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春秋網 摘要:魏晉之際興起的恣情任性、不拘禮俗的士風,時人及後世多名之以『達』。實際上儒家和道家,對『達』及『達人』有不同的理解。竹林名士基於道家思想特別是莊周思想的『達』,重在真率、淳至、自然而然,是『玄心』的自然流露,才情的自然表現,也是特定社會背景下的產物,至兩晉之際,『達』的內涵及其表現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魏晉放達士風的基本方面,仍構成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人生境界中高遠、浪漫的一部分。
關鍵詞:達,任放,阮籍,竹林名士,魏晉士風
一、魏晉名士以任放爲達
【世說新語・德行】『晉文王稱阮嗣宗至慎』條劉注引【魏氏春秋】稱阮籍:
宏達不羈,不拘禮俗。
『宏達不羈』,【三國志】裴注引【魏氏春秋】作『曠達不羈』[1](P604)。【世說新語・任誕】『阮公鄰家婦有美色』條劉注引王隱【晉書】,則稱阮籍『達而無檢』。史載阮籍之『達』,主要表現爲『恣情任性』[2](P727)、『倜儻放蕩』[1](P604)、『嗜酒荒放』[2](P24),『傲然獨得,任性不羈』[3](P1359),一言以蔽之,即『不拘禮教』,特別是在居喪、男女交往以及社會交際等方面的違禮敗俗行爲,此類事例甚夥,人所熟知,不待詳引。【世說新語・簡傲】:『王平子(澄)出爲荊州,王太尉及時賢送者傾路。時庭中有大樹,上有鵲巢。平子脫衣巾,徑上樹取鵲子。涼衣拘閡樹枝,便復脫去。得鵲子還,下弄,神色自若,旁若無人。』劉注引鄧粲【晉紀】:
澄放蕩不拘,時謂之達。
儘管後世對王澄『解z脫衣上樹、裸形捫鵲』之類行爲頗爲不齒[3](P1246),甚至視之爲『無賴妄人、風狂乞相』[2](P771),但【晉書】本傳卻稱王澄『夙有盛名』,『士庶莫不傾慕之』,甚至有天下第一名士之譽。對於他的放蕩違禮之行,如上所引,當時人稱之爲『達』。又【世說新語・容止】『林公道王長史』條劉注引【語林】:
王(鰨┲僮嬗瀉靡切危每覽鏡自照,曰:「王文開那生如馨兒!」時人謂之達也。
王髟蛭東晉第一流名士,【晉書】本傳稱他『有風流美譽』,也記載了他直呼父字(父訥字文開)之事,又稱其因『帽敗,自入市買之,嫗悅其貌,遺以新帽,時人以爲達』。對於當時士人,無論直呼父字,還是親自入市與屑小交往,均爲禮俗所不容,但當時人亦稱其放蕩違禮之行爲『達』。總之,對於魏晉名士如阮籍、王澄、王韉熱說姆諾床瘓小⑽ダ癜芩字行,當時人率名之以『達』。
又【世說新語・德行】:
王平子、胡毋彥國(輔之)諸人,皆以任放爲達,或有裸體者。
可知名士們對於自己的任放敗俗之行,亦自視爲『達』。兩晉之際與胡毋輔之『俱爲放達』且交往密切的,還有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光逸等人,他們時常聚會,『閉室酣飲』,通霄達旦,『散發裸裎』,被『時人號稱八達』[3](P1385),而以胡毋輔之爲『達伯』[3](P1382)。輔之的兒子謙之亦廁身其中,他在酒醉之後常常直『呼其父字,輔之亦不以介意』[3](P1380)。諸如此類事跡俱見【晉書】上述各人本傳,茲不贅舉。
二、阮籍不許子侄作達
對於兩晉名士『以任放爲達』,論者往往溯源於魏晉之際的阮籍。上揭【世說新語】德行篇劉注引王隱【晉書】曰:『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後貴遊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母輔之之徒,皆祖述於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衣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爲通,次者名之爲達也。』【文選】卷49干寶【晉紀總論】:『風俗淫僻,恥尚失所……觀阮籍之行,而覺禮教崩弛之由。』李善注引王隱【晉書】曰:『貴遊子弟,多祖述於阮籍,同禽獸爲通。』【世說新語】專載士人放達言行的『任誕』『簡傲』二篇,前者以竹林七賢『肆意酣暢』開篇,阮籍固列於七賢之首,而第二條也是敘述阮籍居喪飲酒食肉事。『簡傲』篇亦以阮籍在司馬昭莊嚴的宴會上『箕踞嘯歌』開篇。【文選】卷25劉琨【答盧諶詩序】,琨自稱『昔在少壯,未嘗檢括,遠慕老莊之【齊物】,近嘉阮生(籍)之放曠』。可知晉人以及時代稍後的劉宋前期的【世說新語】作者,均將阮籍視爲魏晉『放達』士風的始作俑者。
