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四十七
士鞅之答秦伯,曰晉之大夫欒氏先亡,曰汰虐也,汰召人忌,虐召人疾,是也。若曰欒黶,汰虐已甚,猶可以免,欒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愛其甘棠,況其子乎?何其溢美於欒書也!欒書何得比於召公?召公,周之賢臣也;欒書,晉之逆臣也。欒書弒其君厲公,大逆也,得免於身已為幸!其得免於討者,結好於大臣,施惠於民也,惠以自保耳,何足以為德?欒黶之逐士鞅,得罪范氏矣,而未得罪於君也,亦能免。欒盈之侈,君與大臣皆忌之,逐之出晉,況盈聯齊叛晉乎!故至於欒盈,而滅其族,豈皆黶之招怨哉!趙盾死數十年,景公時,追其弒靈公之罪,而誅其諸孫;欒書死數十年,平公時,或追其弒厲公之罪,亦誅其孫。欒氏滅族,亦由於書之弒君也。弒君大惡,雖免於身,而不免於子孫。田氏弒君篡齊,其後齊王建為秦虜,餓死,司馬昭弒其君曹髦,而孫子司馬衷為傀儡,制於賊後強王,懷愍虜於匈奴,天道昭昭,大逆必有餘殃,雖為惠於民,不能免也。
篇四十八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千古之讜言也。老子曰:『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異端之賊道,豈不悖哉!吾讀左傳,而嘆曰:無禮者忠信之失而亂之源也!春秋禮崩樂壞,而篡弒相尋,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齊晉之強,禮失而分於三卿,篡于田氏,燕魯之弱,而存七八百年,猶秉周禮也,禮者所以已亂維國也。吾唯見無禮而為亂源,未見禮為亂首也。宋閔公於南宮長萬,戲言嘲諷耳,而為長萬所弒,鄭靈公亦戲子公,使不得食,而為子公所弒。鄭僖公不禮其相子駟,侍者諫,不聽,又諫,殺之,子駟使賊夜弒僖公。衛獻公怠慢孫林父,以獵事不及與食,而孫、寧二卿怒,又撻樂師師曹一百,師曹怨,歌之以怒孫子,而報獻公,獻公乃為孫、寧所逐。皆君之無禮於臣,而遭弒逐之禍也。君於臣且不可無禮,而況為其等,為其上者乎!老子曰禮為亂之首,豈不悖哉!豈不誣哉!左傳之記事,多言禮,鄭莊公之伐許而復釋之,君子稱莊公有禮,曰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者也。管仲言於桓公曰:『相攜以禮,懷遠以德。』又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晉惠公受周王之玉也,而有惰容,內史過曰:『晉侯其無後乎?王賜之命,而惰於受瑞,先自棄也已,其何繼之有?禮,國之干也;敬,禮之輿也。不敬,則禮不行;禮不行,則上下昏,何以長世?』平王東遷,辛有適伊川,見被發祭於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楚成王之鄭,取鄭二姬而去,叔詹曰:『楚王其不沒乎?為禮卒於無別。無別不可謂禮,將何以沒?』其言皆驗。晉公子重耳流亡列國,衛文公、曹共工、鄭文公不禮,後重耳返國為晉文公,衛曹鄭國先討。秦穆公遣孟明伐鄭,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孫滿曰:『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後果敗績,為晉所俘。其他言禮者,不可殫述,何其言禮之多而不憚其煩也,誠重之也。禮之精,禮之微,君子重之察之,而庸主鄙夫輕之忽之。古之明君賢臣、君子,莫不重禮,何老子必欲薄禮哉!
