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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周惠泉
在金代文学的发展中,宇文虚中处于开风气之先的特殊地位。作为鲜卑族的后裔,入金以后他凭借翰林学士承旨、礼部尚书的身份主盟文坛,曾经引导了以经世致用、纯真自然为主要特点的有金一代的文风,为另一位鲜卑族作家、集金代文学大成的元好问于金末的崛起做了准备。而在历史上,尤为令人瞩目的,是他在宋、金关系史中的突出作用。他在北宋政权倾覆、南宋政权初立的风雨飘摇之际慨然请命、奉诏使金,始而为金所用,继而为金所害,堪称宋、金征伐聘问过程中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由于他重要的历史地位,元人纂修的《宋史》、《金史》俱为之立传,但是二书在其生平事迹和族属世系两个方面或记载失真,或语焉不详,数百年以来使读者在某些方面陷入了本应避免的误区或盲区。这里我们主要钩沉索引尚未引起后人注意并加以利用的宋人相关文献,针对以上两个问题简叙概说,论列如下。
一
宇文虚中的生平事迹,《宋史》、《金史》二书所载挂一漏万,极不完备,而且在其出处大节的记述评价上也存在严重的失实之处。因而清人纂修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宋史》、《金史》多有批评訾议。比如《宋史》提要称其“大旨以表彰道学为宗,余事皆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殚数”,“及证他书,《宋史》诸传皆不可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四六)。对于《金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虽然认为“元人之于此书经营已久,与取办仓卒者不同”,但仍然以为“列传之中多所疏舛”,并称“至昌本之南走、施宜生之泄谋、宇文虚中之谤讪,传闻异词,皆未能核定,亦由于只据实录,未暇旁考诸书”(同上)。还指出甚至连“在宋人诸野史中最足以资考证”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一书,“修史诸臣皆未之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提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四七),可见元人修史时其疏漏舛误的严重程度。
鉴于上述情况,对于宇文虚中这样一生或南或北、命运充满戏剧性变化的历史人物的生平事迹,确需旁考诸书,另铸新词。据宋人撰写的宇文虚中《行状》(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一四)等文献可知,宇文虚中初名黄中,宋徽宗为其改名虚中,字叔通,别号龙溪居士,生于北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卒于金熙宗皇统六年(1146),享年六十七岁。虚中在北宋大观三年(1109)登进士第,历官州、县,政和五年(1115)入为起居舍人、国史院编修官。当时女真族崛起于我国东北地区的白山黑水之间,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该年建元收国,是为大金,从而在宇文虚中平静的生活道路上埋下了变幻莫测的种子。次年正月,虚中同知贡举;四月,除通直郎,迁中书舍人。阿骨打称帝建金以后,即派使赴辽,以求辽帝承认其国,但是遭到拒绝。宋朝看到有机可乘,即与金结海上之盟,相约共同灭辽,以图夺回割让给契丹人的燕云各州。于是权臣贪功开边,生事不已。宇文虚中居安思危,直言论事,议备边非策,为当权者所忌,于宣和四年(金天辅六年,1122)除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司参谋,隶于河北河东宣抚使童贯麾下。虚中以参预军政作为自己报效国家的机会,亲往与辽接壤的北方边境地带河北诸路勘察,见沿边匮乏,兵备缺然,对于北宋同女真人结盟夹攻契丹深以为忧,虑女真异日强不可制,宋室将有引火自焚之祸。于是上书极谏,略曰:“中国与契丹讲和,今逾百年。间有贪婪,不过欲得关南十县而止耳;间有傲慢,不过对中国使人稍亏礼节而止耳。自女真侵削以来,向慕本朝,一切恭顺。今舍恭顺之契丹不封殖拯救,为我藩篱,而远逾海外,引强悍之女真以为邻域……臣恐中国之边患,未有宁息期也。”可惜虚中的意见未被采纳。后来的事实证明,虚中所论竟不幸言中。其时王黼当国,见虚中疏大怒,降其为集英殿修撰,仍预童贯军。虚中不屈不挠,又建十一策、上二十议,皆不报。
