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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雁南飛

[儒家代表人物] 孟子旁通——南懷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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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47 | 顯示全部樓層
       政治領導者的病態心理
 當我幼年讀書的時候,讀到這一段,覺得一位聖人和一位皇帝談話,不談天下國家大事,卻談拿小羊換大牛的事,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題大作。可是經過幾十年的人生經歷,讀書、作人,累積起來,才知道凡是人,都離不開這種心理行爲的範圍。
 不但是齊宣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在心理行爲上,即使一個最壞的人,都有善意,但並不一定表達在同一件事情上。有時候在另一些事上,這種善意會自然地流露出來。俗話常說,虎毒不食子,動物如此,人類亦然。只是一般人,因爲現實生活的物質的需要,而產生了欲望,經常把一點善念蒙蔽了,遮蓋起來了。而最嚴重的,是剛才說到的,【西遊記】中的牛魔王,也就是人的脾氣,我們常常稱之爲牛脾氣,人的脾氣一來,理智往往不能戰勝情緒。所以凡是宗教信仰、宗教哲學,乃至孔孟學說,都是教人在理性上、理智上,就這一點善意,擴而充之,轉換了現實的、物質的欲望和氣質,使內在的心情修養,超然而達到聖境。所以孟子及時把握住齊宣王的這一點『不忍其觳觫』而舍牛的善念,就是基於這種心理行爲的道理。
 如【呂氏春秋】說:『有道之士,以近知遠,以今知古,以所見知所不見。故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一臠之肉,而知一鑊之味。』這也就說明,在心理行爲學上,孟子看齊宣王以羊易牛這件事,就知道齊宣王有善念,有仁慈之心。仁政要從仁心做起,也就是擴大那點善念。公孫文子說的:『心者,眾智之要,物皆求於心。』可以說是更強調了心理影響對於人類行爲的重要。至於佛家,更是主張唯心了。但這裡只講孟子,且不必多牽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只討論到齊宣王的善念與心理行爲的問題。
 其次關於領導人的心理行爲問題,我們站在心理哲學立場(我今天提出『心理哲學』這一名詞,也許有些人要反對、批評或指責。但事實上任何一種專門學說剛剛提出來的時候,一定會遭遇到這樣的反應,然後大家慢慢了解,而接受。如果有時間到學校里開這麼一門課,必能建立起『心理哲學』這一學說的完整體系。)來看歷代帝王,有很多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變態,或心理病態的。如明代的開國皇帝、明太祖朱元漳,到了晚年的好殺,就是心理病態的一種。至於其他皇帝所表現的,也往往有醫學上所稱『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只是各有不同而已。有的好殺,有的好色,有的好貨等等,但都屬於心理變態或病態的症狀是沒錯的。如果遇到這樣的皇帝,那就很不幸了,往往會弄得民不聊生,甚至於喪身失國。
 歷史上這一類的例子很多,所以幾千年來,我國固有文化講究心勝修養,講究內聖外王之道,尤其對於君臨天下的政治領導人要求更嚴,這是很有道理的。這裡孟子把握機會,對齊宣王的談話,要他擴大以羊易牛的那一點仁心善念,保民治國,這就是對齊宣王講領導人的心理行爲學,不過那時候還沒有成爲一項專門學問,沒有這個名詞而已。
 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視領導人的領導心理行爲,就是現代,更要重視這門學問。放眼今日世界,有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像現在烏干達的阿明,假如他有勇氣到心理醫師那裡去就診,那麼診斷書上的記載,可能相當嚴重。至於拿破崙、希特勒、墨索里尼等,世人已經公認了他們心理不健全。至於尼克森、卡特將來如何,尚難定論。我們不再討論它了。
 現代的暫且不說,再回過頭來看我國古代,還是以前面剛說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爲例。這位『只是尋花柳』、『莫厭金杯酒』的才子皇帝,經常喜歡奇裝異服,把一方小布巾,在頭上裹成一個圓錐形,頂上尖尖的。這位風流皇帝帶了許多宮妓,穿起女道士的衣服來,頭髮上簪著蓮花帽子,臉上用胭脂塗得紅紅的,號稱這種裝扮爲『醉妝』,在後宮飲宴無度。這時候,他的心理和隋煬帝當年開好運河以後,南遊到江南揚洲時的情形一樣。當時隋煬帝照著鏡子,拍拍自己的頸子,自言自語地說:『好頭顱,誰能砍得!』這時候,他明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不會有好結果,所以才有這種感慨。他既然明知道自己這樣做沒有好結果,又依然故我地這樣做,這就是心理病態了。這不是政治的病態,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態。
 王衍當時,也有隋煬帝一樣的心理病態,明明知道這樣的生活是不對的,卻一直頹唐下去。所以在和那些宮妓們一起飲酒作樂時,自己也唱起名詩人韓瓊的【柳枝詞】來:『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何須思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他能唱出這首【柳枝詞】來,從另一面看,也可以說和隋煬帝一樣,是相當聰明的人。他能夠看到自己的錯誤,知道未來的惡果,奈何卻不肯,或許不願改過來。
 在王衍唱過了這首韓琮的【柳枝詞】後,有一個學問很好的內侍來光博,正在旁邊,吟出胡曾一首有關吳越之戰的詩:『吳王恃霸棄雄才,貪向姑蘇醉綠酷。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波迭越兵來。』詠嘆吳王夫差,當年自恃已稱霸天下,把伍員這些英雄豪傑之士,都棄而不用,甚至殺害,一天到晚在姑蘇台上和西施飲酒作樂,遭到迅速的敗亡。這也是宋光傅的一番勸諫,王衍聽了以後,大發脾氣而撤除了這次宴會,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態麼?他如此的飲宴無度,難得有自知之明,唱出韓瓊的【柳枝詞】來。宋光博看到他靈明一現,立刻把握這進諫機會,希望能夠挽救這位皇帝,挽救前蜀的江山。不料王衍又復歸昏昧,發起脾氣來,在一席酒之間,這幾層情緒的變化,喜怒的起伏,豈不是心理的變態、病態?
 歷史上這一類的故事可多了,研究起來,又可立一個專題,寫好一部書來討論。年輕人不要以爲無書可讀,世上的書實在是沒有讀完的時候,只要抓到一個問題,就夠你去鑽研半輩子了。在這裡,不另作發揮。還是回到【孟子】的原文上來。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48 | 顯示全部樓層
 孟子的行爲心理學
 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
 孟子從以羊易牛這件事情,指出齊宣王是一位有仁術的君主。齊宣王聽了非常高興,就對孟子說:好極了,【詩經】上說的,別人有什麼心事,我都可以揣摩測度出來。這句話,就好像是爲你孟老夫子說的。我當時以羊換牛,哪裡是爲了價錢的問題,只是一點慈悲的心理百已。當時我看見那條牛發抖的樣子,沒有做什麼考慮,就那樣做了,叫人不要殺牛,另外換一隻羊。後來我自己想想,爲什麼會這樣做呢?怎麼會有這個心理?是什麼理由使我這樣做?我自己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你現在這樣一講,把我當時做這件事的心理狀況,以及道理一說出來,的確就是如此,和我當時的心境完全一樣。回想起來,現在好像都還有那種感受。不過,你說憑著我的這種心理,就能實行王道而名聞天下,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齊宣王不知道自己當時以羊換牛的心理,大概是當時還設有的心理學這門學問。如果他生在現代,讀過心理學,就不待孟子指明,而自己瞭然了。不過,也不盡然,有些心理醫生或學心理學的,自己也正好有心理病。接著,孟子就告訴他:『是心足以王矣』,也正是對他講的政治領導心理學,我們看孟子怎麼答覆他:
 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歟?然則一羽之不舉,爲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爲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爲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爲也;非不能也。』
 齊宣王問到了這裡,孟子便引比喻來以問爲答。他說:假使有一個人告訴你,到底他有多大力量的時候。他說,他兩隻手的力氣,可以舉起一百鉤來。可是要他去撿起一根羽毛來,他卻沒有辦法。至於他的眼力,可以把秋天鳥類換毛時,身上剛長出來的茸毛末梢,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有一整車的木柴,他卻看不見。像這樣的話,你齊宣王會相信他嗎?
 齊宣王說:不!當然不相信,世界上哪有這種事,哪有這樣的人呢?孟子當然知道齊宣王也認爲這是不可能的,不合邏輯的,但是他要齊宣王親口否定了這種不合邏輯的假定,才好繼續作深一層的進言。
 所以齊宣王一否定了比喻的可能性,他就立刻說:
 好了,既然能舉百鈞的人不可能拿不動羽毛,能察秋毫的人不可能看不見一車子木柴,那麼現在事實上,你齊宣王能以羊易牛,恩惠普及於禽獸,而你的功業成果,老百姓卻分享不到,得不到好處。我們知道,舉得起百鈞的人說拿不起一根羽毛,那是不他肯用力。至於眼力可以看見秋毫末端的人說他看不見整車木柴,是因爲他不肯用眼力。而你齊宣王,對於一頭牛都能夠發慈悲,下命令不宰殺;可是你的百姓們卻沒有過著安和樂利的生活,你還沒有好好保養,保護他們,那是因爲你沒有顧念到他們。所以沒有去實行王道政治,而不是你沒有推行王道的能力。
 曰:『不爲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爲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爲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別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爲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爲甚。王請度之!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
 孟子一說齊宣王有走王道路線的能力,而沒有去實行王道,於是激起了齊宣王的反問,孟子便在『不爲』與『不能』的問題上,作更進一步的說明。這一說明,又是邏輯上的一個問題。
 於是齊宣王反問說,你所說的『不爲』和『不能』這兩種情況,又有什麼樣的差異呢?什麼樣具體的情形是『不爲』?什麼樣的具體事實是『不能』呢?
