2]余培林說:「『反』與『返』同,反復、循環的意思。」[3]陳鼓應說:「反,通常有兩種講法:一、相反;對立面。二、返;……。在老子哲學中,講到事物的對立面及其相反相成的作用,亦講到循環往復的規律性。按此處之“反”,即“返”。」[4]「反」不但有相反之義,余培林與陳鼓應更直言:「反」即是「返」。

「反」是否即「返」?李零說:「簡本“反”作“返”,兩種讀法,“反”更好。……相反相成是道的原動力,讀返,意思不一樣,是走向反面,又轉回去了。」[5]暫且不談「道」何指,李零認為向著相反方向發展是「道」的原動力,而發展的結果不一定會再回復到原來的狀態。例如,物由下、賤、無向相反之高、貴、有發展後,不一定會從高、貴、有再向下、賤、無發展。劉笑敢說:「反面之反可以容納返回之返,而返回之返卻不可以容納相反之反。……從《老子》思想的一般性來說,“反”更能全面反映《老子》的辯證思想。」[6]很明顯,劉笑敢也不認為反即是返,也認為反的含意更廣更好(“更能全面反映《老子》的辯證思想”)。

「反」是道之動的特性,如果「反」不與「返」同義,則道有可能一動而不復返。什麼「道」具有向相反方向運動且一去不返的特性?李零在其書《人往低處走》第一章說:「道是終極的東西,無法言說,凡是可以言說的都不是道。」[7]但「反者道之動」應該是在說「道」,下文「弱者道之用」也是在說「道」,照李零的說法(“可以言說的都不是道”),此章之「道」不是通行本第一章之「道(終極的東西)」。即使「反」作「返」解,任何反覆循環的東西也不是終極的東西。所以,此章之「道」確不是指「終極的東西」。那麼此章之「道」何指?

劉笑敢說:「“反也者,道之動也”是哲人對宇宙、萬物、社會、人生之觀察結果的一種抽象和概括。這既是對道的特點的描述,也是對人之價值取向的提示或要求。……如果我們通常的、世俗的或常識的價值取向稱為“正”,那麼整部《老子》都反映了與之不同的價值取向,即“反”的價值取向。」[8]雖然不清楚劉笑敢如何解釋「道」,但「反」作為道的特點,劉笑敢認為可適用於對人的價值取向上。所以,世俗所強調的聖、智、仁、義、禮均可棄之絕之。是什麼「道」讓人有與 “通常的、世俗的或常識的”不同的價值取向之聯想?

以銀河系為例,如果稱地球繞行太陽之方向為逆時針方向,則太陽系所有行星均以逆時針方向繞行太陽;所有衛星均以逆時針方向繞行它的行星;太陽本身亦以逆時針方向繞行銀河中心。[9]如果將此一「通常」的運動方向稱為「正」,則無一星球之運行方向為「反」。可見「反常(與通常的、世俗的或常識的價值相反)」的價值取向,絕不是對星球運動的觀察結果。換言之,能讓人產生「反常」的價值取向之聯想的「道」不是「天道」。

其實,反常的價值取向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通常的、世俗的價值觀,(依反常之論)所以《老子》貴獨(單身),反對婚嫁。又如:安居樂業是通常的、世俗的價值觀,(依反常之論)所以《老子》唯恐天下不亂,反對安居樂業。這樣的推論令人難予接受。是故,將「反」引伸為「反常(與通常的、世俗的或常識的價值相反)」,極為不妥。

   總之,無論反是否即返,此章之「道」都不指終極的東西。「道」何指?

參、        疑難二:弱之用

「弱者道之用」何解?王弼注曰:「柔弱同通,不可窮極。」此句應與四十三章王弼注:「虛無柔弱,無所不通,無有不可窮。」同義,意謂柔弱之性使道無所不通而且沒有極限。這裡的「用」似指道性對道體的功用:弱的道性使得道體無物不通,無遠弗屆。

李零說:「《老子》貴柔貴弱,在矛盾的兩個方面裡,總是站在弱勢的一方。」如何從「弱者,道之用」聯想到「貴柔貴弱」,其中的推理邏輯實令人難以理解。劉笑敢說:「本章又講到“弱也者,道之用也”。這是道的另一個特點,但是如果我們把一般人所重視的“強”看作“正”,那麼以弱為用也是一種反。在“剛”與“柔”,“強”與“弱”對比時,老子總是推重和強調“柔”與“弱”的方面,……。這種中柔弱的價值取向或方法性原則和一般世俗的傾向也是相反的。」前已言及,這種「反常」理論極為不妥。

