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雲年齡不算大,但創作跨度卻大,創作數量不少,創作變化多端,具有很強的文體意識、哲學意識和創新精神。要理清劉震雲的文脈,不是件容易的事。
捕捉劉震雲的審美走勢極困難,他像一隻矯健的靈鹿,跳過山澗,躍過峭岩,穿過叢林,呼呼生風地奔跑在山野之間,你要追上他,與之並行,會感體力不支,這不是指作品的數量,而是指審美的路徑。端詳他的形象,描畫他的個性,揭露其來源,難!因爲他有時如同變戲法,決不能用一種現成的、已知的理論套路來看他,你永遠也不知道,他的下一部作品是什麼。
有人說,劉震雲是個出色的鄉土作家,也對也不對。他與鄉土有深刻的血緣關係,故鄉往往是他敘述的起點和觸媒。鄉村生活經驗和當兵的經驗,也許是他一生永遠擺不脫的精神背景。
他的成名作是【塔鋪】和【新兵連】。當年我讀【塔鋪】爲之一震,有點涼水淋頭的感覺,仿佛從靈魂深處喚起了非常渺遠的記憶,又像從喧囂擁擠、到處閃著建築冷光的都市,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園,回到一個有充足水分和陽光的原色的世界。在那兒,『我』和一群農村知識青年背上鋪蓋捲兒,緊緊護好自己的『饃袋』,走進了高考複習班,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塔鋪】表現了當代青年企圖追尋靈魂歸屬和踏實存在的一種努力;塔鋪是雙重象徵,象徵落後、愚昧、不自由狀態,回憶塔鋪,是爲了告別塔鋪;但塔鋪又是責任、動力和愛的象徵,追憶塔鋪,又是爲了回歸塔鋪。小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不敢忘記,我是從那裡來的一個農家子弟。』【新兵連】也寫生存的掙扎,淳樸的兵娃子們爲了分到一個好的兵種,爲了爭取入黨提干,那帶著憨厚底色的明爭暗鬥可真是一場赤裸裸的較量。作者對之充滿悲憫。
但劉震雲很快就改變了寫法。他寫了另外一批東西:中篇小說【頭人】,長篇小說【故鄉相處流傳】【故鄉天下黃花】等等。這些作品筆法雖各個不同,但有一點也許是貫通的,不再像【塔鋪】那樣貼近生活原色,也並不著重單個人物自身的命運,而把人物符號化、象徵化,以不動聲色的冷靜展開了對鄉土中國的精神結構的探究,探索那種周而復始的元素,那種永遠無法改變的秩序,那種主宰歷史的不變的東西。一言以蔽之,尋找歷史之魂。例如【頭人】寫一代代頭人換湯不換藥,超穩定,這裡有很強的尋根意識。正如【溫故1942】的題記所言:『如果我們總是遺忘,下一場饑荒會將我們埋葬!』
需要特別注意劉震雲化痛苦爲滑稽、變沉重爲戲謔的後現代主義姿態。在【故鄉面和花朵》裡,作者借郭老三之口說:『世界的變化日新月異,關係的花樣層出不窮,但你往透里一想,一切都是一場戲,剛剛還是主角,轉眼之間,就是別人帶你玩不玩的問題了……』
然而不久,劉震雲又變了,【單位】【官人】【一地雞毛】等暫時放下了他的解構主義。他轉而從生存相到生活化,著力寫當下的生存狀態,是相對穩定的觀照;而瑣碎的生活化,則是流動和不斷變形。當代生活的有力衝擊,使作者不可能過久地沉醉在歸納國民精神結構和尋根以及解構的滿足中,他轉而去體味生活自身的微妙過程。但他研究的仍是當下現象底下的精神結構,比如『單位』之對今天每個人的不尋常的『設置』意味。他寫單位日常的惰性,無邊無形的壓力,人永遠逃不出去的、看不見的卻無法規避的潛規則。
近些年來,劉震雲又有更大的變化,寫了【我叫劉躍進】【手機】等。他把鄉村和城市連結起來,直至轉向寫知識分子,敏感地寫出了全球化、高科技帶來的奇妙變化和人的不可思議的變異。他是最早發現了新媒體對人的情感生活和倫理生活的改變並加以表現的人。
【一句頂一萬句】仿佛又回到了【故鄉天下黃花】的關注點上。從哲學上講,比黃花要深刻了許多。它從其對中國農民的精神流浪狀態的奇妙洞察寫起,體現了中國當代鄉土敘述的發展和蛻變姿態。它的不同凡響在於,發現了『說話』——『誰在說話』和『說給誰聽』,是最能洞悉人這個文化動物的孤獨狀態的。他們真正要找的,是一句貼心窩子的話。爲了這句話,他們寧可流浪天涯,踏遍異鄉;他們或出走,或回歸,但這句話居然沒有找到,或找到的並非他們想要的。他的敘述也有魔力,不憑依情節、故事、傳奇,而是憑藉本色的『說話』,語句簡潔、洗鍊,是連環套式的,是否定之否定式的,像螺絲扣一樣越擰越緊。他寫的似乎是農民,其實是全民族的;探究全民族的精神困境,找到集體無意識,千年孤獨。
緊隨其後的【我不是潘金蓮】,我起先有些疑惑,這是不是一個急就章?有無譁眾取寵之意?因爲它寫了很時髦的『上訪』。讀完之後卻感到很大的驚喜。上訪的情節和幾個笑料不算多麼新鮮,然而,村婦李雪蓮要澄清自己不是潘金蓮,要證明之前的離婚是假離婚,要衛護她的清白和尊嚴,於是一路告狀,連告20年。劉震雲簡潔詼諧的敘述把個簡簡單單的故事,弄得沒完沒了,欲罷不能。這是一部罕見的中國式的荒誕劇;然而,最大的荒誕可能是最大的真實。荒誕比真實更真實。我看到了劉震雲的銳度和深度。
我一直認爲,劉震雲是一個對存在、對境遇、對生存本相、對典型情緒和典型狀態非常敏感的作家。他不長於細緻地刻畫單個人,而善於寫類型化的『人』,符號化的『人』。他的一些創作擴大了典型的邊界,也可說,在擴大現實主義在中國的疆域和邊界上,劉震雲有自己獨特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