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國社會對貴族的熱愛和追逐,肯定是舉世無雙的。
無論是google還是百度,直接搜索『貴族氣質』或『貴族風範』,相關條目都是幾百萬條;外圍一點、帶著貴族范兒、含蓄而不那麼赤裸裸的詞,比如『尊爵』、『府邸』之類,也是百萬級。你當然可以認爲,這些詞兒的流行,實在可以被認爲今天中國社會渴慕富貴的形而下風潮,但你也不能否認,還是有追求形而上的。比如2004年3月,一些商界和時尚界的雙棲名流聚集在金茂大廈,身著晚裝,手持紅酒,虔誠而莊嚴地用了4個小時一起『尋找中斷的貴族記憶』,在禮儀和品位問題之外,也有隻言片語談及社會責任。這當然值得尊敬。
不過,也不是沒有疑問,這倒不是說這個聚會的好多名流原本出身苦寒,而是主持人『尋找中斷100年的貴族記憶』這個說法。要知道,中國自秦『廢封建,置郡縣』後,貴族階層逐漸凋亡,至李唐後,已無所謂真正意義的貴族階層。所以,無論是廣告商宣傳的『貴族風範』,還是試圖重建禮儀品位的尋找『中斷的貴族記憶』,它的指向無疑都是歐洲社會的貴族或我們更熟悉的西方『上流社會』,——在與所謂的貴族沾邊的元素里,你甚至找不到一個是與西方無關的。
多麼情何以堪。
必須同情地理解中國社會特有的焦慮與尷尬:有誰不希望自己富有之後能與貧寒乍富之類的詞兒絕緣,能顯得既富且有教養?但中國社會千年前就被扁平化,幾十年前又經歷過全民貧窮化的改造。該怎樣成爲一個受尊重的得體的富人?大家都是零起點,得從頭學起,沒有前人可學,只好向外邊看。
貴族傳統是中國最稀缺的資源,這個判斷應該是不會錯的,不然,怎麼會有向前數到爺爺一輩就數不下去的名媛在電視節目中被稱爲最後的貴族?
——到這兒,必須說到正題了。中國近現代史上,倒也不是沒有過正牌兒的貴族。整整100年前的大清朝那會兒,中國還是有貴族的。滿清與前代不同,有獨特的二元帝國性質,即愛新覺羅氏是滿人的族長、漢人的皇帝、蒙古人的大汗,還是藏人的文殊師利菩薩,故其封爵系統較前代要複雜得多,有宗室爵位、異姓功臣爵位、蒙古爵位三大系統。
如果以廣義的定義,大清可被劃爲貴族階層的人就更多。滿清立國,以關外少數民族征服漢人,自然須臾不敢鬆懈騎射出政權這根弦,八旗作爲江山不變色的最後保障,除旗民整體受田外,還可定期得財政補貼。整個民族被國家養起來。除卻沒有爵位,其平時不事產業,戰時爲王驅馳拱衛江山,與西方的貴族相比,差別何在?
何謂貴族風範?不就是無需爲錢財辛苦奔波,專心致志享受生活、追求品位嗎?仔細品味一下,其實,所謂的八旗子弟,追求的品位,不正是典型的貴族追求麼:吟詩賦詞、繪畫書法、種花養鳥、看戲捧角……中華文化最高雅精緻的那一部分,都是他們的所愛所長;這些人的派頭,則更是典型的貴族范兒:傲慢但不橫暴,排場而不失謙和,炫耀又不失淡定……總之,如果不與同時代的西方比較,大清朝時代的貴族階層,倒也算得上是先進文化的代表。
當然,八旗子弟還是敗家子的同義詞,但他們只敗自己家,不殘害別人家,倒也值得尊敬。畢竟中國歷史上每到王朝末年,嚴重的社會危機和社會矛盾里,多半少不了皇室成員的橫暴事跡。而滿清一朝,愛新覺羅氏的諸王爺、郡王、貝勒、貝子乃至閒散宗室,給今人留下的卻只是不務正業的敗家子形象。
如果『尋找中斷的貴族記憶』的真意,就是貴族做派,【最後的皇族】倒是值得一讀的書。畢竟今年是辛亥革命百年紀念,最後的王朝去今日不遠,書於正史之外的細節片段尚可追尋採集,而此書的作者之一龍翔先生,原本旗人之後,自小便與諸滿清宗室後人相熟,不少人正是前朝掌故的當事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集結成書,順理成章。而整理逸聞舊事,最忌者,無非虛實不分,傳言當事實。但執筆成書的作者秦泉明,老報人出身,新聞職業訓練,使此書在考訂事實、釐清真相上,自有一層保險。
【最後的皇族】分章專述『大清十二家「鐵帽子王」軼事』,聚焦於滿清12支世襲罔替親王的日常生活,遠離時下多到令人反胃的權謀機變、治國之術等鬥爭戲,更與戲說無緣。用現在流行的詞兒,可叫做『原生態』的皇族生活。
說實話,要論品位和貴族范兒的參考,此書頗有故事可讀,此前,我只知道旗人愛聽戲唱戲,不知道京劇、崑曲竟完全是這批愛好者推廣起來變成國粹的,更不知道像著名的劇本【野豬林】、【霸王別姬】、【哭秦廷】、【蓮花套】竟然出自末代莊親王溥緒之手。此人一生竟然寫了三十多個劇本。類似滿清宗室對文化貢獻的例子數不勝數。