蔣錫昌云:「『弱者道之用』,言用柔弱之道,為善成之用也。《老子》柔弱之道,蓋從自然現象觀察得來。八章:『上善若水,水善萬物而不爭,處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夫唯不爭,故無尤。』六十六章:『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七十八章:『天下莫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就水之現象觀察也。七十六章:『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此就生死現象觀察也。以此道而用人事,則主『不爭』、『不以兵強天下』。《老子》曰:『柔弱勝剛強』,又曰:『強梁者不得其死』,其所以戒人之深矣。」[10]如理解不誤,蔣錫昌似將「道」指為道理或自然法則,柔弱之道就是柔弱的道理或自然法則。此道理或自然法則可從對自然現象的觀察得來,且可應用在人事上。如此,「反者道之動」似可解釋成道理或自然法則均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就水的現象觀察:水由高就低;就生死現象觀察:萬物一出生即步向死亡。這樣的解釋似乎很合理,沒有矛盾。但仔細推敲,仍有疑問。

「用」,蔣錫昌解為:為善成之用;善成似為善成萬物之省。所以,蔣錫昌將「用」指為道對萬物的作用,異於王弼之注。陳鼓應說:「道創生萬物輔助萬物時,萬物自身並沒有外力降臨的感覺,“柔弱”即是形容道在運作時並不帶有壓力感的意思。」[11]陳鼓應亦將「用」指為道對萬物的作用。「弱者道之用」之「用」是對萬物起作用?還是對道體起作用(王弼注)?令人疑惑。

「弱」,一般訓為柔弱。對「天下莫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陳鼓應說:「老子以水為例,說明柔克剛的道理。我們看看,屋簷下點點滴滴的雨水,由于它的持續性,經過長年累月可以把一塊巨石穿破;洪水氾濫時,淹沒田舍,沖毀橋樑,任何堅固的東西都抵擋不了,所以老子說柔弱是勝過剛強的。由此可知,老子的“柔弱”,並不是通常所說的軟弱無力的意思,而其中卻含有無比堅韌不拔的性格。」[12]陳鼓應舉滴水穿石與洪水成災兩個例子說明這裡的“柔弱”並非軟弱無力。請再進一步探討「滴水穿石」這句成語。「滴水」不是指一滴水,而是指無數滴的水(要有足夠的水量,或如陳鼓應所說的持續性);「滴水」還指水的位能比石頭高(要有足夠的水勢)。水能穿石,不但水量要夠水勢要足,還要有極佳的滲透力。洪水成災亦然。水量與水勢不是水性,只有滲透力才是水性。如果「弱」是用來形容水性,則它當指滲透力。但光有滲透力卻不足以使水摧堅攻強,還必須有足夠的水量與強大的水勢才行。「柔弱勝剛強」之說令人生疑。

   總之,「弱」用來形容道令人疑惑,此道性對什麼起作用亦令人疑惑。

肆、        疑難三:有生於無

馬叙倫云:「弼注曰:『天下之物,皆有以為生。』是王亦作『之物』。今作『萬物』者,後人據河上本改之。」[13]所以,王弼本末句亦應作「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接著「天下之物,皆有以為生」,王弼注曰:「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於無。」此處之「有」、「無」何指?王弼無說。對王弼此注,傅佩榮說:「這也許代表了王弼本人『貴無論』的立場,但是細究何謂『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則仍有困難。譬如,『有』若不是指『有物』又指什麼?『有』若是『有物』,則已有物,又何必『由有生物』?或許王弼知道『有生於無』難以理解,所以換個方式說:『有之所始,以無為本』。但是,如何可能『由無生有』,依然是個問題。」[14]他一方面指出「有」不指「物」,否則會陷入「物生物」之困境;另一方面提出如何可能「有生於無」之問題。當然,這裡的「生」一般都作創生解。

余培林說:「『無』是道體,『有』是道用,體必先於用,所以『有生於無』。」為何體必先於用?是先有車體才知車之用,還是先知車之用才去造車體?余培林「『無』是道體,『有』是道用」之說令人生疑。

陳鼓應說:「這裡的“有”“無”即意指道,和第一章同義。“無”“有”乃是道產生天地萬物時由無形質落向有形質的活動過程。」[15]天地萬物創生時如何由無形質落向有形質的活動過程必十分精彩,陳鼓應無說,甚為可惜。這裡,陳鼓應將“無”指道的無形質,將“有”指道的有形質。

黃登山說:「『無』是代表抽象的、形而上的萬物所以生成的基本原理;『有』是代表具體的、形而下的萬物所資以生成的基本原質。」又說:「天地萬物由有形的原質生成,有形的原質由無形的原理(道)所產生。」[16]這裡,「無」指無形的原理(道),「有」指有形的原質(萬物賴之以生),「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即:萬物生於有形的原質,有形的原質生於無形的原理(道)。與陳鼓應不同,黃登山的「有」不是指道。李零說:「《老子》主張無中生有。道生天地,天地生萬物,道是虛無,天地萬物是實有,有生於無。」這裡,「無」指道,「有」指天地(亦指萬物),「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即:萬物生於天地,天地生於道。黃登山與李零對「有」之看法有異,但他們均將「無」指為道。

   「有」何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針對李零「道生天地,天地生萬物」,借傅佩榮之說:「天地的位階無疑優於萬物,其情況有二:一是天地之於萬物,正如聖人之於百姓,位階不同而本質皆為同類;二是天地提供場域,讓萬物生滅於其中。但是無論如何,皆談不上「天地生萬物」,因為《老子》思想的重點之一是萬物由道而生。」[17]天地生萬物之說有爭議。「有」可不可以指天地?

