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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黎烈南
昆夷道遠不復通,世傳切玉誰能窮?
寶刀近出日本國,越賈得之滄海東。
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間雜殺與銅。
百金傳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
傳聞其國居大島,土壤沃饒風俗好。
其先徐福詐秦民,採藥淹留童老。
百工五種與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
前朝貢獻屢往來,士人往往工詞藻。
徐福行時書未焚,逸書百篇今尚存。
令嚴不許傳中國,舉世無人識古文。
先王大典藏夷貊,蒼波浩蕩無通津。
令人感激坐流涕,鏽澀短刀何足雲!
宋代著名文學家歐陽修的有些詩文,看起來很是平淡,但平淡中卻時時帶着一種如痴似醉的憂患。仔細賞讀他的這首【日本刀歌】,讀者會感受到,作者對國家民族的憂患意識,是何其深沉與痛切。而詩人的字句,又是那樣平實而深婉,把他那一顆憂患的心靈顯示得微妙而深長;這種微妙深長的餘味,至今還是值得讀者來反覆咀嚼的。
歐陽修生活在北宋之太平無事但危機潛伏的中期。這是一個很能引起士大夫們既自豪又憂慮的時代。也許正是這種時期,使得他們對世間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會以警覺的眼光去觀察,以冷靜的心情去思考。當歐陽修看到一把日本刀時,他浮想聯翩,一直思考着其中令他深感憂慮的信息,於是寫下了這首深邃精警的憂國憂民之歌。
詩題為【日本刀歌】,但詩人並不急於即入題目,而是先從另一方面寫起。你看,日本處於中國的東部,作者卻從中國的西部寫起:『昆夷道遠不復通,世傳切玉誰能窮?』昆夷,殷周時我國西北部族名,後泛指西北方少數民族。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西北民族因為與內地遙遠,不再有往來交通,其地世世相傳之能切玉的寶刀怎能窮極得到呢?『切玉』典出於【海內十洲記・鳳麟洲】:『昔周穆王時,西胡獻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滿杯,刀長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泥。』這開端兩句,實在是平淡,但細細琢磨,會發現其中愁恨甚深。請首先注意『道遠』兩個字。北宋時期,因為國力不振,無力收復北方的燕雲十六州,並與北方與西北方的遼、西夏等國關係緊張,時有戰事發生,邊疆形勢吃緊;在這種情形下,宋人慾得到那窮遠之地『昆夷』之切玉刀,不是痴人說夢麼?可見,『道遠』而不能得到西方的寶刀云云,實是國力不振、無力恢復國土的一聲嘆息;作者把北宋疆域的狹小以及其中緣由乃至一己之悲憤,通過『不復』之沉重語氣,『誰能』之嚮往口吻,一開篇便訴說與讀者,正表明在他的心中,天下可憂非一事,因而顧此而言彼之委曲筆法,正是其內在憂患心緒之自然流露。值得注意的是,遠在祖國西北的切玉刀在本詩中頗具一種意味深長的象徵之性質。它寄託着詩人對博大中國文化之深厚情感,包含着對華夏文化之廣延包容的一種禮讚;切玉刀之不可復得,不僅關係到交通貿易乃至國土之事,且關係到中華文化與外界之交流不復如先前之廣泛、深厚,這是歐陽修另一層沉重的憂患之所在。
雖然西部邊遠之地與內地隔絕,但是東方近處之國,卻還有往來貿易,因此暫作欣慰之筆,借而轉入主題。請看,有個叫日本的國家生產寶刀,越地的商人從這個滄海東邊的島國買到了手:『寶刀近出日本國,越賈得之滄海東。』這兩句話,道出了日本刀,與題目相呼應,並即將引發出作者孕育心中的一番沉重感慨,一篇絕大議論。但是為了引起讀者的深思,作者並不急於把他見到日本刀後的這一番沉重心情立即托出,而是把其注意力吸引到寶刀的外表與內質上來,為後面的抒情議論預作鋪墊,可謂用心良苦。
