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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從使美不成其為美到使美成其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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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當歌 發表於 2012-6-9 17:30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潘知常

  【紅樓夢】的一個貢獻,是從使美不成其為美到使美成其為美。
  因為沒有人與靈魂的維度,中國美學始終都沒有做到以美好為美好,以醜惡為醜惡,以罪惡為罪惡。令人欣慰的是,這種千年不變的美學傳統終於在【紅樓夢】出現以後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紅樓夢】的出現堪稱中國的人性覺醒的標誌。飄落在身邊的桃花,寶玉因為怕『抖落下來』被『腳步踐踏了』,便『兜了那些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這是對『被拋出』的『無家可歸』的大自然的『愛』;面對秦可卿之死,『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似的』,面對金釧兒之死,『心中早已五內摧傷』,面對尤三姐之死,『接接連連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面對晴雯之死,甚至『雷嗔電怒』,這是對『無保護』的『無家可歸』的女性的『愛』。如此真『愛』,實為石破天驚。對於人與靈魂的維度的關注,對於愛的維度,使得它有可能超越是非、善惡。【三國演義】的權力爭奪,【水滸傳】的拳頭火併,【西遊記】的狂歡夢幻,【金瓶梅】的雌雄恩怨,都被他棄之不顧。就從這裏起步,他開始重新評價歷史。而這種重新評價歷史的結果,就是讓我們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真正的美醜善惡。對於賈政、王夫人、寶釵的評價,對於寶玉、黛玉的評價,都是以美好為美好、以醜惡為醜惡、以罪惡為罪惡的例證。大家都熟悉,寶玉曾竭力攻擊『文死諫武死戰』的傳統觀念,而這正是他的父輩這類臣子的終極理想啊。他的想法截然相反:『那些死的都是沽名,並不知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曹雪芹、高鶚:【紅樓夢】第三十六回,48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顯然,他的評價標準已經完全是『愛』,而不是『仁』,也不是『義』了。更為典型的,是寶玉的【芙蓉女兒誄】,這種文體與屈原的【離騷】屬於同類,但是我們看到,寶玉不再用它來歌頌帝王將相,也不歌頌才子佳人,而是歌頌一個被排斥在社會邊緣的丫鬟,這正是所謂的以美好為美好。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寶玉的評價。如果從賈母、賈政、王夫人的眼光看,那就是死有餘辜,起碼是咎由自取,或者是命中注定。你看,就像賈母認為黛玉死於『心病』,賈赦認為迎春是死於自己的『命』,王夫人不就認為晴雯是死於『女兒癆』嗎?這樣一來,還怎麼『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紅樓夢】也就仍舊是【金瓶梅】、【水滸傳】了。再如,寶琴的【赤壁懷古】其一道:『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游。』(曹雪芹、高鶚:【紅樓夢】第五十一回,68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對比一下大男人蘇軾的『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不難看到,猶如秦始皇與孟姜女的面對長城,小女子寶琴所看到的,正是鐵與火背後的血與淚。還有第三十回林黛玉的『悲題五美吟』,薛寶釵發現她的詩『善翻古人之意』。確實,林黛玉寫西施,寫虞姬,寫明妃,寫綠珠,寫紅拂,都是在重寫歷史,都是以美好為美好,以醜惡為醜惡,以罪惡為罪惡。
  因此,在【紅樓夢】裏,有一個在所有中國作品裏都看不到的現象,就是:凡是美的東西在【紅樓夢】裏都是被呵護的,凡是關乎人性尊嚴的東西在【紅樓夢】裏都是被呵護的。這是中國人的審美心態最最正常的一部偉大的小說。在這部小說裏,中國人才第一次展示了自己人性的尊嚴和對美的敏感,我認為這是【紅樓夢】裏最最值得我們關注的東西。大家知道,中國有兩個很值得我們注意的成語,一個叫做『焚琴煮鶴』,一個叫做『牛吃牡丹』。它說的是什麼呢?是說我們讓那個美的東西去起一個不美的作用。這樣做能不能呢?當然也能,比如說,我們讓女性去當牛做馬,我們讓女性去上戰場打仗,行不行呢?在【水滸傳】裏我們不是就看到了嗎?凡是愛美、愛自由、愛追求的女性,她就沒有好下場。凡是有好下場的要怎麼樣呢?要心甘情願地當工具,心甘情願地跟男人一樣地上場殺敵,但是,這事實上是美的心態的不正常。美的東西沒有做美的發揮,是焚琴煮鶴,是牛吃牡丹。而在【紅樓夢】裏,我們看到了美的東西被呵護,人的尊嚴被呵護,高貴的靈魂被呵護,我覺得,這才是我們中國文化裏最最可愛的東西。
  更為重要的,是還原了世界的真正的美醜善惡之後必然出現的悲劇。我一直在想,【紅樓夢】究竟為什麼會如此吸引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因為其中的民主思想嗎?因為其中的反封建思想的萌芽嗎?因為其中的愛情故事嗎?都不是!而是因為其中的悲劇美學。不過這裏的悲劇也不是像很多學者所說的,是因為抄家,或者是因為大清王國的大廈將傾。其實清朝被抄家的很多,曹家的命運也不算什麼,而曹雪芹身處的大清,應該還屬盛世,國家也還沒有大廈將傾。在我看來,【紅樓夢】的真正魅力就在對於人性與愛的泯滅的自覺意識。其實,【紅樓夢】就是一曲『好了歌』,『好』很快就會『了』。魯迅看得十分清楚:『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心勞』、『憂患』什麼呢?『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中國小說史略】)總之,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是愛的泯滅與闕如,這正是【紅樓夢】所蘊涵着的全部秘密。由此,我們想一想寶玉為什麼要『卻塵緣』,就清楚了,就是因為最有價值的東西都毀滅了,因此已經毫無留戀之處。寶玉為什麼要說『你死了,我當和尚』?不也是說,就連這最後一點的美好的東西也會倏忽而逝,因此活的理由連絲毫也不存在了嗎?
