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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陳 君
『遊學』二字,較早見於【史記】卷七八【春申君列傳】,曰:『遊學博聞。』正如呂思勉先生云:『蓋謂其因遊學所以能博聞也。』(【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春秋、戰國時期,隨着世卿世祿制的解體,士的階層崛起,他們往來諸國,遊宦諸侯,其中不乏學問之士,如齊國的稷下學宮就聚集了不少遊學之士。秦國統一天下後,禁止私學,遊學之風暫歇。秦亡漢興,隨着社會走向安定,遊學之風再度興起。如西漢疏廣家居教授,學者自遠方至。東漢時期此風更盛,不論京師或郡國,『經生所處,則不遠千里之路。精廬暫建,嬴糧動有千百』(【後漢書】卷七九下【儒林傳論】)。如果經師身處僻遠之地,求學者往往不辭辛苦,千里奔赴。會稽山陰趙曄詣犍為資中從杜撫學,與親人多年不通音信,家人甚至懷疑他已不在人世,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兩漢時代的遊學在形式上雖與先秦相同,但學習內容卻有所不同。尤其是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漢書】卷六【武帝紀贊】),儒家思想確立了獨尊地位,儒家經典成為遊學之士的主要學習內容。
漢代的遊學,以東漢和帝、安帝時期為界大致可劃分為兩個階段,兩個時期又有不同的特點。和、安以前,一般遊學之士的學習方式以私家教授為主。如贛遂教授數百人;翟方進西至京師受經,積十餘年,經學明習,徒眾日廣;其子宣,居長安教授,諸生滿堂。(參見【呂思勉讀史札記】『私家教授之盛不始東漢』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太學博士弟子則各有員數,『設科射策,動以官祿』(【漢書】卷八八【儒林傳贊】),不在遊學之列。學與宦本密不可分,子夏就說過『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篇】)的話,【禮記•曲禮上】也有『宦學事師』的說法。遊學者也不例外,習經的目的是做官,入仕的基礎則是明經。【漢書】卷九二【遊俠•樓護傳】載樓護少隨父為醫長安,出入貴戚家,誦醫經、本草、方術數十萬言,長者咸愛重之。共謂曰:『以君卿之材,何不宦學乎?』樓護於是辭其父,學經傳,終成名士。和帝初年樂府詩【雁門太守行】所謳歌的洛陽令王渙情況與此類似,詩歌寫道:『孝和帝在時,洛陽令王君,本自益州廣漢蜀人,少行宦學,通【五經】論。』(【後漢書】卷七六【循吏•王渙傳】章懷太子注引【古樂府歌】)在王渙的成長經歷中,學與宦也是二而為一的。
自東漢和、安以後,遊學與遊宦更加緊密地結合起來。【後漢書】卷七九【王符傳】云:『自和、安之後,世務遊宦,當塗者更相薦引。』所謂遊宦,就是交遊以求宦達。其中浮華者眾,成就者少。王符【潛夫┞•贊學】云:『當世學士恆以萬計,而究途者無數十焉……是故無董、景之才,倪、匡之志,而欲強捐家出身曠日師門者,必無幾矣。』有些人甚至放棄了正常的學業,專務交遊結黨。袁宏【後漢紀】卷一五【殤帝紀】云:『自頃以來……俗吏繁熾,儒生寡少。其在京師,不務經學,竟於人事,爭於貨賄。』『竟於人事,爭於貨賄』是遊宦生活不光彩的一面,但可能也是更多人選擇的方式。王符對此有激烈的批評:『今多務交遊以結黨助,偷世竊名以取濟渡。』(【潛夫論•務本】)不僅普通士人有結黨之風,名士之間也有薦舉之事。【後漢書】卷五三【竇融附竇章傳】云章『與馬融、崔瑗同好,更相推薦』。史書所載是符合事實的,【北堂書鈔】卷三二引有竇章【薦馬融文】,【後漢書】卷八二【崔S傳附崔瑗傳】又載竇章(時任少府)曾與大司農胡廣共薦崔瑗為河間相,陸侃如先生【中古文學系年】將此事繫於順帝漢安元年(142)。
東漢後期,太學逐漸成為遊宦、遊學之士的聚集之地。光武帝興復太學以後,明帝多次幸臨,與博士諸儒講論經義。然『自安帝覽政,薄於藝文,博士倚席不講,朋徒相視怠散,學舍頹敝,鞠為園蔬,牧兒蕘豎,至於薪刈其下』(【後漢書】卷七九上【儒林傳】)。永建六年(131)秋九月,順帝採納翟T的建議,重新『繕起太學』(【後漢書】卷六【順帝紀】),更修黌宇,共造構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後漢書】卷七九上【儒林傳】)『自是遊學增盛,至三萬餘生。然章句漸疏,多以浮華相尚』(【後漢書】卷七九【儒林傳序】)。太學游士來自不同地區,學術背景各異,思想見解千差萬別,卻都希望找到個人的政治出路。在批評時政的潮流激盪之下,他們將對生活境遇的種種不滿指向政治的腐敗,將個人命運的不幸歸結到皇帝的昏庸與宦官的專權,以清議對抗政治上的濁惡勢力。游談之士的求名之心、結黨之風,與士大夫的意氣之爭、朝廷的政治鬥爭聯繫在一起,最後釀成了黨錮之禍。
