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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文史網 一種特殊的時間體驗
近世中國自曾國藩、張之洞以下,不十數年便有一代人起,上一代之『風將』,在下一代間不免受R伐而跌入塵埃。以曾、張為標杆,繼之,康有為―嚴復、林紓―章太炎、梁啓超―梅光迪(與胡適同代而有先後新舊),以開新風尚自詡者每以舊陣營為歸宿,競進之結果是使舊陣營成分漸趨駁雜,而革命也如換馬遊戲,遂成無根之革命,與傳統愈趨愈遠,自家的『傳統』亦竟無暇得以生成。到胡適這代人,逕把傳統與今後之世界一刀劃斷。顧頡剛在回顧他的『古史辨』工作時說:
我要使古書僅為古書而不為現代的知識,要使古史僅為古史而不為現代的政治與倫理,要使古人僅為古人而不為現代思想的權威者。換句話說,我要把宗教性的封建經典――『經』整理好了,送進了封建博物館,剝除它的尊嚴,然後舊思想不能再在新時代裏延續下去。
『經』之務去是出於信念的根本改換,去『經』之法則如前所說是用對待器物之法對待思想價值問題。
思想價值問題與器物、政制問題有多大差異不待多言。思想價值問題往往需建立內省的向度,而內省能力的培養一般而言正是中國傳統學問的優長。通過這種能力的培養,達到德慧一致之目標;並且,內省向度的建立,只有依賴於傳統。就是說,一個思想的『內省』,是通過由一種傳統所達致的思想省視其自身;一個思想如果要拋棄傳統,實際上意味着它要拋棄對自身的主導性,它要使一種決定它之為它的東西分裂為與它漠不相干之物。
但是,內省式的傳統心靈確實遇到了新異的問題。例如,一種迥乎不同於以往的時間感受。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對歐洲人而言的『第二十世紀』,對中國人而言卻是『第一個世紀』。中國人從來不曾以這種方式來標示和理解時間,這使得中國人有初次發現時間的感覺,這種感覺是複雜的。二十世紀對歐洲人而言,可能意味着新的希望與增進,這必是在一種厚積的基礎上的希望與增進,可能意味着新的挫折與災難,這也必是在久長的歷史與記憶中預兆過的。就是說,二十世紀對一個歐洲人而言是一個必然性的時間單位,無論它充滿了多少未知,本質上它已被人們從過去若干世紀中預先經驗著了。對一個中國人而言,『二十世紀』是全新的、全然陌生的、是各種一無依恃的希望,同時,又是一種毫無生天的絕望:對時間的初次發現不僅使希望有了可能,同時還使時間的發現者們備嘗被甩落於時間之外的沉落感。第一個百年對二十個百年,這種對比使人對自己的傳統產生了怨憤,人們可以責備傳統未曾以這樣一種時間性為我們的未來預存甚麼,更極端地表述就是,傳統是一種非時間性的存在,而時間已經無情地展開。新的時間感受使傳統虛無化了。――在這裏應該做一個說明:儘管近世中國人的一個共同心理感受是『落後』,但在不同人s的心理上,這種感受應該是有差異的:上世紀中葉主要反映出新興產業階級的感受,因而關注到器物方面的落後;上世紀末葉主要反映出政治精英的感受,因而關注到政制方面的落後;本世紀初葉則更突出地以知識階層的感受為主導,因而,用一種能與知識階層特定心理意識水平相照應的表述,就特別於精神與文化、時間與歷史等更加整體性與深層次的方面有一種關注。――傳統在時間與價值上的虛無化,使人在為傳統做評語時愛做一種盤點、結帳式的文字,因而,以傳統為題材的學科如果體現出某種學術的中立性的話,那往往與學術的忠誠無關,卻與一種視傳統與我們之間毫無血肉關連的冷漠態度有關。把傳統與今後世界截然劃斷,使得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學術不得不着力於一切從零建立,真的把自己置於以『第一』敵『二十』的不可能取勝的競爭之中了。
非時間性的傳統進言的那種反時間性,在這個新展開的時間中是無法被真正理解的;同時它對新時間性有一種負的作用,使之縮減,有所背負,甚至嚴厲地對立起來。與二十世紀『對立』的傳統被秩序化為鐵板一塊。只有感受到一種秩序,才能為這種秩序所壓迫,二十世紀不能不深深地陷入到為傳統所壓迫的夢魘當中,它只能用挑戰甚至謾罵來反抗壓迫,用『方法』去拒抑或改塑傳統,或襲取其魂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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