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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趙天為
李清照、朱淑真,皆宋代閨閣之雋才,二人並擅文壇,以其婉約蘊藉、曲盡人意的精湛藝術在詞壇上各領風騷。她們又都是抒寫相思的高手,有大量的懷人詞作。在今已確定為李清照作品的46首詞中,懷人詞有18首。而在今存的27首朱淑真詞中,懷人詞作則有14首。其中一首【生查子・元夕】實為歐陽修詞,而另一首【生查子】(年年玉鏡台)則是李清照的存疑詞作之一。如略去這兩首歸屬不明的作品,也還剩下12首懷人詞,比重也是不小的。本文欲從懷人詞這一側面,窺探兩位女作家心境的不同與詞作的差異。
既然要比較這為數眾多的懷人詞,那麼它們到底是寫給誰的呢?這是首先要說明的問題。李清照的懷人詞是寫給其丈夫趙明誠的,這毫無疑問。【古今女史】上說:『自古夫婦擅朋友之勝,從來未有如李易安與趙德甫者,才子佳人,千古絕唱。』恩愛至此,一旦夫妻分別,妻子當然會將思念之情訴諸詩詞。清照思夫寫下大量懷人之詞,這是人之常情,也易為人們所理解和接受。而朱淑真則『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鬱不得志……悒悒抱恨而終』。那麼她的懷人詞是寫給其丈夫的,還是寫給其婚外戀人的?我認為,朱淑真的懷人詞應是寫給其婚外戀人的。其原因有三:第一,朱淑真有詩曰『卻嗟流水琴中意,難向人間取次彈』(【春晝偶成】);『水光山色隨地改,共誰裁剪入新詩』(【舟行即事】);『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秋懷】);皆嘆其夫不才,知音難遇,所配非偶,抒發婚姻『不相宜』的哀怨之情。更有【春日抒懷】詩曰『從宦東西不自由』,夫婦相從為什麼會『不自由』呢?顯然是因為淑真與丈夫志趣不投。對這樣一個與自己志趣不投,且『cX戚施,種種可厭』的丈夫,朱淑真怎會對他表達如此深摯的愛,寫下如此大量纏綿的懷遠之詞?第二,如果朱淑真的懷人之詞皆是為夫而作,那麼他們夫妻必是感情篤深,即使是丈夫才情不如自己,也不會發出知音難遇、所配非偶的怨恨(別忘了趙明誠的才情也不如李清照)。既然如此,朱淑真何來『一生抑鬱不得志……悒悒抱恨而終』?第三,朱淑真的詩詞曾被父母焚毀。據明田汝成【西湖遊覽志】載,淑真死後,『父母復以佛法,並其平生著作荼毗之』。父母痛失愛女,理應對其遺物倍加珍愛,留為紀念,豈有焚毀之理?再者,若朱淑真大量懷人之作是為丈夫而寫,表現對丈夫的思念和愛情,乃夫婦之常理,其父母又何必焚之?必定朱淑真懷人之作是寫給婚外的戀人,違背了封建禮法,其父母為免玷辱家門,才『一火焚之』。基於以上三點,可見,朱淑真的懷人之詞是寫給其婚外戀人的,此當屬事實。
正因為李清照和朱淑真婚姻境遇的不同及詞作對象的不同,故而形成了她們懷人詞作的不同風貌:清照伉儷情篤,傷離念遠乃夫婦常情,故感情深摯,詞作於輕靈蘊藉中見婉轉纏綿;淑真所配非偶,雖情有所鍾而為禮法所不容,故怨懷多觸,詞作於清秀婉麗中見悽厲悲涼。
內容上,李清照和朱淑真的懷人詞都有許多種表現形式:或傷春念遠,或發以閨怨,或托物(事)言情以表懷遠之思。另外,李清照還有一些結合家國之思、抒發國破家亡夫死之悲的悼亡懷人之詞。
先來看傷春念遠之作。李清照和朱淑真的這類作品主要抒發美好春光無人共賞的慨嘆,繼而惜春光易去,引起對遠人的思念,盼望遠人歸來。但是,清照思夫畢竟不久有相見之日,還可共度良辰,共賞美景。故清照傷春懷人之詞還能透出一些對明媚春光的喜悅,如: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小重山】)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遊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念奴嬌】)
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蝶戀花・上巳召親族】)[ZK)]
深閨思婦畢竟為春天清新的氣息所感染,發出讚嘆並有所積極行動。而淑真所思之人則蹤跡杳然,縱能偶爾一見也是『非法』而不可明言的。所以春光的短暫只能使其更痛切地感受到青春易逝、韶華難駐的悲苦,勃發的生機更勾起她內心的痛楚。清沈雄【古今詞話】引【女紅志余】載:『(朱淑真)每到春時,下帷趺坐。人詢之,則云:「我不忍見春光也。」』言為心聲,她這種心境反映到詞中則是:
