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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賞析] 何新論古詩詞(21)·宋詞中的存在主義『意識流』 解釋周邦彥【蘭陵王·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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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 發表於 2017-12-11 00:00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何新論古詩詞(21):

宋詞中的存在主義『意識流』

——解釋周邦彥【蘭陵王·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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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明:東方出版社將出版何新美學藝術論集【何新論美】,此篇就是該書中的一篇。這篇文論原是何新1988年在中國文化書院的講稿。在本博第一次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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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邦彥【蘭陵王·柳】,是送別詩中之名篇。但其涵義,幽深曲折,多用隱喻借代語句。故歷代解者雖甚多,卻都難達真諦。今詮釋解讀如次:

蘭陵王·柳

  (1)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

  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2)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

  望人在天北。

  (3)

  悽惻,恨堆積!

  ——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

  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一)

  此詞題名曰『柳』,內容卻並不是詠柳,而是傷懷寄情。

  中國自古有折柳送別之習俗,故古詩詞裏常用柳來渲染別情。三千年前之【詩經】名句: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蓋柳諧『留』音,『留』也。柳絲撩人而細長,可喻離思之纏繞而攸長。柳枝飄拂,如招手送別,而柳煙漫漫如煙雲,如感傷之離情。隋無名氏有楊柳【送別】詩傳世:

  『楊柳青青着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故臨行折柳、插柳以送別,以柳枝而寄託相思,實乃華夏久遠之舊風遺俗也。

  此詞分為(1)、(2)、(3)三片。詩歌者,寄情之言也。詩是人寫的,詩人是抒情之主體。但此詞之抒情方式,則殊為獨特,詞分三片,而抒情之主體則三次轉換。第一片主體是送行的主人,第二片主體是被送行的客人,第三片則混雜主客、主客之情交融於一體。

  這種寫法,先『主』後『客』,最後難分主客,古今罕有。清人周濟說這首詞是『客中送客』,也僅見其一端而已。

  周詞之上片所寫,主人也——即送客者目中即物之景:

  『柳蔭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柳蔭直,煙裏絲絲弄碧。』這個『直』字自古失義,例來錯解,皆以為曲直之『直』,遂難通矣。

  按『直』者,遮也;一音之轉,音近相假。遮,遮密也。故下句言:煙裏絲絲弄碧。煙者,煙霧也。薄霧如煙,煙霧如遮,濃煙如障,即所謂『直』或『遮』耳!

  柳色如煙,迷離為情,映襯在隋堤上,遂渲染出主人傷別而濃郁之離情: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隋堤者,汴堤也。周邦彥客別之處在北宋都城東京即古代之汴京(今日之開封)。東京汴河,乃隋代所開鑿大運河連通南北之通渠,汴梁為一時之通都大邑。沿河有堤,是即 『隋堤』。『送行色』,送行之景色也。

  『登臨,望故國,誰識(我)京華倦客?』——『識』者,記識與理解也。當『拂水飄綿』,弱柳拂波、春風飄絮之際;詩人為行人送別而登上高堤眺望遠方之故鄉,友人的回歸觸動了主人自身的鄉情。

  於是詩人問:故鄉啊,別離多時,你是否還記得我——這個纏綿京華的倦客!倦者,累也。一個倦字,涵有勞倦、厭倦、疲倦之意,厭倦何事?厭倦客居東京的宦旅生涯,而萌生思鄉懷退之意也。

  『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亭』者,望亭也,供行人休息的地方。古時驛路上每隔十裏設長亭,五裏有短亭。亭之起點,正是行路之起點。

  在這長亭路上,古往今來、年年歲歲,那一根根被人們折斷而用來招拂告別的柳枝,都加起來應當超過千尺、萬尺了吧?

  上片僅此寥寥數語,詩人所表達的何止是主人送客之悲懷?實際在詩句中滲透而表達了一種遼闊的時空感,超越的歷史感,個人的孤渺感,以及人生無所寄託、找不到家園歸宿而悲愴空曠的寂寞悲情。

(二)

  詞之中片寫客情,即被主人送別的客人之所見及所思:

  『閒尋舊蹤跡』——尋者,尋找,但也是尋思,懷思。閒者,間也,斷斷續續。遠行的客人在追憶,『尋』就是追憶與回思。『蹤跡』者,往事之遺蹟也。

  別離之際,思憶往事。詩人的意識在此換位,已經由送客者轉換成為被送別者的意識。詩人設想——當此之際別者所思何事,在想什麼呢:

