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謝桃坊
國學沉寂四十餘年之後,於1993年以北京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辦的大型學術輯刊【國學研究】的問世爲標誌,表明它再度成爲中國學術熱潮。中國古典文學與國學有無關係呢?它是否爲國學的對象?它在國學研究中處於怎樣的地位?我們治古典文學是否應具備國學的基礎呢?對於這些問題的認識,需要我們作歷史的追溯。
中國晚清時期由於西學東漸的加劇,在學術界引發了中、西學和新、舊學之爭。一些具有民族主義思想的學者們力圖保持中國傳統文化,視之爲『國粹』,於是湧現國粹思潮。1903年冬,鄧實等在上海倡議成立國學保存會,1905年2月刊行【國粹學報】。1906年,日本東京的中國留學生組織國學講習會,由章太炎主講。1910年,章太炎將國學論文輯爲【國故論衡】由日本秀光社排印出版。1911年,北京國學研究會出版【國學叢刊】。1912年,四川國學研究院在成都出版【四川國學雜誌】。1914年,北京清華學校國學研究會刊行【國學叢刊】。1919年,北京大學成立國學社,刊行【國故月刊】。這一段時期的國學動動,志在保存國粹,以抵制西學的傳播和新文化運動的開展。1922年8月1日,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主持召開了北大季刊編輯討論會議,成立國學組,胡適爲主任,計劃出版【國學季刊】。胡適在1922年8月26日的日記里寫道:『我們的使命是打倒一切成見,爲中國學術謀解放。』他隨即撰寫了【〖國學季刊〗發刊宣言】,於1923年1月由【國學季刊】第一卷第一號刊出。自此,國學運動的一種新思潮形成,它使國學的發展走上一條新的道路。
任何一種學術思潮只有在發展到一定程度時,人們對它的性質才會有較明確的認識。『國學』的概念是極寬泛的,它似乎可以涵蓋整個的中國傳統文化或中國學術,這在當時國學大師之間即有不同的理解。而從他們的不同理解中,可以見出它與中國古典文學的關係。
章太炎將國學等同於儒學,提倡儒家倫理道德。他在【國學之統宗》裡說:『今欲改良社會,不宜單講理學,坐而言,要在起而行。周、孔之道不外修己治人,其要歸於「六經」。』怎樣最簡要地領會『六經』的精神呢?他說:『余以爲今日而講國學,【孝經】、【大學】、【儒行】、【喪服】,實萬流之匯歸也。』【孝經】是【十三經】之一,【大學】和【儒行】是【禮記】中之兩篇,【喪服】是【儀禮】中之一篇,它們是講述儒家之道和儒者行爲規範的。章太炎在各處講國學的主要內容是通過小學(文字、音韻、訓詁)以了解儒家經典,旁及歷史、制度、宋明理學和佛學。他與一些由經師而講國學的學者們都是無文學觀念的。胡適在【〖國學季刊〗發刊宣言》裡說:『國學的使命是要大家懂得中國過去的文化史,國學的方法是要用歷史的眼光來整理一切過去文化的歷史,國學的目的是做成中國文化史。』中國文化史包括哲學史、藝術史、文學史、宗教史、民族史等。這樣,文學是屬於國學對象之一的。顧頡剛在【北京大學〖國學門周刊〗發刊詞》裡說:國學『是中國的歷史,是歷史科學中的中國的一部分。研究國學就是研究歷史科學中的中國的一部分,也就是用了科學的方法去研究中國歷史的材料。』在中國歷史的材料中,古典文學僅是一種材料,並不含有文學的性質。錢穆是將國學理解爲中國學術思想史的,他在【國學概論•弁言》裡以爲治國學『其用意在使學者得識二千年來本國學術思想界流轉變遷之大勢』。這是將文學排斥於國學之外的。
從上述四種國學觀念可見,文學或者是國學對象之一,或者與國學毫無關係,它是處於尷尬境地的。
我們再看國學大師們開列的國學書目中的古典文學情形。1923年胡適在【東方雜誌】發表【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計181種典籍,其中文學史之部自【詩經】迄【老殘遊記】爲77種,占總數的百分之四十。這裡所列典籍過於繁多,遠非一般青年可在三五年內讀完的,所以隨後他又擬了一個『實在的最低限度的書目』,計有:
【書目答問】【中國人名大辭典】【九種紀事本末】【中國哲學史大綱】【老子】【四書】【墨子間詁】【荀子集注】【韓非子】【淮南鴻烈集解】【周禮】【論衡】【佛遺教經】【法華經】【阿彌陀經】【壇經】【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王臨川集】【朱子年譜】【王文成公全書】【清代學術概論】【章實齋年譜】【崔東壁遺書】【新學偽經考】【詩集傳】【左傳】【文選】【樂府詩集】【全唐詩】【宋詩抄】【宋六十家詞】【元曲選】【宋元戲曲史】【綴白裘】【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