十二欄杆閒倚遍,愁來天不管。(【謁金門】)
擬欲留連計無及,綠野煙愁露泣。(【清平樂】)
辨取舞裙歌扇,賞春只怕春寒。(【西江月・春半】)[ZK)]
這些都是孤獨愁苦的哀怨之詞,甚至還有『清明過了,不堪回首,雲鎖朱樓』(【眼兒媚】)這樣樂景哀情、與春光之明媚反差強烈的痛楚之音。
閨怨詞中,李清照和朱淑真都借寫閨中孤寂閒悶的生活以抒思婦獨守空房的愁情,表達對遠人的思念。如李清照的【訴衷情】:『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擋腥錚更捻余香,更得些時。』【浣溪沙】:『醒時空對燭花紅。』以寂寥淒清的環境襯託了思婦孤獨抑鬱的愁緒,以人物的一系列動作形象地刻畫出了思婦的孤寂、愁悶和思念。深沉淒婉又怨而不哀。究其原因,清照夫婦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四印齋所刻詞】本【漱玉詞】前有『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上有趙明誠題云:『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明誠將清照看作可『偕隱』的志同道合者,其伉儷之恩愛至情,一見如此。故雖然人隔天涯,但心靈上仍有着相互的理解和慰藉。朱淑真則不同,她不但生活上是孤獨的,而且在心靈上也是孤獨的。夫妻感情不和,做丈夫的可以狎妓娶妾,自然不會對淑真有什麼眷戀之情;而婚外的戀人呢?迫於社會及其他種種壓力,他與淑真的關係只能若即若離,使朱淑真倍極思念與擔心,愛恨迭生。心靈上無所依託,無所慰藉,故詞境更加孤寂、沉鬱。如【浣溪沙・春夜】:『深院重關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夢更無聊。』【生俗印罰骸拔扌骶胙胺跡閒卻鞦韆索……不忍捲簾看,寂寞梨花落。』筆調更見低沉,意境更見悲涼,對愛情的盼望與熱誠亦轉化為無奈與絕望。非但如此,朱淑真還寫下了更為黯然傷神的句子:『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減字木蘭花・春怨】)可謂『曲盡無聊之況』,充分渲染了思婦的孤獨寂寞,傾瀉了內心的愁苦。她已不再是怨而不哀,而是由怨而哀,進而哀而又傷了。然而她的愁苦悲傷又有誰能知,有誰能解呢?朱淑真只能寄情於明月:『多謝月解憐,今宵不忍圓。』(【菩薩蠻】)把自然之缺月也當作了心靈的慰藉,極盡煢獨冷寂之情貌,令人不忍卒讀。
托物或託事言情的懷人之詞,李清照與朱淑真筆調也不同。易安詞含而不露,怨而不哀。如【行香子】(草際鳴蛩),借牛女之悲歡,抒自己之離愁;【人嬌・後庭梅花開有感】借惜梅之情表懷人之思。但其中只『人間天上愁濃』、『江樓楚館,雲閒水遠』幾句將悠長深遠的情思微露其間,含蓄蘊藉,筆調平和舒緩。幽棲詞則不然,如【菩薩蠻・詠梅】,筆輕意重,文淡情濃,特別是下闋之『人憐花似舊,花不知人瘦。獨自倚闌干,夜深花正寒』,以有情之人對無情之花,花之不解人意,益增人之孤寂淒涼;以無知之花寒寫有知之人寒,黯然傷神,更添人之痛楚悽惻。從而透出懷人之思深情切,悲涼悵憫,筆調淒楚感傷。梅,以韻勝,以格高,清照與淑真以梅之清逸品格喻己之高潔情操,寫梅即是寫人。清照『今年恨探梅又晚』實是『今年恨人歸又晚』,抒發夫妻不得團圓之悵恨,幽怨中微露嬌嗔,思念中交織企盼,極是含蓄蘊藉,托出思婦盼歸而又不便直言的一片真情。淑真在對待愛情的態度上,即體現了梅的情操。她敢愛敢恨,不隨波逐流,『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黃花】)。所以她的筆下,有梅的宛麗,更有梅的傲骨。淑真不正像傲雪的梅花一樣,頂着禮教的桎梏和社會的風刀霜劍大膽追求幸福的愛情嗎?然而這種精神如孤芳自賞的梅花一樣,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和認可,故憐花實是憐己,花寒實是人寒,是人心之寒的寫照。於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在托物懷人的詞中,李清照和朱淑真有筆調平和舒緩與淒楚感傷的區別了,這也正是心境差異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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