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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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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一回豬八戒義激猴王 孫行者智降妖怪

    義結孔懷,法歸本性。金順木馴成正果,心猿木母合丹元。共登極樂世界,同來不二法門。經乃修行之總徑,佛配自己之元神。兄和弟會成三契,妖與魔色應五行。剪除六門趣,即赴大雷音。
  卻說那呆子被一窩猴子捉住了,扛抬扯拉,把一件直裰子揪破。口裡勞勞叨叨的,自家念誦道:「罷了,罷了,這一去有個打殺的情了。」不一時,到洞口。那大聖坐在石崖之上,罵道:「你這囊糠的夯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我只說哥哥不去,我自去報師父便了。怎敢罵你?」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帳。你今走路把我罵,我豈不聽見?」八戒道:「哥啊,我曉得你賊頭鼠腦的,一定又變作個什麼東西兒,跟著我聽的。」行者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八戒慌得磕頭道:「哥哥,千萬看師父面上,饒了我罷。」行者道:「我想那師父好仁義兒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師父啊,請看海上菩薩之面,饒了我罷。」
  行者見說起菩薩,卻有三分兒轉意道:「兄弟,既這等說,我且不打你。你卻老實說,不要瞞我。那唐僧在那裡有難,你卻來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沒甚難處,實是想你。」行者罵道:「這個好打的劣貨,你怎麼還要者囂我?老孫身回水簾洞,心逐取經僧。那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你趁早兒告訢我,免打。」八戒聞得此言,叩頭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瞞著你,請你去的,不期你這等樣靈。饒我打,放我起來說罷。」行者道:「也罷,起來說。」眾猴撒開手。那呆子跳得起來,兩邊亂張。行者道:「你張什麼?」八戒道:「看看那條路兒空闊,好跑。」行者道:「你跑到那裡?我就讓你先走三日,老孫自有本事趕轉你來。快早說來,這一惱發我的性子,斷不饒你。」
  八戒道:「實不瞞哥哥說,自你回後,我與沙僧保師父前行,只見一座黑松林,師父下馬,教我化齋。我因許遠,無一個人家,辛苦了,略在草里睡睡。不想沙僧別了師父,又來尋我。你曉得師父沒有坐性,他獨步林間玩景。出得林,見一座黃金寶塔放光,他只當寺院。不期塔下有個妖精,名喚黃袍,被他拿住。後邊我與沙僧回尋,止見白馬、行囊,不見師父。隨尋至洞口,與那怪廝殺。師父在洞,幸虧了一個救星。原是寶象國王第三個公主,被那怪攝來者。他修了一封家書,托師父寄去,遂說方便,解放了師父。到了國中,遞了書子,那國王就請師父降妖,取回公主。哥啊,你曉得,那老和尚可會降妖?我二人復去與戰,不知那怪神通廣大,將沙僧又捉了。我敗陣而走,伏在草中。那怪變做個俊俏文人入朝,與國王認親,把師父變作老虎。又虧了白龍馬夜現龍身,去尋師父,師父倒不曾尋見,卻遇著那怪在銀安殿飲酒。他變一宮娥,與他巡酒、舞刀,欲乘機而砍,反被他用滿堂紅打傷馬腿。就是他教我來請師兄的,說道:『師兄是個有仁有義的君子,君子不念舊惡,一定肯來救師父一難。』萬望哥哥念『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之情,千萬救他一救。」
  行者道:「你這個呆子,我臨別之時,曾叮嚀又叮嚀,說道:『若有妖魔捉住師父,你就說老孫是他大徒弟。』怎麼卻不說我?」八戒又思量道:「請將不如激將,等我激他一激。」道:「哥啊,不說你還好哩,只爲說你,他一發無狀。」行者道:「怎麼說?」八戒道:「我說:『妖精,你不要無禮,莫害我師父。我還有個大師兄,叫做孫行者,他神通廣大,善能降妖,他來時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怪聞言,越加忿怒,罵道:『是個什麼孫行者,我可怕他?他若來,我剝了他皮,抽了他觔,啃了他骨,吃了他心。饒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鮓著油烹。』」行者聞言,就氣得抓耳撓腮,暴躁亂跳道:「是那個敢這等罵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黃袍怪這等罵來,我故學與你聽也。」行者道:「賢弟,你起來。不是我去不成,既是妖精敢罵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普天的神將看見我,一個個控背躬身,口口稱呼大聖。這妖怪無禮,他敢背前面後罵我。我這去,把他拿住,碎屍萬段,以報罵我之仇!報畢,我即回來。」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報了你仇,那時來與不來,任從尊意。」
  那大聖才跳下崖,撞入洞裡,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逕出門來。慌得那群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那裡去?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說那裡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松,毋得廢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眾猴各各領命。
  那大聖才和八戒攜手駕雲,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淨淨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淨什麼身子?」行者道:「你那裡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乾淨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
  須臾洗畢,復駕雲西進,只見那金塔放光。八戒指道:「那不是黃袍怪家?沙僧還在他家裡。」行者道:「你在空中,等我下去看看那門前如何,好與妖精見陣。」八戒道:「不要去,妖精不在家。」行者道:「我曉得。」好猴王,按落祥光,逕至洞門外觀看。只見有兩個小孩子,在那裡使彎頭棍,打毛球,搶窩耍子哩。一個有十來歲,一個有八九歲了。正戲處,被行者趕上前,也不管他是張家李家的,一把抓著頂搭子,提將過來。那孩子吃了諕,口裡夾罵帶哭的亂嚷。驚動那波月洞的小妖,急報與公主道:「奶奶,不知甚人把二位公子搶去也。」原來那兩個孩子是公主與那怪生的。
  公主聞言,忙忙走出洞門來,只見行者提著兩個孩子,站在那高崖之上,意欲往下摜。慌得那公主厲聲高叫道:「那漢子,我與你沒甚相干,怎麼把我兒子拿去?他老子利害,有些差錯,決不與你干休。」行者道:「你不認得我?我是那唐僧的大徒弟孫悟空行者。我有個師弟沙和尚在你洞裡,你去放他出來,我把這兩個孩兒還你。似這般兩個換一個,還是你便宜。」那公主聞言,急往裡面,喝退那幾個把門的小妖,親動手,把沙僧解了。沙僧道:「公主,你莫解我,恐你那怪來家,問你要人,帶累你受氣。」公主道:「長老啊,你是我的恩人,你替我折辯了家書,救了我一命,我也留心放你。不期洞門之外,你有個大師兄孫悟空來了,叫我放你哩。」
