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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景凱旋
徐復先生在世時跟人談學問,常言治學要『有所發明』。這話聽起來易,要做到實難,試看今天多少學術論文都是那種機關的工作總結,便當瞭然。生於民國元年的徐先生,是黃侃的入門弟子,後又從章太炎問學,用他的話說,是給老師、太老師磕過頭的,正宗的章黃學派傳人。他晚年作【書詳註】,費時二十年探賾索隱,又自費為太師母出詩集,始終恭敬如儀。友人來訪,皆呼之曰『魯靈光』。如今老友多已飄零,徐先生亦永歸道山,那一代學者從容淡定的治學風範,今人是難以企及了。
晚年的徐先生仍心無旁鶩,筆耕不輟。有一個時期,他突然喜歡讀起陶詩來,寫下一文,名曰【陶詩『望南山』正詁】(未刊稿)。寫完後興致甚高,凡有來客便談,談必陶淵明。他認為,膾炙人口的陶詩【飲酒】中文字有誤。具體說來,就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的『見』字,當作『望』字。之前,人們在各種版本裡讀到的都是『見南山』,再也沒想到正確的文字會是『望南山』,徐先生以前也曾撰文談過這問題,現在則是進一步指出了舛訛的根源,而這始作俑者正是宋代的大詩人蘇東坡。東坡一生喜歡陶詩,曾作和陶詩109首,他的才氣大,學識高,看到礙眼的文字自然不肯沉默,忍不住要評論一番。【東坡題跋】卷二【題淵明飲酒詩後】說:
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
同樣的意思又見於【仇池筆記】:
陶潛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採菊之次,偶見南山,境與意會。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蓋滅沒於煙波間,而宋敏求云『鷗不解沒』,改作『波』。二詩改此兩字,覺一篇神氣索然。
大概覺得這一字之差實在大關宏旨,在筆記里寫下來還不夠,於是每每又在弟子處提起,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就記載道:
記在廣陵日,見東坡雲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採菊又望山,意盡於此,無餘蘊矣,非淵明意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採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閒而累遠,此未可於文字精粗間求之。(【雞肋集】卷三三【題陶淵明詩後】)
東坡的文字感覺當然是第一流的,要論陶淵明的知音,似乎也非東坡莫屬。此言一出,天下翕然相從,宋人陳善【NFE28J新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皆撮錄入書,以為嘉言。東坡的方外之交惠洪也出來支持:『「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渾成風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狀。』(【冷齋夜話】卷四)稍後的蔡啟也評說道:『「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閒遠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是者。』(【蔡寬夫詩話】)按照宋人的觀點,陶詩的妙處就在心不滯物,境與意會。外物向着詩入的內心走來,相逢一笑,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迄今為止,人們理解陶淵明此詩,大抵不出這個範圍。
徐先生則曰不然。他說,關鍵的問題是『南山』二字,已往的注本都把它視作虛指,未及注此,論者遂以不狂為狂,大失淵明本意:
陶潛【飲酒詩】:『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南山向無確解,如虛指某一高山,則似有詩意而實則鑿空。余讀【晉書・隱逸傳】:『翟湯,字道深,尋陽人,不屑世事,耕而後食。司徒王導辟,不就,隱於縣界南山。』淵明為翟湯同鄉後輩,志行相似,故詩中『南山』,實借指翟湯言,非屬虛指。又蕭統【文選】選陶詩,作『悠然望南山』,望謂注仰,有嚮往意。陶詩原文當如此。