說到宏大歷史,本書倒也並非全無參考價值。譬如今天的辛亥革命百年紀念,照例有人大談當時若無革命而行君主立憲,中國或許當是另一番命運,可惜當時滿清目光短淺搞了一個皇族內閣。當年大權在握的載灃日後談起這個變故的話,值得拿出來放在這裡:『當時我是攝政王,包括我在內,朝廷要員全都弄不懂什麼叫君主立憲,什麼叫虛君共和,這樣的朝廷最好的下場就是退位。』『共和是潮流,專制的滅亡不可避免,退位減少了殺戮,對國家有利。』
作爲異族統治者,滿清當然會讓漢人沒好感,但除宣統皇帝無從評價外,滿清其他11個皇帝都在歷代皇帝表現的平均線以上,即便是智力天賦不過尋常中人之資者,也多半表現得勤勉刻苦,那種歷朝均有的荒唐皇帝,在滿清一朝倒是從未出現。即便被認爲要對滿清末年中國內憂外患負極大責任的慈禧太后,在我看,擱在任何其他時代,即便算不得有所作爲,至少也不會得此惡名。畢竟,比起呂雉、武曌這兩位操縱權柄的女主,葉赫那拉氏既不像此二人般陰毒殘忍,更不曾對自家兄弟大肆封賞。
若不是洋鬼子飄洋過海找上門,內憂外患排山倒海一時齊來,愛新覺羅氏雖說不上會永延帝祚,但延續到今天,讓我等腦後依然拖著一條辮子,做著愛新覺羅氏的順民奴才卻也並非不可能。畢竟在這種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面前,滿清皇帝們殫精竭慮掙扎振作,臣子們勵精圖治共度時艱,竟然也左支右撐了大半個世紀。
相比以往王朝,愛新覺羅氏從皇帝到宗室的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當然有其來自,雖然他們可自稱是友邦不忍見華夏億兆斯民生靈塗炭,見義勇爲救民於倒懸遂有天下,但畢竟征服過程殘暴血腥,以外來少數民族統馭幾萬萬漢人,一旦社會矛盾激化,則剃髮易服之辱、揚州十日之仇便會被人再度翻起,江山易色只在旦夕之間。
如果不是這層時刻無法忘懷的危機感,愛新覺羅氏大約也會像明代一樣,不但給諸親王動輒數萬甚至數十萬畝的賞賜,更可放縱其掠奪小民田產;像獲利甚豐的邊關貿易,也許不會爲感念晉商在入關前對滿洲的襄贊之功而將壟斷經營權一直賦予晉商,對皇室來說,這種壟斷生意交給自家親戚,既可減輕財政供養負擔,又未見得與普通百姓過不去。
當然,大清的貴族與以英國爲代表西方的貴族有著根本區別,畢竟是處於兩個歷史走向截然相反的體系。在中國,權力是不斷向皇帝集中的歷史,到了大清,皇權空前集中,爲防大權旁落,宗室的管束也到了空前程度,凡宗室成員不得隨意離京,更不得從事其他職業,即便授予行政實權,亦限於極小範圍。在英國,則是王權不斷被貴族制衡削弱的歷史,其演進的自然結果,便是憲政。這不難理解,爲什麼在歐陸,貴族往往會是社會壓迫的象徵,而在英國,貴族相對被賦予更多的正面色彩。
回到我們的開頭的話題。
必須強調一點,『貴族』一詞在今天中國之熱,如果僅僅是基於掙脫對貧寒乍富和顯擺的焦慮,新中國前三十年對封資修的批判性教育,何至於如此不堪一擊?其實,在貴族風範、貴族氣質之後,還有一個貴族精神的硬核。而所謂的貴族精神,即榮譽、責任、勇氣、自律、犧牲等價值觀。而所謂的貴族品位、貴族風範,無非是一種必要時也可以變成消費主義糖衣的物化的外在。
你能想像一下大清的貴族會有什麼貴族精神麼?當王爺面見皇帝時,亦需雙膝下跪,口稱奴才,哪怕是在自己的叔伯面前,皇帝也是主子,只有秩序而無尊嚴,何來精神?當然,他們是驕傲和有尊嚴感的,那是對下,畢竟是主子和奴才的關係。在【最後的皇族》裡,因帝王一樂而得王爵、因帝王一怒而失王爵者,實不鮮見。滿清一朝對宗室之種種限制,極端者,甚至王爺不能自行撤換揩油的管事廚子。在滿清,即便貴如親王,也不過是用富貴換掉了自由的奴隸。中國式貴族,無非寄生蟲而已。
所以,一點不難理解,在【最後的皇族】中,有裕豐被剝奪了豫親王爵後,反因成了『散宗』可以參加科舉,有一門兩進士的故事,有禮王府的不肖子孫春元乾脆連自己的姓氏和爵位一同炒掉,更名金仲仁,獲自由身後,由『龍票』下海成了真正大腕的傳奇。
翻翻中國史書,自李唐後,世襲制下的所謂貴族階層,基本上都是精神上的軟體動物、肉體上的寄生蟲,到了滿清一朝則尤甚,因爲對比前代,他們橫暴無路,敗家有方,能不變成寄生蟲嗎?——當然,這樣也好,它使得滿清被推翻成爲一場犧牲很小的革命。
在中國歷史上去找真正意義上的貴族,得上溯到先秦時代,自秦以降,君權獨大,終至一夫剛而萬夫柔。這中斷的記憶,不是100年,而是兩千多年。我們更熟悉的詞兒,是主子和奴才,而不是貴族精神,以至於我們今天在談公民的榮譽、尊嚴、責任、正義、獨立意志,非得繞遠道到地球的那一端,不裝腔作勢學會下午茶,借幾個洋詞打底,就無法開口的地步。而在地球的那一端,貴族平民的階層之別正趨消亡,而所謂的貴族精神,無須等級制,因爲其核心支柱是文化的教養、社會的擔當、自由的靈魂,它早已溶於普通國民的血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