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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陶潛未曾『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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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櫝還珠 發表於 2012-6-9 17:30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作者: 景凱旋

  徐復先生在世時跟人談學問,常言治學要『有所發明』。這話聽起來易,要做到實難,試看今天多少學術論文都是那種機關的工作總結,便當瞭然。生於民國元年的徐先生,是黃侃的入門弟子,後又從章太炎問學,用他的話說,是給老師、太老師磕過頭的,正宗的章黃學派傳人。他晚年作【書詳註】,費時二十年探賾索隱,又自費為太師母出詩集,始終恭敬如儀。友人來訪,皆呼之曰『魯靈光』。如今老友多已飄零,徐先生亦永歸道山,那一代學者從容淡定的治學風範,今人是難以企及了。
  晚年的徐先生仍心無旁鶩,筆耕不輟。有一個時期,他突然喜歡讀起陶詩來,寫下一文,名曰【陶詩『望南山』正詁】(未刊稿)。寫完後興致甚高,凡有來客便談,談必陶淵明。他認為,膾炙人口的陶詩【飲酒】中文字有誤。具體說來,就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中的『見』字,當作『望』字。之前,人們在各種版本裏讀到的都是『見南山』,再也沒想到正確的文字會是『望南山』,徐先生以前也曾撰文談過這問題,現在則是進一步指出了舛訛的根源,而這始作俑者正是宋代的大詩人蘇東坡。東坡一生喜歡陶詩,曾作和陶詩109首,他的才氣大,學識高,看到礙眼的文字自然不肯沉默,忍不住要評論一番。【東坡題跋】卷二【題淵明飲酒詩後】說:
  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
  同樣的意思又見於【仇池筆記】:
  陶潛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採菊之次,偶見南山,境與意會。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鷗沒浩蕩』,蓋滅沒於煙波間,而宋敏求云『鷗不解沒』,改作『波』。二詩改此兩字,覺一篇神氣索然。
  大概覺得這一字之差實在大關宏旨,在筆記裏寫下來還不夠,於是每每又在弟子處提起,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就記載道:
  記在廣陵日,見東坡雲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採菊又望山,意盡於此,無餘蘊矣,非淵明意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採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閒而累遠,此未可於文字精粗間求之。(【雞肋集】卷三三【題陶淵明詩後】)
  東坡的文字感覺當然是第一流的,要論陶淵明的知音,似乎也非東坡莫屬。此言一出,天下翕然相從,宋人陳善【NFE28J新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皆撮錄入書,以為嘉言。東坡的方外之交惠洪也出來支持:『「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渾成風味,句法如生成。而俗人易曰望南山,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狀。』(【冷齋夜話】卷四)稍後的蔡啟也評說道:『「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閒遠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是者。』(【蔡寬夫詩話】)按照宋人的觀點,陶詩的妙處就在心不滯物,境與意會。外物向着詩入的內心走來,相逢一笑,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迄今為止,人們理解陶淵明此詩,大抵不出這個範圍。
  徐先生則曰不然。他說,關鍵的問題是『南山』二字,已往的注本都把它視作虛指,未及注此,論者遂以不狂為狂,大失淵明本意:
