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莫勵鋒
清 平 樂
宋•黃庭堅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摸 魚 兒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宋•辛棄疾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題目是『春』,為何我只選了兩首寫『送春』的詞?原因就在古今詠春的詩詞雖然佳作如林,但數量最多的名篇是寫『送春』或『惜春』的。甚至古代小說中也透露出這種傾向,試看宋人話本【碾玉觀音】的開篇,先引了一首寫『孟春景致』的【鶴鴣天】,然後說:『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再引一首『說仲春景致』的詞,又說:『原來又不如黃夫人做着【季春詞】好。』然後又說這三者詞都不如詩人們寫送春的作品好,接着舉王安石、蘇軾、秦觀、邵雍等人的8首『春歸」詩詞,分別說春『是東風斷送的』、『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是蝴蝶采將春色去』、『是黃鶯啼得春歸去』、『是杜鵑啼得春歸去』、『是燕子銜將春色去』,最後由北宋詩人王岩叟作總結說:『也不干風事,也不干雨事,也不干柳絮事,也不干蝴蝶事,也不干黃鶯事,也不干杜鵑事,也不干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如此說來,詠春的詩詞竟是初春不如仲春,仲春不如晚春,晚春又不如春歸!【紅樓夢》裡賈府的四位姑娘,分別取名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既迎之,又探之,可見春尚未至,可是緊接着就來了惜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形呢?我想原因就是人們太喜愛春天了,唯獨愛之深,所以嫌其短,就像俗諺所說『歡娛嫌夜短』一樣。詩人本來多愁善感,他們對春天的短促易逝極為敏感,才寫出了那麼多的惜春、送春之作。當然,多愁善感的詩人甚至在春光尚濃時也會心生煩惱。杜牧生性豪爽,李商隱卻說他:『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唯有杜司勛。』李商隱本人則聲稱:『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
春無疑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此時嚴寒漸消,萬物復萌,大地洋溢着欣欣向榮的生機。正因如此,人們對人生中最美好的生活內容都名以『春』字。青年時代剛脫離童年的幼稚,尚未沾染中年的煩惱,人們稱之為『青春』,連嚴肅的學者顏之推都有詩云:『紅顏恃容色,青春矜盛年。』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憧憬着愛情的甘露,人們稱之為『春情』、『春心』,早在【詩經】中就有『有女懷春』的句子。唐代賢相宋Z愛民恤物,時人譽之為『有腳陽春』。唐代的酒徒把他們珍愛的杯中物也稱之為『春』,僅見載於李肇【唐國史補】的名酒就有『土窟春』、『石凍春』、『燒春』等,連窮酸的杜甫都對之心生歆羨:『聞道雲安曲米香,才傾一盞即醺人。』蘇軾寫過一篇【洞庭春色賦】,他歌詠的『洞庭春色』就是一種以黃柑釀造的名酒!清代的康熙帝把太湖洞庭東山所產的茶葉取名為『碧螺春』,堪稱成功的品牌創意。春天鳥語花香,自然界的一切景物都和靄可親。同樣是萋萋的青草,若在秋日便有淒涼之意,正如王維所云『宮殿生秋草』;若在春日便呈蓬勃之態,正如謝靈運所云『池塘生春草』。同樣是皎膠的明月,若在秋日便易使人傷感,故杜甫說『秋月解傷神』;若在春日便使人欣喜,故唐人鮑溶說『喜去春月滿』。1092年春,蘇軾在潁州賞月。夫人王閏之說:『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蘇軾聞之大喜,作詞詠春月說:『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春天的夢境也是愉快的,蘇軾晚年謫居海南,遇一老婦,對他說:『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即使是發生在春日的離別也顯得格外美麗、纏綿,請看江淹【別賦】中的描寫:『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孔子一生棲棲惶惶,席不暇暖,從未見過他老人家有什麼郊遊的記錄。然而弟子曾點匯報其春遊經歷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不但聽得津津有味,還讚賞說:『吾與點也!』