  大家知道,在【紅樓夢】之前,中國美學是沒有悲劇的。我們這個民族很有意思,我們在歷史上是生活最慘痛的民族,但奇怪的是,其他生活不那麼慘痛的民族在美學上都產生了悲劇意識,而我們這樣一個生活最慘痛甚至應該說就生活在悲劇狀態當中的民族卻偏偏沒有悲劇意識。我們有悲劇,沒有悲劇意識;有苦難,沒有苦難意識。我們每天都生活在苦難當中,但是我們沒有意識到苦難的『無緣無故』,所以就沒有苦難的意識。我們每天都生活在悲劇當中,但是我們沒有意識到悲劇是『無緣無故』的,所以就沒有苦難的意識。而從【紅樓夢】開始,對於生活本身的悲劇性質終於有所意識。你看,若說有奇緣,偏偏無情無愛;若說無奇緣,偏偏成就姻緣。一切起源於『大荒山』和『無稽崖』,因此人不僅出身『無稽』,而且生活在『無稽』狀態中。可是,偏偏『女媧鍊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這真是:『嘆人世,終難定!』在這背後,恰恰是對於生活本身的悲劇性質的意識。
  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就悲劇而言,【紅樓夢】的石破天驚在於:愛的泯滅與闕如,曹雪芹沒有歸罪於偶然,也沒有尋找替罪羊,更沒有安排一個大團圓的結局。『蛇蠍之人』、『兇手』之類,在【紅樓夢】中均未得以現身。在有關愛情婚姻的中國故事中,【孔雀東南飛】、【梁祝】中的結局是父母之命所致,【上山采靡蕪】、【杜十娘】的結局是男子負心所造成,總之是有人為悲劇『買單』,但是在【紅樓夢】中愛的泯滅與闕如卻無人負責。是『無罪的兇手』、『無罪的罪人』,所有人所構成的衝突和這種衝突的相關互動才是悲劇之為悲劇的真正原因。像【三國演義】,人們喜歡說『忠絕』、『義絕』、『貞絕』,也喜歡說『奸絕』、『惡絕』、『淫絕』,兩者彼此對立,善惡分明,小說則時刻暗示着其中的善惡、是非的此消彼長。但在【紅樓夢】中卻看不到這一點。政治衝突、經濟衝突、道德衝突有法庭、戰爭、理性判斷來加以解決,人間情仇也可以因為找到兇手或分辨是非而化解,但是愛的泯滅與闕如這一悲劇卻沒有兇手,沒有罪人。是賈母害了黛玉?是王夫人害了寶玉?錯了。怪誰呢?誰都不能怪。而這也正是【紅樓夢】真正超越於所有過去小說的地方。你在【三國演義】裏看到了揚劉備貶曹操,你在【水滸傳】裏看到了有好人壞人,但是你在【紅樓夢】裏看到了嗎?沒有。都是好人。即便賈政、王夫人、寶釵也是好人(寶玉自己就多次表示:他最看重的是賈母、賈政與王夫人),只不過他們不可愛而已。曹雪芹要寫出的,也無非是他們為什麼不可愛。而且,在『共同犯罪』中,一切都是無望的掙扎,一切『好』都會『了』,『木石良緣』仍舊無緣,最美麗的生命偏偏獲得最悲慘的結果,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再如鳳姐,她是中國文學中的第一個麥克白式的人物,同樣也並非壞人。曹雪芹要揭示的是,在一個愛已泯滅與闕如的社會,社會被控制在雄性的手中,雌性意欲染指權力,就必須首先來一個自我雄性化,而且要比雄性還雄性,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最終戰勝雄性。如武則天,如慈禧太后。鳳姐也如此。她從生殖工具上升為弄權工具,就是因為要在骯髒的雄性世界打拼,就不能不被玷污,不能不做骯髒之事。而且,最終受損害、被侮辱的其實還是她自己。【紅樓夢】呈現給我們的就是這樣的無緣無故的悲劇。也就是說,是這個世界的所有的『是』加到一起所造就的悲劇,也是這個世界的所有的『非』所碰撞出來的悲劇。這實在是曹雪芹的偉大發現。可惜,到現在我們還寫不出這樣的作品。比如說我們中國人寫戰爭,有人能夠寫出『無罪的罪人』的戰爭和『無罪的兇手』的戰爭嗎?誰也沒有寫出來。我們只會寫正義與非正義之間的戰爭,可是,那根本就不是文學作品所應當關注的戰爭啊。
  而且,正因為『無罪的兇手』、『無罪的罪人』的發現,必要的懺悔意識就是不可或缺的。從曹雪芹開始已經意識到,所有的人都有可能犯罪,所有的人都不能說他就是聖人,所有的犯罪都不能只說是客觀原因造成的,而他自己主觀就沒有原因。自己也是『無罪的兇手』、『無罪的罪人』,這就是曹雪芹的偉大發現。我們看到,小說一開始曹雪芹就寫他的自愧,他是『半生潦倒之罪』,他是『泥豬癩狗』,他是『糞窟泥溝』,他是『濁玉』而不是寶玉。為什麼要強調這些東西呢?就是因為他意識到了喪鐘究竟是在為誰而鳴。喪鐘是在為所有人而鳴,首先是為自己而鳴啊。這個社會之所以發展到了男性蛻化為雄性、女性蛻化為雌性的地步,是所有人的罪而不是某某人的罪。於是,曹雪芹把自己作為一個犯罪者,並且以這種特殊的眼光來悲憫地看待這個世界。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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