 乍看起來,齊宣王連不爲和不能都分辨不出來,這位國君似乎是太差勁,太幼稚了。我們不可以用這樣的觀念去讀這句話,否則的話,差勁、幼稚的該是我們了。首先要了解,當時的齊國,在各國中是相當富強的國家之一,正如現代的美國一樣。在戰國時代,凡是有學之士都到齊國去,不但孟子、鄒衍這些人到了齊國,就是後來的荀子也去了齊國,住在齊國。所以讀古書要深思,要經史合參,每句每字都不輕易放過,不要像現代有些青年讀書,膚淺地去做表面的文字解釋。
 齊宣王當時心目中是認爲,我齊國如此富強,要做的都做了,而你還說我沒有做。那麼到底要怎樣才算做了?我們經過一番深思,了解了齊國當時的背景,就知道齊宣王這句話,問得相當有深度,也頗有涵養,因爲他不好意思和孟子作正面的辯論,於是對孟子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是很有道理的。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48 | 顯示全部樓層
  權能問題
 孟子答覆他,假如叫一個人,把泰山挾在腋下,跳過北海,這人說,這種事情我辦不到。正如現在我們叫世界拳王阿里,挾起日本的富士山來,跳過太平洋,落到美國西海岸去,阿里說,我辦不到。這是不能,是能力不夠,不是不願意去做。假如叫一個人去爲一位老年人,折一根樹枝,而這個人說,我沒有辦法,折不下來。那麼,這個人是不肯做,而不是他沒有能力。
 孟子引用這種譬喻,粗看起來,很像一個童話故事,沒有什麼了不起。其實,內涵很深。一個普通人,當然不能『挾泰山以超北海』。但是如果領導,集中一國人,或天下人的力量,那就另當別論了。再進一步來說,一個普通人,對於舉手之間,折下一根樹枝,這件小事當然可以做到,但他不肯做,這又是一個問題了。這正是孟子暗示齊宣王,你有此權能,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問題,只是你肯做不肯做而已。因此,答覆廠齊宣王這個問題以後,馬上直截了當指到事實上來。於是他緊接著說,如果你齊宣王能走王道的路子,肯施行王道的政治,以你現有的國力和所處的政治環境而言,並不像挾泰山以超北海那麼困難,並不是沒有推行王道政治的能力,就像不願爲長者折枝一樣,是你不肯去實行,而不是沒有實行的能力。
 孟子又不待齊宣王插嘴,繼續向齊宣王推銷他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的最高理想,以大同世界爲目標的王道與仁政。他說,假使你齊宣王施行仁政,從你本身做起,然後推行到全國的老百姓。先敬重每個人自己的父母長輩,然後推而廣之,同樣地敬重別人的父母長輩,每個人都愛恤自己的子弟,然後把愛恤自己子弟的心,推廣開來,擴而充之,同樣地去愛別人的子弟,等到你做到了這種程度,那麼天下就可以運籌在你的手掌上了。
 正如【詩經·大雅·思齊篇】上所說的,先做一個榜樣出來給自己的太太看,使她也做到這樣,然後再推廣到你的兄弟身上,再擴大來教化整個的家族,乃至於治理一個國家。這幾句話的意思就是教我們推己及人,把這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心,擴而充之。如果能擴大仁心,推恩出去,保護四海的百姓,就能夠保有天下。否則的話,只顧自己的權位、利益,刻薄寡恩,那麼到頭來,會連自己的妻子兒女也保不住了。
 在歷史上,有不少刻薄寡恩的政治領導人,都不得善終。所以古代的人,如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乃至於齊桓公、晉文公這些人,他們在思想上、功業上,所以能夠大大地超越別人,使他人望塵莫及,並沒有什麼其他特別的本領,他們不過善於推廣他們的仁心,也就是孔子所說的那種推己及人的恕道。譬如你想吃好的,穿好的,也讓別人吃好的,穿好的。從心理建設、建立恕道開始,行仁政就是這樣去做的。
 可是現在你齊宣王,對於一頭牛,看見它發抖,就那麼慈悲,不忍心殺了它。而你對你的老百姓,卻沒有像對這頭牛這樣的有愛心,你的恩惠並沒有用到老百姓的身上,他們並沒有獲得你給他們的什麼利益呀!那麼,這是什麼原因呢?爲什麼給禽獸恩惠,唯獨不給老百姓恩惠呢?這就是孟子從心理行爲上,對齊宣王的一個分析了。
 接著孟子又舉出一項物理性的事例,說出一個邏輯。他說,譬如一件東西,用秤稱過,才知道它的輕重,用尺量過,才知道它的長短。世間萬物,也都是這個樣子,要經過某些標準的衡量,才知道究竟。而一個人的心理,更應該如此,經常反省衡量,才能認識自己,改善自己。
 我們要注意孟子的這句話,人的心理行爲,應該經常自我檢討,這就是【論語】上曾於說的『吾日三省吾身』。我們如果不及時反省。就會犯錯誤,而心理反省對道德修養的重要,就和秤與尺在權衡上所占的分量一樣重要,所以,檢討了自己的行爲,多加反省,就可知道自己是不是合乎道德的標準。如不反省,就無法知道自己的思想、心理,有哪些地方需要改過,有哪些地方需要發揚光大。正如齊宣王放了那頭牛,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一樣的。在佛家的唯識學裡,這種反省功夫,也只能叫做『比量』,還不是佛學心理的最高境界。其實嚴格地說,『比量』也就是『非量』,這是對形而上的本體而言。至於形而下的起用來說,就不能不用『比量』了。
 孟子舉出心理上的衡量,更重於物質的衡量,並請齊宣王仔細省察他自己的心理之後,進一步向齊宣王追問,難道你是要興甲舉兵,發動戰爭,使自己國家的官員百姓,受到戰亂的威脅,同時在國際上,造成緊張的敵對情勢,你才覺得痛快嗎?換句話說,殺一頭牛,你心裡就不忍,便發慈悲。難道去發動兇惡的戰爭,你心裡反而感到痛快嗎?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49 | 顯示全部樓層
世上無如人慾險
 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歟?』王笑而不言。
 曰:『爲肥甘不足於口歟?輕暖不足於林歟?抑爲采色不足視於目歟?聲音不足聽於耳歟?便嬖不足使今於前歟?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爲是哉?』
 曰:『否!吾不爲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俗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托四夷也。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歟?』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爲,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爲之,後必有災。』
 孟子問齊宣王,是不是要發動戰爭,才覺得痛快。齊宣王說,不是的,我哪裡是想發動戰爭來求得自己的快意呢!不過,我有一個大的願望,希望能夠實現。齊宣王沒有直接說出他的這個理想是什麼。於是孟子便問他,你這個願望是一個什麼樣的大願望,可以說來聽聽嗎?
 齊宣王對於這個問題,只是笑一笑,並沒有答覆。在他這一個笑容里,也許有故作神秘的味道,也許表現了『你猜猜看』的反問眼神;也許根本就懶得對這位孟老夫子說;我們沒在場,就不得而知了。假如把這一段故事,用現代的戲劇表現出來,那麼舞台上齊宣王的面部表情、眼神、笑聲,或是無聲的笑,或者打個哈哈搖一搖頭就不說下去了。該如何去表達齊宣王這時的心理狀態和情緒,那就要導演去揣摩,去指導了。
 總之,齊宣王沒有說話,沒有直接把他的大願望說出來,孟子對他沒有辦法,也只好故作猜啞謎狀了。於是就說,難道說你是爲了吃的方面不能滿足,想吃得更好?或者是爲了身上所穿的衣料不理想,不夠柔軟,不夠暖和,又不夠輕巧?或者是要有好看的,或者是要好聽的呢?以現代的視聽享受來說,別人有錄放影設備,而你還只是一架彩色電視機放在客廳里,或者你只有一部鑽石唱針的留聲機,而希望有八聲道、立體聲,收、錄、放三用的聲響設備嗎?拿古文和現代語一對照,就看出今古文章的寫法不同。古文精簡幾個字,涵蓋的意義很廣,現代只講電視、錄音機兩種視聽上的享受,就要說上一大堆了。這是順便說一下文學方面古今不同之處,其餘的還是由大家自己去體會它的文學價值。現在且回到原文吧!
 孟子講述了物質聲色上的享受,又繼續轉到人事上來。他說,假如你不缺乏這些物慾上的享受,那麼難道是在你身邊那些服侍你的臣僕,以及你所寵信喜愛的男女官人,不夠稱心嗎?事實上,現有的大小臣僕,男女宮人,已經是夠你使喚,可以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難道你還不滿意嗎?