以上39種,古典文學13種,占總數的三分之一。梁啓超指出胡適所擬書目偏重哲學與文學,其中有許多是沒有國學常識的青年不能讀的;又如讓青年去讀【全唐詩】和【宋六十家詞】還不如選讀幾種著名詩集和詞集爲當。因此他重新擬了一個【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計收典籍126種,其中韻文類書36種,繼而又擬了『真正之最低限度』書目:
【四書】【易經】【書經】【詩經】【禮記】【左傳】【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國策】【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鑑】【宋元明史紀事本末】【楚辭】【文選】【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韓昌黎集】【柳河東集】【白香山集】
以上25種,其中古典文學8種,占總數的三分之一。我們且不評論這兩家所擬書目的優劣,但可見其真正最低限度書目中古典文學均占三分之一的比例。這些書目是青年學習國學的必讀的基本典籍,則古典文學是國學基礎之一。1924年章太炎在【華國月刊】發表了【中學國文書目】,實際所擬青年應讀的國學典籍,計39種,它們爲儒家經典、諸子、理學和小學書,除儒家經典【詩經】之外,竟無一種文學書。這反映了國學思潮中一種守舊的態度,它在整個國學運動中一直存在影響,但自1923年之後已非國學的主流。
在各種國學刊物里,我們能見到一些古典文學研究的論文,例如: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國學叢刊】1910年);李萬育【說詞】(【國學叢刊】1923年);胡懷深【韓柳歐蘇文之淵源】(【國學】1926年);馮沅君【南宋詞人小記二則】(【北大國學月刊】1926年);馮沅君【南宋詞人小記】(【北大國學月刊】1927年);顏虛心【陳同甫生卒年月考】(【國學論叢】1927年);王國維【唐宋大曲考】(【國學論叢】1928年);王敦化【宋詞體制考略】(【齊大國學叢刊】1929年);梁啓超【跋四卷本稼軒詞】(【國學論叢】1929年);羅根澤【郭茂倩〖樂府詩集〗跋尾】(【國學叢編】1931年);史乃康【江西宗派之人物及其詩體】(【國學論衡】1933年);張尊五【北宋詞論】(【國學季刊】1933年);夏承燾【姜白石議大樂辨】(【國學論衡】1934年);俞振楣【歐陽修文淵源考】(【國專月刊】1936年);趙宗湘【蘇詩臆說】(【國專月刊】1936年);阮真【評兩宋詞】(【國專月刊】1936年)。這些僅是關於宋代文學的論文,說明古典文學是國學的研究對象之一。上述論文屬於純文學研究的不多,而大都是從文獻與歷史的角度對文學作品與作家進行考證。我們如果將國學刊物發表的關於古典文學的論文進行統計,必然會發現屬於從文獻與歷史角度作的考證居多。這可說明古典文學作爲國學研究的對象是不同於純文學研究性質的。不僅古典文學的情況如此,其他中國哲學、歷史、政治、地理、語言等作爲國學研究對象時也是如此的。
『國學』這個概念是較爲模糊的。1926年,錢穆說:『「國學」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爲一時代的名詞。其範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許多學者皆有類似錢穆的感想。1932年7月北京大學研究院成立,設自然科學部、文史部和社會科學部,原研究所國學門爲文史部取代。『文史』代替了『國學』,學術界立即有所響應:1933年6月國立暨南大學出版【文史叢刊】,1935年3月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出版【文史彙刊】,1935年7月安徽大學文史學會出版【安大文史叢刊】,1941年1月重慶文史雜誌社創辦【文史雜誌】。顯然『文史』比『國學』概念較爲狹小,但『文史』絕非『文學』與『史學』的組合,它是中國學術新概念。1946年10月天津【大公報•文史周刊】創刊,胡適在【〖文史〗的引子》裡說明此刊宗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