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裏的麥子已收割完畢。 跨過洛河大橋,汽車駛入偃師的鄉村地帶。一路上,不時有中青年男女騎着電動摩托車,行色匆匆趕往某個目的地;也有私家車和我們擦身而過,拋下一串串震得耳膜發痛的流行歌曲。公路兩邊,排列着許多新式的農家別墅,以兩三層高居多。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原腹地。洛陽盆地農村的富足和滋潤,讓我這個在長三角出生、長大的人略感意外。 我是來出差採訪的,不過,此行還懷着尋根問祖私心。過去十餘年間,我的故鄉一帶盛行修宗譜、建祠堂。一次偶然讀家譜,我才得知父母兩姓的先祖原居於河南,北宋後期為避戰亂舉家南遷,輾轉安徽、江蘇金陵等地,於明清朝定居浙江杭州地區。據說,每次族人舉行祭祀,愛翻老皇曆的老先生們都會特別強調一句本族源自中原,是地地道道的華夏子孫。 3800年前,我的中原先祖們會像車窗外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樣,在這裏築屋、建城、勞作、嬉戲、繁衍生息嗎? 不好說。中間年代隔得太久遠了。在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掛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主任牌子的辦公室裏,許宏笑着回答我。他剛從河南偃師趕回京城,給今年畢業的研究生們做論文答辯的評審。 1963年出生的許宏黝黑健壯,言談、行動間透着一股充沛的精氣神兒,有着常年暴曬於日光之下的田野工作者特有的樣貌。他的身份是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員,兼河南偃師二裏頭考古工作隊隊長。 他很自豪於自己一線田野考古人的身份。現在待在室內寫書的時間多了,可能比以前白了許多,也發福了許多。他流露出一點懊惱。 3800年前的王朝氣象 烈日,攝氏35度。 在二裏頭考古工作隊副隊長趙海濤的帶領下,我穿過玉米地,步行前往華夏第一王都宮殿區的發掘現場。 趙海濤,70後,是許宏的同事、副手。2002年從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考古系碩士畢業後,插隊落戶到二裏頭,在這裏已是第14個年頭。 經他提醒,我意識到自己的雙腳已踏上了3800年前的長安街。大街最寬處有十幾米,東側大道現存長度近700米。沿着井字形大道西側,我們到達了中國最早的紫禁城。 我被眼前的一派王朝氣象震撼住了: 面積為10萬平方米的長方形宮城遺址暴曬在陽光之下,發掘區內地表面凹凸不平,佈滿了凹槽、墓坑、大大小小的灰坑。幾十個戴着草帽、包着頭巾的中年婦女和老人拿着刮鏟、手鏟、毛刷在清理土的表面。五六個技師拿着儀器、相機在拍照、測量和記錄。 看到我,工地上忙碌的老鄉們老遠就熱情地打招呼。後來我才明白,他們把我錯認為新來工作隊實習的考古系學生。 在工地上,趙海濤走走停停,分配工作,檢查進程。他在一處凹坑裏蹲了下來,湊近察看一塊清理中的地層剖面,然後對一旁拿着刮鏟的大嫂說,這裏還得再刮刮。又轉過身叫來一位技師,讓他來處理下面的事。 海濤,你該戴個帽子。一位六十來歲的老鄉迎面走過來,帶着點責備,要不曬得慌。我不戴。趙海濤操着一口河南話低聲咕噥着,曬得慌也比捂着強。 上半年的田野發掘已進入收尾階段,工人們開始對探方做回填。看樣子要往後拖一兩周了。一有新東西、新情況,就得停下來。年輕技師郭朝鵬告訴我,做田野發掘,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挖出什麼來。 地表有幾處裸露出來的陶片、獸骨、貝類,還有一些用白色粉灰標識的遺蹟輪廓長條的,塊狀的,圓形的。因為天氣炎熱乾燥,地面因土壤的顏色、密度、軟硬不同自然乾裂出了不同形狀。即使外行如我,也能覺察出一點泥土裏的秘密。 考古發掘的基本功之一是認土和辨土,趙海濤說。哪裏是宮殿,哪裏是普通房基,哪裏是門,哪裏是柱,哪裏是井和下水道,都得靠一雙經過長年田野考古訓練的眼睛來辨識。商代的土,漢代的土,我們一看都認得出。 在他的講解中,我眼前浮現出3800年前的一座精密、複雜的大都城:它坐落於古伊洛河北岸的高地,中心區是坐南朝北、中軸對稱的宮殿建築群,由宮城城牆圍起,四周是井字形大路,宮殿地面下埋有一節一節陶質水管組裝連接起來的下水道系統,也有木結構的,上面鋪有木板,可以行人。宮殿區的北面是祭祀區,它的南邊有一個被牆垣圍起、由重兵把守的手工業作坊區,裏頭是掌握着王國高科技秘密的青銅器、綠松石器作坊。 這個春夏,考古隊的工作是對宮殿區早期5號宮殿的基址進行發掘。趙海濤說,它是已知的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多進院落宮室建築,是中國傳統建築風格中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始祖。 就目前已發掘的結果看,它至少是四進的院落。下面要重點搞清楚這幾個院落的佈局、結構以及它和同時共存的3號宮殿之間的關係。 他指着腳下的一處凹槽對我說:晚期的2號宮殿堆積在它的上面,破壞得比較嚴重,而且有部分很可能是人為的故意破壞後面的人把前期的夯土層、上頭的東西統統挖掉、填平了。這算是本年度的一個重大發現。 為什麼會這樣?我興奮起來,頭腦裏開始迸發想像力:宮廷政變?王朝更替?或者,太史公記載的那場著名的商湯滅夏革命? 也許,可能。他淡淡地說,我們做田野考古的,目前只能說看到了這麼一個現象。下面需要對它進一步鑑別、研究,結合文獻做出解釋和推論。 3800年前的二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發現中國第一座紫禁城 考古人的工作有點像偵探,而且,是在支離破碎的兇殺現場進行破案。許宏以一個帶着驚悚意味的比喻打消了我想尋找確切答案的企圖。 1999年前任隊長退休後,許宏接手了二裏頭考古工作隊,一干就是17個年頭。 有整整7年時間,他每天跟個生產隊小隊長似的,帶着工作隊和四周村裏雇來的老鄉們,撲在河南農村這十幾萬平方米的黃土地上,東探西挖,曬得黝黑黝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