可見浩蕩春色的吸引力連聖人也難免動心。宋代的理學家都是正襟危坐、非禮勿視的君子,可是程顥曾寫過【春日偶成】:『雲淡風輕過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朱熹的同題詩篇中更說:『聞道西園春色深,急穿芒履去登臨。』1151年春,朱熹在湖州遊覽溪又名四水,作詩說:『勝日尋芳四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春光簡直具有勾魂攝魄的魅力,試讀宋祁的【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m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即使沒有下闋的『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之句,單就『春意鬧』三字,便可看出這位風流文士在明媚的春光中已經心旌搖盪,難以自持了。
春天既然是如此的美好,人們便希望它早日降臨。性急的英國詩人雪萊甚至在冬天剛到時便自我安慰說:『哦,風啊,如果冬天來了,那春天還會遠嗎?』中國的詩人比較務實,他們總是在殘冬將盡時才開始尋覓春的蹤跡。楊萬里說『春歸小雪中』,陸遊說『早春風力已輕柔,瓦雪消殘玉半鈎』,白居易則說:『柳無氣力枝先動,池有波紋冰早開。今日不知誰計會,春風春水一時來。』待到冰雪消融以後,各種動植物就爭先恐後地報告春的消息。張耒側耳傾聽報春的鳥鳴:『春向鳥聲新。』蘇軾注視着戲水的鴨子:『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黃庭堅則注意悄然變綠的野草:『年華已伴梅梢晚,春色先從草際歸。』韓愈甚至認為『最是一年春好處』的景色就是『草色遙看近卻無』。更多的詩人關注着楊柳和花卉,賀知章詠春說:『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南宋的一位尼姑有詩云:『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雲。歸來笑指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詞人周密因此發問:『問東風,先到垂楊,後到梅花?』當詩人到了春季卻不見楊柳和花卉時,他們就焦急地探問春風的蹤跡。王之渙在玉門關外聽到【折楊柳】的笛曲,卻不見柳色,嘆息說:『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歐陽修貶謫到荒寒的山城夷陵,及春而未見花,抱怨說:『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由此看來,多數的詩人不約而同地把春的降臨歸因於春風,王安石的觀察最稱細緻。1075年二月,王安石離開江寧前往汴京,泊船瓜洲,作詩說:『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1082年初春,王安石到江邊送人,遇到微雨,作詩寄給女兒:『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巾不自持。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前者說春風具有染綠草木的功能,後者則說春風自身就是綠色的,所到之處遂留下一痕微綠。程千帆先生說後一首是『詩人功參造化處』,意即詩人的創造力與造物相侔。的確,春風一到,草木變綠,這是何等驚人的魔力!難怪辛棄疾因此想入非非,竟然詰責說:『春風不染白髭鬚!』
春風終於吹來了,即使是寺院、宮殿的高牆,也擋不住它的腳步。然而正如辛棄疾所說:『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最美好的春光都在郊野鄉村,凡是稍有審美能力的人都不會到城中的深宅大院去尋春,儘管那裡也有一片花木蔥蘢。請看宋人張耒的【感春】:『春郊草木明,秀色如可攬。雨餘塵埃少,信馬不知遠。黃亂高柳輕,綠鋪新麥短。南山逼人來,漲洛清漫漫。人家寒食近,桃李暖將綻。年豐婦子樂,日出牛羊散。攜酒莫辭貧,東風花欲爛。』此詩平淡無奇,但是描寫郊外尋春的過程非常生動,定能喚起讀者對自身遊春經歷的回憶。把鄉村春景寫得最美的,則推黃庭堅的外甥徐俯的【春遊湖】:『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陰來。』比徐俯稍晚的趙鼎臣讚揚此詩說;『解道春江斷橋句,舊時聞說徐師川。』我曾在趙浜邊上目睹過這幅美景,當時只聯想到元人虞集的『杏花春雨江南』一句。十年後讀到徐詩,恍如重臨鞔河曛械惱鑿海不由得對詩人『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的本領佩服得五體投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