 齊宣王說,不!這些倒不是我所要追求的。
 到了這個時候,孟子便直截了當說出齊宣王的心思來了。實際上,在我們現在看來,孟子應該早就知道了齊宣王的大欲是什麼。也許一開頭說穿了,雙方都難爲情,齊宣王還可能會加以否認。所以先說一些聲色貨利等瑣碎的事,把齊宣王套住,讓他先否定了這些以後,才真正地放矢,直中紅心,說到他內心深處。因此這時候便說,既然這些都不是你的大欲,那麼除此之外,你的大欲,說來也就可以想像得到了。那就是希望擴張領土(在戰國當時來說,擴張領土,自然就是掠奪別家諸侯的土地,劃入自己的版圖的侵略行爲,孟子不便當面指他侵略,只有含蓄地說擴張,因此用這個『辟』字,不用『奪』字)。增強國力,讓目前國際間的最強盛的秦國和楚國,都向你低頭,向你朝拜進貢,那麼你站在霸主的立場,以中國之主的地位,去撫順四夷(東方的夷族,西方的戎族,南方的蠻族,和北方的狄族),要這些沒有文化或文化落後的民族,都來歸順你。換句話說,你的大欲是要成爲全中國的領導者。但是,以你現在這樣的做法,而希望能夠實現你這樣的理想,滿足你這樣的欲望,就好比是爬到樹上去抓魚,永遠也達不到願望的。
 關於齊宣王說到的大欲,在後面他還會很坦誠、很直率地說到他個人還有好勇、好貨、好色等私慾,而有別於這裡所說君臨中國的大欲。孟子在前面所說的那些衣食聲色等方面的享受,也只是小欲而已。其實,這裡所說的大欲和小欲,只是比較的說法。
 就人類的欲望而言,在【禮記】中記載孔子的話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是每一個人,上自帝王,下至百姓,人人共有的大欲。但是我們要知道,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一個人到了某種地位,某種環境,某一時間,某一空間,他的欲望是會變的,不斷地增加累進。尤其作了君侯的人,除了飲食男女基本的欲望以外,他的大欲就是君臨天下,要權勢,要更大更大的權勢。普通的人,滿足了飲食男女,就是求功名富貴,拿現代的話說,是發展事業,事業成功了,要權力,可以支配別人;有了權力,又希望君臨天下;君臨天下以後,還是不能滿足;那麼,希望長生不老,永遠活下去,永遠掌握著這個權力,所以秦始皇派人到蓬萊三山去求長生不老之藥,當然是求不到,但求不到還是要求,希望在家天下的支配慾上延伸,把這份已得的權力,傳給自己的萬世於孫,永遠掌握下去。
 在明、清之間,有一本閒書名叫【解人頤】,這個書名就說明了,只是使人破顏一笑,鬆弛板起的面孔,咧開嘴來笑一笑的意思。這本書里許多記載,的確有令人發出會心微笑之處。不過它也是像【聊齋志異卜一樣,大多以狐鬼的故事來諷世。它所搜羅的許多可笑的文字中,笑里或有血,或有淚,蘊含了許多做人處世的道理,啟發人們的良知,在過去的時代,的確是深具教育意義的一本閒書。
 這本【解人頤】中,有一篇很有哲學意味、描述人類欲望無止境的白話詩:
 終日奔波只爲飢,方才一飽便思衣。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無田地少根基。買到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槽頭扣了騾和馬,嘆無官職被人欺。縣丞主薄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若要世人心裡足,除是南柯一夢西。
 這其中『作了皇帝求仙術,更想登天跨鶴飛』兩句是我隨便湊上去的。這位作者寫這篇白話詩的時候,正是君主專政的時代,當然不敢連皇帝也寫進去。而在歷史的事實上,像秦始皇、漢武帝一樣,作了皇帝又想長生不老的例子也不少。所以齊宣王雖然已爲一國之主,但還想君臨天下,那也是很自然的趨勢。
 這篇七言韻文的白話詩,可說道盡了人類欲望無窮,慾壑難填的心理狀態。本來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連吃飯都成問題,一天到晚,勞勞碌碌,也許是貧戶登記,掃街掏溝的。好不容易,賺的錢吃飽了,就覺得身上穿的毛線衣,已經穿了三五年,下水洗過很多次,不夠暖和,去見朋友時,也不體面,於是在衣服上講究起來了。等到衣食兩個問題都已解決,那么正如諺語所說,飽暖思淫慾,想娶一個漂亮的小姐作太太。後來,太太也娶了,孩子也生了,一家數口,融融樂樂,過得蠻好的,可是還不能滿足。念頭一轉,家無恆產哪!總得買幢房子,弄點田地什麼長久的生產之道,打下經濟基礎,讓下半輩子生活安閒,子孫也不愁吃穿。這些都齊全了,還想買汽車,坐在八個汽缸的全自動別克名牌汽車裡,又想到警察昨天開了一張違規的紅單子,稅務員的面孔不大好看,而朋友張三做了官,比較吃得開,還是弄個一官半職在身,才不吃虧受氣,於是競選去,或者走門路,搞個官來做。官也當上了,可是這縣政府的科長、秘書,能指揮的人太少,來指揮自己的人多,還是不過癮,應該想辦法當大官去。又這樣往上爬,結果當了皇帝還是有欲望,又希望成仙上天,長生不老,所以這位作者最後兩句結論是,人類這永無止境的欲望,除非到死方休。其實人的欲望,是死也不休的。
  夢似人生
 中國文學裡,有三個很有名的美夢,是指點人生哲學的妙文。一個是莊子的蝴蝶夢;一個是邯鄲夢;還有一個便是唐人李公佐著的南柯夢。縱然南柯夢醒,但人慾無窮,仍不肯罷休。死了還想升天堂,到他方佛國,也許在那裡,可以滿足了在這個世界上所不能滿足的欲望吧!
 其中一個唐代文學上有名的夢,便是邯鄲夢。這是說一個廬姓書生,進京去考功名,走到邯鄲道上,疲倦了想休息,旁邊一個老頭子正把黃粱米洗好,要下鍋作飯,就把枕頭借給這個廬生去睡。這個書生靠在他的枕頭上睡熟了,睡中他作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考上功名,中了進士,娶妻生子,又很快地當了宰相,出將入相,四十年的富貴功名,煊赫一時,結果犯了罪,要被殺頭,像秦二世的宰相李斯一樣,被拉出東門去砍頭。他一嚇醒來,回頭一看,旁邊這個老頭兒的黃粱飯還沒煮熟。老頭子看他醒了,對他笑一笑說:四十年的功名富貴,很過癮吧!他一想,唉呀!我在作夢,他怎麼知道?他一定是個神仙來度化我的。於是不去考功名,跟著老頭兒去修道了。
 有的說,這個邯鄲夢的主角,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神仙呂純陽,那個老者,便是他的老師鍾離權。這個故事,是教化性的,宗教哲學性的,要人看破人生。所以在後世的文學中、詩詞裡,很多提到黃粱未熟,或黃粱夢覺。
 但是後來有一個讀書人,卻持相反的意見。他也落魄到了邯鄲,想起這個故事,作了一首詩說:『四十年來公與侯,縱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即使是夢中事,也可以過過富貴癮。這首詩對人慾的描述,真可說淋漓盡致。
 我們除了引用【解人頤】中的一首白話詩,來說明齊宣王在人性上,很自然地會產生君臨天下的欲望以外。其次,我們再從歷史上來看齊國當時的背景、國情和環境,來了解他這欲望的由來。
 據歷史上的記載,當齊宣王即位的第二年,魏國梁惠王發動了戰爭,用龐涓爲大將,率兵攻打趙國。這一仗,趙、韓聯盟,韓國向齊求救,起用孫武子的孫兒——函瞑的戰爭計劃,殲滅魏國的名將龐涓,打敗了魏國以後,過了將近二十年的安定生活,可以說是當時很有福氣的一個君王。他在安定中,把內政做得還算不錯。在這時期,他娶了一個歷史上最有名的醜女人『無鹽』作君夫人,這是後話,留待下次再說。他這樣把齊國經營得幾乎有了國際間霸主的氣勢,當然,君臨中國的大欲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形成了。在這二十年當中,他雖有這種欲望,可是沒有發動過大規模的侵略戰爭。只有對北方的燕國,有一次還不算太大的戰役。在【孟子】本書中,下文便有記載,在宣王晚年,到他兒子泯王的階段,割據了燕國一小塊土地,埋下了後來被燕國樂毅連下七十餘城,幾乎亡國的仇恨種子。幸好有田單在莒、即墨二城,又興起反攻復國的事。但是當孟子在齊國的這個階段,也正是蘇秦去齊國遊說合縱的時期,從【戰國策】中,『蘇秦爲趙合縱說齊宣王』這篇記載中,便可了解到孟子見齊王時,那時齊國的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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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國富強的素描
 『蘇秦爲趙合縱說齊宣王』原文:
 蘇秦爲趙合縱,說齊宣王曰:齊南有太山,東有鄲邪(山名,在今山東諸城縣東南),西有清河(【史記正義】:即貝州),北有渤海(案下雲四塞之國,則大山、琅邪、清河、渤海。皆以山川形勢言,以郡邑當之恐誤。【方輿紀要】曰:齊西有清河,即濟水也。當以濟水爲是。),此所謂四塞之國也。
 齊地二千里,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齊車之良,五家之兵,錐如疾矢(小矢也,喻勁疾也。),戰如雷電,解如風雨。即有軍役,未嘗倍大山,絕清河,涉渤海也。
 臨淄(齊都,故齊城,在今山東臨淄縣北)之中七萬戶。臣竊度之,下戶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於遠縣,而臨淄之率,固已二十一萬矣。
 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竿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囗囗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戶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揚。
 夫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強,天下不能當。今乃西面事秦,竊爲大王羞之。
 且夫韓、魏之所以畏秦者,以與秦接界也。兵出而相當,不出十日,而戰勝存亡之機決矣。韓、魏戰而勝秦,則兵半折,四境不守。戰而不勝,以亡隨其後。是故韓、魏之所以重與秦戰而輕爲之臣也。
 今秦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過衛陽晉(故城在今山東曹縣北,故衛地)之道,徑亢父(故城在今山東濟寧縣南,故齊地)之險。車不得方軌,馬不得並行,百人守險,千人不能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
 是故恫疑虛揭,高躍而不敢進,則秦不能害齊,亦已明矣。夫不深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計過也。今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臣固願大王之少留計。
 齊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趙王之教詔之,敬奉社稷以從。
 這篇資料,一開頭就指出了齊國在戰略上極其有利的地理形勢。國內爲一大平原,而四面的疆界,都有大山巨川或深海,可爲險阻。所謂『四塞之國』,易於防守,而外敵不易入侵。
 次一段,是指出齊國國富兵強的實際情形。蘇秦把齊國的兵力,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指出,齊國正如現代的強國一樣,軍隊有數十萬人。糧食的儲存,堆積得像山一樣高。軍隊的強盛,攻擊力量的尖銳,行動的迅速,可以雷電疾風作比擬。這當然是蘇秦誇張性的形容,但仍可見齊國的軍力之強。他並指出,這樣強大的武力,一旦有敵人來侵,可以不必離開自己的國境,就把敵人擊退,使得難越雷池半步。
 接著他敘述齊國首都臨淄的情形,當時人口就有七萬戶,如果以戰國時代的人口比率來說,則當時七萬戶大約相當於今天的國際名都——紐約市的人口。依照蘇秦的估計,一戶有三名兵役年齡的男子,那麼臨淄在一夜之間,就可以動員二十一萬的士卒,不必再從外縣市徵調,這是首都一地的充足兵源。
 再看臨淄的繁榮,經濟上的富庶,所表現在居民日常生活上的狀況,真是富足得不得了。社會安定,經濟富裕後,社會的趨勢就一定會變,於是吃喝玩樂都來了,或者是玩玩竿、築、琴、瑟這些樂器,或者是鬥雞、跑馬、打球以及各種賭博性的娛樂。在路上,車子太多,輪軸常常互相磨擦。路上的行人當然比車子還多,擠在一起,有如台北的西門町,走起路來都感到困難。這些人把衣裳的下擺連起來,或者把袖子接連舉起,就會形成一塊大布幔,密不透氣的。這時候如果大家同時流汗的話,就會像下雨似的。
 由於人們都過得殷實而富裕,所以一個個都顯得志得意滿的樣子。『家敦而富,志高而揚。』這八個字,是蘇秦對臨淄居民的生活寫照,我們在今天讀史時,對於這八個字,就要特別注意了。這八個字,從另一面看,也是一種弊害的源頭。當一個國家,經濟安定,社會繁榮,國民收入增加之後,往往就流於浪費,生活方式多半都驕奢淫逸,精神生活方面則道德墮落,產生優越感,看輕別人。這就是當時齊國的情形,和今天美國的情形差不多。
 下面是蘇秦的說辭。他說,以你齊宣王的英明,領導國家建設,趨於如此的地步,各國諸侯,沒有比得上你的。可是你卻還要對西方的秦國低頭,去聽他的話,我蘇秦實在替你暗暗慚愧,真是不必如此啊!