宣和五年(1123),宇文虚中以修撰帅庆阳,宋徽宗亲笔为其改名虚中。其时诏令收复灵武之地,虚中力言不可;已而罢帅,责知亳州。宣和七年,仕为翰林学士。当年九月,金人灭辽;十二月,金人两路寇边,燕山失守,报至,则朝野震惊;不久金帅宗翰兵迫太原,上下失色。至此,宋徽宗始以当初不用虚中之言为恨,于是召虚中入对。虚中力主帝降诏罪己,更革弊端,并为草诏,诏书中有“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恃权,贪饕得志,上天震怒而朕不悟,百姓怨怼而朕不知”之语。诏下,则人心大悦。于是以虚中为资政殿大学士、军前宣谕使召集援军赴汴保京。靖康元年(1126)正月,宋徽宗内禅,传位于钦宗。钦宗派人向金师求和,以割让太原、中山、真定三镇为条件,复以康王赵构为质,围汴金军始退。二月,因宋将姚平仲部劫金军营寨失利,金人引兵再围汁京,钦宗遣中使持御笔令虚中赴阙救危。虚中以诸大臣皆不肯往,乃受命奉使金军营寨。其时自姚平仲劫寨事后,金人见宋来使即杀。虚中解甲携书,率数十人扬鞭出城,冒锋刃而进;至金营则露坐风埃烈日中,金军数次以全装人马注矢露刃,周匝围绕,一行皆失色,独虚中不为所动。自此凡数往金营,周折百至,金军始退。其间虚中护从康王离开金营时,与其并马联辔而归。――康王即二帝北狩以后即位之高宗。于是虚中除枢密院事。当时钦宗所下制书对虚中褒誉备至,称其“志穷精妙,识造几微,雅志渊深而足以与权,懿文炳蔚而足以华国……兹衔命于金人,仍通和于邻好,敏于应对,卒以解纷”。及金军北去,诸大臣以为泰然无事,虚中独以金帅宗翰为深忧,力主严加防备,以为“主和者不肯设备,主战者不量力以丧师,轻视敌人如儿子女,岂不误国”!诸公因虚中以口舌退金人,致王师无功,嫉之颇甚,诋之颇力,于是虚中罢政,以资政殿大学士出知青州,不久落职奉祠。陛辞出门之时,钦宗密遣人赐金带、茶药、锦绮之属,以抚慰之。其时宋廷降诏,令三镇邀击金人,金人遂以盟约终不可信,于是再犯京师,遂成徽、钦二帝被虏北顾之祸。
建炎元年(1127),高宗即位,以廷议与金人三镇,责授虚中安化军节度副使,韶州安置。公不胜忠愤,上疏及移书宰辅辩白,疏奏不察。建炎二年(金天会六年,1128),高宗诏求能使绝域而迎还两宫者,宇文虚中方提举杭州洞霄宫,以国家艰难之时乃士夫驰驱之日,于是上表自荐,自贬中应诏,乘递马赴阙。宋高宗嘉其“名实相称,文武兼资。雅意论兵,用合孙吴之妙;高才视草,夙推颇牧之奇”。于是复资政殿大学士,充大金通问使,以武臣杨可辅副之,不久改虚中为祈请使。临行之前东京留守宗泽卒,于是留虚中权行留守司事。当年十月,虚中北渡黄河入于金境,旋为宗翰拘留云中(今山西大同)。不久宋廷又以刘诲为通问使,王贶副之。天会七年(宋建炎三年,1129),金人并遣宋使归,宇文虚中谓“奉使北来,祈请二帝,二帝未还,虚中不可归”,于是独留。金人见其才智过人,欲使虚中为己所用,或诱以富贵,或迫于鼎镬,公不为所屈,对方亦未敢加害。所寄其兄南阳公书有云:“虚中囚系异域,生理殆尽,困苦濒死,自古所无;中遭胁迫,幸全素守,唯一节一心待死而已,终期不负社稷。念虚中遭遇主上最先众人,往日在京城外迎奉归城中,粗殚犬马之力。今日之厄,亦为国事,分所当为,夫复何憾!”宇文虚中留金以后,一直没有放弃祈请二帝归宋的初衷,然而金人俘虏徽、钦二帝北上乃是双方斗争形势的需要,岂有轻易放还之理。据金人李大谅《征蒙记》(《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一五)记载,都元帅宗弼临终时曾告诫行府四帅,自己死后如果宋人大举北来以复故土,在武力不能制御的情况下,可用智臣为辅,将拘留北地的宋钦宗抬出来“安坐汴京”,以制约其弟高宗;“如尚悖心”,可辅钦宗并力破敌。可见把二帝掌握在手中,乃为金人挟制南宋的需要,想以口舌说动金人,当然是很难奏效的。或许正是有鉴于此,宇文虚中才产生了改变策略的想法和动机。天会十二年(宋绍兴四年,1134)七月,宗翰命虚中由云中前往金源内地的金初都城上京(今黑龙江阿城南白城)。其时金熙宗即位,金人对于宇文虚中十分器重,以为“得汴京时欢喜犹不如得相公时欢喜”(《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六三),并授以宫爵,使与翰林学士、礼部尚书韩P防俱掌词命。金初的礼乐制度,皆由宇文虚中等参照唐、宋惯例裁定。天眷(1138―1140)间,虚中累官翰林学士,知制诰,兼太常卿,封河内郡开国公;以书《太祖睿德神功碑》,进阶为金紫光禄大夫。皇统二年(宋绍兴十二年,1142),金廷诏尚书省移文南宋,理索宇文虚中家属。时虚中子师瑗仕宋至转运判官,赴阙乞留全家,后又谋留一子,皆为秦桧所抑,于是宇文师瑷不得不携家北来。皇统四年,虚中仕为翰林学士承旨,加特进:迁礼部尚书,承旨如故。皇统六年(宋绍兴十六年,1146)虚中以所据位柄暗中联络中原东北豪杰义勇举事复宋,事泄遭变,全家老幼百口同日遇害。宋孝宗淳熙六年(金世宗大定十九年,1179),即虚中卒后三十三年,宋廷以虚中忠死,赠开府仪同三司,谥肃愍,赐庙仁勇,且为置后;宋宁宗开禧元年(金章宗泰和五年,1205),即虚中卒后五十九年,加赠少保,赐其子师瑗宝漠阁待制,赐姓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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