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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潘知常
(一)自公元184年『黃巾之亂』始、至公元280年『三國歸晉』終的『三國』時期,歷時僅96年,卻在2132年血雨腥風的中國專制社會歷史中始終爲後世所矚目。無論是流傳於民間、爲尋常百姓津津樂道的三國傳奇,還是作爲史學鉤沉的研究成果而進入正史典籍的【三國志】,以及經歷了近千年的傳承、積澱,最終定型於羅貫中之手的【三國演義】小說,都反映了國人對於『三國』歷史的關注、探究與反思。一方面,在這種矚目背後所隱含的是中國人對中國歷史周而復始出現的『亂世』的心理焦慮和內在緊張,作爲對『亂世』創痛記憶的反思和解釋――三國傳說和【三國演義】,無疑真實和深刻地反映著中華民族共同的審美趣味和美學判斷,從美學角度觀照【三國】因之可能;另一方面,在各種關於『亂世』歷史和【三國演義】的品評賞析著述中,讀者可以看到政治學的『在場』、經濟學的『在場』、博弈論的『在場』……甚至是講故事的娛樂『在場』,我們並不否認其各自存在的價值,然而令人瞠目結舌的是,我們同時也看到了,在這些評價中,美學評價卻始終『缺席』和美學眼光的一概『罔顧』。這實在是令美學蒙羞失重的『缺席』,是令美學研究喪失尊嚴的『罔顧』。或許正因爲如此,從美學角度省察【三國演義】和『亂世』歷史,才非常必要,而且迫切必要。
【三國演義】所寫的是中國帝國歷史中『亂世』的第一頁,從漢末三國亂世的發生到元末明初【三國演義】的定稿,其中間隔了一千多年的時間。其中有兩點尤其值得注意。首先,『三國』動亂的歷史境遇和【三國】文學的創作背景――元末四十餘年動盪時局給文人留下的刻骨銘心的感觸,二者同處於『邊緣情境』(ultimate situations)之下。如雅斯貝斯所說,當一個人面臨絕境――如死亡、失敗、毀滅時,他與一切日常生活之間的對話關係出現了突然的全面的斷裂,賴以生存的世界瞬間瓦解,此時,人不得不睜開眼睛重新認識原本熟識的世界,『在面臨自身無法解答的問題,面臨爲實現意願所做努力的全盤失敗』時,換言之,在進入『邊緣情境』時,人才有可能出現恍然大悟、如夢初醒的深刻覺醒(引自雅斯貝斯【悲劇的超越】)。顯然,這雙重『邊緣情境』構成了作爲絕對現場的『亂世』和作爲文學創作的【三國】之間的內在關聯。它爲剖析【三國】美學提供了重要前提。其次,【三國演義】的作者是羅貫中,然而【三國演義】卻並非獨立創作的結果。自宋朝以來的民間說書藝人對『三國』歷史的種種故事化敷演是【三國演義】最主要的故事素材。『亂世』歷史在長期口耳相傳的『講故事』的傳播過程中不斷被打磨、加工、變形,最終經由羅貫中之手整合而成。【三國演義】的集結成書,無疑反映了元末亂世給時人留下的切膚之痛;但更其重要的是,『三國』故事經歷了千年敷演累積,它承載著全體中國人對於『亂世』的共同反思與反省。這種歷史性『集體創造』的反思與反省構成了【三國演義】的文化取向與美學取向。
(二)【三國演義】選擇以『亂世』爲主題,其眼光不可謂不獨到,然而也並非出於偶然。中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寫『亂世』,它暗示了中國歷史從一定意義上說就是以『亂世』作爲其基本特徵的。【三國演義】所把握的『邊緣情境』,正是中國人在面對『自身無法解答的問題』時,意識到『爲實現意願所做努力的全盤失敗』後的某種『恍若大悟』和『如夢初醒』――對『亂世』的反映和反省。而【三國演義】對於中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歷史經驗的總結堪稱空前深刻。因此【三國演義】作爲反映『亂世』、反思『亂世』、反省『亂世』最爲成功的作品進入經典、代代流傳,實屬必然。
應該承認,【三國演義】的成功在於:它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中國社會的『治亂』、『分合』的歷史規律,這顯示了作家深邃的眼光;【三國演義】所『演』之『義』代表了中國人在『邊緣情境』下對歷史和社會『恍然大悟』、『如夢初醒』的反思與反省,它試圖啟示中華帝國『之基業,隳於何人?敗於何事?消於何年?歇於何地?』從而達到『懲創人心,末世之一救』(孔尚任【桃花扇】小引)的目的,這顯示了文學充分的自覺。但是,提出正確的問題不等於一定能夠作出正確的回答。【三國演義】的遺憾在於:它對於『亂世』的反映、反思與反省都非常膚淺,甚至可以說,是『流毒』甚廣。
關於『亂世』,【三國演義】提出的第一個最根本和最關鍵的問題是:『亂世』是因何造成的?