 蘇秦這個論調,對當時的齊宣王來說,實在是夠刺激的。
 蘇秦指出了齊國當時地理上的先天優勢,以及充沛的軍事與經濟力量,然後再進一步對齊宣王分析當時的國際情勢。他說,韓國和魏國會怕秦國的原因,是他們的邊界和秦國的邊界連接在一起,如果打起仗來,雙方出兵,力量都差不多,不出十天的時間,就可以決定勝負。韓、魏兩個國家,如果打敗了秦國,這場戰爭,必然是很刺激的。雖然勝了,也會損失一半的國力,餘下的一半力量,實在不足以保衛疆土,在國防實力上,還是處在空虛危險的狀態中。假如打了敗仗,當然更慘了,跟著來的,就只有亡國的命運。由這樣不利的形勢,韓、魏就把和秦國作戰,看成了嚴重的問題,所以他們避重就輕,只好對秦朝貢稱臣,以博取和平。
 蘇秦的這一分析,確實是有相當道理的,這又證明了他刺股用功,不止是讀一部【陰符經】而已。而是得到【陰符經】的啟示,曉得要注意到各國的形勢,去搜集國際資料,了解各國的國情和國際現勢。年輕人今天讀書,實在要把握這一點,才不會讀死書,變成書呆子。
 他作了國際形勢的分析後,再進一步將齊國的國際關係,分析給齊宣王聽。他指出:秦國當然也有他的大欲,也想君臨中國。不過秦國如果要攻擊齊國,情形就不一樣了。
 第一,齊秦之間,還隔了韓、魏這兩個國家,還要借道於衛國的陽晉,再經過亢父一帶險要的山區。這一段路,戰車無法順利通過,馬匹也不能並行。只要派一百人守在那裡,那麼成千的兵力都攻不進來,是十倍兵力所不能攻克的戰爭死角。
 還有,縱然秦國冒了最大的危險,深入內地進犯。它也還要狼顧一番。(中國相法中,『狼顧』是奸詐的表象,因爲狼在走路的時候,是低著頭,眼睛向左右回顧四周。『鷹視』是眼睛發現一個標的時,睜了大眼盯著看,眼神中含有貪婪的擄掠意味。有時狼顧鷹視並用,這是描述一個人的奸詐、貪婪而又狠毒。)要分心注意到韓、魏這些國家,是不是會動腦筋,乘它秦國攻擊你齊國的時候,在它的背側,向它進攻。
 以秦攻齊,既處於不利的戰略形勢,又有後顧之憂,因此,這只是唬唬人的心理戰術。雖然秦國的確是躍躍欲試,可是卻不敢輕易付諸行動,所以,秦國不足以爲害你齊國,是很明顯的事了。
 蘇秦分析了這些情勢,最後作了結論,也是他對齊宣王的進言:現在,你低估自己,沒有想到秦國是奈何不了你齊國的,它根本不敢來攻打齊國,而你反而要去聽秦國的話,跟著它走。幫你出主意的大臣們,實在是估計錯誤了。如今,假使能照我的意見來合縱,那麼齊國不但在名義上,不需稱臣於秦;而且實質上,還是一個真正強盛獨立自主的大國。我希望你能多加考慮。
 齊宣王聽了,於是『敬奉社稷以從』,加入了這個合縱的國際組織。
 從這裡,我們又可以知道,蘇秦之所以能夠同時把六個國家的相印,掛在他的腰上,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從這一段蘇秦口中所說的齊國情形,齊宣王用孫臏打敗魏國後,二十年來的經營,達到國強民富的地步。而蘇秦以『無臣事秦之名,而有強國之實』兩句話,說動了齊宣王加盟合縱,這證明孟子見齊宣王時,齊宣王正有稱霸天下的心思,這也就是他『笑而不答』的大欲。
 在那個時候,天下知名的知識分子,大多數都在齊國,像今天的美國一樣,齊宣王當然想開疆闢土,使秦楚來朝,進而平定天下,這是很自然的。孟子當然知道他有這個野心,這裡不過是用飲食、聲色這些基本的慾念來套他的話,誘導他行仁政。孟子並沒有阻止他這種欲望,只是告訴齊宣王,以他現有的政治做法,而要實現他這樣的理想,就好比爬到樹上去抓魚吃,是絕對辦不到的。在他認爲,齊宣王的行爲與理想是背道而馳的。
 於是齊宣王說,依你這樣說,我現在的所作所爲,錯得這麼厲害嗎?孟子說,事實上你的作爲,比緣本求魚還要嚴重得多。爬到樹上去抓魚,雖然抓不到魚,再爬下樹來就是,不會有後遺症,不會有什麼禍害。可是你現在的情形不同,以你現在的做法,去追求你那個蒞臨中國,撫有四夷的大欲,縱使你竭盡心力也不可能達到目的,而且會有後遺症、副作用,會帶來災禍的。
 曰:『可得聞歟?』
 曰:『鄒人與楚人戰,則正以爲孰勝?』
 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國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
 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上朔下心)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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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木求魚
 齊宣王聽孟子說得那麼嚴重,以他多年來的經營,到達了【戰國策】中所描寫的富強情形,還說有後遺症,當然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對孟子說,你說得那麼嚴重,到底會發生一些什麼事,是不是可以說來聽聽看。
 孟子說,假如我自己的故國——鄒,和現在南方的強國——楚國打仗。你看是哪一方面勝利?
 齊宣王說,那當然是楚國會打勝的。
 於是,孟子說,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小國當然不能去敵對大國,兵少的不能和兵多的打仗,力量弱小的也不能去對抗力量強大的,這是不變的原則。如今,你齊國雖有千里之廣的土地,但卻只占了天下的九分之一而已。你現在以九分之一的力量,想去征服其他九分之八的力量,以達到稱霸天下、統一中國的目的,就等於鄒國去打楚國一樣,最後一定失敗的,而失敗的後果就嚴重了。所以你最好從根本思想上,回過頭來重作考慮,放棄用武力統一天下的想法,改變國策,從實施仁政做起,使天下讀書人——知識分子,想做官的人,都願意做你的幹部;所有的農人,都喜歡到齊國來耕種;所有的商人,都願意到齊國來作生意;而觀光客們也都願意到齊國來遊覽;國際上,所有對他們領導階層不滿意的,都到齊國來向你投靠。到了這個地步,雖然你不動一兵一卒,誰又能和你相對抗呢?
 孟子的這些主張,是反緣木求魚的。而他把齊宣王有做法,比爲緣木求魚,的確比喻得很妙,所以這句話也就成了後世幾千年來,大家常引用的成語。
 說到緣木求魚,想起另外一句成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句鼓勵別人的話,和緣木求魚的意義不一樣,作用也是不相同。一般人聽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話,都很高興,認爲是被誇獎勵,而沒有仔細去想一想,爲什麼說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呢?試想想看,在地上豎立了一根一百尺高的竿子,當一個由地面向上爬,爬到了一百尺的竿上,已經到了頂點了,還鼓勵他更進一步?這一步進到哪裡去?再一步就落空了,落空可不就又掉到地下來了嗎?所以這句話的意義,是勉勵人,要由崇高歸於平實。也就是【中庸】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一個人的人生,在絢爛以後,要歸於平淡。
 在明人的筆記中,有一則類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故事。敘述一位道學家求道的故事。這位道學家修道,研究了許多年,始終搞不出一個堂來,得不了道,非常苦惱。於是有一天,帶了一些銀子,出門去訪名師。不料在路上遇到一名騙子,知道他是出外訪師求道的,身邊帶有許多銀子。就打他的主意,設法和他接近。騙子當然是很聰明的,和他一聊上天,兩人就很談得來。可是儘管這個騙子,假裝是得了道的道學家,使這位求訪名師的書呆子道學家,對他十分欽佩,但就是騙不到他的錢。後來,到了一個渡口,要過河了。這名騙子腦筋一轉,對道學家說,要傳道給他了,而且選擇在船上把道傳給他。這位道學家聽到有道可得,非常高興。兩人上了船,那個騙子告訴道學家,爬到船桅頂上就可以得道。這位求道心切的道學家,爲了求道,爲了便於爬桅杆,他那放有銀子而永不離身的包袱、這時就不能不放下來了。當他爬到桅杆的頂端,再無寸木可爬的時候,也沒有看見什麼道,便回過頭來,向這位傳道的高人請教:道在哪裡?不料那名騙子早已把他留在甲板上的包袱銀子拿去,走得無影無蹤了。船上的其他乘客都拍手笑他,上了騙子的當。可是這位道學家,在大家拍手笑他的時候,他在桅頂上,突然之間真的悟了,所謂道就在平實之處,並不是高高在上的什麼東西啦。於是立刻爬下桅杆來,對大家說,他不是騙子,的確是高明!的確是吾師也!他高高興興地回去了。
 這雖然是一則諷刺道學家迂腐的笑話,透過這個笑話來看,實在有其至理。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哪句話一樣,道就在平庸、平淡之中,也就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的道理。
 笑話說過了,再回到【孟子】的本文。我們看他在大原則上,對齊宣王說,不要用武力,而以仁政,使天下歸心,各行各業,各階層的人,都會願意到齊國來,作齊國的臣民。如此,自然就可以『范中國而撫四夷』,齊宣王的大欲,就可以達到了,這當然是沒有錯的。
 但是參考蘇秦、張儀,這些所謂縱橫家的謀略之士們,依據各國的情勢、地理環境、時代背景、戰略地位,再配合國際關係的說辭,則與孟子之說有所不同了。
 就戰略、政略問題的討論上來說,我們不妨牽扯一點孫武子所著【兵法】中的兩段記載。孫子說: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兵者,詭道也。
 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泰,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矣。……夫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故不盡知用兵之害者,則不能盡知用兵之利也。
