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词题名曰“柳”,内容却并不是咏柳,而是伤怀寄情。
中国自古有折柳送别之习俗,故古诗词里常用柳来渲染别情。三千年前之《诗经》名句: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盖柳谐“留”音,“留”也。柳丝撩人而细长,可喻离思之缠绕而攸长。柳枝飘拂,如招手送别,而柳烟漫漫如烟云,如感伤之离情。隋无名氏有杨柳《送别》诗传世: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故临行折柳、插柳以送别,以柳枝而寄托相思,实乃华夏久远之旧风遗俗也。
此词分为(1)、(2)、(3)三片。诗歌者,寄情之言也。诗是人写的,诗人是抒情之主体。但此词之抒情方式,则殊为独特,词分三片,而抒情之主体则三次转换。第一片主体是送行的主人,第二片主体是被送行的客人,第三片则混杂主客、主客之情交融于一体。
这种写法,先“主”后“客”,最后难分主客,古今罕有。清人周济说这首词是“客中送客”,也仅见其一端而已。
周词之上片所写,主人也——即送客者目中即物之景: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这个“直”字自古失义,例来错解,皆以为曲直之“直”,遂难通矣。
按“直”者,遮也;一音之转,音近相假。遮,遮密也。故下句言:烟里丝丝弄碧。烟者,烟雾也。薄雾如烟,烟雾如遮,浓烟如障,即所谓“直”或“遮”耳!
柳色如烟,迷离为情,映衬在隋堤上,遂渲染出主人伤别而浓郁之离情: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隋堤者,汴堤也。周邦彦客别之处在北宋都城东京即古代之汴京(今日之开封)。东京汴河,乃隋代所开凿大运河连通南北之通渠,汴梁为一时之通都大邑。沿河有堤,是即 “隋堤”。“送行色”,送行之景色也。
“登临,望故国,谁识(我)京华倦客?”——“识”者,记识与理解也。当“拂水飘绵”,弱柳拂波、春风飘絮之际;诗人为行人送别而登上高堤眺望远方之故乡,友人的回归触动了主人自身的乡情。
于是诗人问:故乡啊,别离多时,你是否还记得我——这个缠绵京华的倦客!倦者,累也。一个倦字,涵有劳倦、厌倦、疲倦之意,厌倦何事?厌倦客居东京的宦旅生涯,而萌生思乡怀退之意也。
“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亭”者,望亭也,供行人休息的地方。古时驿路上每隔十里设长亭,五里有短亭。亭之起点,正是行路之起点。
在这长亭路上,古往今来、年年岁岁,那一根根被人们折断而用来招拂告别的柳枝,都加起来应当超过千尺、万尺了吧?
上片仅此寥寥数语,诗人所表达的何止是主人送客之悲怀?实际在诗句中渗透而表达了一种辽阔的时空感,超越的历史感,个人的孤渺感,以及人生无所寄托、找不到家园归宿而悲怆空旷的寂寞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