  噫!那沙僧一聞「孫悟空」的三個字,好便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滿腔都是春;也不似聞得個人來,就如拾著一方金玉一般。你看他捽手拂衣,走出門來,對行者施禮道:「哥哥,你真是從天而降也。萬乞救我一救。」行者笑道:「你這個沙尼,師父念緊箍兒咒,可肯替我方便一聲?都弄嘴施展,要保師父,如何不走西方路,卻在這裡蹲什麼?」沙僧道:「哥哥,不必說了,君子人既往不咎。我等是個敗軍之將,不可語勇,救我救兒罷。」行者道:「你上來。」沙僧才縱身跳上石崖。
  卻說那八戒停立空中,看見沙僧出洞,即按下雲頭,叫聲:「沙兄弟,心忍,心忍。」沙僧見身道:「二哥,你從那裡來?」八戒道:「我昨日敗陣,夜間進城,會了白馬,知師父有難,被黃袍使法,變做個老虎。那白馬與我商議,請師兄來的。」行者道:「呆子,且休敘闊。把這兩個孩子,各抱著一個,先進那寶象城去激那怪來,等我在這裡打他。」沙僧道:「哥啊,怎麼樣激他?」行者道:「你兩個駕起雲,站在那金鑾殿上,莫分好歹,把那孩子往那白玉階前一摜。有人問你是甚人,你便說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我兩個拿將來也。那怪聽見,管情回來,我卻不須進城與他鬥了。若在城上廝殺,必要噴雲噯霧,播土揚塵,驚擾那朝廷與多官、黎庶,俱不安也。」八戒笑道:「哥哥,你但幹事,就左我們。」行者道:「如何爲左你?」八戒道:「這兩個孩子被你抓來,已此諕破膽了,這一會聲都哭啞,再一會必死無疑。我們拿他往下一摜,摜做個肉子,那怪趕上肯放?定要我兩個償命。你卻還不是個乾淨人?連見證也沒你,你卻不是左我們?」行者道:「他若扯你,你兩個就與他打將這裡來。這裡有戰場寬闊,我在此等候打他。」沙僧道:「正是,正是,大哥說得有理,我們去來。」他兩個才倚仗威風,將孩子拿去。
  行者即跳下石崖,到他塔門之下。那公主道:「你這和尚,全無信義:你說放了你師弟,就與我孩兒,怎麼你師弟放去,把我孩兒又留,反來我門首做甚?」行者陪笑道:「公主休怪。你來的日子已久,帶你令郎去認他外公去哩。」公主道:「和尚莫無禮。我那黃袍郎比眾不同,你若諕了我的孩兒,與他柳柳驚是。」行者笑道:「公主啊,爲人生在天地之間,怎麼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曉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曉得什麼?」公主道:「我自幼在宮,曾受父母教訓。記得古書云:『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行者道:「你正是個不孝之人。蓋『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故孝者,百行之原,萬善之本。卻怎麼將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聞此正言,半晌家耳紅面赤,慚愧無地。忽失口道:「長老之言最善。我豈不思念父母?只因這妖精將我攝騙在此,他的法令又謹,我的步履又難,路遠山遙,無人可傳音信。欲要自盡,又恐父母疑我逃走,事終不明。故沒奈何,苟延殘喘,誠爲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說罷,淚如泉湧。
  行者道:「公主不必傷悲。豬八戒曾告訢我,說你有一封書,曾救了我師父一命,你書上也有思念父母之意。老孫來,管與你拿了妖精,帶你回朝見駕,別尋個佳偶,侍奉雙親到老。你意如何?」公主道:「和尚啊,你莫要尋死。昨者你兩個師弟那樣好漢,也不曾打得過我黃袍郎。你這般一個觔多骨少的瘦鬼,一似個螃蟹模樣,骨頭都長在外面,有甚本事,你敢說拿妖魔之話?」行者笑道:「你原來沒眼色,認不得人。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秤鉈雖小壓千斤。』他們相貌,空大無用:走路抗風,穿衣費布,種火心空,頂門腰軟,吃食無功。咱老孫小自小,斤節。」那公主道:「你真箇有手段麼?」行者道:「我的手段,你是也不曾看見,絕會降妖,極能伏怪。」公主道:「你卻莫誤了我耶。」行者道:「決然誤你不得。」公主道:「你既會降妖伏怪,如今卻怎樣拿他?」行者說:「你且迴避迴避,莫在我這眼前:倘他來時,不好動手腳,只恐你與他情濃了,捨不得他。」公主道:「我怎的捨不得他?其稽留於此者,不得已耳。」行者道:「你與他做了十三年夫妻,豈無情意?我若見了他,不與他兒戲,一棍便是一棍,一拳便是一拳,須要打倒他,才得你回朝見駕。」
  那公主果然依行者之言,往僻靜處躲避。也是他姻緣該盡,故遇著大聖來臨。
  那猴王把公主藏了,他卻搖身一變,就變做公主一般模樣,迴轉洞中,專候那怪。
  卻說八戒、沙僧把兩個孩子拿到寶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捽下。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滿朝多官報導:「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摜下兩個人來了。」八戒厲聲高叫道:「那孩子是黃袍妖精的兒子,被老豬與沙弟拿將來也!」
  那怪還在銀安殿,宿酒未醒。正睡夢間,聽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頭觀看,只見那雲端里是豬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豬八戒便也罷了;沙和尚是我綁在家裡,他怎麼得出來?我的渾家怎麼肯放他?我的孩兒怎麼得到他手?這怕是豬八戒不得我出去與他交戰,故將此計來羈我。我若認了這個泛頭,就與他打啊。噫!我卻還害酒哩。假若被他築上一鈀,卻不滅了這個威風,識破了那個關竅?且等我回家看看,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再與他說話不遲。」好妖怪,他也不辭王駕,轉山林,逕去洞中查信息。
  此時朝中已知他是個妖怪了。原來他夜裡吃了一個宮娥,還有十七個脫命去的,五更時奏了國王,說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辭而去,越發知他是怪。那國王即著多官看守著假老虎不題。
  卻說那怪逕回洞口。行者見他來時,設法哄他,把眼擠了一擠,撲簌簌淚如雨落,兒天兒地的跌腳捶胸,於此洞裡嚎啕痛哭。那怪一時間那裡認得,上前摟住道:「渾家,你有何事,這般煩惱?」那大聖編成的鬼話,捏出的虛詞,淚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少妻財沒主,婦女無夫身落空。』你昨日進朝認親,怎不回來?今早被豬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兩個孩兒搶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饒。他說拿去朝中認認外公,這半日不見孩兒,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見來家,教我怎生割捨?故此止不住傷心痛哭。」那怪聞言,心中大怒道:「真箇是我的兒子?」行者道:「正是,被豬八戒搶去了。」