 如果我們假設一下,由孫子來與齊宣王見面,那麼他將會說出上面這些話的。從這裡看到,以一師之眾,要十萬人作後盾,而所花費的戰費,是多麼龐大,所以作戰用兵久了,絕對不可能對國家有利。後人也說兵貴神速,如果戰爭拖下去,絕沒有好處。抗戰期間,日本人估計,只要三個月便可征服中國了。而我們對日本人的戰略,就是以空間換取時間,盡力設法把戰爭拖延下去,使日本人渡太平洋而戰的部隊,師老兵疲,自嘗敗亡的苦果。所以,如果沒有把作戰的害處弄清楚,就不會懂得用兵,當然也就不會得到戰爭的勝果。因此,作戰並不是那麼容易的。這又是個不同的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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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濟和政治
 王曰:『吾瑉,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同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
 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民也輕。
 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
 王欲行之,剛益反其本矣。』
 齊宣王聽了孟子這一番行仁政的王道理論,似乎還聽得進去,對孟子的態度也算客氣,稱『夫子』,不像梁惠王只稱他『史』。所以他對孟子說,我真有點糊塗,沒有你看得那麼遠,這方面還有什麼更高深的道理,希望你幫助我,明白地告訴我。雖然我還不夠聰明,或者可以聽你的辦法,試著去做。
 於是孟子提出一個原則來,也成爲後世的千載名言。不過名言是名言,有時候又會事實歸事實。因爲在某一種時代,某一種情況,或某一種特殊的因素,這種種客觀的條件下,現實與理論會互相違背的。
 孟子這句名言的意思是,有恆產的人才有恆心。他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爲能。』假使一個人沒有穩定的經濟基礎,而對一件事,一個觀念,或一個中心思想,能夠專心一致地奉行下去,中途並不因窮困而改變他的節操,不見異思遷,不改行跳槽的,只有那些品德好、有修養、有學問的人才做得到。普通的人,一定要有了穩定的經濟基礎之後,才可能奉公守法,才可能講禮義廉恥。四川朋友有兩句諺語:『最窮無非討飯,不死總會出頭。』一個人既然窮到了討飯,他還有什麼顧慮?這時候名譽根本無所謂了,什麼操守、人格的,更是管他去的。爲了填飽肚子,爲了活命,什麼都做得出來。一般沒有固定產業的人,既沒有恆心,就沒有中心思想,平日的生活行爲,或者是任意妄爲,放肆胡搞,或者是稀奇古怪,吊兒郎當,或者走邪門,或者揮霍無度。因爲在沒有恆產的心理上,認爲反正就是這麼點錢,花了再說,享受了再說,所以沒有錢的,反而捨得花錢。錢花慣了,虛榮心越來越大,總有一天錢不夠用了,於是心存僥倖,動起腦筋作奸犯科,無所不爲了。等他們犯了罪以後,你齊宣王用法令,又把他們抓來,再處罰他們,一定是這樣辦的。現在,你看見他們犯了罪以後,只曉得去處罰他們,而不改善你的政策,使他們不致於走上犯罪的路,這就等於你設下犯罪的陷阱引他們跳下去,結果又來責罰他們,這就是陷他們於不義。一個真正行仁政的領導人,是不會如此對待老百姓的。
 看完了這一段孟子的談話,我們就可以作幾點研究了。
 第一,我們讀了【戰國策】中蘇秦描寫齊國,尤其描寫齊國首都臨淄的情形,是那麼繁華,那麼奢靡,而這種社會形態的內在精神又是什麼呢?所表現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社會心理呢?就是孟子這裡所講的:『放、辟、邪、侈,無不爲已。』而終於『陷於罪』的一種社會心理和時代精神,是病態的,而不是健康的。以現代的理論去衡量齊宣王時代的社會,是沒有真正實行民生主義,使每一個國民,每一個家庭,都得到富足、安樂、和睦、健康的生活,而只是表面的繁華而已,只是一個所謂『浮華』的社會,並不是踏實的安和康樂。
 第二,孟子的這段話,雖然是對齊宣王說的,可並不一定齊國才如此。戰國時代,各國的情況,也都是如此,無以強國爲然。所以孟子的話,也可以說是針對整個時代而說的。
 第三,在任何時代,任何政權下,政治不上軌道,社會形成病態,都會產生這類現象。
 那麼如何才能做到強國富民的均富政治,建立安和康樂的社會?孟子繼續說出了他的意見,在現代來說,他指出了民生主義的重要性。他主張先要使每個人經濟安定,每個家庭經濟充裕,然後達到社會的富裕,國家的富強,仁政一定要以經濟安定,安和康樂的社會爲基礎。在當時,是沒有現代這些分門別類的術語,來表達這種政治的境界,孟子只有以具體的事實狀況作說明。所以他說,一位英明的政治領導者,實行建設安和康樂社會的政策,必須要使得每個國民,對上能夠養得起父母,對下能夠娶得起妻子,生兒育女後,要有撫養孩子的能力,更重要的,到年成好,豐收的時候,大家都可以吃飽;即使遇到歉收的凶年,大家也不會有餓死、流亡的痛苦。假如社會建設到這個地步,每個國民都可以安居樂業,然後再施以教化,教百姓都向好的一面去努力,往好的方面去求進步。這些也都做到了,你有事下一道命令出去,老百姓們很自然地都樂於聽從了。
 現在你齊宣王在民生問題上的措施,究竟如何呢?你走軍國主義的路線,武力第一,只求國家的強大,實施專制的、獨裁的、集權統治的政治。拼命榨取人民,擴充國家的武力軍備,結果弄得老百姓養不起父母妻兒,家庭破碎。即使年成好,農產豐收,也被集權統治的政權——征斂去充實軍備了,老百姓還是吃不飽。假如是遇到年歲不好,糧食歉收,那就更慘了,只有餓死。到了這個地步,活都活不下去了,還談什麼教育,講什麼禮義。所以齊宣王你,如果想行仁政,使全國國民都很樂於服從你,然後以王道領導天下,那麼你就應該一反今日的作法,回到根本原則上去檢討,有所改變才行。
 我們看到孟子這項主張,就知道儒家的孔孟之道,並不是像後儒所說的那樣,坐在那裡空談、講道,鑽研心性微言,講授孔孟理學,靜坐終日,眼觀鼻,鼻觀心,觀到後來,只有『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那才真是誤了道,造了孽了。所以孔孟之道是救世濟民的,正如管子政治哲學的名言:『倉凜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都是先要個人的經濟充裕了,才有安和康樂的社會,然後才能談文化教育,談禮樂。孟子也是如此,大家可不要冤枉了孟子,以爲他們是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的,只講養浩然之氣,講盡心修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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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爲而不有的農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美。謹庫序之教,中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這一段話,前面孟子見梁惠王的記載中,已經有過。只是『數口之家』,在這裡記的是『八口之家』;『七十者衣帛食肉』,在這裡記的是『老者衣帛食肉』;這些具體數字的些許差別而已,在文義上,沒有什麼不同,所以這裡就不再作字句上的講解了。
 從齊宣王問齊桓、晉文之事開始,到這裡爲止,他和孟子一波三折,數度起伏的談話,告一個小小的段落。就在這一小小段落中,有好幾個值得我們研究討論的重點。
 後世常引用孟子的許多名言名句,如『君子遠庖廚』,『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是不爲也,非不能也』,『猶緣木求魚』,『鄒人與楚人戰』,『無恆產,無恆心』及『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等等,不但是文學上的名句,也是學術思想上的名言。無論研究政治,研究經濟,研究社會,乃至於研究民生問題,土地改革,以及心理建設,文化教育等等,都是很有參考價值的至理名言和最高原則。它涵蓋的意義,相當廣泛,值得作更深入的研究。
 其次,齊國當時的社會,尤其首都臨淄的景象,表面上是商旅輻接,經濟繁榮,市面一片景氣,簡直如歐洲的羅馬鼎盛時期,又如今天新大陸的紐約一樣。然而,這種繁榮的現象,是真實的嗎?是表里一致的嗎?不然!在齊宣王的戰國時代的政體,一般學說上,稱之爲封建制度,這是對中央政府的周天子而言。如果以諸侯各國的內部施政,就諸侯與人民之間的權利義務而言,則與秦以後的專制政體,是完全一樣的。所以一般以爲在秦商鞅變法以後,才有『私有財產制』,其實春秋諸侯各國,早已演變成了私有財產制。從孟子建議梁惠王和齊宣王『五畝之地,樹之以桑』。發展農村副業以達到『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的目的,就證明了當時的財產私有制。商鞅不過是就當時演變發展所形成的事實,製作一套更完整的法令制度出來,更便於征斂而已。當時各國的財政、軍用,都靠征斂而來。而征斂的對象,唯有從土地上去不斷壓榨,在農產品上去徵收了。
 不但戰國時代如此,後世兩千年來,儘管在漢以後,有了鹽、鐵資源的開發,所謂『上山下海』,擴大了生的領域,增加了這兩方面以及其他商業貨物方面的稅賦收入。可是直到幾十年前,我們還是以農立國,於是不可避免的,農民就挑起了國家財政的重擔,成爲征斂的主要對象。尤其在戰國時代,國家一旦用兵,軍費支出之浩大,人力消耗之慘重,如前面孫子所說的那樣,實在是農民們的苦難。