  ——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又者,亦借字,非一而再之又。又者,憶也。客人在追憶:

  昨夜,那正是一個寒食節的夜晚,主人為客人送行。於別席上舉杯斟酒,伴奏的是哀婉悲沉的樂曲。

  古代有寒食節,此俗今已失傳。寒食在清明前一天。其實粽子一類的熟食,不應吃在端午,而原本正是備於寒食節的熟食。

  華夏上古風俗,家灶一年薪火不滅,惟於寒食這一天改火。此日將舊火熄滅,禁火一日,節後即另燃新火。

  新火由君王或長老(三老)舉燃於祖廟或宗社,謂之『社火』,常燃一年。百姓萬民皆取新火於宗社。此類上古風俗,自漢晉以後多所失傳。於是好事寄託之人,乃以端午附會屈原,而以寒食附會介子推,蓋皆以訛傳訛,不足深論也。(此乃題外話,詳論可參看何新【華夏上古年節考略】。)

  燃取新火之日,謂之『晴明』亦即『清明』。故清明之本俗,應舉新火炊新食,而首先祭祖。此俗傳至後世即乃清明掃墓祭祖的由來。

  君主於宮中備有榆、柳之木,以賜貴族及近臣而取新火,此火謂之即『榆火』。寒食清明時節正當春分,草方青,花正紅,而梨花則盛開潔白若雪。

  催者,也是借字。催古音促,通簇,簇擁之意。梨花榆火映照下,簇堆着滿桌的寒食。『催』字又有促迫之意。歲月匆匆,歡樂無幾,忽忽別期已近了。以上所描寫這些景況,正是設想客人在船上對昨夜告別之宴的追思。然而往事已經消逝,現實卻是——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這是描寫客人在船上,回望岸邊之所見及所思:

  愁者,無奈也,無奈風來如箭,加上長篙划動,船走得好快啊!牽動客人無限愁思,再回頭望去,送行的主人已遠在天邊。北者,非方位之北,讀為傍,天邊也。『望人在天邊(北)』五個字,包含了別離者無限的惆悵與悽惋。

(三)

  周詞下片所寫,乃是主客雙方交融的離別及互相思念之情。抒寫兩種情懷的的繚繞、糾纏、互動與繾綣,非主非客,亦主亦客,成為主客雙情的交匯共融:

  ——『悽惻,恨堆積!』悽惻者,淒傖也,蒼涼悲惻之心情也,今語謂之心亂。

  船,此際已經漸行漸遠。主客心頭都堆疊起一層又一層、越來越濃重而壓在心頭的『恨』——此所謂恨,非關憎恨或仇恨,恰恰是愛;是因愛而生之『恨』。所恨何事?

  ——往日未盡的種種遺憾:應言未言之語,應訴未訴之情,一重重襲來,一遍遍玩味,一層層堆積在心上;這恨——實乃遺憾和悔恨也!

  『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漸,水之細流遠逝曰『漸』。漸者,遠也。船漸行漸遠,山環水繞,雙方都已無法望見,岸上之人已經望不見船,船上之人亦望不見送別者了。

  大水旁通分流曰『浦』,別浦就是水流分叉的地方。縈迴,即迂迴。水波迴旋,船已經行到分水處,一彎彎山水環繞,一切都逐漸迂迴消失而隱沒了。

  『津堠』是岸上的一座座守望所。時在傍晚,斜陽殘照之下,只見到一座座哨所冷清寂寞,孤獨佇立。『岑寂』者,沉寂也。而春色則仍一望無邊,空曠之景映襯着人的無奈與悲涼。於是只能再度回想起往事: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想念昔日的夜晚,我們曾在明月光下,台榭之畔,倚着沾滿露水的橋頭,吹奏起那幽幽的長笛。而於今這一切宛然若夢:

  ——『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那些難忘的夜晚,都成夢境,想到這裏,怎能不黯然情傷,流下淚水!

  這首不長的詞,宛如一曲滲透着存在主義的別離、孤獨與無奈之感的人生悲訴。詞中情景交融,主客交融,意境婉約、纏綿,而悲涼空曠;乃是宋詞中一首極具現代感的『意識流』以及象徵主義的絕唱。

  [註:本文是何新1988年在中國文化書院的講課,據錄音整理改寫而成。]

  (2010年7月15日刊於何新新浪博客)

謝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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