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
孔子誕辰紀念講詞
歐元一九五七年格里曆九月二十八日 今天是孔子第二千五百零八年的誕辰紀念日。我們稱孔子為"大成至聖先師",因為孔子是我國第一位為國人所崇敬的標準的老師。 可以說,孔子為我們師,並非是學問上、知識上的,乃是指人格上的。因為孔子最主要的是以人格來教導陶冶我們。所以稱他"大成"和"至聖",是因為孔子在人格上,已經達到了理想標準圓滿的境界。 孔子的偉大人格,不但為我們國人所崇敬,而且也為我們亞洲東方民族所共同崇敬。 如日本、韓國、越南,凡是曾受我國文化所陶冶的東方民族,他們都一致對孔子有共同的敬仰與崇拜。例如此次越南領袖赴韓,是去參加韓國的祭孔大典。今日他們又趕去台北,參加祭孔盛會。 同樣的,日本也尊敬崇奉孔子。故崇敬孔子的不僅是中國,也是亞洲東方民族所共同的。而且也可說是全世界所共同的。因為今日世界人,西方人也崇敬孔子。 一般人將孔子、耶穌、釋迦牟尼與穆罕默德相提並論,稱為四大教主。其實孔子與他們三位不同。他們都是由信仰而各形成一種宗教。孔子則並非一教主,也沒有形成一種宗教。 第一:孔子無廟或禮拜堂,孔廟與耶、佛的寺院教堂不同。我國各省、各府、各縣均有孔廟,但並不舉行日常禮拜,只是有重要的祭祀大典時才行禮,與各宗教的教堂不同。 第二:不論佛教、基督教、回教,他們均有特別的信徒,如和尚、神父、牧師等,用以專門宣揚其宗教教義。但崇奉孔子的,並無一批特別的信徒專門從事宣傳。故就形式上言,信仰孔子的人,並不比信仰別的宗教為少。除了我們五萬萬以上的中國人外,尚有日、韓、越諸東方民族,且有了二千多年的歷史。 何以崇奉的人會如此之多,且迄今不衰?這完全由於孔子本身的偉大人格精神感召,且孔子的教義亦實有一能普遍深入廣大人心的力量。力量在那裡呢?今天不能盡述,我現在只舉出【論語】一書,乃其平常講話經人整理而編成。 今日【論語】已被譯成世界各國語文,只要是關心世界文化人生思想的人,無有不讀。各位同學如尚未讀,則趕快讀。如已經讀過,則還得反覆再去詳細讀。 在【論語】中,可看出孔子教義的全體。孔子並不注重如何教,而是重視如何學。故我們稱孔子為教主是不妥的。其根本精神不在教人,而在自學。但他並非只學某種學問或知識,而更重要乃在如何做人。 【論語】開首第一篇第一章即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其第一字即為"學"字,是要常常學,時時學,永遠地學,一輩子去學。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他的一生,就一直是在學。 不僅自己學,並且希望大家來同學。故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意即共學。又說:"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即自稱"好學"。 孔子一生,即是學的人生。他教人亦希望別人與他同樣去學,並非有其他一套高深哲理。故孔子在【論語】中給人的教訓,也並非千篇一律,大都是教人實踐去學。也並非教訓全體人,只用一句話表達。故孔子回答學生同一問題時,也常有不同。 如問"仁",孔子回答亦並非用理論去解釋,而是告訴學生們如何去實踐、去學。孔子答顏淵問仁,曰:"克己復禮。"意即如何自兩者去學,去下功夫,即可懂仁了。 孔子再答其具體的細目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又如孔子答仲弓問仁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總之,教人在日常生活中去實行。 後人稱孔子是"大成至聖",但他當時很謙虛地對子貢說:"聖則我不能,我學不厭,教不倦。"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其實仁且智,就是聖善的至高境界。總之,孔子教我們最重要的就是要一輩子去學如何做人。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實孔子無法用一字回答終身可行的問題的,他只是非肯定地說:"或許是恕吧!"恕者,即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即子貢之引申意:"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這是消極的,是不可做的,但孔子亦沒有講別的字,可見其謹慎與謙虛。 孔子又說:"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甚至還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孔子能虛心地接受,踏實地學習,所以有無限的造就。在宇宙人生界中,能超越的涵蓋持載一切,成為偉大的學者。 孔子認為沒有什麼可以教人的,最重要的在乎"學"。所以孔子非教主,並沒有一種私人教條讓世人去奉行,並作為一種宗教信仰。孔子講仁,亦只說:"仁者,人也。"做人做到如此,可算一人矣。故孔子對仁的解說,也有各種不同的說法。並非如西方哲學上的假設與定義,而只是要我們努力地去學與做。 孔子認為,實行即是仁,即是要在社會中與人們一起生活,相處得好,並非要脫離這社會。是入世的,而非出世的。單是這一點就很難。因為我們在社會上將遭遇到各式各樣的人,為要處處實行做人的道理,故孔子主張"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知命,便不免要臆測,要期必,要執滯,要私己。這些不可必得,而害仁。絕此四端,才能安命,才能成仁。孔子並不主張一定要固執地去硬做,只要牢守恕的原則就可以。 孔子並非一定要為人師,他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三人中,即有其他兩人可相比較,處處有可供學習的地方。自消極處講,即別人有不善的,亦可作為自己的警惕。孔子無常師,而是一學人,因此我們均應學孔子的學。 中國最特別的,就是可容納任何宗教,不受排斥,不相衝突,這即是中國民族的偉大處。恕則道並行而不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於是才有了思想、言論、信仰等等的自由,這才是真正的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我們普通稱"孔廟",那是俗話,其實應稱"學宮",這才充分表示出學的精神。 各位中,有信仰基督教的,也有信仰天主教的,也有信仰佛教的。但任何信仰,都不與孔子之學有衝突。故你讀了佛經或是基督教的【新舊約全書】,你仍可讀【論語】。 【論語】可說是中國人的"聖經",是東方民族的聖經。現在希望大家回去以後,能去讀這部寶貴的書。可從【論語】中,得到寶貴的教訓與啟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