 所以孟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不只是對齊宣王說的,也是對當時各國說的。不只是戰國時代如此,後世幾千年來的事實,大多如此。而他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的希望,也是幾千年來國民共有的希望。儘管幾千年來的歷史,都在歌頌農民,讚嘆農民,但在沒有實施『耕者有其田』的平均地權政策以前,農民的生活始終沒有獲得保障,始終是一個問題。
 生民何計樂樵蘇
 其次,我們研究政治的也好,研究社會的也好,研究軍事的也好,許多都認爲歷史上朝代的變更,是由於農民不滿於政府的壓榨,而起義革命,也有的說是農民與知識分子結合而起義。認真地說,只有來自農村的人,知道民間的疾苦,與知識分子結合,起來革命的則有,至於農民本身起來革命的事情則沒有。固然漢高祖、朱元璋曾經種過田,但也只是一個短時期,不算是真正的農民。但是,因爲中國的農業社會,幾千年來,都停留在『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的狀況之中,有人起來鼓動一下的時候,社會就亂了。
 以上這些是中國的情形,我們放眼看世界各國,又有所不同。例如歐洲的古希臘、西班牙等等國家,先天上沒有辦法向農業方面發展,只有在商業上找出路。而商業的最好出路,是航海到別的島嶼或陸地做生意,於是形成了海運的發達。當時的所謂海運,老實說,到了陸地,有王法的地方就是貿易,在海上一般人看不見,就是海盜。至於奴隸的買賣,女奴的掠奪,乃至新大陸的惡行劣跡,都是有史可尋的。大概說,十六世紀以前,歐洲國家並不富裕,連黃金都少有,許多都是這些海盜們搶印度,騙中國,這樣從東方劫掠過去的。
 等到歐洲的產業革命以後,機器發達,代替了人力,資本集中,大量生產以後,資本家的財富愈來愈多,工人愈來愈苦。這時馬克思看到當時的景象,才提出了勞工第一,勞工神聖等意識,才有共產主義思想的產生。
 但是也說明了,在歐洲、美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區,不問其是以農立國或工商立國,在過去的歷史,一般百姓們總是過著『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的生活。
 至於今後如何呢?經濟不斷地發展,社會福利等措施也不停地擴展,大家都汲汲於全人類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結果如何呢?問題似乎並不單純,也不樂觀。因爲還有一個複雜的心理問題有待處理,在心靈的修養,達到相當的程度,精神、物質兩方面都滿足了,人類才有安定的可能。不然,仍會造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的痛苦。
 孟子和齊宣王的這段談話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們兩人思想上,最大的一個分歧點。孟子是聖賢,聖賢的思想,處處是爲了大多數人,普遍的、平等的和長遠利益著想,要大家『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而齊宣王是一個國君,尤其是戰國時代的典型君主,他的爲政,是爲了他那笑而不答,隱藏在心裡的『范中國而撫四夷』的個人大欲。所以我在前面講到,歷代帝王出來打天下,口裡都是說爲人民解倒懸之苦,而事實上是爲了滿足他們個人的權力欲。過去由英雄主義一變而躍登帝王寶座的帝王與強盜,都一樣會造成社會的不安和動亂。
 元朝時有人就曾寫過這樣一首詩:『中原莫遣生強盜,強盜生時豈可除?一盜既除群盜起,功臣原是盜根株。』
 元人還有一首諷刺帝王政治時代官場的白話詩說:『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鑼是金屬製成的,所以金字也就是代表鑼。
    
 樓主| 雁南飛 發表於 2009-11-19 09:51 | 顯示全部樓層
   不敢爲天下先的後儒
 我們研究【孟子】到這裡,從書上記載的編排次序,可以知道孟子已見過了梁惠王、梁襄王和齊宣王。前後三位國君,每一位國君的思想觀念、處境以及素養,都有所不同。而孟子對他們,卻一貫地闡揚王道政治的哲理和政策。
 從他和這三位國君的談話中,我們可以了解,就教育的方法看,他是用誘導的方式,就教化的立場而言,他始終走的是師道與臣道之間的路線。例如:他對齊宣王的談話,一開頭就把握住齊宣王不忍殺牛這一點善念,然後教他將這一點擴而充之,推及到愛人、愛世上面。這就是順其所念所行而誘導,不像一般宗教或其他說教的理論,以辨別是非善惡的方式,在可以與不可以、善良與罪惡的種種對比中,作強制性的說教。而是先同意、贊成對方的意見,而後誘導對方,使他擴而充之,知道自己所愛好的別人也愛好,自己所要的別人也要,這就是孔子『推己及人』的恕道,也是實施仁義之道的方法。所以跟著下面齊宣王說到自己好樂、好勇、好色、好貨的時候,孟子都說沒有關係,不要緊,不過要擴而充之,使天下人都能達到富強康樂的生活水準。
 我們看到孟子這種教化的方式,聯想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眾所周知,兩千多年以來,孔孟之道一直是中國文化的中心,也是儒家思想的中心。但是幾千年來,儒家在推行王道政治,發揮仁道精神的作爲上,雖然秉持著師道的原則,但事實上,始終是走臣道的路線。換言之,是『依草附木』式的,依靠一個既成的力量藉以推行王道的理想。儘管儒家標榜的是堯、舜、禹、湯、文、武歷代帝王的盛德,可是他們本身所走的路線,都是依據既成的力量,推行他們的理想;依附別人的門戶,並沒有自己去走出一條路來,或自己起而行之,去實現他們的理想。
 簡要而切實地說,儒家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爲堯,爲舜,也沒有這樣做過,他們只是希望已經在位的帝王,能夠變成堯,變成舜,因此影響到後世兩干年來的儒家思想,永遠是走臣道的路線,只希望做到『致君堯舜』,使在位的帝王,能夠像堯舜一樣,施行仁政。
 可是,『致君堯舜』又談何容易!自秦漢以後,歷代的帝王,在基本素質上,他們不但並非堯舜的根株,而且都是以征服起家的。正如杜甫【過昭陵】詩說:『草昧英雄起,誆歌歷數歸。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
 這一首五言絕句,短短的二十個字,對於歷史哲學的感慨,既含蓄又坦率,直言無隱,和司馬遷寫【史記】的哲學觀點,完全一樣,只要懂得古詩寫作原則,了解所謂溫柔敦厚的含蓄藝術,便可透過他每一句的字面,明了他所說的深邃含義。
 第一句『草昧英雄起』,一開頭就說明生當亂世時期,英雄都起於草澤之中,成王敗寇,很難論斷,到了成功以後,便四海漚歌讚頌,認爲是天命有歸,歷數更代,成爲不可置疑的真命天子。事實上,他們無非都起於風塵之中,猶如漢高祖,手提三尺劍,斬白蛇而起家。到了以戎衣而平定群雄之後,江山社稷便成爲一家一姓的天下了。他由唐太宗的開基創業,而聯想到漢高祖等歷代帝王,幾乎都是一個模式出來的。
 便『乃翁天下』雖在馬上得之,當然不能在馬上治之。於是乎才輪到了後世標榜儒家的讀書人們,來坐而論道,大談其治平之學,與孔孟之道了。事實上,那些天子的稟賦,既非堯舜的本質,要想『致君堯舜』,豈非痴人說夢。歷史上雖然也出過極少數幾個比較好的皇帝,到底距離孔孟所標榜的先王之道,相差太遠。可憐的後世儒生們,在文章上拼命講述『致君堯舜』,而事實上每下愈況,都只是希望自己考取功名以後,『致身富貴』而已。
 像孟子一樣,極盡所能誘導齊宣王走上王道的路子,結果還是徒勞無功。何況既非孔孟之才,又非孔孟之聖,哪有可能?此所以我們過去的文化歷史,始終在帝王專制政體中,『內用黃老,外示儒術』的一個模式之下,度過了兩千多年。也使孔孟的道統精神,依草附木式地攀附在帝王政體之下,綿延存續了兩千多年。
 以前我在讀【孟子】的時候,也曾爲古聖先賢們發出同情的一嘆,寫了一首不成才的詩:『千秋禮樂論興亡,儒墨家家爭辯忙。堯舜不來周孔遠,古今人事莽倉倉。』我說是不成才的詩,那是老實話,絕不是自謙。
 在文藝與哲學相凝結的唐詩里,前有杜甫【過昭陵】的五言絕句,後有唐彥謙【過長陵】的一首七言絕句,都是很好的歷史哲學寫照,而且很典型地具有溫柔敦厚的詩人風格。他的詩說:『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杯。千古腐儒騎瘦馬,灞陵斜日重回頭。』
 第一句『耳聞明主提三尺』,是說由歷史得知,凡是開國的君主帝王,大都以武功而得天下。這一句和杜甫詩的涵義一樣。第二句『眼見愚民盜一杯』,其典故出在漢文帝時,張釋之爲廷尉,說『愚民有盜長陵一杯土即斬首』的法令,此處影射歷史上成王(奪得天下即爲天子)敗寇(侵犯帝陵即便殺頭)的人生悲劇。下面兩句,也便是我們常有的感慨,自孔孟以來,後世的讀書人——儒家們,雖然滿腹詩書,究竟有何用?比較有成就的,也只是引經據典,成爲第一流的幫閒而已。等而下之,差一點的,一輩子死於頭巾之下,談今論古,滿腹酸腐味道,也就是漢高祖——劉邦口頭常常愛罵的『豎儒』或『鯫生』、『腐儒』之類,等於近代常用的『酸秀才』、『書呆子』,是同樣的意思,所以唐彥謙在他後兩句詩里便感慨地說,最可憐的是像我們這些念書的,生逢亂世,『千古腐儒騎瘦馬』,只有一副窮酸落魄的樣子,在那夕陽古道,經過漢王帝寢的灞陵之下,回頭望望,發思古之幽情,作一副無可奈何的窮酸樣,所謂『灞陵斜日重回頭』而已。
 在宋人筆記上記載著一則故事更有趣。有一次,宋太祖趙匡胤經過一道城門,抬頭一看,城門上寫著『某某之門』四個字,他便問旁邊的侍從秘書說,城門上寫著某某門便好了,爲什麼要加一個『之』字呢?那個秘書說『之』字是語助詞。趙匡胤聽了就說,這些『之乎也者』又助得了什麼事啊!
