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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 文革中王元化提:法家思想非法治是君主本位主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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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受學 發表於 2012-7-2 23:19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 中外書摘
文研所小環境對他不錯,無論是所一級領導郭紹虞先生和孔羅蓀,還是組內的田念萱、黃屏,都對他有一份理解、一份同情,還有一份尊敬。在知識分子當中,獲得同情不太難,而得到尊敬則大不易。我想,大家大概都和我一樣,主要是爲他這種保持住了獨立人格的精神所感動。
應該說,他的真正的學術生涯是從此時開始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則是從隔離審查後期、被允許看書的時候開始的。自那時起,閱讀成了他全部生活內容),政治前途已然斷送,社會交往也大大縮減(其實這時留下來的倒都是至交或新建的知交)。他開始逐漸走出流行的革命文學的限定,沉潛了下來,沉潛到對於學問的追究中去。『文革』後,我曾與他開玩笑說,如果您沒有遭到接連而來的厄運,中國就少了一位大學問家,而多了一個作風峻急不太高明的文化官員。當時的文學研究所的所長給了他很大的支持和幫助,他的蜚聲海內外的【文心雕龍】研究就是由此而來。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的家庭,他的父親清華大學的王芳荃教授爲他開闢了新的道路。獲難之後,自六十年代起,他開始就黑格爾哲學、傳統哲學求教於父親的同學、好友――大學問家韋卓民、熊十力先生,這就爲他鋪平了學術研究之路。元化所研究的這些領域,博大精深,而我又特別拙於抽象的思考,所以對他所從事的研究,我沒有資格置喙,不過當年也曾發生過一件滑稽的事。元化從那時起就有一個習慣(這習慣一直保持至今),每當他正在思考哪一方面的問題時.如有人來訪,他必講他對這問題的看法。不論你懂不懂,他都會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就在這滔滔不絕中,他逐步形成、明確自己的新觀點。因之對他所研究的問題我雖不懂,但我卻能知道他這時的研究中心。『文革』後期,開展大規模的尊法批儒運動,尊韓非子爲法家。元化開始對此問題進行思考。『四人幫』倒台前夕,他寫就了【韓非論稿】給我看。我雖似懂非懂,但是他所作出的論斷還是讓我嚇了一大跳。他說韓非思想以『術』爲主,他所主張的以『術』治民,並非法治,而是正好相反的『君主本位主義』。這不是和當時的批儒評法運動、和對韓非的評價正好唱反調嗎?特別是他對『術』的解釋――說『術』主要指一種極端詭秘的權術運用,更是非常可能會被上綱爲影射、攻擊運動發動者,那不再一次引來殃及全家的大禍嗎?我勸阻他千萬別拿出去,等將來形勢有所變化時再說。這件事讓我更懂得了他這類知識分子,有言在心不得不發,哪怕殺頭也得發出來,對自己以爲是的,執著不屈。更可貴的是,他對自己也不斷地進行反思,不斷地調整自己的觀點,甚至進行自我否定。當然,這是八九十年代之後的事了。
儘管如此,剛直,不屈從於任何壓力,冒殺頭的危險也要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是他的本色。『文革』中期,1970年又發生了一件出乎人們意料的事。一天,他突然主動站出來坦白自己有『翻案』思想,結果再度惹出禍事,並且牽累到家人。這件事與我還有一些關連。
『文革』開始,我們這些人統通被趕進『牛棚』,他算是算過舊帳的『死老虎』,與我們這些新揪出來的『牛鬼蛇神』還有些不同。如果他『老實服罪』,埋頭勞動,一切遵守命令,也許不會發生大問題。但是他按捺不住『破門而出』。1970年,我們都在郊縣勞動,在張春橋命令下,上海要進行一次深挖『黑線人物』的運動。上海作家協會(當時叫『文化四連』)造反派、革命委員會的任務就是要將我重新『挖』出來批鬥。我事先得到幾位『革命群眾』打過招呼,(當年『革命群眾』實在不是鐵板一塊),告訴我將在次日早上『天天讀』的時候,把我重新揪出來批鬥。因此我倒事先有思想準備。鬥爭會進行到最後,班組『天大讀』的負責人照例要做一個『殺一儆百』的總結髮言,當他聲色俱厲地喝道,我警告你們全體牛鬼蛇神,不要翹尾巴,翹尾巴是沒有好下場的。話還沒有落音,只見王元化突然站了起來,大聲說:報告,我不但有翹尾巴思想,我還想翻案!一下子全場鴉雀無聲。時在隆冬,我卻感到全身冷汗淋淋。我抬起頭,定定地望著他,真想大聲喊,你這是幹什麼!他們只是要把我重新『揪』出來,有你什麼事!而他對一切都熟視無睹,還接著往下說,把我定爲反革命分子,我一直思想不通、不服。我一直等著翻案機會。這幾年我埋頭研究莎士比亞,我又擔心我對馬克白斯、李爾王、奧賽羅的分析被懷疑爲自己不滿情緒的流露――這時會場上有人帶頭喊起口號:痛擊翻案風、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元化等等,打斷了他的話,於是,本來針對我的批鬥新高潮轉向了他。當時我簡直對他的『迂腐』感到憤怒。對我的批鬥是張春橋欽定在劫難逃,你這種自投羅網、自找苦頭算是什麼!對這些人、這種運動講什麼忠誠老實。他的問題自然升級,『死老虎』變成『活老虎』。抄家、審問義重新來過。他居然將他『翻案』的心理過程、他十幾年來的苦悶情緒全無保留地傾瀉出來,弄得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然後有一天下午,他突然離幹校出走了。造反派去追,原來他準備回上海去取莎士比亞全集。不少人都覺得他精神崩潰了,而且想起在反胡風運動後期他一度患過心因性精神病。當然某些造反派骨幹分子還想藉此擴大事態,不予承認。幸虧當時未進牛棚、當年參加過肅反小組工作的茹志鵑挺身而出說了話,並且堅持帶他去精神病院作了檢查,才算沒有釀成更大的悲劇。這裡我橫插出幾句,就我接觸所及,當時的革命群眾,工、軍宣隊當中,仍有頭腦清醒,明事理、知是非的人。我個人也曾受到過這些『好心人』,有的甚至是夙不相識的好心人的關照和精神支持,至今我對他(她)們心懷敬意。
『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又經過一段艱苦的過程,他的問題才得到平反,恢復了正常的工作權力,而且在1983―1984年還當過一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長。當然,這期間磕磕絆絆的事在不可免。比如,他牽連進周揚撰寫紀念馬克思一百周年文章的公案,比如他曾主編新啟蒙雜誌事。在社會大轉折、大變動時期,在撥亂反正、正本清源,一切都要經過實踐檢驗的號召下,長期被禁錮的各種思想開始活躍。有時,走在時代前面的思想,不一定合乎時宜。顯然,一切只能惟上級意圖是從的仕途於他仍然是不合適的。最後,塵埃落定,他找到了最適合於自己的位置,專門從事學術研究。
應該說,回到獨立思考的學者生活中去,使他得到一個幸福而輝煌的晚年。可惜的是,就在他1979年即將平反的前夕,張可高血壓中風,並留下嚴重的後遺症。這成爲他晚年幸福中無可彌補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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