  陶潛【飲酒詩】:『採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南山向無確解,如虛指某一高山,則似有詩意而實則鑿空。余讀【晉書・隱逸傳】:『翟湯,字道深,尋陽人,不屑世事,耕而後食。司徒王導辟,不就,隱於縣界南山。』淵明為翟湯同鄉後輩,志行相似,故詩中『南山』,實借指翟湯言,非屬虛指。又蕭統【文選】選陶詩,作『悠然望南山』,望謂注仰,有嚮往意。陶詩原文當如此。
  最初看到徐先生的發覆,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與中國詩歌的接受美學太牴觸了。從詩的意境上講,『見』字是無意,『望』字是有意,後者的確太實,也太俗。如此探賾索隱,那麼,說『南山』喻南山四皓,或者指南嶽廬山,不也一樣可通?可再一想,這些畢竟都是古典,而徐先生的考證卻是陳寅恪所說的『今典』。詩歌若尋出今典,方為扣實。翟湯是東晉有名的隱士,史書上說他累征不起,也是個不肯受人恩惠的人,【搜神記】的作者干寶送他一條船,他變賣成絹物,又寄還給干寶。宋人王質的【栗裏譜】甚至還推定,陶妻翟氏就是翟湯家人,亦不知何據。不過,陶淵明棄官而去,隱居南山,過的也是那種『耕而後食』的生活,偶爾聯想到這位志行相類的同鄉前輩,生出仰望之情,正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我還是有點不甘心,去查版本。收錄此詩最早的蕭統【文選】確是作『望』字,而陶集最初的本子也是這個梁昭明太子所編,雖已亡佚,想必文字都一樣。唐初歐陽詢等人編的【藝文類聚】(卷六五)摘錄了這首詩,也作『望』。至於別集,唐代的寫本今人當然是無從看到了。東翻西檢,找到兩首詩,一是白樂天的【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其一曰:『時傾一尊酒,坐望東南山。』另一首是蘇F的【閒園即事寄韋侍郎】,曰:『結廬東城下,直望江南山。』兩首詩都是效陶之作,算是旁證,也可證明唐人見到的本子是『望』字。
  宋本呢,顯然是不用查了,東坡看到的已經是不同文字。據稱,北宋時流行的陶集有數十種之多,時人已經不勝其異。宋庠考訂江左舊本,編為十卷,後世通行的陶集便大多出於這個訂本。這樣看來,以『望』作『見』,當是宋人臆改,加上蘇東坡的名氣又太大,大到牢牢佔據了文字史上的話語權,他的此番言論一出,無人敢駁。這之後,歷朝的詩集、選本和詩話就大都作『見』而不作『望』了。
  以前讀王瑤的陶詩注,說服菊可以延年,採菊是為了服食,深以為然。翻檢魏晉間人的詩文,食菊的記載觸處可見,如【西京雜記】(卷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曹丕【九日與鍾繇書】:『至於芳菊,紛然獨榮。……輔體延年,莫斯之貴。』傅玄【菊花賦】:『服之者長壽,食之者通神。』晉代的葛洪儒道兼修,在【抱朴子・內篇】中列舉了許多食菊益壽的方法,還具體地記載了南陽某山中人家,因飲了遍生菊花的甘谷水而長壽的事。晉時的南陽似乎是一個隱士聚居之地,【桃花源記】中的劉子驥不也是南陽人嗎?【晉中興書】稱他常入山採藥,深入忘返,想必這藥就包括了菊花在內。回頭再看陶詩,【九日閒居】裏就明明白白地寫道:『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
  既然是為了服食,就不是高曠悠遠的心境,而是一種實在的養生之道。但當初竟沒想到,若上句的心境是實,下句的心境是虛,這兩句便很難契合無間。如今以『見』為『望』,採菊服食才算是終於有了着落。所不同的是,王瑤先生說南山是壽考的象徵,徐先生則說是翟湯的借指。南山者,翟湯也。按照這意思推論,南山在詩人心中,首先是一個歷史人物的存在。詩人一邊採菊,一邊嚮往先賢,想到的是服食養生的生活,並非心不滯物的光景。徐先生是訓詁學家,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不肯多做闡釋。但在我看來,這條考證卻正符合陳寅恪先生所說的『依照今日訓詁學之標準,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致沈兼士書】)。考定一個『望』字,便讓晉人的文化生活從遙遠的歷史深處浮現出來。
  也就是說,通過『望南山』,陶淵明表達的是一種對隱居生活的喜悅,而蘇東坡闡發的卻是一種無我的禪意。陶淵明信仰天師道,崇奉道家自然學說,他雖與當時隱居廬山的高僧慧遠有交接,卻未嘗受佛教寂滅思想影響,甚至在人生觀上還存在着明顯的分歧。『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以己身委運任化,這是陶淵明的態度。『達累緣於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於稟化,不順化以求宗。』(【弘明集】五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息患在於無我,這是慧遠的態度。因此在這首詩裏,陶淵明的『悠然』之情仍舊是道家的以道觀物,而非禪悅的以物觀物。以道觀物,體悟的是自然,詩人融化於自然之中;以物觀物,體悟的則是無我,詩人處在忘我的狀態之中。現代學者於道家禪悅每每相混,其實自宋人已然。看來,今後再讀【飲酒】,那個忘我的隱士形象得大打折扣了。
  