 講到這裡,同時要注意中國文化的詩和哲學等等,都有我們民族傳統的特性,必須具有溫柔敦厚的內涵,才算是忠厚之德,不然,就都流於輕薄。中國人喜歡作詩,無論是古詩或今詩——白話詩,反正大家先天秉性就有詩人的才情,這也是我們民族的特殊氣質之一。但是有才華,還必需要經過力學的鍛鍊才好。比如詩聖杜甫,或者較有名的歷代詩人們的好詩,都有這種風格。剛才所舉杜甫、唐彥謙兩首和歷史哲學有關的詩,的確是涵養深厚,使人讀了雖然有感於懷,卻不致憤世嫉俗。
 相反地,有同樣的思想,但一下筆、一出口,便具有煽動性,容易引起叛亂意識,猶如【水滸傳】上梁山泊式的詩,我們舉一個例子來看,那便是前面所講元朝人作的那首:『中原莫遣生強盜』的詩,你能說這首詩作得不好嗎?看來淺顯明白,而且直截了當便表白了對歷史哲學的看法,哀傷感嘆、悲天們人的文學心理,都兼而有之,但它在文學的價值上,就不足爲訓,不足爲法,到底是缺乏文化薰陶的根基。前兩首與此有同樣的意義,但用不同的文字修養來表達,便合於中國文化『溫柔敦厚,詩之教也』的標準了。前面提過近代詩人易實甫先生的『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作帝王』那就對了,這也是文化與教育最要注意的地方。
 尤其是諸位年輕的同學們,如果去當老師,培養後一代,那就更要注意了。像我現在講【孟子】,講【論語】,故意用輕鬆的辦法,嬉笑怒罵,來引起大家對固有民族文化思想的注意,只能偶而一用,到底有流於輕率之嫌,不足爲訓。所以我始終說自己這些講解,雖然用心良苦,但卻不入正途的。大家千萬注意這一點,有的人用來可以改邪歸正,但同樣的方法,被別人用偏差了,說不定會改正歸邪了。
 現在我們研究,孔孟當時爲什麼會走這种師道與臣道之間的路線呢?我們知道,雖然後世的儒家,有了門戶之見,對於道家的思想起了爭論,但是在孔孟當時的知識分子,是沒有儒道之分的。老子有三寶之說:曰『慈』,曰『儉』,曰『不敢爲天下先』。孔孟的這種作法,也就是老子的『不敢爲天下先』,絕對沒有挺身而出,親自扮演堯、舜的思想。
 這種自己絕對不來的態度,是儒家的好處,因爲他們唯恐會使天下更亂。儒家自己不來,好了儒家,卻苦了天下的老百姓,更可憐的是影響後世的儒家精神,只能規規矩矩走臣道的路子,但是要想『致君堯舜』——走上王道,改變現有的狀態,卻又往往力不從心,受到各種客觀環境的限制而事與願違。在達不到理想的時候,有時只能以身殉道,充分發揮了『臣節』的教育精神,做到了盡忠報國,盡忠報工而已。如果就行爲哲學和歷史的事實互相參究起來,那麼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也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我們看歷代的名臣和大臣以儒家之學,處身廟堂,儘管有許多作爲,有許多成就,可是一遇到帝王本身或者宮廷中出了問題,他們便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從幾千年的歷史來看,儒家只是一直依傍人家的門戶,無法自立,也無法對天下有更大的影響。讓我們拋一句文言,便可說:『至堪浩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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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王章句下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
 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眾。』
 臣請爲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瑟之音,舉疾首蹙(安頁)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玉田獵於此,百姓聞工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安頁)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瑟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工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
 『今王與百姓同樂,剛王矣。』
 講究禮樂的治道
 前面已經提過,【孟子】的這一章,絕大部分是記載孟子與齊宣王的談話。從齊宣王心理上不忍殺牛的一點善念說起,一直談到後面實行王道政治的許多問題。在孟子到齊國的前後,也正是田氏齊國最鼎盛的一個時期。此時,蘇秦也到齊國遊說合縱的思想。這裡的記載,則是孟子在齊國的這段長時間裡,與齊宣王多次見面的談話摘要。
 這段又提到一件事,是說有一次孟子接見他的學生,也就是齊國的大夫——莊暴,談到齊宣王好樂,所引起的一次談話。莊暴有一天來見孟子,對孟子說:我見到齊宣王的時候,在閒談中,齊宣王好他好樂,我當時不知道君主們偏好音樂這件事,對或不對,不曉得該怎麼說才好,所以沒有作答。請問孟老夫子,君王偏好音樂這件事,您認爲怎樣?
 對於這個問題,以我們現代的觀念來看,會覺得很滑稽,好樂就好樂!這有什麼了不起。好比有一個朋友告訴你,他的孩子一天到晚彈吉他,你一定說,好嘛!既然有這方面的天才就好好培養他往這方面去發展。所以只從『好樂何如』這四個字的字面上去看,依文釋義,或斷章取義,就往往會發生偏差了。
 如今要注意的是,這句話是針對人主而說的,人主的嗜好,所發生的影響就大了!一個國家的領導人有了偏好,或者好音樂,或者好打球,則往往會影響到政治,所謂『上有好之者,下必甚焉。』問題就來了。因爲莊暴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所以特別向孟子提出來請教。其實莊暴問話的語氣里,可以看得出來,莊暴這個人的心目中,認爲齊宣王偏愛音樂,是不大妥當的。
 孟子對於這個問題持什麼態度呢?他與莊暴不同,他始終是用誘導的方法,希望君主們能行王道,施仁政,這就是孟子所以能爲聖人的道理。他不同於一般說教家,明辨是非,將善惡作尖銳的對立;也不像後世的理學家們,認爲這件事不好,就把它戒除掉。
 例如宋代的大儒家程伊川(頤)做講官時,一日講罷,還未告退。宋哲宗站起來鬆動一下,順手摺了欄杆外的一條柳條,程頤馬上就進諫說:『方春發生,不可無故摧折!』上擲枝於地,下殿而罷。
 所以明人馮夢龍便說:『遇到孟夫子,好貨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夫子,柳條也動一些不得。苦哉!苦哉!』因此把他列入迂腐之列。
 我們且看在這段書里,孟子怎麼答覆。他告訴莊暴說,齊宣王好樂有什麼關係?如果他對音樂喜好到推之於民,那麼齊國差不多可以治平了。
 爲什麼齊宣王把好樂的嗜好擴而充之,齊國就能平治呢?這個在孟子與齊宣王另一次見面的談話中,就有了交代。
 過了幾天,孟子和齊宣王見面,提起上次和莊暴談的那件事。他對齊宣王說,我聽莊暴說,你曾經告訴他愛好音樂,有這回事嗎?
 我們看齊宣王用什麼態度來答覆呢?
 『王變乎色。』
 從這句話,可以看到【孟子】這本書,文章手法的高明,這也是古文的妙處。短短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的含義,而且把當場的情況寫活了。我們透過這四個字一可以想像,當齊宣王聽到孟子談到他對莊暴說過,自己愛好音樂時,臉色有多尷尬!
 齊宣王爲什麼會變了臉色呢?
 第一,我對你莊暴說我愛好音樂,這裡君臣如家人一樣閒聊自己的私生活,你卻把它當作話柄,去和這位外國來的老夫子談論,真是莫名其妙!
 另一方面,自己是一國之主,和這位外國嘉賓,所談的是天下國家大事,屬於嚴謹的一面。而今人家卻問起自己愛好音樂的問題,好比現代一個國家領袖,被人問起他愛好流行歌曲一樣,當然是有點尷尬。
 雖然如此,齊宣王的修養還是蠻好的,臉色變了一下,仍然靜下心來,和孟子談論這個問題。而且下面還很幽默地承認自己有好勇、好色、好貨等的毛病。他甚至於坦白地說,自己所愛好的是現代音樂,是流行歌曲,而不是先王流傳下來的正統音樂。因爲上古時代的那種傳統音樂太高深了。
 重要的問題來了,我們在孔孟和歷代學者的著述中看到,中國文化在上古時代,尤其到了周朝,是很注重禮樂之治的。而且後世也都一直推崇上古的音樂是如何如何的好。儒家這樣推崇上古禮樂,絕不是盲目的,也不是故意強調的,在中國上古時代,就已嚮往先民時代的文化了。但所謂的先民(先王)時代,究竟斷自何時,我們很難決定一個明確的時間。這不只是從黃帝的時代算起,可能在更上古時,曾經有很好的文化成就,在文化成就達到顛峰的時候,又進入了一個冰河時期。所以儒家推崇的先王民時代,很可能是個很古遠很古遠的代表。後世儒家嚮往先民的文化精神,所以都講禮樂之治,行先王之道。
 從這裡又可以看到,不只是孔孟及後世一般儒家注重先王的禮樂之治,齊宣王也說出『非能好先王之樂』,這證明當時一般人,也都是崇尚先王之樂的,所以他對孟子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會不大好意思,並且又接著坦白地說,他不懂得先王之樂,所以他只愛好現代音樂。
 孟子卻說,愛好現代音樂並沒有什麼不對,只要你能夠把這好樂的精神,推廣開來,對於齊國的民俗政風就有幫助。這是孟子的精神,此所以孟子之爲孟子也。同時,從這裡我們又看到孟子思想之開闊,不像後世儒家所標榜的那麼嚴謹而趨於狹隘。
 孟子接著告訴齊宣王說,現代音樂並不是突然憑空產生的,而是由古代音樂慢慢演變而成的。
 孟子的這個理論固然是事實,是可以成立的,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見孟子是善於辭令的。本來齊宣王爲了好今樂而不好古樂,感到難爲情。現在經孟子這樣爲他開解,心理上原有的那一層陰影響,自然就解除了,所以也就輕鬆了。於是便問孟子,爲什麼自己好樂,擴充開來,齊國就可以治理得很好?希望孟子把道理解說一下。
 於是,孟子問齊宣王,你一個人單獨聽音樂,和與別人一起欣賞音樂,這兩種享受,哪一種樂趣高?
 齊宣王說,當然和別人共同享受,會更加快樂。
 孟子又進一步問,是和少數人共同欣賞音樂快樂呢?還是和多數人共同欣賞音樂快樂呢?
 齊宣王說,當然和大夥共同欣賞音樂,來得更快活啊!