  那妖魔氣得亂跳道:「罷了,罷了,我兒被他摜殺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來與我兒子償命報仇罷,渾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裡覺道怎麼?且醫治一醫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捨不得孩兒,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緊,你請起來,我這裡有件寶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兒,就不疼了。卻要仔細,休使大指兒彈著;若使大指兒彈著啊,就看出我本相來了。」行者聞言,心中暗笑道:「這潑怪,倒也老實,不動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寶貝來,我試彈他一彈,看他是個什麼妖怪。」那怪攜著行者,一直行到洞裡深遠密閉之處。卻從口中吐出一件寶貝,有雞子大小,是一顆舍利子玲瓏內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東西耶。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煉了幾年磨難,配了幾轉雌雄,煉成這顆內丹舍利。今日大有緣法,遇著老孫。」那猴子拿將過來,那裡有什麼疼處,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頭彈將去。那妖慌了,劈手來搶。你思量,那猴子好不溜撒,把那寶貝一口吸在肚裡。那妖魔揝著拳頭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臉抹了一抹,現出本相,道聲:「妖怪,不要無禮。你且認認看我是誰?」
  那妖怪見了,大驚道:「呀!渾家,你怎麼拿出這一副嘴臉來耶?」行者罵道:「我把你這個潑怪!誰是你渾家?連你祖宗也還不認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像有些認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認認看。」那怪道:「我雖見你眼熟,一時間卻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誰?從那裡來的?你把我渾家估倒在何處,卻來我家詐誘我的寶貝?著實無禮,可惡!」行者道:「你是也不認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孫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舊祖宗哩。」那怪道:「沒有這話,沒有這話。我拿住唐僧時,止知他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何曾見有人說個姓孫的?你不知是那裡來的個怪物,到此騙我。」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來,是我師父因老孫慣打妖怪,殺傷甚多,他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將我逐回,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名姓。」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師父趕逐,卻有什麼嘴臉又來見人?」行者道:「你這個潑怪,豈知『一日爲師,終身爲父』?『父子無隔宿之仇』?你傷害我師父,我怎麼不來救他?你害他便也罷?卻又背前面後罵我,是怎的說?」妖怪道:「我何嘗罵你?」行者道:「是豬八戒說的。」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個豬八戒尖著嘴,有些會說老婆舌頭,你怎聽他?」行者道:「且不必講此閒話。只說老孫今日到你家裡,你好怠慢了遠客。雖無酒饌款待,頭卻是有的。快快將頭伸過來,等老孫打一棍兒當茶。」那怪聞得說打,呵呵大笑道:「孫行者,你差了計較了,你既說要打,不該跟我進來。我這裡大小群妖還有百十,饒你滿身是手,也打不出我的門去。」行者道:「不要胡說,莫說百十個,就有幾千幾萬,只要一個個查明白了好打,棍棍無空,教你斷根絕跡。」
  那怪聞言,急傳號令,把那山前山後群妖,洞裡洞外諸怪,一齊點起,各執器械,把那三四層門,密密攔阻不放。行者見了,滿心歡喜,雙手理棍,喝聲叫:「變!」變的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變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隻手使著三根棒,一路打將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鷹來雞柵。可憐那小怪,湯著的,頭如粉碎;刮著的,血似水流。往來縱橫,如入無人之境。止剩一個老妖,趕出門來罵道:「你這潑猴,其實憊懶!怎麼上門子欺負人家?」行者急回頭,用手招呼道:「你來,你來,打倒你,才是功績。」那怪物,舉寶刀,分頭便砍;好行者,掣鐵棒,覿面相迎。這一場,在那山頂上,半雲半霧的殺哩:
    大聖神通大,妖魔本事高。這個橫理生鐵棒,那個斜舉蘸鋼刀。悠悠刀起明霞亮,輕輕棒架彩雲飄。往來護頂翻多次,反覆渾身轉數遭。一個隨風更面目,一個立地把身搖。那個大睜火眼伸猿臂,這個明幌金睛折虎腰。你來我去交鋒戰,刀迎棒架不相饒。猴王鐵棍依三略,怪物鋼刀按六韜。一個慣行手段爲魔主,一個廣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長英豪。死生不顧空中打,都爲唐僧拜佛遙。
  他兩個戰有五六十合,不分勝負。行者心中暗喜道:「這個潑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孫的這根棒。等老孫丟個破綻與他,看他可認得?」好猴王,雙手舉棍,使一個「高探馬」的勢子。那怪不識是計,見有空兒,舞著寶刀,逕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轉個「大中平」,挑開他那口刀,又使個「葉底偷桃勢」,望妖精頭頂一棍,就打得他無影無蹤。急收棍子看處,不見了妖精。行者大驚道:「我兒啊,不禁打,就打得不見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膿血,如何沒一毫蹤影?想是走了。」急縱身跳在雲端里看處,四邊更無動靜。「老孫這雙眼睛,不管那裡,一抹都見,卻怎麼走得這等溜撒?我曉得了,那怪說有些兒認得我,想必不是凡間的怪,多是天上來的精。」
  那大聖一時忍不住怒發,揝著鐵棒,打個斤斗,只跳到南天門上。慌得那龐、劉、苟、畢,張、陶、鄧、辛等眾,兩邊躬身控背,不敢攔阻,讓他打入天門,直至通明殿下。早有張、葛、許、丘四大天師問道:「大聖何來?」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寶象國,有一妖魔欺騙國女,傷害吾師,老孫與他賭鬥。正斗間,不見了這怪。想那怪不是凡間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來查勘,那一路走了什麼妖神?」天師聞言,即進靈霄殿上啟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東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漢群辰、五嶽四瀆、普天神聖都在天上,更無一個敢離方位。又查那鬥牛宮外二十八宿,顛倒只有二十七位,內獨少了奎星。天師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時不在天了?」天師道:「四卯不到,三日點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
