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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楊國安
由於在宋初思想文化重建過程中的重要地位,也由於與宋代詩文發展內在趨勢的深刻契合,韓愈的文集盛行於宋代。錢鍾書先生曾在【談藝錄】中說:『韓退之之在宋代,可謂千秋萬代,名不寂寞矣。』指出了慶曆之後韓愈在宋代思想文化界的顯赫地位。『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韓』,更是中國古代文人中少有的際遇。宋代的韓集注釋可以分為部分注釋、通注全集、集注集解三個階段,而作為整個宋代韓集注釋總結的第三階段中,其最有代表性的三種成果就是魏仲舉的【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集】、王伯大的【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廖瑩中的世彩堂本韓集。由於整個封建後期思想文化運動的結果,三個本子的際遇也經過了升沉變化的過程。
魏本韓集號稱『五百家注』,自然有着很強的商業廣告色彩,作為一個書商的商業行為,魏本韓集並不足以反映宋代韓學的全貌,但同時它也確實是宋代韓學的淵藪。但魏本在校勘上卻是較為薄弱的,它雖吸收了趙德【文錄】本、歐本、石本和常見各本的優點,但對於最能夠體現宋代韓集校勘水平的方崧卿的【韓集舉正】和朱熹的【韓文考異】,則基本上沒有採用,這在程朱理學成為官方哲學之後,是尤其無法為主流意識形態所接受的。校勘上的這種先天不足,是它後來被王伯大本、世彩堂本韓集取而代之的重要原因。
隨着『慶元黨禁』的解禁,特別是嘉定更化之後,程朱理學已成為學術主流,朱熹的地位日漸上升,『朱熹的【韓文考異】遂大行於世,甚至駕【舉正】而越之,風靡一時。但【舉正】曾附方崧卿本人在南安軍任職時所刻的韓文流行,而【考異】代之以後,一時間卻無與它配套的韓集。於是,寶慶三年(1227),在南劍州任通判的王伯大遂取單行的【考異】,將其逐條散入韓集相應的正文之下,刊印以行。王伯大所據之韓文底本,謂為州中舊有之板,據其序中所言『此本有集注,有補註,章析句釋,―一明白。』又其卷首所列諸儒姓氏,有樊汝霖、孫汝聽、祝充、韓醇等諸家注。據此,王伯大所用底本有可能就是魏仲舉【五百家注】本。但其取諸家之注,多於題注之下,正文中所采較少,遠不及魏本詳密。王伯大本人又參考前人所為,作音釋附於每卷之後。後來麻沙刻本在翻刻時,更將王伯大所為音釋亦散入正文之下。王編本刻行以後,在宋代以後屢經翻刻,傳本至多,所以清代的顧嗣立說:『是書一出,而魏注遂廢。』(【昌黎先生詩集注】卷首凡例)
但事實上,王本的價值主要是依附在朱熹【考異】之上的,如果說到注釋,無論是此前的魏本還是以後的廖本,所提供的材料都要比它豐富得多。所以,當明代東雅堂將廖本翻刻之後,在清代居於主流地位的韓集就變為廖本了,『明東吳徐氏東雅堂韓集,藏書者家置一編』(方成【韓集箋正】卷首自序)。清代的兩種重要的韓學著作陳景雲的【韓集點勘】和方成的【韓集箋正】,都是以廖本為主要對象,糾繆補遺,試圖為讀者提供一個更完善的讀本的。直到今天,廖本都是最為通行的本子。
廖本之能夠取得最後的主導地位,不是偶然的。在宋代最後出現的魏、王、廖三個集注本中,魏本較為廣泛地保存了宋代幾個重要的韓集注本和豐富的注釋、評論材料,但其對於一般讀者或許過於繁複,而且,它在校勘方面對方、朱二校的忽視也不合於時代思想文化發展的趨勢。王本雖獨尊朱注,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普通受眾對權威的尊崇心理,但它在註解方面卻很單薄,相對於宋代豐富的韓集注釋、評論成果,王本也是不能滿足讀者的要求的。而廖本雖然也有種種的不足,但它在這兩方面都達到了一個可以被接受的度。清代韓學家方成在談到此問題時說,魏本『未免失之太繁』,王本『稍有箋疏,不為賅備』,『惟此本錄【考異】之文,節取魏本各注,易於循覽耳』(【韓集箋正】卷首自序)。在一定層面上,解釋了清代此本大行的原因。
