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狗

百度

搜狗

360

搜狗

谷歌

搜狗
楼主: 雪思凝

红楼梦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复制链接]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冷笑道:‘菱角花开,谁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的--忙指著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么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说:‘一时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是奶奶的,何得换一个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冷笑道:‘你虽说得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来不知,当日买了我时,原是老太太使唤的,故此姑娘起了这个名字。后来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发不与姑娘相干。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是天性“得陇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头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宝蟾,我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再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俟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琅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的了。别打量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
  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的得了馋痨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就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闹,越发放大了胆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著在难分之际,便叫小丫头子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在家从小使唤的,因他自小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做小舍儿,专做些粗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我的绢子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去寻着秋菱,说:‘菱姑娘,奶奶的绢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了来送上去,岂不好?’
  秋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挫折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进去了,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红,转身回避不及。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这会子秋菱撞来,故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今既遇见秋菱,便恨无地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怨恨不绝,说他强奸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上手,却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兴头,变做了一腔的恶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做什么来撞尸游魂。’
  秋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只恨的骂秋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秋菱有意害他,他赤条精光,赶着秋菱踢打了两下。秋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亲,命秋菱过来陪自己安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腌臜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伏侍劳动。又骂说:‘你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丫头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死我就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秋菱:‘不识抬举,再不去就要打了!’秋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着睡,秋菱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要捶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得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弄了他,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弄秋菱。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痛难忍,四肢不能转动,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秋菱气的。
  闹了两天,忽又从金桂枕头内抖出个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肋肢骨缝等处。于是,众人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魔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虽有别人,如何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是你们三个多嫌我!’一面说着,一面痛哭起来。
  薛蟠更被这些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著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了,一口只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道:‘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这几年,那一时不小心?他岂肯如今做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
  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怕薛蟠心软意活了,便泼声浪气大哭起来,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惟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在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做的。正是俗语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房帏的事了。因无法,只得赌气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该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气著,又命:‘秋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已低了头。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拉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去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鬟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得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在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什么!’薛蟠急得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家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卖了我!谁还不知道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压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做什么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得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偺们家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妈可是气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着我使唤,我正也没人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惹气,不如打发了他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和卖了的一样。’
  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不愿出去,情愿跟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
  自此后来,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虽然在薛蟠房中几年,皆因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不效。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薛蟠有时仗着酒胆,挺撞过两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身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著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了一阵罢了。如今已成习惯自然,反使金桂越长威风,又渐次辱嗔宝蟾。
  宝蟾比不得香菱,正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低服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手,便也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
  薛蟠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十分闹得无法便出门躲著。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喜欢,便纠聚人来斗牌掷骰行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吃得不耐烦,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惟暗里落泪。薛蟠亦无别法,惟悔恨不该娶这‘搅家精’,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可为奇事。因此,心中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泪,只要接了家来散荡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是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日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
  正说时,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烧香还愿。这庙里已于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时吃饭毕,众嬷嬷和李贵等围随宝玉到各处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净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了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二府走动惯熟,都给他起了个混号,唤他做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一贴病除。
  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看见王一贴进来,便笑道:‘来的好。我听见说你极会说笑话儿的,说一个给我们大家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的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命徒弟们快沏好茶来。焙茗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坐在这屋里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不当家花拉的,膏药从不拿进屋里来的。知道二爷今日必来,三五日头里就拿香熏了。’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说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济,温凉兼用。内则调元补气,养荣卫,开胃口,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生新,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也贴得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效,二爷只管揪胡子,打我这老脸,折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道:‘你猜。若猜得着,便贴得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美了。’宝玉命他坐在身边。王一贴心动,便笑着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二爷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
  话犹未完,焙茗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焙茗道:‘信他胡说!’吓得王一贴不等再问,只说:‘二爷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听了,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说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么汤?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搪,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说着,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奠酒,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宝玉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婆娘媳妇等人已待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著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冀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压着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劝说:‘已是遇见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做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苦:从小儿没有娘,幸而过婶娘这边来,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
  王夫人一面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惦记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个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来还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丫鬟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姐妹分别,各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家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是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
  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偺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着,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偺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账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偺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偺们留他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的好就好,碰的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别扭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别在这里混说了。’说的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别著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合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合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心起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偺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偺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著二爷就是在这里。’
  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了。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一页,忽然把书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
  那宝玉一面口中答应,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蹾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著,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却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
  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吓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么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著,叫你吓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玩,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偺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偺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吓你们玩,这会子你只管钓罢。’
  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著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是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著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著。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合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著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著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来钓著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
  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著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吓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好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的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极,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
  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吓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撩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就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时候儿,你还记得么?’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什么人,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儿呢?’凤姐道:‘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合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怠说。’
  王夫人道:‘刚才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账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和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见四丸子很香的药。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著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偺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偺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那里来过几次,和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就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别人治我。宝玉可合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么毒手!’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账?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合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合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
  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回至房中,合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出来了。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小孩子话。’贾政道:‘他说什么?’
  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偺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提。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裳,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
  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喜欢。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给贾母,欲叫拦阻。贾母得信,便命人叫过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著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著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裳,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
  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吩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玩?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自今只求教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
  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功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的宝玉心中乱跳。
  欲知明日讲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功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
  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吓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怠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偺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账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
  宝玉听了,赶忙的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起更以后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
  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么巧?明儿好了,仍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