  那二十七宿星員領了旨意,出了天門,各念咒語,驚動奎星。你道他在那裡躲避?他原來是孫大聖大鬧天宮時打怕了的神將,閃在那山澗里潛災,被水汽隱住妖雲,所以不曾看見他。他聽得本部星員念咒,方敢出頭,隨眾上界。被大聖攔住天門要打,幸虧眾星勸住,押見玉帝。那怪腰間取出金牌,在殿下叩頭納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無邊的勝景,你不受用,卻私走一方,何也?」奎宿叩頭奏道:「萬歲,赦臣死罪。那寶象國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與臣私通,臣恐點污了天宮勝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於皇宮內院。是臣不負前期,變作妖魔,占了名山,攝他到洞府,與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孫大聖到此成功。」玉帝聞言,收了金牌,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
  行者見玉帝如此發放,心中歡喜,朝上唱個大喏,又向眾神道:「列位,起動了。」天師笑道:「那個猴子還是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謝天恩,卻就唱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無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聖按落祥光,逕轉碗子山波月洞,尋出公主,將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語正然陳訴。只聽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厲聲高叫道:「師兄,有妖精,留幾個兒我們打耶。」行者道:「妖精已盡絕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絕,無甚罣礙,將公主引入朝中去罷。不要睜眼,兄弟們使個縮地法來。」
  那公主只聞得耳內風響,霎時間逕回城裡,他三人將公主帶上金鑾殿上。那公主恭拜了父王、母后,會了姊妹。各官俱來拜見。那公主才啟奏道:「多虧孫長老法力無邊,降了黃袍怪,救奴回國。」那國王問曰:「黃袍是個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駙馬是上界的奎星,令愛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間。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緣,該有這些姻眷。那怪被老孫上天宮啟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蓋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隨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貶在兜率宮立功去訖。老孫卻救得令愛來也。」那國王謝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師父去來。」
  他三人逕下寶殿,與眾官到朝房裡,抬出鐵籠,將假虎解了鐵索。別人看他是虎,獨行者看他是人。原來那師父被妖術魘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難開。行者笑道:「師父啊,你是個好和尚,怎麼弄出這般個惡模樣來也?你怪我行兇作惡,趕我回去,你要一心向善,怎麼一旦弄出個這等嘴臉?」八戒道:「哥啊,救他救兒罷,不要只管揭挑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攛唆,是他個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尋老孫怎的?原與你說來,待降了妖精,報了罵我之仇,就回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 『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長既是到此,萬望救他一救。若是我們能救,也不敢許遠的來奉請你也。」行者用手挽起道:「我豈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來。」那八戒飛星去驛中,取了行李、馬匹,將紫金缽盂取出,盛水半盂,遞與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動真言,望那虎劈頭一口噴上,退了妖術,解了虎氣。
  長老現了原身,定性睜睛,才認得是行者。一把攙住道:「悟空,你從那裡來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請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氣,並回朝上項事,備陳了一遍。三藏謝之不盡道:「賢徒,虧了你也,虧了你也。這一去,早詣西方,逕回東土,奏唐王,你的功勞第一。」行者笑道:「莫說,莫說,但不念那話兒,足感愛厚之情也。」國王聞此言,又勸謝了他四眾。整治素筵,大開東閣。他師徒受了皇恩,辭王西去。國王又率多官遠送。這正是:
    君回寶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參佛祖。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話說唐僧復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宮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
    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弦管,鬥草傳卮。
  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云『心無罣礙:無罣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爲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什麼虎狼?」長老勒回馬道:「我
    當年奉旨出長安,只憶西來拜佛顏。
    舍利國中金像彩,浮屠塔里玉毫斑。
    尋窮天下無名水,歷遍人間不到山。
    逐逐煙波重疊疊,幾時能夠此身閒?」
  行者聞說,笑呵呵道:「師要身閒,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閒也?」長老聞言,只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濁,兜韁趲玉龍。
  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箇嵯峨。好山:
    巍巍峻岭,削削尖峰。灣環深澗下,孤峻陡崖邊。灣環深澗下,只聽得唿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但見那崒嵂嵂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巒頭突兀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來,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塹如坑。真箇是古怪巔峰嶺,果然是連尖削壁崖。巔峰嶺上,採藥人尋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攛梭,狡兔山牛如布陣。山高蔽日遮星斗,時逢妖獸與蒼狼。草徑迷漫難進馬,怎得雷音見佛王?
