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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 情景浑融 深蕴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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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衣 发表于 2012-6-9 17: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陶文鹏

  北宋“宰相词人”晏殊,其词笔调闲婉,语言典雅,气象高华,情景浑融又深蕴理致,有不少广为传诵的名篇佳句。这里从其《珠玉词》中撷取几例,作一些赏析。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两句出自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此词写怀人。上片说他在小园里对酒听歌,忽然想起去年欢宴的情景,一样的暮春天气,一样的楼台亭阁,一样的清歌美酒。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同情人分手了。如今景象依旧,她却杳然黄鹤,真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这三句由今思昔,将今昔时空与情景叠印表现,无一怀人词语,却渗透着深沉的怀人情意。笔墨洗练,又从容自如。下片借眼前景物写今日的感伤。“无可”两句说:看着春花凋落,春光易逝,深感无可奈何;又见燕子呢喃归来,好像是曾经相识,更教人情怀难堪。这里所写的花与燕,都是词人亲眼所见的真实景物,同时又有隐喻、象征的意味。古人常以花来比女子,“花落”,也就隐喻佳人的杳然无踪或是已然辞世;“燕归”,既补写出去年欢会时有燕子在场,所以说“似曾相识”,同时也反衬出伊人未归所引起的怀念、伤感之情。可见这两句妙在物我交融,情景混一,亦兴亦比,显隐相映。细加品味,在写景抒情中,还蕴含着人生哲理。对春花凋落的无可奈何,使人感触到人生中很难阻止一些美好事物的消逝;似曾相识的燕子归来,又教人体悟生活中仍然会有另外一些美好事物出现。花开花落也令人联想到人生的生离死别,盛衰浮沉,亦如同大自然的运动变化、新陈代谢一样,是一种规律,不以个人的情感、愿望或意志而转移,从而启迪人们以一种乐观的、理性的态度看待自然与人生。以上这些感发人们深刻、辩证地体验自然与人生的哲理,并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而是隐藏在生动具体的情景描写之中,所以韵味含蓄,耐人细品。
  这一联是对仗句。在对仗中,用实词作对比较容易,用虚词对难度较大。难在虚词很少,意义比较抽象,这两句竟能以几乎全是虚词组成的“无可奈何”与“似曾相识”两个成语上下相对,再加上“花落去”与“燕归来”,意蕴相反又前后连贯,一悲一喜,一抑一扬,形成工丽又天然的妙对。令人击节叹赏。所以卓人月《词统》卷四评云:“实处易工,虚处难工,对法之妙无两。”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也赞曰:“‘无可’两句,虚对工整,最为昔人所称。”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
  