  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仍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看。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的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著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侯。“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这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叹起气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屋里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
  说着,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著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著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心里一动,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那里倒敢欺负人呢?’
  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糊认的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
  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的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著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
  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给黛玉看。黛玉道:‘我懒怠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做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必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
  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偺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有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贾母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总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见贾母总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你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闹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之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他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的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偺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
  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揪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会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著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青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
  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著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
  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吓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呀!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
  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冷著。’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冷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绢子试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这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多罢?我听见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里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吓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糊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
  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我们来请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到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着,偺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偺们也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
  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吓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
  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
  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著。’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回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也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晕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著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著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刚才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
  黛玉听了,叹了口气,拉着探春的手道:‘姐儿--’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著罢。’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傍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吓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吓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
  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招手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著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吓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吓人不吓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
  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合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
  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著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吓的忘了神了。’
  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著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
  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著,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撸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
  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
  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去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
  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著,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账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量著偺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的,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人伏侍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带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玩。”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歌儿说道:‘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
  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著,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偺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况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
  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呢。’于是两人同著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
  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
  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翠盖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贾母:‘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里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合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著。一会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道:‘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
  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问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著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心里一酸,止不住早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
  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
  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应照齐集。不提。
  且说薛家金桂自赶出薛蟠去了,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著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著,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先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
  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合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闹,便叫:‘香菱,你过去瞧瞧,且劝劝他们。’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么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主子,也没奴才,也没大老婆,没小老婆,--都是混账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了妈妈天天为偺们操心哪。’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
  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别说是嫂子啊,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啊。’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
  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用寻他,勒死我倒也是稀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偺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一层气。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也别闹了。’
  说着,跟了薛姨妈,便出来了。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著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著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的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胁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吓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胁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些。
  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撤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着。’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合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致遭塌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不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
  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是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的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合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著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著邢夫人合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
  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候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么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蹋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派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就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作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着“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
  一会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着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
  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
  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著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
  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著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恒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
  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著,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的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呢。’
  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笑着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着酒,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前儿听见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著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所以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下呆呆的往下听。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近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儿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著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时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著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著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
  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合老世翁商议。’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的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合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
  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贾政听了,咳了一声,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不提。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屋里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
  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
  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着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
  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了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合偺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是我背晦了。’
  说着,人回:‘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的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是向来和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下去了,只见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
  那贾环口里答应着,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见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
  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著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着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了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著,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潵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
  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五回贾存周报陞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潵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等著,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著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吣,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
  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
  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著问了好。
  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好?’宝玉躬著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著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词。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片子来。北静王略看了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玩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著,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著贾赦等回来了。贾赦见过贾母便各自回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请过了贾母的安,又说了些府里遇见什么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偺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著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道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问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己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的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姨太太,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著,耽搁了两天,今儿才去的。这事我们告诉了,他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刚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
  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东西,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著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温药呢。’
  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著一锺药,一锺水,小丫头在后面捧著痰盒漱盂进来。
  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著辞了出来了。将到恰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偺们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
  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过来了。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揪揪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
  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字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账!’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偺们吃饭罢。吃了饭歇著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著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
  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账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扑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偺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偺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那里的话?’
  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著吵还不能呢。’