篇四十九
子產鑄刑書,叔向詒書非之,可謂義正辭嚴。其言曰:『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猶不可禁御,是故閒之以義,糾之以政,行之以禮,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為祿位以勸其從,嚴斷刑罰以威其淫。懼其未也,故誨之以忠,聳之以行,教之以務,使之以和,臨之以敬,蒞之以強,斷之以剛。猶求聖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長,慈惠之師,民於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禍亂。』此三代之所以王也,至於三代之亡,則曰:『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興,皆叔世也。』而曰:『國將亡,必多制。』真達人之讜言也。秦律之苛繁而亡也,漢高革以寬簡而興。先王以道治天下,不以法治天下也,道無不周,法有所偏也,後世多以法治,不修其道,此其治之所以不醇也。周衰,王綱解紐,諸侯不制,而大抵猶重禮義,不尚嚴刑也,管仲霸佐,而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晉文霸主,而曰:『輔我以德義者受上賞。』假仁義而霸,未有任刑而霸也。至於春秋之末,子產鑄刑書,趙鞅亦繼之,而始尚刑以為治矣,道之降也。叔向見而責之,道之降,非由小人,而由君子也!謂子產曰:『始吾有虞於子,今則已矣。』以賢相望子產,冀其興鄭,而今也甚失所望,不以禮治,而以刑治也。責以先王之道,誡以末世之轍,因曰:『終子之世,鄭其敗乎!』其責子產可謂重矣。鄭之淫也,鄭之亂也,鄭之反覆也,而有子產之君子,誠所望也,而子產為君子之道不純,乃鑄刑書,循末世之軌,愈於他人也幾?叔向之責也深矣,子產乃曰:『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何其言之偷也!苟為近利,不為遠慮,而知子產之治不久也。
史稱子產以猛為政,臨死猶告繼任者以猛,而不忍猛,以寬,盜甚多,鄭乃大亂,人多服子產之明,而以猛為政,其防民也甚矣,束民也嚴矣,人思解脫也。易之以寬,則多為盜,束久則縱,而知嚴猛之政不足以革人之面,強制之耳,壩一潰而水為之濫,政一寬而盜為之多,非寬之過也,大張而大馳之過也。子產一死,鄭復亂矣,數十年後,為韓所侵滅,但為近利,不顧後世也。嚴刑之不可為治,昭然可見矣!韓又襲之,任申子之術,亦於七國先亡。蜀漢之諸葛孔明蓋類子產,亦以嚴刑治蜀,固可整束其軍民矣,當子產之世,諸侯不敢加兵,當孔明之世,魏亦不敢伐蜀,誠諳於外交,善於守御,而治國不以先王之道,用末世之刑,其死數十年,蜀亦先亡。惜乎,有公忠之心,為君子而不師聖王之道,與昏主庸臣同其敗軌,子產孔明如合一轍,讀叔向之書,可勿誡哉!
篇五十
甚矣楚平王之無道也!奪子之婦,無恥矣;聽佞臣之讒,無明矣;忌其子而欲殺之,無慈矣;復囚殺其臣,無仁矣!乃以善終,然卒逼伍員之怨毒,假吳師以搗楚都,其子幾死於難,死後受鞭屍之辱,國幾覆,賴秦存之,楚之存由秦,而楚之命亦制於秦,太史公曰:『怨毒之於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況同列乎!』為人君者,可以楚平王為誡矣,莫以君之尊威而可草芥其臣,不然不報之於身,則報之於子孫,小至亡身,大至亡國!
篇五十一
鄖公斗辛之弟懷欲乘危殺楚昭王,曰:『平王殺吾父,我殺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討臣,誰敢讎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將誰讎?【詩】曰:「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御」,唯仁者能之。違強陵弱,非勇也;乘人之約,非仁也;滅宗廢祀,非孝也;動無令名,非知也。』其言是矣,且父仇不由子償,惟以君命為天,過於尊君,則凡君之所以虐殺臣,皆無報乎?且父之死於君,孝子之心不能無所傷也,乃含荼忍痛,置父之死而不敢恤。昭王返而論功,三楚義士逡巡莫受,申包胥有借秦師存楚之功,且無求,辛獨求之,辛其猶有顏乎!何以對其父,何以對懷,何以對天下後世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