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 今晚報 只要一說『嘛事』,不用問,天津人,就這味兒。要是陝西人,這兩個字便成了『啥事』,或『弄啥』。天津話柔和一些,陝西話則帶著西北的生冷和剛硬。就這口音,沒辦法。 中國地大人多,東南西北,說起話來,南腔北調,各有口音。同一個口音的人群,感到親近,叫『鄉音』。許多人客居異地,鬢毛斑斑,卻鄉音難改。所謂方言,人們常以爲是相同名物稱謂的不同,其實,百分之八十是語音腔調的差異。
四十年前,『文革』『串聯』,到了廣州,一上公共汽車,聽見售票員嘰里咕嚕說什麼,不懂,問身邊懂普通話的人,『翻譯』了一下,是念『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口音之別,還不止省際差異;同一個省,同一個區,同一個縣,發音也多有差異。同是陝西話,口味便分出陝南、陝北、東路、西府。外省人辨不出,以爲陝西人說話都是陝北味,鼻音重;唱歌都是『信天游』,好聽!其實是誤解。
小時候常以口音不同,相互開玩笑。說長安人把『城裡娃們不念書,上樹耍水捉老鼠』,讀成『城裡娃們不念福,上富髮匪捉老福』。西安人又笑關中鄉下人,把『天、地、釘子、鐵』,說成『鉛、記、經子、怯。』
到了關中西府,寶雞、岐山一帶,又一個味兒。有一段話,被演繹成單口相聲:『噫,那是個傻,跑得吃吃吃,吃吃吃?我以爲是個長程,一看,唉,才是個知知!』『翻譯』一下,你就懂了:『噫,那是個啥,跑得出出出,出出出?我以爲是個長蟲,一看,唉,才是個蜘蛛。』瞧瞧,這都差到哪兒去了!
這種把『出』讀成『吃』,把『蟲』讀成『程』,難免不出笑話。
有個段子,挺有趣。說有一次北京打電話找陝西某位領導,秘書回話說:『人不在。』問:『哪裡去了?』答:『吃去了!』北京人一看表,可不,該到吃飯時間了,放下電話,心想下午再說。三四個鐘頭後,又打電話,那秘書又回答:『吃去了!』北京人心想,吃的什麼東西,用了這麼長時間。過了會兒再打,秘書說:『剛回來一下,又吃去了!』北京人就有些疑惑,怎麼一整天都在吃,胃口未免太大了。後來,終於接通那位領導的電話,一說,笑了。原來那個秘書是西府人,『出』、『吃』不分。陝西人說:『冤哉枉也,差點落個腐敗。』
口音緣自鄉土,何方人氏,開口便知。我居北京,三十餘載,自以爲普通話不錯,可是陝西人一聽,總能從幾個字音辨出鄉音。
口音的形成,遠自人類群落生活形成之初。有一些在古籍里偶爾還可以碰到。【莊子》裡寫到腐爛的竹子生出青寧蟲,蟲子生豹,豹生馬,馬生人。這是莊周關於人類進化的想像。
『豹生馬』,最早寫本則是『程生馬』。
『程生馬』,『程』爲何物?
爲弄清這個『程』字,古人費了周折,最後還是從『口音』里弄明白的。
宋人沈括,在他著名的筆記著作【夢溪筆談》裡這樣寫:『【莊子】云:「程生馬」。嘗觀【文字注】:「秦人謂豹曰程」。』
『程』是『豹』嗎?爲什麼把『豹』叫『程』呢?沈括說他在延州,『人至今謂虎豹爲「程」,蓋言蟲也。』原來,是陝西人將虎豹叫「程」是「蟲」。莫非莊周也把『蟲』讀成『程』?
把虎豹叫『大蟲』,地域比較廣。【水滸傳》裡,母大蟲顧大嫂,其實就是『母老虎』;武松打虎,亦呼虎爲大蟲。但呼『蟲』爲『程』,甚至直接寫『豹』與『程』,只【莊子】一處。
莊周,乃河南商丘人氏,大約那裡人不會讀『蟲』爲『程』。但莊周生於戰國時代,其時周王朝雖已名存實亡,影響卻遠未消失。周起始於岐山,岐山人至今仍讀『蟲』爲『程』。雖爲方言,卻是古音。隨著周王朝勢力東擴,岐山口音難免不波及中原。也許那時岐山話便是官話,也未始可知。莊周在寫『程生馬』時,口裡念念有聲的『蟲』字,竟是筆下的『程』。當然,也可能莊周誤聽陝人呼『虎豹』爲『程』,未必就以爲是『蟲』音,以爲真是『程』呢。
讓人欽佩的倒是沈括。他本是浙江錢塘人,即今之杭州人氏。按說應是一口越人蠻語,與陝人說話相差十萬八千里。元豐三年(1082年)他到延州當了~延路經略安撫使,幾年時間,竟弄通了陝人方言,確實難得。
沈括不只弄懂了『蟲』『程』同字誤寫,在讀【經典釋文》裡,他還看出其中的反切注音多用陝人發音。比如:『璧有肉好』,『肉』字讀『揉』;官稱里『尚書』,讀『常書』。
這些讀音只在關中一些縣區保留,如著名評論家閻綱先生家鄉禮泉乾縣一帶就是這種讀音。
口音是方言的核心,是地域文化里重要的一部分。我常常想,在作品裡要能寫出口音,即各地人們說話的腔調,該是件有趣的事。可是又一想,如果都像莊周這樣以『程』代『蟲』,怕不只外地人望之生疑,即使本地人面對代字,亦難辨鄉音,豈不亂成一鍋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