最初看到徐先生的發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與中國詩歌的接受美學太牴觸了。從詩的意境上講,『見』字是無意,『望』字是有意,後者的確太實,也太俗。如此探賾索隱,那麼,說『南山』喻南山四皓,或者指南嶽廬山,不也一樣可通?可再一想,這些畢竟都是古典,而徐先生的考證卻是陳寅恪所說的『今典』。詩歌若尋出今典,方為扣實。翟湯是東晉有名的隱士,史書上說他累征不起,也是個不肯受人恩惠的人,【搜神記】的作者干寶送他一條船,他變賣成絹物,又寄還給干寶。宋人王質的【栗里譜】甚至還推定,陶妻翟氏就是翟湯家人,亦不知何據。不過,陶淵明棄官而去,隱居南山,過的也是那種『耕而後食』的生活,偶爾聯想到這位志行相類的同鄉前輩,生出仰望之情,正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我還是有點不甘心,去查版本。收錄此詩最早的蕭統【文選】確是作『望』字,而陶集最初的本子也是這個梁昭明太子所編,雖已亡佚,想必文字都一樣。唐初歐陽詢等人編的【藝文類聚】(卷六五)摘錄了這首詩,也作『望』。至於別集,唐代的寫本今人當然是無從看到了。東翻西檢,找到兩首詩,一是白樂天的【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一曰:『時傾一尊酒,坐望東南山。』另一首是蘇F的【閒園即事寄韋侍郎】,曰:『結廬東城下,直望江南山。』兩首詩都是效陶之作,算是旁證,也可證明唐人見到的本子是『望』字。
宋本呢,顯然是不用查了,東坡看到的已經是不同文字。據稱,北宋時流行的陶集有數十種之多,時人已經不勝其異。宋庠考訂江左舊本,編為十卷,後世通行的陶集便大多出於這個訂本。這樣看來,以『望』作『見』,當是宋人臆改,加上蘇東坡的名氣又太大,大到牢牢占據了文字史上的話語權,他的此番言論一出,無人敢駁。這之後,歷朝的詩集、選本和詩話就大都作『見』而不作『望』了。
以前讀王瑤的陶詩注,說服菊可以延年,採菊是為了服食,深以為然。翻檢魏晉間人的詩文,食菊的記載觸處可見,如【西京雜記】(卷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曹丕【九日與鍾繇書】:『至於芳菊,紛然獨榮。……輔體延年,莫斯之貴。』傅玄【菊花賦】:『服之者長壽,食之者通神。』晉代的葛洪儒道兼修,在【抱朴子・內篇】中列舉了許多食菊益壽的方法,還具體地記載了南陽某山中人家,因飲了遍生菊花的甘谷水而長壽的事。晉時的南陽似乎是一個隱士聚居之地,【桃花源記】中的劉子驥不也是南陽人嗎?【晉中興書】稱他常入山採藥,深入忘返,想必這藥就包括了菊花在內。回頭再看陶詩,【九日閒居》裡就明明白白地寫道:『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
既然是為了服食,就不是高曠悠遠的心境,而是一種實在的養生之道。但當初竟沒想到,若上句的心境是實,下句的心境是虛,這兩句便很難契合無間。如今以『見』為『望』,採菊服食才算是終於有了着落。所不同的是,王瑤先生說南山是壽考的象徵,徐先生則說是翟湯的借指。南山者,翟湯也。按照這意思推論,南山在詩人心中,首先是一個歷史人物的存在。詩人一邊採菊,一邊嚮往先賢,想到的是服食養生的生活,並非心不滯物的光景。徐先生是訓詁學家,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不肯多做闡釋。但在我看來,這條考證卻正符合陳寅恪先生所說的『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致沈兼士書】)。考定一個『望』字,便讓晉人的文化生活從遙遠的歷史深處浮現出來。
也就是說,通過『望南山』,陶淵明表達的是一種對隱居生活的喜悅,而蘇東坡闡發的卻是一種無我的禪意。陶淵明信仰天師道,崇奉道家自然學說,他雖與當時隱居廬山的高僧慧遠有交接,卻未嘗受佛教寂滅思想影響,甚至在人生觀上還存在着明顯的分歧。『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以己身委運任化,這是陶淵明的態度。『達累緣於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於稟化,不順化以求宗。』(【弘明集】五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息患在於無我,這是慧遠的態度。因此在這首詩里,陶淵明的『悠然』之情仍舊是道家的以道觀物,而非禪悅的以物觀物。以道觀物,體悟的是自然,詩人融化於自然之中;以物觀物,體悟的則是無我,詩人處在忘我的狀態之中。現代學者於道家禪悅每每相混,其實自宋人已然。看來,今後再讀【飲酒】,那個忘我的隱士形象得大打折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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