按陳留阮氏一族,在魏晉之際下至東晉,人物輩出,所以陳郡謝氏興起之初,尚被阮氏視之爲『新出門戶』[2](P773)。【世說新語・任誕】『阮仲容步兵居道南條』引【竹林七賢論】,稱『諸阮前世皆儒學,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棄事,好酒而貧』,可知陳留諸阮中至少阮籍阮咸叔侄一門,已在魏晉之際由儒學世家轉爲玄學世家。因此阮氏子弟大多擅長清談,行事放達,性情弘曠清虛,其事跡備見【晉書・阮籍傳】所附諸傳,亦多見載於【世說新語】,茲摘引【世說新語・賞譽】一條:
林下諸賢,各有俊才子。(阮)籍子渾,器量弘曠。[劉註:【世語】曰:『……(渾)清虛寡慾,位至太子中庶子。』]……(籍兄子阮)咸子瞻,虛夷有遠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遺。[劉註:【名士傳】:『……(瞻)夷任而少嗜欲,不修名行,自得於懷。讀書不甚研求,而識其要。仕至太子舍人。』……【中興書】曰:『(瞻弟)孚風韻竦誕,少有門風。初爲安東參軍,蓬髮飲酒,不以王務嬰心。』]……凡此諸子,唯瞻爲冠。
【中興書】稱『風韻竦誕』、『蓬髮飲酒』的阮孚,『少有門風』 ,可知『放達』業已成爲阮氏一族的門風。【世說新語・任誕】:
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渾即阮籍子,此條【晉書】本傳作:『渾字長成,有父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仲容即阮咸,【晉書】本傳稱咸『任達不拘』、『耽酒浮虛』、『縱情越禮』,他『與叔父籍爲竹林之遊,當世禮法者譏其所爲』,又稱:
(咸)群從昆弟莫不以放達爲行,(阮)籍弗之許
可知阮氏後輩自幼爲門風所染,特別是受到阮籍的影響,『莫不以放達爲行』。但除了阮咸,阮籍都不允許他們『作達』、『慕通達』,何以如此?上引【世說新語・任誕】『阮渾長成』條劉註:
【竹林七賢論】曰:籍之抑渾,蓋以渾未識己之所以爲達也。後咸兄子簡,亦以曠達自居。父喪,行遇大雪,寒凍,遂詣浚儀令,令爲它賓設黍G,簡食之,以致清議,廢頓幾三十年。是時竹林諸賢之風雖高,而禮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蕩越禮。樂廣譏之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至於此?』樂令之言有旨哉!謂彼非玄心,徒利其縱恣而已。
據戴逵(【竹林七賢論】作者)推測:阮籍不許其子侄『作達』,其一是因爲他們不知道自己『之所以爲達』;其二是阮渾、阮簡等『作達』,『徒利其縱恣而已』。那麼,阮籍『之所以爲達』,原因何在?如果『作達』不僅僅在於貪圖縱恣享樂,那麼又是爲了什麼?這裡涉及到阮籍和他的子侄對達的理解,也涉及到魏晉時代的人們對達的理解。
征諸史料,以放蕩不拘爲達,並以這种放達士風濫觴於阮籍,似乎並非無據,但對這些史料進行更深入的分析,可知阮籍所表現出來的達,特別是阮籍心目中的達,也許不能簡單地等同於恣情任性,違禮敗俗。在阮籍看來,達雖然也表現爲違禮敗俗,但違禮敗俗卻絕非『達』的本質特徵。史實還表明,魏晉時期『達』的含義、表現及對達的評價,隨著時代的推移也有變化。對這些問題,前輩時賢均有論及,積累了大量成果,特別是魯迅先生對阮籍嗜酒荒放行爲的社會政治背景的分析[4](P192-196),馮友蘭先生從哲學上對達的界說――玄學家通過名理方法所達到的一種玄遠、混沌的精神境界[5](P107),對我們認識達的內涵極具啟示意義,下文即在前人基礎上,對達的內涵及其變化,略作進一步的辨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