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是全民語言的地方變體,俗語指通俗並廣泛流行的定型的語句,方言俗語是與書面語言相對的地方口語。清人冒春榮【葚原詩說】云:『用字宜雅不宜俗,宜穩不宜險,宜秀不宜笨。一字之工,未足庇其全首;一字之病,便足累其通篇。』這段話反映了古人作詩的基本態度。但是古代許多大家都曾將方言俗語入詩,自有其審美價值。
存真,切合語境。方言俗語之『俗』不是粗俗,而是民俗。民俗是民間的風俗習慣,反映民俗的詩歌會採用方言俗語。明人費經虞【雅倫】云:『詩中用時俗字,獨宜於新聲。如宮詞、謠諺、燕歌、吳歌、柳枝、竹枝之類。』柳枝詞是寫民俗民情的,自然要用到方言。如宋代陳造【房陵】:『陰晴未敢捲簾看,苦霧濛濛鼻為酸。政使病餘剛製酒,一杯要敵澇朝寒。』作者自註:『晨起霧久乃開,土人目曰「澇朝」。』『澇朝』是宋代房縣方言。正如袁枚所說:『異域方言,采之入詩,足補輿地誌之缺。』
王若虛【滹南遺老集】云:『古人文字中,時有涉俗語者,正以文之則失真,是以寧存而不去。』在某一語境中運用方言正是存真的表現。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詩:『百裏不逢人,角角雄雉鳴。』唐人李廓【雞鳴曲】:『星稀月沒上五更,膠膠角角雞初鳴。』古人認為『角』音谷,正是模仿雞的叫聲。柳宗元【漁翁】:『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一、二句寫夜盡拂曉,從汲水的聲響與燃竹的火光知道西岩下有一漁翁在。三、四句寫煙消日出,綠水青山頓現原貌。忽聞櫓漿『欸乃』一聲,原來人雖不見,卻只在山水之中。用『欸乃』這一俗語摹寫搖櫓聲,尤為悅耳怡情,山水似乎也為之綠得更為可愛了。後人評說此詩有『奇趣』,因為它寫出了一個清寥得有幾分神秘的境界,隱隱傳達出作者那既孤高又不免孤寂的心境。
求異,打破常規。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句法欲老健有英氣,其間用方俗言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穎脫不可干之韻。』書面語已有『已是』,唐人用『隔是』。元稹【日高睡】詩:『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為名。憐君近南住,時得到山行』。『隔』又作『格』。白居易【聽夜箏有感】詩:『江州去日聽箏夜,白髮新生不願聞。如今格是頭成雪,彈到天明亦任君。』顧況【露青竹杖歌】詩:『市頭格是無人別,江海賤臣不拘紲。『隔』或『格』即當時口語,用起來有強調的作用。』有『盡教』而用『遮莫』。杜甫【書堂飲既,夜復邀李尚書下馬,月下賦絕句】:『久判野鶴如雙鬢,遮莫鄰雞下五更。』是說盡教飲至達旦無妨,表現一種與老朋友相聚的無拘無束。方干【贈鄰居袁明府】:『朝昏幸得同醒醉,遮莫光陰自下坡。』意與杜詩同。數物為個,是為俗語,而杜詩屢用,如:『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卻繞井邊添個個』。『誰家』,在唐代俗語中是『什麼』義,表示輕蔑或不滿的語氣。如杜甫【青絲】:『青絲白馬誰家子,粗豪且逐風塵起。』李白【金陵歌】:『白馬小兒誰家子,泰清之歲來關囚。』不用常規語用俗語,如異軍突起。
詩用方言俗語是有條件的。首先要提煉,熔化口語。羅大經【鶴林玉露】:『楊誠齋云: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經前輩鎔化,乃可因乘。……余觀杜陵詩亦有全篇用常俗語者,然不害其為超妙。』陳宗石稱其兄維崧【迦陵詞】:『一切詼諧狂嘯,細泣幽吟,無不寓之於詞。甚至俚語巷談,一經點化,居然典雅,有意到筆隨、春風物化之妙。』所謂熔化,就是提煉,將過於土俗的詞語進行加工。錢鍾書先生對『誠齋體』也有精彩的評述:『楊萬裏對俗語常談還是很勢利的,並不平等看待、廣泛吸收,而是只肯挑選牌子老,來頭大的口語,晉唐以來的詩人文人用過的——至少是正史、小說、禪宗語錄記載着的口語。他誠然不堆砌古典了,而他用的俗語都有出典,是白話裏比較「古雅」的部分。讀者只看見他瀟灑自由,不知道他這樣謹嚴不馬虎,好比我們碰見一個老於世故的交際家,只覺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錢待人都有分寸,一點兒不含糊。這就像唐僧寒山的詩,看上去很通俗,而他自己誇口說:「我詩合典雅」,後來的學者也發現他的詞句「涉獵廣博」。』
其次,佈局上要巧作安排。使用方言俗語也要考慮到不同題材。常見俗語用於五七言古體則可,若能用之近體,乃見筆力。唐人於濆【送戍客南歸】詩云:『北別黃榆塞,南歸白雲鄉。孤舟下彭蠡,楚月沈滄浪。為子惜功業,滿身刀箭瘡。莫渡汨羅水,回君忠孝腸。』『忠孝』一詞是俗見之字,很少用於近體詩。可是於濆能用在這裏,是因為有汨羅的環境,誰也不會懷疑屈原的忠心。
用俗語就有詼諧的味道,很容易落入油滑。施蜇存【『管城三寸尚能雄』】說:『聶紺弩舊體詩的更大的特點是它的諧趣,一種詼諧的趣味。這是傳統中國詩裏最少見的,日本俳句裏確有不少。……只有極為關心(世態人情),而又處之泰然的人,才可能有諧趣。諧趣不是戲謔,戲謔就成為打油詩;諧趣也不同於西洋的幽默,幽默要有一點諷刺。』『一首詩,光有諧趣,還不易成為高格。聶紺弩同志的諧趣,背後隱藏着另一種情緒:沉鬱。』『【三草】集中有許多詩不是上聯有諧趣,下聯見沉鬱,就是一句有諧趣,一句見沉鬱。』用方言俗語帶來了諧趣,但情調要沉鬱。聶紺弩【挽雪峯】第二聯:『天晴其奈君行早,人死何殊睡不醒。』『睡不醒』是大白話。第三聯『風雨頻仍家國事,人琴一動輩行情。』就很嚴肅了。【有贈】第二聯:『兒童塗壁書王八,車馬爭途罵別三。』「王八、別三」是俗語,寫兒童的頑皮,是寫實的調侃。第三聯:『世有奇詩須汝寫,天將大任與人擔。』又是對後輩的期待,長者的關懷。
就如取名字一樣,個別字也是可以用俗字的,但姓與名構成一個整體,要有點積極意義。如『吳窮』好,『吳良』就不好。
方言俗語入詩,如此才能拓寬其審美空間。
(邵則遂,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