  長老勒馬觀山,正在難行之處,只見那綠莎坡上,佇立著一個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皂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皂衲衣,樂以忘憂真罕見。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緊。檐頭春色,幽然四序融融;身外閒情,常是三星澹澹。到老只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
    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長老自東來。
    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
  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哩。」長老聞言,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導:『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行者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
  好行者,拽開步,逕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有甚緣故來此?」行者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什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風和尚。」行者道:「我不風啊,這是老實話。」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行者道:「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的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不親必鄰,不鄰必友。」樵子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教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啊,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往何處?」行者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里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著飛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見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裡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樣吃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吃?」行者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耍子;若是先吃腳,就難爲了。」樵子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行者道:「你還不曾經著哩。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吃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爲也。」樵子道:「和尚,他那裡有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籠里,囫圇蒸吃了。」行者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是。」行者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昏是。」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兒,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發發兒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只是要保唐僧。捽脫樵夫,拽步而轉,逕至山坡馬頭前道:「師父,沒甚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裡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長老見說,只得放懷隨行。正行處,早不見了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裡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裡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
  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忽抬頭往雲端里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逕來山上。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訴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著頭,帶著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
  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逕走。八戒看見,連忙叫:「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火,還往西天去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裡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樣個哭包臉,是虎諕我也?」行者道:「師父啊,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長老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云:『寡不可敵眾。』我這裡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爲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