但實際上廖本的命運也是頗為坎坷的。直到明代東雅堂徐氏將其翻刻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寂寞無聞。東雅堂在翻刻時,也有意地削去了原刻的板記,諱去了編者的姓名。所以當清代韓學復興之初,包括一些重要的韓學專家,並不知廖瑩中世彩堂為何物。如顧嗣立在談及廖本時就說:『後復有某氏者,仿朱子【離騷集注】例,悉削去諸家姓氏,彙輯群說,自為一書。其所增益頗多,即今所傳明季東雅堂徐氏翻刻本也。玩其詞氣,大約出自朱子弟子之手。而其人不傳,良可惋惜。』(【昌黎先生詩集注】卷首凡例)而清初另一重要韓學家、著有【昌黎詩集編年箋注】的方世舉和刊行【編年箋注】的盧見曾,也是只知道東雅堂,不知道世彩堂。直到陳景雲【韓集點勘】才將此書始末道破。而幾乎與此同時,中國文化中泛道德主義的傾向,就使得對廖本編排處理上的批評和對其道德上的貶斥錯雜在了一起。
廖瑩中(?―1275),字群玉,號藥洲,邵武人。登進士第。曾為賈似道門客。度宗時,似道擅權,政事多決於瑩中。德v元年(1275),賈似道革職放逐,廖瑩中相隨不舍,自殺死。廖瑩中曾翻刻法帖多種,其所刻諸經史著作和韓、柳集,校讎、刻印、紙墨皆極精美,即宋刻中亦為難得之珍本。
廖本韓集刻於度宗咸淳六年(1270)。關於此書編排的宗旨,廖氏在凡例中有所說明,謂:『是集慶元間魏仲舉刊【五百家注】,引洪興祖、樊汝霖、孫汝聽、韓醇、劉崧、祝充、蔡元定諸家注文,未免冗復。而方崧卿【舉正】、朱子校本【考異】卻未附入,讀者病之。今以朱子校本【考異】為主,而刪取諸家要語附註其下。庶讀是書者,開卷曉然。』(世彩堂本韓集卷首凡例)這段話其實是有問題的,在五百家注所引諸家中,他特別提出了洪、樊、孫、韓、劉、祝、蔡七家,這成為後世在談到五百家注時慣常舉的七家,而如果認真加以研究,可以發現,魏本引劉崧注不多,魏本中所稱的『補註』是否出自蔡元定之手也有疑問。但這並不影響其意圖的表達,可以看出,廖氏是以魏本之繁雜和未能充分參考【考異】為憾的。而他所進行的主要工作,主要也在於這兩個方面。
在前一個方面,他的做法與王伯大相同,採用了簡單化的處理,即直接將朱熹【考異】原文散入正文之下。除【考異】和【考異】所引之【舉正】外,它本概無所取;對於文中異文,也基本上如朱熹的處理,一律用『或』字標示,而不註明異文出處。但它對【考異】也偶爾有所刪節,刪去內容主要是一些多餘的議論。如卷一【感二鳥賦】中『光耀如此』句下,諸本有『可以人而不如鳥乎』一句,方崧卿校從閣本、【唐文粹】,刪掉了此句,【考異】從之,而後面有大段議論,謂方本從閣本、【文粹】刪去此句,頗有『為賢者諱』之意;又謂此句『恐或公所自刊,故且從方本雲』。在廖氏看來,最終既從方本,則前面一段出於猜測之議論就沒有必要了,故予刊略。但這種情形並不多見。
按照我們的理解,【舉正】和【考異】是各有長處的,【考異】雖有其議論宏通的一面,但在版本的收集、源流的考辨上,是無法與【舉正】相提並論的。廖氏儘管也提到了【舉正】,但他顯然沒有直接利用【舉正】,其中所引【舉正】全部轉引自【考異】,這不僅在其凡例中可以看出,在正文的校勘中也可窺見一斑。如韓集卷七【晚寄張十八助教周郎博土】中『嘆息歲將淹』一句,方校云:『淹當作為。,殘也,沒也;淹,延之意。不可通用。』(【韓集舉正】卷三)【考異】在引錄這段話時,脫『沒也』二字,而世彩堂本韓集亦不參考原文,徑將【考異】文字引入。對【考異】的推重,實際上代表了一種普遍的意識,即隨着朱熹四書學的盛行,朱熹本人已開始被神聖化。所以廖本在校勘方面的做法雖然極為簡單,由於符合主流意識形態,受到的指責卻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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