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有富
詩歌的主要任務是抒情,但是說理也是詩歌的功能之一,事實上也存在着旨在說理的詩,某些抒情詩中往往也有說理的成分。本講將着重探討詩歌如何說理才富有情趣的問題。
一、 說理也是詩的重要內容
詩歌本質上是抒情的,說理非其所長,所以不少人都反對用詩歌來說理。如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清人王士禎【帶經堂詩話】亦云:『詩三百篇主情,與【易】太極說理,判然各別。若說理,何不竟作語錄,而必強之以五言、七言,且牽綴以聲韻,非蛇足乎?』
應當說他們的觀點不無道理,但是詩的主題不外乎抒情、言志、說理三端,要想在詩歌中完全杜絕說理,幾乎是不可能的。【詩經】中就有不少說理的詩,譬如【小雅・十月之交】有云:『百川沸騰,山冢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就是用詩歌形象說明事物都是發展變化的,而且這種變化有時甚至是非常巨大的。而【豳風・伐柯】則是一首完整的說理詩:
伐柯伐柯,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我覯之子,籩豆有踐。
漢樂府【長歌行】用露水易干,春天光輝的花葉到秋天就衰敗了,百川東流一去不回等一連串的詩歌形象說明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道理,頗有感染力。晉代甚至出現了以詩明理的高潮,只是形象乾癟,受到了人們的批評,但是也有借詩歌形象來說理的好詩,如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八有云:『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資;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就用形象化的語言,講了歲寒知松柏之後凋的道理。而到了唐代則出現了許多耐人咀嚼的哲理詩,如初唐詩人虞世南筆下的【蟬】:
垂q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人們常說站得高看得遠,這首詩說站得高聲音也傳得遠。這當然是一種比興說法,虞世南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美名遠播主要靠他自己的內因,而不是靠外因。還有的詩所說的道理溶解在形象中,需要我們仔細體會。如李白的【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這首詩既抒發了滄桑之感,又說明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道理。失敗者因為發憤圖強而走向勝利,勝利者由於驕奢淫逸而走向滅亡。吳越兩國的鬥爭史證明了這一點。清代的劉大勤在【師友傳燈續錄】中提出過一個問題:『宋人多言理,唐人不然,豈不言理而理自在其中與?』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愛說理為宋詩的一大特點。宋人嚴羽【滄浪詩話・詩評】說:『本朝人尚理。』明人楊慎【升庵詩話】也認為:『宋人詩主理。』下面我們就以宋詩為例分析一下詩歌說理的內容。
宋人以詩說理的內容很多,最重要的當然是表現哲理。譬如事物都是發展變化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不少宋詩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像梅堯臣的【對花有感】:『新花朝競艷,故花色憔悴。明日花更開,新花何以異?』最耐人尋味的要算孔平仲的【馬上小睡】:
夾路桃花眼自醉,昏昏不覺據鞍眠。
覺來已失初時景,流水青山忽眼前。
剛剛還是滿眼桃花,在馬背上打了個盹,眼前就是青山綠水了。
宗教也屬哲學範疇。佛教徒常以詩來宣傳佛教教義。如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八所載某尼詩: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雲。
歸來拈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五燈會元】卷一講過一個故事:『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惟伽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付囑摩訶伽葉。』佛教教義難以盡說,所以佛祖釋迦牟尼拈花示眾以啟發弟子們自己去領悟。『是時眾皆默然,惟伽葉尊者破顏微笑』,說明只有伽葉有所領悟,所以得到釋迦牟尼的青睞,成了禪宗的創始人。中國禪宗六祖慧能認為:『一念若悟,即眾生是佛,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檀經】)如果把尋春比喻學道的話,為什麼『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主要是因為在自身以外尋春訪道,雖踏破鐵鞋,也無所獲;而在自身中求,則往往能夠頓悟。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已經說過類似的話:『眼在睫前常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我國的一些哲學典籍,也講了同樣的道理。如【文子・道原】篇說:『大道坦坦,去身不遠;求諸遠者,往而復返。』當然從這首詩中我們還可以領悟出其他道理,如對事物、對客觀規律的認識有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事物發生質變以前,我們只能見到事物舊有的面貌,在事物發生質變以後,我們就能處處見到事物的新面貌了,等等。
道教觀念雖然龐雜,但是其主張貴生避世的特點還是十分鮮明的。道教徒愛用白雲來表現這一觀念,如北宋嗣漢三十代天師張繼先【詩一首】云:『白雲閒似我,我似白雲閒。二物俱無心,逍遙天地間。』顯然這首詩將道教貴生避世的觀念表現得非常透徹。
宋詩中還有許多抒寫生活體驗與感悟的作品,這些體驗與感悟往往充滿哲理,因此特別值得珍視。就拿登高望遠來說,宋人就寫出了一些感受各不相同的哲理詩,如李沆大的【題六和塔】:
經從塔下幾春秋,每恨無因到上頭。
今日始知高處險,不如歸臥舊林丘。
站得高,看得遠,這是人們的共同認識,然而站得越高,風險也就越大,安全係數也就越小。作者在登上六和塔頂層,親身體驗到風險以後,經過權衡,還是拒絕冒險,選擇了習慣性生活,因為這樣做沒有風險。而王安石的【登飛來峰】卻有着不同的體驗:
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
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在王安石看來,站得高是因,看得遠是果,要想看得遠,就必須站得高,而且還要攀登上最高層,從而展現了中國11世紀改革家的胸襟。再如釋重顯【五老師子】云:
踞地盤空勢未休,爪牙安肯混常流。
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雲擎也出頭。
【僧寶傳】稱重顯嘗游廬山棲賢寺,時禪師居焉,簡嚴少接納,顯苴不合,作師子峰詩譏之。這三首詩的主題思想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它們都說明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人們所處的位置對於人們的思想、人們的生活道路的影響是很大的,這種影響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
宋人還常用詩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如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舊中書南廳壁間,有晏元獻題【詠上竿伎】一詩云:「百尺竿頭裊裊身,足騰跟掛駭旁人。漢陰有叟君知否?抱瓮區區亦未貧。」當時故必有謂。文潞公在樞府,嘗一日過中書,與荊公行至題下,特遲留誦詩久之,亦未能無意也。荊公他日復題一篇於詩後云:「賜也能言未識真,誤將心許漢陰人。桔槔俯仰何仿事,抱瓮區區老此身。」』從兩首詩中可以看出,王安石是主張改革的,而晏殊(諡元獻)、文彥博(封潞國公)是反對改革的。王安石的政治主張產生了巨大影響,也受到了普遍歡迎,如宋人沈遼【水車】詩:『黃葉渡頭春水生,江中水車上下鳴。誰道田間得機事,不如抱瓮可忘情?』再如韋驤的【桔槔】詩:『露井無窮惠,機心在桔槔。淺深在應取,俯仰不為勞。固免羸瓶悔,全勝短綆操。如何翻鄙笑,抱瓮自孤高。』
宋人還喜歡用詩來探討詩歌理論。如王安石的【題張司業詩】,吳可的【學詩】詩。陸游也有不少論詩詩值得我們重視,如其【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後二首】之二:
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鏤虛空。
君詩妙處吾能知,正在山程水驛中。
即深刻地說明了生活是創作的源泉。再如楊萬里的【下橫山灘頭望金華山四首】之二:
山思江情不負伊,雨姿晴態總成奇。
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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