  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搵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才有三分去得;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火罷。不要攀我。」長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教你做什麼?」呆子真箇對行者說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行者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干,只是領了一件便罷。」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干罷。」行者道:「看師父啊,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吃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難,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著,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伙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著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什麼山,是什麼洞,我們好過去。」八戒道:「這個小可,老豬去巡山罷。」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著釘鈀,雄糾糾,逕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傍,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什麼巡山,卻又在這裡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裡去躲閃半會,捏出個謊來,哄我們也。」長老道:「你怎麼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長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諾了,逕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蟭蟟蟲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
    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映,聲氣渺喑喑。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深。幾番閒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
  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吊轉頭來,望著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裡自在,捉弄我老豬來蹡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什麼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著些兒走,還不夠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裡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帳也。」那呆子一時間僥倖,搴著鈀,又走,只見山凹里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個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像我這般自在。」
  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著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又琢弄他一琢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但見:
    鐵嘴尖尖紅溜,翠翎艷艷光明。一雙鋼爪利如釘。腹餒何妨林靜。
    最愛枯槎朽爛,偏嫌老樹伶仃。圜睛決尾性丟靈。辟剝之聲堪聽。
  這蟲鷖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刷剌的一翅飛下來。那八戒丟倒頭,正睡著哩,被他照嘴唇上扢揸的一下。
  那呆子慌得爬將起來,口裡亂嚷道:「有妖怪,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沒甚喜事,怎麼嘴上掛了紅耶?」他看著這血手,口裡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靜。道:「無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槍麼?」忽抬頭往上看時,原來是個啄木蟲,在半空中飛哩。呆子咬牙罵道:「這個亡人,弼馬溫欺負我罷了,你也來欺負我。我曉得了。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中生了蟲,尋蟲兒吃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裡睡罷。」那呆子轂轆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飛來,著耳根後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來道:「這個亡人,卻打攪得我狠。想必這裡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雛,怕我占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睡他了。」搴著鈀,逕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壞了孫行者,笑倒個美猴王。行者道:「這夯貨大睜著兩個眼,連自家人也認不得。」
  好大聖,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蟭蟟蟲,釘在他耳朵後面,不離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道:「這呆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說話,又不會還禮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瞎帳?」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著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著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什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什麼洞,也只說是石頭洞。他問什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裡邊有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那呆子捏合了,拖著鈀,逕回本路。
  怎知行者在耳朵後,一一聽得明白。行者見他回來,即騰兩翅預先回去,現原身,見了師父。師父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行者笑道:「他在那裡編謊哩,就待來也。」長老道:「他兩個耳朵蓋著眼,愚拙之人也,他會編什麼謊?又是你捏合什麼鬼話賴他哩。」行者道:「師父,你只是這等護短。這是有對問的話。」把他那鑽在草里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什麼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先說了。