「無」則較有共識,指「道」。劉笑敢說:「本章的“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是老子哲學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命題,代表了老子關於宇宙總根源的基本看法。“無”不是無所有,而是無任何具體存在的特徵。」[18]如果「無」指「道」,「反」與「弱」難道不是「無(道)」的具體存在的特徵?可見本章之「無(道)」絕不是宇宙的總根源。「無(道)」何指,令人困惑。

伍、        解釋

本節將依郭店本之原有文字作解。「返也者,道僮也」何解?僮,僕役也;道僮即道僕。這裡的道指的就是〈道恆亡名僕〉篇中的道,也是〈至虛〉篇中的道,日月也。[19]「返」,反覆循環也。此句意謂:日月每天東昇西落,非常有恆心,非常有毅力(至虛,恆也;守中,篤也),像僕人一樣忠實勤勞(天道熏熏,各復其勤)。

   「溺也者,道之用也」何解?溺雖有弱之意,但這裡作沈溺解,指萬物沈溺於日月的光芒之中,有普照大地之意。用,蔣錫昌之「善成之用」可從。整句意謂:日月普照大地將萬物沈溺其中加以孕育。

   「天下之物生於有,生於亡」何解?生,與「有將蟲成,先天地生」之生同義,生活、活動也。[20]有,域也,指大地。《詩經》〈玄鳥‧商頌〉:「方命厥后,奄有九有。」九有即九域、九州。亡何解?能當「亡名僕」,能「為亡為」、「事亡事」,[21]都需要極大的恆心與毅力。這裡的亡似有「恆」與「篤」之意,作為名詞,應指道。「天下之物生於有,生於亡」意謂:天底下的萬物都生活在大地之上,生活在日月辛勤的照顧之中。

陸、        結論

本章王弼本只有十一個字,但歷來對「道」的意涵為何,「反」、「弱」何解,「有」、「無」何指,何能「有生於無」等眾說紛紜,令人產生諸多疑惑。通行本《老子》七十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由。夫為無知,是以不我知。」驗之歷來本章之解,真令人有被騙(被老子騙)與無知之感。通行本無法理解,只好退而求其次,以郭店本之原有文字理解本章之意涵。

「返」、「僮」、「溺」均依本字讀。道僮即道僕。「有」指地,「亡」指道,「生」作生活解。「天地生萬物」有爭議,但萬物卻可生於天地之間,即傅佩榮所說的:天地提供場域,讓萬物生滅於其中。茲附上整段文字之校讀與解釋,以作為本文之結論:

【校讀】        返也者,道僮也;溺也者,道之用也。
天下之物生於有,生於亡。

【解釋】        每天東昇西落,非常有恆心、有毅力,日月像僕人一樣忠實勤勞。
將萬物沈溺於其光芒照射之下,日月因之以孕育萬物。
天底下的萬物都生活在大地之上,生活在日月辛勤的照顧之中。


 

[1] 《簡帛書法選》編輯組,《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甲》(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頁37,42。


[2] 黃登山,《老子釋義》(台北:臺灣學生書局,1987),頁178。


[3] 余培林,《新譯老子讀本》(台北:三民書局,1975),頁73。


[4] 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頁226。


[5] 李零,《人往低處走‧〈老子〉天下第一》(北京:三聯書店,2008),頁141。


[6] 劉笑敢,《老子古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頁421。


[7] 同註5,頁23。


[8] 同註6,頁422。


[9] 方勵之、李淑嫻,《宇宙的創生》(台北:曉園出版社,1990),頁3-13。


[10] 引自:高明,《帛書老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頁27-28。


[11] 同註4,頁228。


[12] 同註4,頁340。


[13] 同註10,頁28。


[14] 傅佩榮,〈《老子》首章的文義商榷〉,《臺灣大學哲學論評》第33期,2007.3,頁1-14。


[15] 同註11。


[16] 同註2,頁180-181。


[17] 同註14。


[18] 同註8。


[19] 薛元澤,〈郭店楚簡《老子》〈道恆亡名僕〉之解釋〉,《簡帛研究》網站,2009/1/24。http://www.jianbo.org/admin3/list.asp?id=1942。

      〈郭店楚簡《老子》〈至虛〉之解釋〉,《簡帛研究》網站,2009/1/9。http://www.jianbo.org/admin3/list.asp?id=1937。


[20] 薛元澤,〈郭店楚簡《老子》〈有將蟲成〉之解釋〉,《簡帛研究》網站,2009/1/4。http://www.jianbo.org/admin3/list.asp?id=1921。


[21] 薛元澤,〈郭店楚簡《老子》「為亡為」與「事亡事」之解釋〉,《簡帛研究》網站,2008/12/10。http://www.jianbo.org/admin3/list.asp?id=1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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