【三國演義】將『亂世』的出現歸罪於社會和人的『失德』。小說從漢廷的內憂外患起筆,意味深遠:體制內官員『失德』,污吏橫行(『張翼德怒鞭督郵』)與宦官作亂(『何國舅謀誅宦豎』);體制外庶民『無德』(黃巾起義)。【三國演義】認爲:『失德』導致的內憂外患點燃了『英雄』的憤怒,也點燃了『亂世』的導火索。遺憾的是,這種的回答是膚淺和錯誤的。
對於三國動亂歷史原因的透視,著名歷史學家錢穆先生的見解可謂一針見血――『離心勢力的成長』。在對具體史實深入細緻地考察後,他揭示出一個令人觸目驚心的事實:『東方的黃巾,乃至西方的邊兵,均已逐次消平。若使當時的士族有意翊戴王室,未嘗不可將已倒的統一政府復興,然而他們的意興,並不在此。』『當時士族不肯同心協力建設一個統一國家』,是因爲『他們已有一個離心的力量,容許他們各自分裂』。而這種『離心勢力』的出現、成長與爭奪,無一不與中國專制極權的社會形態緊密相關。簡單而言,是當時體制內外的所有謀權者都意識到了一個事實:掠奪社會資源而不是生產社會資源,是惟一的生存選擇。皇帝通過戰爭暴力的方式掠奪全國的社會資源,據爲己有;官員和士族從表面看是皇權的御用工具,而究其實質卻是根據各自利益關係結成的不同博命集團,如宦官集團,官僚、士族集團。而體制之外,類似水泊梁山這樣的草寇博命集團也應運而生。封建皇權的極權與離心勢力的分權,二者博弈關係的必然失衡才是中國社會『亂世』產生的現實根據。
三國大戰其實就是內戰、混戰,根本不存在諸如『帝蜀寇魏』之類正義與非正義的分別。傳統中國是一個專制社會,沒有公權只有私權,沒有公義只有私慾,所有的人都只爲自己謀利,而謀利方式也自上而下驚人的統一,就是――『搶』。『搶』,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成王敗寇的區別只在於『搶』得成功還是失敗;『一治一亂』的更迭也無非是『搶』少與『搶』多之間的微妙平衡。對於中國人來說,只有『搶』才是成本最低而回報最爲豐厚的事情。只有『爭(到)權』才能『奪(到)利』,只有『升官』才能『發敗』。『盛世』是隱秘的『搶』和『小搶』,『亂世』則是公開的『搶』和『大搶』。總之都無『有德』與『失德』可言。因此,而我們在【三國演義】中看到的將專制政治的極權癌症歸罪於社會失德的道德義憤的回答,是一種典型的中國式虛假回答,是以不回答爲回答。
進而,美學對於社會、歷史和文化的討論,不應止步於『亂世』的現實根據,而尤應追問『亂世』的人性根據。如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序言】中所說的那樣,是『比較人類與獸類』,是『看看各個社會在什麼地方離開了永恆的法則,離開了真,離開了美,或者在什麼地方同它們接近麼?』(引自【西方文論選】下卷)與【三國演義】對『亂世』智必出『奇謀』、戰必揮『鏖兵』的『精彩』反映不同,美學之眼所見證的應該是『亂世』故事背後歷史的『絕對現場』:『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餘一,念之斷人腸』(曹操【蒿里行】)。『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幾微間,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敢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城郭爲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蔡琰【悲憤詩】)毋庸贅言,在『英雄』輩出的【三國】故事以外,真實的三國,是中國歷史上最寒冷的時代之一;而『亂世』,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無愛的人間』。從『亂世』的人性根源的角度不難看出:『亂世』根源於『使人不成其爲人』,根源於『失愛』。『使人不成其爲人』與『失愛』是專制社會的根源,而專制社會則是『亂世』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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