 樓主| 買櫝還珠 發表於 2012-6-9 17:30 | 顯示全部樓層
  也許意料到會引起爭議,徐先生在文中指出今人仍是因襲宋人舊說後,以一句感嘆作結:『求真務實者,當不河漢斯言也!』言下之意,他作為一個訓詁學者,只是對文字事實本身感興趣,至於宋人闡發的詩意因此遭到破壞,煞了風景,就只好有所不辭了。當年,陳寅恪校箋【秦婦吟】,對其中一句詩『野色徒銷戰士魂』存疑,認為『野色』當作『宿野』,也曾說過類似的話:『若有以說詩專主考據,以致佳詩盡成死句見責者,所不敢辭罪也。』
  這確乎不只是『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狀』的問題,而且也是關涉到文學史上兩種批評範式的問題。這兩種範式都淵源有自,一種範式可說是本文(text)批評,着重摘句、評點和譚藝,把某句詩從具體情境中抽繹出來,加以主觀的審美賞析和闡釋,偏重的是以讀者為中心的闡釋。蘇東坡的天才不下於陶淵明,其論詩主張『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又是宋代以禪喻詩的第一人,好以己意說陶。而要就詩論詩,尋章摘句自是最好的手段。之後,諸家詩話拈出這兩句詩來評說,如宋蔡啟的『禪家所謂語到而實無見處』(【蔡寬夫詩話】),張戒的『非至閒至靜之中則不能到』(【歲寒堂詩話】),嚴羽的『質而自然』(【滄浪詩話】),明譚元春的『禪偈』(【古詩歸】卷九),鍾惺的『「見」字無心得妙』(同上),清王士禎的『吾心無菊』(【古學千金譜】),吳淇的『偶爾湊趣』(【六朝選詩定論】卷十一),近人王國維的『無我之境』(【人間詞話】),都是着落在一個『見』字上,體味的是以物見物的禪意。
  另一種範式可說是語境(context)批評,知人論世,強調詩文的本旨和背景,偏重的是以作者為中心的闡釋。上世紀三十年代,朱光潛向國人傳播西方美學,稱頌陶淵明『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對此,魯迅在【題未定草】中加以駁之,就很反對這種摘句式批評。在魯迅看來,論文得顧及全人全篇,以及當時的社會狀態,方為確鑿。所謂『靜穆』的極境,一經歷史的究詰便會發現,『此境不見於詩』,不過是論者的主觀臆斷耳。乾嘉考據學與西方的歷史主義、實證主義其實頗有相通之處,在文學批評上都屬於語境研究。徐先生的學術取向和方法雖然與魯迅迥異,但他對『望』字的考定,實際上否定了宋以來以禪境喻淵明此詩的定論,在魯迅的歷史主義批評基礎上,進一步揭示出陶淵明的真實心境,加深了我們對陶淵明【飲酒】詩的理解。
  用西方學者艾柯的話說,語境批評屬於『詮釋本文』,本文批評屬於『使用本文』。前者『必須尊重他那個時代的語言背景』,後者則『可以根據不同的文化參照系統得到不同的解讀』(【詮釋與過度詮釋】,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版)。國內學者胡曉明的一篇文章也認為,在現代中國,這兩種不同的詩學範式的代表是陳寅恪和錢鍾書。陳寅恪的興趣在歷史真實 ,認為中國人詩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詩,所以重史料考證、文字訓詁,是用實證主義復甦了知人論世的傳統;錢鍾書的趣味在藝術美感,認為詩而盡信,不如無詩,所以對詩文中作者、本事、時地都不甚關注,着力抉發其中的情感心理類型,是用西方美學、心理學和哲學更新了評點、譚藝的傳統。他們的治學形成不同的『學術共同體』,不同的學術問題領域,存在着『一個隱含的詩學範式之爭』(【陳寅恪與錢鍾書:一個隱含的詩學範式之爭】,【華東師大學報】1998年第1期)。在陶詩的理解上,當初的魯迅與朱光潛之爭,如今的徐先生與宋人之別,其實都可作如是觀。
  徐先生這條考證最初發表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因為是考釋文字,只提到翟湯的典故,未言及蘇軾的作用,所以並沒有引起學界注意。去世前一年,他又把文章改了一遍,採用與友人對談形式,他自己仍是只及文字訓詁,蘇軾的觀點則由友人道出。中國人對生死的態度,尤以陶淵明的自然主義最為通達,於是發覆陶詩的本旨,便成為徐先生從容自若度過最後時光的一大樂事。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海外教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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