  說畢,不多時,那呆子走將來。又怕忘了那謊,低著頭,口裡溫習。被行者喝了一聲道:「呆子,念什麼哩?」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長老攙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長老道:「可有妖怪麼?」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長老道:「怎麼打發你來?」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吃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里睡著了,說得是夢話。」呆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二寸道:「爺爺呀!我睡他怎麼曉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過來,等我問你。」呆子又慌了,戰戰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什麼山?」八戒道:「是石頭山。」「什麼洞?」道:「是石頭洞。」「什麼門?」道:「是釘釘鐵葉門。」「裡邊有多遠?」道:「入內是三層。」行者道:「你不消說了,後半截我記得真,恐師父不信,我替你說了罷。」八戒道:「嘴臉,你又不曾去,你曉得那些兒,要替我說?」行者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可是麼?」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著石頭唱喏,當做我三人,對他一問一答,可是麼?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哄那弼馬溫去。』可是麼?」那呆子連忙只是磕頭道:「師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的?」
  行者罵道:「我把你個囊糠的夯貨!這般要緊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卻去睡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裡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八戒慌了道:「那個哭喪棒重,擦一擦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行者道:「你怕打,卻怎麼扯謊?」八戒道:「哥哥呀,只是這一遭兒,以後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八戒道:「爺爺呀!半棍兒也禁不得。」呆子沒計奈何,扯住師父道:「你替我說個方便兒。」長老道:「悟空說你編謊,我還不信,今果如此,其實該打。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悟空,你且饒他,待過了山。再打罷。」行者道:「古人云:『順父母言情,呼爲大孝。』師父說不打,我就且饒你。你再去與他巡山,若再說謊誤事,我定一下也不饒你。」
  那呆子只得爬起來又去。你看他奔上大路,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故見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見一隻老虎從山坡上跑過,他也不怕,舉著釘鈀道:「師兄來聽說謊的?這遭不編了。」又走處,那山風來得甚猛,呼的一聲,把顆枯木颳倒,滾至面前,他又跌腳捶胸的道:「哥啊,這是怎的起?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又變什麼樹來打人?」又走向前,只見一個白頸老鴉,當頭喳喳的連叫幾聲,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說不編就不編了,只管又變著老鴉怎的?你來聽麼?」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他那裡卻自驚自怪,亂疑亂猜,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呆子驚疑且不題。
  卻說那山叫做平頂山,那洞叫做蓮花洞。洞裡兩妖:一喚金角大王,一喚銀角大王。金角正坐,對銀角說:「兄弟,我們多少時不巡山了?」銀角道:「有半個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與我去巡巡。」銀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聞得東土唐朝差個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眾,叫做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連馬五口。你看他在那處,與我把他拿來。」銀角道:「我們要吃人,那裡不撈幾個。這和尚到得那裡,讓他去罷。」金角道:「你不曉得。我當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哩。」銀角道:「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什麼坐,立什麼功,煉什麼龍與虎,配什麼雌與雄?只該吃他去了。等我去拿他來。」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著。你若走出門,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將來,假如不是唐僧,卻也不當人子。我記得他的模樣,曾將他師徒畫了一個影,圖了一個形。你可拿去,但遇著和尚,以此照驗照驗。」又將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說了。銀角得了圖像,知道姓名,即出洞,點起三十名小怪,便來山上巡邏。
  卻說八戒運拙,正行處,可可的撞見群魔,當面擋住道:「那來的什麼人?」呆子才抬起頭來,掀著耳朵,看見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說是取經的和尚,他就撈了去。」只是說走路的。小妖回報導:「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間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傍邊有聽著指點說話的道:「大王,這個和尚,像這圖中豬八戒模樣。」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沒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將來也。」小妖用槍挑著,銀角用手指道:「這騎白馬的是唐僧,這毛臉的是孫行者。……」八戒聽見道:「城隍,沒我便也罷了,豬頭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裡嘮叨,只管許願。那怪又道:「這黑長的是沙和尚,這長嘴大耳的是豬八戒。」呆子聽見說他,慌得把個嘴揣在懷裡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來。」八戒道:「胎里病,伸不出來。」那怪令小妖使鉤子鉤出來。八戒慌得把個嘴伸出道:「小家形罷了,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鉤怎的?」