  这两句出自晏殊《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阑干影入凉波。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春,晏殊以故相之尊移知陈州(今河南淮阳),于西园隙地种植莎草,并作《庭莎记》一文,这首词也是同年春夏间所作,抒写酒醒人散后于恬适自得中略带闲愁的心情。词的前五句所写都是酒醒人散后的景象,最后一句叫醒全篇,点明题旨。上片写小阁燕过,花落庭莎,阑影入波。这一系列的景物意象,都表现了酒醒人散后庭园环境与词人心境的闲静安适。它们有由内到外、自上而下、从空中到水面的空间变化,反映出词人视线的移转与心绪的流动。如果说上片主要写眼中所见,那么下片“一霎”两句转笔写身上所感,耳中所闻。“好风”,是使人感觉舒适的轻风。“圆荷”,是新生的小而圆的荷叶,又称荷钱。这两句对仗工整精致,铢两悉称。“几回”对“一霎”,又是互文见义。“疏雨”对“好风”,“滴圆荷” 对“生翠幕”,可谓毫发无憾。这两句在写景中透露出词人锐敏的外在观察力、感觉力,以及极精致的内在感受力。从翠幕忽然微微摇动,并溢散出丝丝凉意,他立即察觉到这一霎间好风来了。句中这个“生”字用得生动微妙,它体现了词人感觉敏捷,感受精微。如果改用“吹”、“掀”,“翻”等动词,就显得太粗、太狠重、太直露了。下句写疏雨,它的声音是细碎的,甚至是时断时续的,而疏雨洒落新荷之声更为轻微,可是词人还是听到了,而且听了“几回”,可见他聆听之专注、长久,可知他心境之闲,环境之静。“几回”句从五代孙光宪《思帝乡》“看尽满池疏雨打团荷”句化出。“圆荷”比“团荷”更形象。“打”字太猛烈,同“疏雨”不适应。晏殊换以“滴”字,感觉就有精细与粗疏之别。“滴”,准确地描状出疏雨洒落圆荷上的细碎轻微之声。正如唐代诗人孟浩然的名句“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一样,“滴”字是声音短促幽细的入声字,诵读起来,唇吻间仿佛有疏雨竹露滴落。这两句以风生翠幕的动态和雨滴圆荷的声音,反衬出酒醒人散后的清静环境和词人闲适中略显落寞的心情,从中可见词人的敏慧诗心和雍容气度。这是很有艺术个性的情景交融的佳句。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这两句出自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全篇抒写伤春念远之情。上片首句“一向”,即一晌,一会儿。词人直抒春光易逝,人生有限,盛年不再。次句说,在这短暂浮生之中,即使是寻常的离别,也使人怅恨销魂。第三句说,既然愁苦难免,不如苦中作乐,对酒当歌,自遣情怀。这三句一气呵成而笔意回曲,如近人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所评:“如石梁瀑布,作三折而下。……半首中无一平笔。”换头“满目”两句,设想自己登高远望辽阔的河山,只能徒然地怀思远别的亲友;就算是独处家中,看到风雨摧落繁花,更令人感伤春光归去匆匆。结拍句说,与其徒然感伤,还不如在歌筵酒席之中,好好爱怜眼前的歌女吧。
  近代词学家吴梅在《词学通话》第七章中特标举“满目”两句,认为比晏殊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胜过十倍而人未之知,却没有具体阐释胜在何处。我认为这两句同“无可奈何”一联,各有佳处,难以轩轾,其妙有以下几点:
  第一,词人将“满目山河”与“落花风雨”,同“念远”、“伤春”分别组合、映照,使物与我、景与情水乳交融。“念远”与“伤春”四字点睛,点出了全篇主题。“空”字、“更”字,作为副词修饰念远、伤春,使词人所抒发的思想感情倍加强烈深厚。正如钟陵先生所作的细致分析:“‘空’字、‘更’字,前呼后应,‘更’是‘念远’再加上一层‘伤春’,形成双重感伤的组合,加浓了感伤气氛,‘空’兼指‘念远’、‘伤春’都是徒然,是反复体认后的自我悟识。”(《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第二,这两句不仅感情深厚,而且情中有思,蕴含理致。当代词学家叶嘉莹在《大晏词的欣赏》一文中指出:“如‘满目’一句,除‘念远’之情外,它更使读者想到人生对一切不可获得的事物的向往之无益;‘落花’一句,除‘伤春’之情外,则更使人想到人生对一切不可挽回的事物的伤感之徒劳。”的确,这两句词能够触引读者联想到人生理想追求的渺茫、生活道路的坎坷,启迪人们对人生采取既理性实在又达观超脱的态度,其哲理是相当丰富深邃的。
  第三,晏殊在许多词中抒写伤春怀远或闲适轻愁之情,多从小处落墨,写庭园中的小景物,如前面赏析的两联,描绘的是楼台亭阁、小园香径、落花归燕、翠幕圆荷等。这一联的上句却一反旧套,展现辽阔无垠的山河,取景大,笔力重,气象宏阔,意境高远,下句再写眼前的“落花风雨”,景小笔轻,这就形成了大与小、远与近、刚与柔的对照,使人感受到丰富而不单调的情景之美,在其《珠玉词》中堪称别创一调,拓出新境。
  第四,初唐诗人李峤《汾阴行》有“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之句,南唐词人李煜《浪淘沙令》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晏殊这两句词可能受到前人成句的启发,但他能把前人分别营构的意象作创造性的组合,从中融入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使词句蕴含的情思丰富深邃,超越前人,难能可贵,值得称道。
  第五,“满目”句紧承“等闲离别”,“落花”句紧承“一向年光”,又以“满目山河”与“落花风雨”的具体意象,补足“有限身”和“易销魂”的情意,于是在换头处拓出大境,唱出洪亮悲壮之音,又使上下两片融合无间。由此可见,精彩的警句,既是全篇的亮点,又是同篇中其他句子紧密联系的。
  
  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
  
  这两句出自晏殊的《木兰花》:“玉楼朱阁横金锁,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别来将为不牵情,万转千回思想过。”此词写对情人的思念,主人公应是男子。起首两句说,他对着门横金锁的玉楼朱阁,不由地触引起人去楼空的痛楚。在这寒食、清明时节,春色最浓,但也是春天将尽的时候。词人以美景反衬愁情。“横金锁”,锁着的不只是玉楼朱阁,更锁着满楼、满院的离愁别恨。“春欲破”的“破”字也用得生动、形象、有力。抽象的春,被词人具象化为一只开满春花的瓶子,快要破碎了。“窗间”和“帘外”两句,是工巧雅丽的对偶句。作者把“窗间斜月”与“两眉愁”、“帘外落花”与“双泪堕”直接组合成句,造成了情、景相衬与人、物互喻的双重艺术效果。从情、景相衬的角度看,是说弯弯斜月,正照着窗间人凝愁的双眉;这人看着帘外的落花,触动离恨而两眼落泪。从人、物互喻的角度看,天上的斜月弯弯,好似窗间人一样两眉愁聚;帘外落花簌簌,也像帘里人一般双泪滴落。斜月和落花,既是兴象,又是喻象。这样,人物的情态与花月的形象交映互喻,浑融如一,而暮春月夜幽静朦胧的特定环境气氛与人物伤春怀人的感情心态,也就格外深浓地表现出来。这两句词感染人心的艺术魅力,首先缘自词人敏锐的想象和联想,这使他能从斜月弯弯、落花纷纷联想到人的两眉愁锁、双泪簌簌,抓住了二者的相似之点。其次也得力于词人运用了大胆、精炼的句法,把斜月与愁眉、落花与落泪四个意象紧密“焊接”,形成意象的叠加,意象的和弦,产生了“张力”,奏出了奇音,并诱使读者想象和妙悟,共同参与意境的创造。
  
  独孤及曰:“汉魏之间,虽已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大羹遗味之叹。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始备。虽去《雅》浸远,其利有过于古,亦犹路鼗出土鼓,篆籀生于鸟迹。
  (王世贞《艺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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