  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
  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著,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
  说着,宝玉自己进来。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
  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像天天在一块儿的?倒像是客,有这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
  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说是二舅舅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后日还是--’却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生日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
  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是热闹,自不必说。饭后,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个是:‘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胜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门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
  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著黛玉来了。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琦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著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怠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儿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及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旛宝幢,引著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儿进去了。众皆不知。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一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偺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著许多男妇簇拥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
  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合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著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找著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方劝薛姨妈。
  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着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
  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
    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
    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著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
  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忒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偺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著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
  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著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藉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顖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批的是:‘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
  张王氏哭禀:‘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头里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吓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在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吓昏了乱说。’
  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砸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顖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顖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
  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余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大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著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子。’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偺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偺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斲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逢专禄,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着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拢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述完这话,薛蝌急道:‘且别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说着,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著,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着,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著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着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账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着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会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着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会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的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
  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或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仪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着,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著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着,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
  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娟雪雁也都笑了。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著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著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余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优?无以解懮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早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著,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著嘴儿笑。
  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懃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旦夕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著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著。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著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腌臜。’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
  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偺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打开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毡包里的。
  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得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著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著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方旧帕子,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糟蹋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
  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
  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往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听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著一著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嘎!还有一著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著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著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偺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潇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偺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妙玉听了,讶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征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著,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跌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嗗㖨㖨一片声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晃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吓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崇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
  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
  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八回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 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著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 ‘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著《心经》,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偺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余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 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锺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伏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念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 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 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伏侍不来, 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
  惜春都应了,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著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 手中提了两个细篾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太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吓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贾母道:‘果然这么着,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泪下。
  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们托著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的了老祖宗的话, 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蹋了。’
  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著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
  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著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着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
  周瑞答应了去,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着,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着?’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做眼睛珠儿?’周瑞接口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书房里歇著,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三给我一块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
  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著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里,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偺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体统儿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着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
  小红出来,瞅著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
  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著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呢?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著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著使。你今儿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着,微微的笑了。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我倒不收。’
  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跴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着,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叠连几次。
  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着。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著脸道:‘既这么着,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送出芸哥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
  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着。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著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
  说着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著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芸说着,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屋里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钱,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屋里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刚才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
  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着,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
  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下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声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
  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吓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4 1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吓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着,把衣裳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变了。’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裳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裳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著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著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前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么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着,你也该把这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着,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着,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著。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这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着,就索性早些歇著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着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著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着,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两个看着撤了下去。
  宝玉因端著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著,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着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里,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著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
  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着,一面看见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著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着。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着,又东瞧瞧,西走走。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着。
  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著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真比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著嘴儿笑。宝玉指著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彀不着,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做。’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的?’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
  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着,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著,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罢。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着,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俏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吓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偺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紫鹃正听时,只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着?’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玩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咛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著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着,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账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著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偺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偺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着,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着,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蹋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惜,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待尽。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关于我们| 桂ICP备2022007496号-1桂公网安备 45010302003000桂公网安备 45010302003000

小黑屋|手机版|举报|网站地图|华韵国学网|国学经典

扫一扫微信:Chinulture|投稿:admin@chinulture.co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