 這時齊宣王說出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看法,於是孟子抓住了這個觀點,提出具體的例子,作進一步的發揮。
 他對齊宣王說,假使你在深宮裡,舉行音樂會的時候,老百姓聽見了從宮廷中散播出來的鐘、鼓、管、瑟等等樂器的聲音,大家都像生了病似的——以我們現代語說,感到頭痛,皺起了眉頭,相互議論著說,我們的君王有那麼好的興致開音樂會,而我們卻困苦到這個地步,妻離子散,生不如死。
 或者你去野外打獵,老百姓聽到到你的轔轔蕭蕭的車馬聲,看到那色澤艷麗,迎風而舞的羽飾、旗幟,大家也是緊皺著眉頭,深惡痛絕地議論著,我們的君王竟然在那裡興高采烈的打獵哪!但是我們卻困苦地流離失所,不得安居。
 像這樣的怨聲四起,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爲你作國君的,沒有與民同樂。
 但是,相反的情形,你在宮廷中開音樂會的時候,或者在田野間打獵的時候,老百姓聽到了樂聲或車馬聲時,看到你美麗的旗幟,全體都高高興興地談論著,我們的國君一定很健康,心情好,所以他今天才有這樣好的興致舉行音樂會或出來打獵。
 爲什麼老百姓有這樣良好的反應呢?這也沒有其他特別的原因,只因爲你能與民同樂而已。
 這一段的原文,舉了鼓樂和田獵兩個例子,每一例子,又舉了正反兩面的情形,但只說了與民同樂一個道理。而在原文文字的安排上,有許多重複之處,如『今王鼓樂於此』,有正反兩面敘述時的重複,又有與『今玉田獵於此』的相疊形式。或許有人嫌它羅嗦,但這是古文學寫作上的一種方法,以現代語來說,這是寫作技巧的一種,它的功用,一方面加強文字形式上的排列美,一方面加重了語氣,也就是現在所謂的強調,這樣可以加深讀者對其含義的印象。後世的驕體文、賦、詩、詞中的雙聲疊韻,如李清照詞中常常連疊好幾個字;對聯以及今天的白話文中,也常見許多重複句子,這些演變都具有同一種作用。所以這一段也可以說是,頗具有欣賞價值的文章。如果認爲重複太多而嫌羅嗦,那就只好嫌自己不懂得欣賞了。不妨試著朗聲讀誦一篇,就讀出味道來了。
 孟子說完了這幾個例子,把正反兩面的現象作結論說,你齊宣王喜歡音樂,好打獵,好開運動會或喜歡其他娛樂活動都沒關係,只要能做到與百姓同樂,就可以達到王道與臣道的仁政境界了。
 這是孟子就齊宣王自己說的好樂,藉機誘導。孟子的手法的確不錯,多半是啟發式的,抓住一個機會,就施以教育,拼命鼓勵他,走上王道的思想,實施王道的仁政。
 音樂的今昔觀
 在這段記載里,引發一個問題,值得我們討論。那就是儒家素來標榜的禮樂之治。在禮的方面,包括了一切文化的整理。樂的方面,是單就音樂對政治教化的重要關係而言。
 據說,孔子刪詩書訂禮樂,一共整理了【詩經】、【書經】、【易經】、【禮記】、【樂經】及【春秋】六部書。但自秦始皇燒書,再加項羽咸陽的一把火,【樂經】遂告失傳。所以流傳下來只剩了『五經』。到現在,中國文化流傳下來和政治哲學有關的樂禮部分,只有【禮記】中的一篇【樂記】。但不足以概括當時孔子所整理的【樂經】。孔子本身對於音樂的造詣頗高。我們從【論語】中的記載,可以看出一個大概。『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推崇舜作的韶樂,而批評武王作的武樂不及韶樂好。
 儘管孔子在春秋時代,認爲當時的禮樂已經不如古代,文化在衰退了,可是我們現在從歷史的資料上來看,則春秋時代的禮與樂,還是很可觀的。例如孔子曾經從學過的音樂大師師襄,以及爲了音感的靈敏,希望學好音樂,而把眼睛刺瞎的師曠,這兩人都有很高的音樂造詣。
 究竟中國的音樂好到什麼程度?據孔子的話,以及古書上的資料,有許多神奇的故事,如彈琴、吹蕭,演奏到美妙處,能夠使百鳥來朝。不但天空中所有的飛鳥會來,而且百獸率舞,各種野獸聽到音樂,也都會跑來,滿山遍谷,遠遠近近的,在那裡隨著樂聲起舞。真不知道這種音樂有什麼力量,能夠引起這種共鳴,產生這種反應。至於現代音樂,除非是緬甸人驅蛇,笛子一吹,洞穴里的蛇都出來了。
 諸如上述的神話很多,透過這些神話的流傳,其含義,一言以蔽之,不外乎推崇中國古代音樂的造詣成就。
 【樂經】雖然流失,但也不能說中國的古樂就完全消失,例如古代的琴、瑟、箏、鼓等等,都流傳下來,乃至後世傑出的音樂家,也有很好的作品。可是現代的我們,不但找不到秦漢以前的音樂,就是唐、宋間的音樂也找不到了。聽說這些在南朝鮮、日本還保留了一些。當然,很多也走了樣。
 唐太宗統一天下以後,在貞觀元年,春正月,大宴群臣的時候,曾經演奏了一首【秦王破陣樂】。是唐太宗當秦王時,破劉武周的戰役中,利用閒暇時所作的一閩大樂章,配合了一百二十八個舞蹈樂工,穿上銀色的甲冑,拿著戟爲武器,隨樂聲起舞,後來這個音樂又改名爲【神功破陣樂】。到貞觀七年的時候,又改名爲【七德舞】,這顯然是場面很壯觀的集體演奏的音樂,但現在也失傳了。最近聽說,南朝鮮還保存了一部分,而日本則保留了全套的音樂和舞蹈。
 談到中國上古的樂器,使我們聯想到一個頗爲有趣的問題,如鍾、鼓、琴、瑟、箏、簫,這些上古的樂器,除了鍾以外,多偏重於絲竹之聲,其次爲土、革,或木質等質料,很少用金屬制樂器。現代的金屬樂器,則多來自西方,這又是東西文化基本精神在樂器上所表現的不同之處(甚至可能『鑼』都是由西域傳過來的)。中國古代作戰的時候,是以擊鼓爲號,以鼓聲來傳達進退攻守的命令,後來才有鳴金收兵,以敲鑼聲來輔助傳達作戰時的號令。而胡琴、琵琶等,這些都是外來的樂器。所以我們樂器的歷史,越到後來,發出的聲音愈大,也越是可以讓多些人來共同欣賞,而這些樂器多半來自胡地。
 現在我們再回頭看看齊宣王好樂的問題。照現代觀念,一個國家的領袖愛好音樂,這會有什麼問題?二十多年前,碧瑤會議後不久,我們一個記者團去訪問菲律賓,當時菲律賓的總統,還開舞會歡迎。第一支音樂起奏,就由總統夫人以女主人身份,邀請記者團的團長共舞。而我國的傳統文化,即使在現代,當友好國家的元首來訪,以國宴款待時,也演奏國樂,作爲一種外交禮儀。
 遠在戰國時代,也有關於音樂用於外交的故事,那是趙惠文王和秦昭襄王,相約在兩國的邊界澠池會盟。見面以後,舉行歡宴,在酒席上,正喝得高興的時候,秦王突然對趙王說,聽說你在音樂方面,很有造詣,現在我有一張寶瑟,是不是可以請你演奏一個曲子,給我們大家欣賞欣賞?在國際性的歡宴中,卻要一國君主在酒席上彈琴助興,這是多不禮貌的事!趙王聽了,臉都漲紅了,可是那時秦國比趙國強盛得多,又不敢拒絕,只好乖乖地演奏了一支曲子。更氣人的是,秦王立即叫他的史官記下來,某年某月某日,秦王與趙王會於澠池,令趙王鼓瑟,把這一件事,記到秦國的歷史上去。豈不是千秋萬世都丟人。這時趙國的宰相藺相如,端了一個瓦盆子到秦王面前說,趙王也聽說你秦王,對秦國的音樂很有造詣,現在也請你演奏一下你們秦國的樂器,互爲娛樂。秦王聽了也氣得變了臉色,說不出話來。藺相如端了那隻盛酒的瓦盆,跪到秦王面前說,你秦王是仰仗你國力強大嗎?現在我離你不到五步,可以用我頭上的血,濺到你秦王的身上。這時秦王的衛兵們想把商相如拉開來,可是他睜大了眼睛大罵這些人,連頭髮、鬍子都豎了起來。秦王的衛兵看見他這暴怒得要拼命的樣子,都嚇得進退無據。秦王這時心裡雖然不高興,但也有點顧忌,只好勉強在那瓦盆上敲了幾下。於是藺相如才起來,也叫趙國的史官,記錄下趙王令秦王擊缶的這件事。
 現在莊暴聽了齊宣王好樂,會認爲很嚴重,是因爲一個國家領導人,如果有所偏好,則對於社會風氣,會發生很大的影響。
 後世好樂的帝王也很多。剛才說的唐太宗,他也愛好音樂,同時愛好武功,愛好書法。中國的書法,以他提倡最力。後來幾位大書法家,如顏真卿、柳公權等,都出在唐代。其實唐太宗自己的字就寫得很好,還有他的『秘書長』虞世南,『秘書』褚遂良等,都是最好的書法家。唐太宗臨死時,什麼都不要,吩咐他兒子把從別人那裡搶來的王羲之寫的【蘭亭集序】,放到棺材裡陪葬,可見他愛好之深。他同時也愛好詩,結果不但自己的詩作得好,而且影響唐代的詩達到鼎盛。唐太宗有多方面的興趣,也有多方面的欲望,可是他自己知道站在領導人的地位,應該如何去適當處理自己的欲望,使之變爲正常化,所以他能夠成爲後世的英明之主。不然的話,像另外幾個愛好音樂的帝王,因爲不善於處理自己的愛好,結果都是把政治生命連同本身生命一起玩掉了。
 在唐代帝王中,最好提倡音樂的就是唐明皇,後世戲班中供奉的祖師爺,就是這位唐朝的皇帝。
 唐代末年的僖宗,年少不懂事,只好玩樂,政令都被他左右的權奸、大臣們所把持。他好踢球,自己認爲球技最佳。有一天打球回來,對他最繁幸的優人,也是球手石野豬說,如果打球也可以參加考試的話,我一定可以考取狀元。石野豬說,不錯,你在打球上可以考狀元。但是,如果碰到堯舜來主管吏部的話,在考績的時候,一定會把你免職了。僖宗聽了,便哈哈大笑了事。
 再下來殘唐五代,幾乎沒有幾個帝王不好音樂、戲劇,如南唐後主等,結果都是這樣玩玩,把政治搞壞了。國家也完了,而整個五代也因此弄得亂七八糟。這在歷史的環節中,也是很有趣的問題。如果我們不作深入的研究,不了解這些史實,就會認爲齊宣王愛好音樂,玩玩樂器,聽聽歌有什麼關係呢?這就錯了。
 在音樂本身而言,以我們自己幾十年來的生活體驗,禮樂在整個文化中,的確是占了重要的位置,是一個大問題。音樂往往能代表一個時代的精神,過去的音樂就代表了過去的時代;現代的音樂,則代表了現在的時代。在文化深厚的時代,所產生的音樂的確也更豐碩、更深厚。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圃,方七十里。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猶以爲小也。』
 曰:『寡人之圃,方四十里,民猶以爲大。何也?』
 曰:『文王之圃,方七十里,芻囗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爲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送之內,有圃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爲阱於國中;民以爲大,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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