遊宦、遊學不僅是一種社會風氣、政治現象,更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遊宦與遊學者行走在尊與卑的社會階層之間,對普通民眾來說他們是經生、是學士,但在官宦豪族面前,他們不過是白衣寒士;他們既感受到城市的繁華,也領悟到人情的冷漠。這個特殊群體的人生感受表現在文學中,就是【古詩十九首】所展示出來的震撼人心的力量。關於【古詩十九首】的時代,前輩學者有過許多推測,一般認為這組詩歌是東漢後期的作品。歷史的真相雖然難以還原,但詩歌流露出來的思想、感情,卻給我們一些可供尋覓的線索。從許多方面看,【古詩十九首】的內容、風格與遊宦、遊學的時代背景是貼合的,其中許多詩篇反映了遊學、遊宦的艱難與人情冷暖。
對個體生命而言,遊宦、遊學的經歷具有更豐富的含義。【古詩十九首】中充滿了離家者行走的腳步聲,『驅車策駑馬,遊戲宛與洛』(【青青陵上柏】)是近游,『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行行重行行】)則是遠行。遊宦之士羨慕豪門、勛貴的奢富,所謂『洛中何鬱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餘尺』(【青青陵上柏】)。詩中所描寫的洛陽,正是漢末大亂之前的景象:『洛中貴戚室第相望,金帛財產,家家殷積。』(【後漢書】卷七○【董卓傳】)『兩宮』、『雙闕』也是洛陽宮闕的真實寫照,蔡質【漢儀】中寫到:『自到偃師,去宮四十三里,望朱雀五闕、德陽,其上鬱律與天連。』(司馬彪【續漢書•禮儀志中】劉昭注引)可以想見,洛陽雄偉聳立的宮殿、上與天連的宮闕,這些彰顯尊容的皇家氣派一定會讓初至京城的『鄉鄙之士』嘆為觀止,讓他們萌生出人頭地、衣錦還鄉的念頭。追求榮名的思想在【古詩十九首】中反覆吐露,或云『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今日良宴會】),或云『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回車駕言邁】)。此外,【古詩十九首】更流露出一種通俗趣味,或沉溺於聲色之娛:『蕩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東城高且長】)或沉溺於美酒華服:『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車上東門】)或宣揚及時行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
既然遊宦是為了顯達,就需要交遊,而饗宴是文人交遊之中不可或缺的內容。崔瑗曾經將自己的俸祿大部分用來款待賓客,卻因為奢侈而遭到他們背後的議論與指責,崔瑗知道後十分生氣,說『士大夫不足養如此』(【後漢書】卷八二【崔S傳附崔瑗傳】章懷太子注引華嶠【漢後書】),然好客之病終不能改。蔡邕【與袁公書】云:『朝夕游談,從學宴飲。酌麥醴、燔乾魚,欣欣焉樂在其中矣。』(【北堂書鈔】卷一四八,清嚴可均輯入【全後漢文】卷七二)則寫出了遊學者朝游夕宴、怡然自得的生活側面。【古詩十九首】也有『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今日良宴會】)的吟唱。在這個浮華奢靡的社會中,作為個體的遊學、遊宦者,其力量是微弱的,未必都能找到個人的出路。與馬融同時的扶風曹眾伯師亦有才學,『與鄉里蘇孺文、竇伯向、馬季長並遊宦,唯眾不遇,以壽終於家』(【後漢書】卷一一○上【文苑•蘇順傳附曹眾傳】章懷太子注引【三輔決錄注】)。在很多時候他們不免感到空虛和寂寞,而至於『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明月何皎皎】),甚或終夕不眠,『愁多知夜長,仰觀眾星列』(【孟冬寒氣至】)。【明月何皎皎】詩云:『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雲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思鄉之情是實在的,但詩人內心的愁思卻是複雜的,他並沒有告訴我們這是怎樣一種哀愁。詩人不願啟口,我們亦無從推測。有時生活不如意,則希望藉飲酒來麻醉自己,暫時忘掉世俗的煩惱:『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但飲宴之後卻更加苦悶,大膽唱出憤激之言:『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飈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NFC2Ei鴣た嘈痢!保ā督袢樟佳緇帷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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