這是一把什麼樣的刀呢?『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間雜B與銅。』它被魚皮裝貼着,放在香木做的鞘里,顏色是黃白相間,質地是B(黃銅礦或自然銅)與銅。這種描寫,看起來是純粹的外觀與內質之客觀描寫,無深意可言;而從其『黃白間雜』(『白』應指白銅,白銅具有銀白色光澤)的斑斕色彩和銅合金(『B與銅』)的堅硬質地來看,作者無疑充滿着讚嘆之意,且寫出一段『好事人』爭相購買的情景:『百金傳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這日本刀可以讓一些用重金買到手的中國人相信,佩帶着它,足以除卻災難妖凶!『魚皮』二句,從外飾與內質的讚嘆之描寫中,也透露着冷靜的觀察。『B與銅』三字尤值得注意。其中包含着這樣的諷刺:裡邊全是黃白銅,哪裡有神鬼主宰其間,哪裡有什麼辟邪功用!『B與銅』三字當然不僅是表明了歐陽修具有某些自然科學知識,而且更有一種在冷靜觀察中所隱含的憂慮。這樣簡簡單單的『B與銅』,在中國之『好事人』心中,居然達到了可以消災避難的程度,而竟然也形成了某種風氣,驅使人們競相購買,這是很讓一向關注風俗的歐陽修深感憂慮的。總而言之,以上四句的描寫,將熱烈寓於冷靜,將尖銳寓於平淡,感慨甚豐,用心極苦,宜細品之。
當然,如果歐陽修所發出之尖銳諷刺與如痴憂慮,僅僅是某些國人之迷信引起的,便有小題大做之嫌了;待閱讀了後面詩句後,才會明曉有更讓他憂慮的原因。
那麼,那個生產『寶刀』的日本國的情形如何?而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是歐陽修欲急迫告訴國人的原因之一。
先從日本地理與風俗說起:『傳聞其國居大島,土壤沃饒風俗好。』日本是個島國,『土壤沃饒』,風俗頗好。『土壤沃饒』並非重點,所以一帶而過。風俗好在何處?好在日人極其善於學習。日人把從中國傳入的百工技藝與文字等等都努力學習消化,掌握得純熟、精湛。作者對歷史的追憶回到了遙遠的秦代。
在秦始皇登上帝位的第三年(公元前219年),『齊人徐市(按一名徐福)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於是遣徐市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仙人沒有求到,而那些被騙並跟隨徐福為秦始皇採藥的童男童女們,便永留在日本了。隨徐福而去的一些工匠亦居住在日本,使得日本人也學得不少手工藝,而且他們所製造與保留的器物、珍玩都非常精巧:『百工五種與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日本民族極善模仿學習,十分珍惜器物;相比之下,一些中國人把日本之『寶刀』奉為辟邪之器,爭先用百金購買以為福,兩種作為孰智孰愚,不是很清晰了麼?如果說開端所云『切玉刀』,還只具有一種文化交流之抽象符號意義的話,那麼,從此處敘說的日本刀中,就已經具體顯現出中日在文化交流中的某些民族特性與得失高下了。
日本人不但積極向中國學習百工技藝,還學習漢語言文學。在往來『貢獻』之時,他們勤奮地學習,語言文學頗有可觀之處:『前朝貢獻屢往來,士人往往工詞藻。』歐陽修特別把日本人之『工詞藻』作為一個優點提出來,是大有深意的。一方面,它表明日本人善於學習他國的優長之處,一方面也表明他們對語言文字的重視。一個民族的『詞藻』不只是詞藻本身,它更是一種精神食糧,關係到民族生存的命脈。
也就在這一時刻,歐陽修提醒國人一個早被某些人忘卻的事實,那就是徐福為秦始皇求仙人時帶到日本的約百篇中國古文字,後來在中國被秦始皇下令焚燒掉了;而這些古文字,已被日人很好地保存下來:『徐福行時書未焚,逸書百篇今尚存。』但就在國人渾然不覺的情形下,日本方面早已下令不許把古文字傳回中國來,以至造成中國人不識自己祖宗文字的局面:『令嚴不許傳中國,舉世無人識古文。』請看,本來是創造於中國的古文字,現在成了日本的專利;從此,『先王大典藏夷貊,蒼波浩蕩無通津』,中國的『大典』成了『夷貊』的寶藏,現在欲找回古文字而不得,只能望着浩瀚滄海那邊的澤國而徒興嗟嘆了。細心的讀者讀到這裡,可以悟出文字之丟失這一層意義事關重大,從『寶刀』之迷信引出對古文字丟失之沉重感喟,正是本詩精心結構所在;讀者由此可以得知詩人以日本刀為題目的曲折深邃之用意,從而對結尾二句『令人感激坐流涕,鏽澀短刀何足雲』的豐富內涵,有所感觸與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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