  那怪認得是八戒,掣出寶刀,上前就砍。這呆子舉釘鈀按住道:「我的兒,休無禮,看鈀!」那怪笑道:「這和尚是半路上出家的。」八戒道:「好兒子,有些靈性。你怎麼就曉得老爺是半路出家的?」那怪道:「你會使這鈀,一定是在人家園圃中築地,把他這鈀偷將來也。」八戒道:「我的兒,你那裡認得老爺這鈀,我不比那築地之鈀。這是:
    巨齒鑄來如龍爪,滲金妝就似虎形。
    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
    能替唐僧消障礙,西天路上捉妖精。
    輪動煙霞遮日月,使起昏雲暗鬥星。
    築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龍驚。
    饒你這妖有手段,一鈀九個血窟窿。」
  那怪聞言,那裡肯讓。使七星劍,丟開解數,與八戒一往一來,在山中賭鬥有二十回合,不分勝負。八戒發起狠來,舍死的相迎。那怪見他捽耳朵,噴粘涎,舞釘鈀,口裡吆吆喝喝的,也盡有些悚懼,即回頭招呼小怪,一齊動手。若是一個打一個,其實還好。他見那些小妖齊上,慌了手腳,遮架不住,敗了陣,回頭就跑。原來是道路不平,未曾細看,忽被蓏蘿藤絆了個踉蹌。掙起來正走,又被一個小妖睡倒在地,扳著他腳跟,撲的又跌了個狗吃屎。被一群趕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著腳,拉著尾,扛扛抬抬,擒進洞去。咦!正是:
    一身魔發難消滅,萬種災生不易除。
  畢竟不知豬八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三回外道迷真性 元神助本心

  卻說那怪將八戒拿進洞去,道:「哥哥啊,拿將一個來了。」老魔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兄弟,錯拿了,這個和尚沒用。」八戒就綽經說道:「大王,沒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罷。不當人子。」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雖然沒用,也是唐僧一起的,叫做豬八戒。把他且浸在後邊淨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鹽醃著,曬乾了,等天陰下酒。」八戒聽言道:「蹭蹬啊,撞著個販醃臘的妖怪了。」那小妖把八戒抬進去,拋在水裡不題。
  卻說三藏坐在坡前,耳熱眼跳,身體不安,叫聲:「悟空,怎麼悟能這番巡山,去之久而不來?」行者道:「師父還不曉得他的心哩。」三藏道:「他有甚心?」行者道:「師父啊,此山若是有怪,他半步難行,一定虛張聲勢,跑將回來報我。想是無怪,路途平靜,他一直去了。」三藏道:「假若真箇去了,卻在那裡相會?此間乃是山野空闊之處,比不得那店市城井之間。」行者道:「師父莫慮,且請上馬。那呆子有些懶惰,斷然走的遲慢。你把馬打動些兒,我們定趕上他,一同去罷。」真箇唐僧上馬,沙僧挑擔,行者前面引路上山。
  卻說那老怪又喚二魔道:「兄弟,你既拿了八戒,斷然就有唐僧。再去巡巡山來,切莫錯過他去。」二魔道:「就行,就行。」你看他急點起五十名小妖,上山巡邏。正走處,只見祥雲縹緲,瑞氣盤旋,二魔道:「唐僧來了。」眾妖道:「唐僧在那裡?」二魔道:「好人頭上祥雲照頂,惡人頭上黑氣沖天。那唐僧原是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這祥雲縹緲。」眾怪都不看見。二魔用手指道:「那不是?」那三藏就在馬上打了一個寒噤;又一指,又打個寒噤。一連指了三指,他就一連打了三個寒噤。心神不寧道:「徒弟啊,我怎麼打寒噤麼?」沙僧道:「打寒噤想是傷食病發了。」行者道:「胡說,師父是走著這深山峻岭,必然小心虛驚。莫怕,莫怕,等老孫把棒打一路與你壓壓驚。」
  好行者,理開棒,在馬前丟幾個解數,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盡按那六韜三略,使起神通。那長老在馬上觀之,真箇是寰中少有,世上全無。剖開路一直前行,險些兒不諕倒那怪物。他在山頂上看見,魂飛魄喪,忽失聲道:「幾年間聞說孫行者,今日才知話不虛傳果是真。」眾怪上前道:「大王,怎麼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你誇誰哩?」二魔道:「孫行者神通廣大,那唐僧吃他不成。」眾怪道:「大王,你沒手段,等我們著幾個去報大大王,教點起本洞大小兵來,擺開陣勢,合力齊心,怕他走了那裡去?」二魔道:「你們不曾見他那條鐵棒,有萬夫不當之勇。我洞中不過有四五百兵,怎禁得他那一棒?」眾妖道:「這等說,唐僧吃不成,卻不把豬八戒錯拿了?如今送還他罷。」二魔道:「拿便也不曾錯拿,送便也不好輕送。唐僧終是要吃,只是眼下還尚不能。」眾妖道:「這般說,還過幾年麼?」二魔道:「也不消幾年。我看見那唐僧只可善圖,不可惡取。若要倚勢拿他,聞也不得一聞。只可以善去感他,賺得他心與我心相合,卻就善中取計,可以圖之。」眾妖道:「大王如定計拿他,可用我等?」二魔道:「你們都各回本寨,但不許報與大王知道;若是驚動了他,必然走了風汛,敗了我計策。我自有個神通變化,可以拿他。」眾妖散去。
  他獨跳下山來,在那道路之傍,搖身一變,變做個年老的道者。真箇是怎生打扮?但見他:
    星冠晃亮,鶴髮蓬鬆。羽衣圍繡帶,雲履綴黃棕。神清目朗如仙客,體健身輕似壽翁。說什麼清牛道士,也強如素券先生。妝成假像如真像,捏作虛情似實情。
  他在那大路傍,妝做個跌折腿的道士,腳上血淋淋,口裡哼哼的,只叫:「救人!救人!」
  卻說這三藏仗著孫大聖與沙僧,歡喜前來。正行處,只聽得叫:「師父救人!」三藏聞得,道:「善哉!善哉!這曠野山中,四下里更無村舍,是什麼人叫?想必是虎豹狼蟲諕倒的。」這長老兜回駿馬,叫道:「那有難者是甚人?可出來。」這怪從草科里爬出,對長老馬前,桌球的只情磕頭。三藏在馬上見他是個道者,卻又年紀高大,甚不過意。連忙下馬攙道:「請起,請起。」那怪道:「疼,疼,疼。」丟了手看處,只見他腳上流血。三藏驚問道:「先生啊,你從那裡來?因甚傷了尊足?」那怪巧語花言,虛情假意道:「師父啊,此山西去,有一座清幽觀宇,我是那觀里的道士。」三藏道:「你不在本觀中侍奉香火,演習經法,爲何在此閒行?」那魔道:「因前日山南里施主家邀道眾禳星散福來晚,我師徒二人一路而行。行至深衢,忽遇著一隻斑斕猛虎,將我徒弟銜去。貧道戰兢兢的無奔走,一跤跌在亂石坡上,傷了腿足,不知迴路。今日大有天緣,得遇師父。萬望師父大發慈悲,救我一命。若得到觀中,就是典身賣命,一定重謝深恩。」三藏聞言,認爲真實,道:「先生啊,你我都是一命之人,我是僧,你是道,衣冠雖別,修行之理則同。我不救你啊,就不是出家之輩。救便救你,你卻走不得路哩。」那怪道:「立也立不起來,怎生走路?」
  三藏道:「也罷,也罷,我還走得路,將馬讓與你騎一程,到你上宮,還我馬去罷。」那怪道:「師父,感蒙厚情,只是腿胯跌傷,不能騎馬。」三藏道:「正是。」叫沙和尚:「你把行李捎在我馬上,你馱他一程罷。」沙僧道:「我馱他。」那怪急回頭,抹了他一眼,道:「師父啊,我被那猛虎諕怕了,見這晦氣色臉的師父,愈加驚怕,不敢要他馱。」三藏叫道:「悟空,你馱罷。」行者連聲答應道:「我馱,我馱。」那妖就認定了行者,順順的要他馱,再不言語。沙僧笑道:「這個沒眼色的老道。我馱著不好,顛倒要他馱。他若看不見師父時,三尖石上,把觔都摜斷了你的哩。」
  行者聽了,口中笑道:「你這個潑魔,怎麼敢來惹我?你也問問老孫是幾年的人兒?你這般鬼話兒,只好瞞唐僧,又好來瞞我?我認得你是這山中的怪物,想是要吃我師父哩。我師父又非是等閒之輩,是你吃的?你要吃他,也須是分多一半與老孫是。」那魔聞得行者口中念誦,道:「師父,我是好人家兒孫,做了道士。今日不幸,遇著虎狼之厄,我不是妖怪。」行者道:「你既怕虎狼,怎麼不念北斗經?」三藏正然上馬,聞得此言,罵道:「這個潑猴!『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馱他馱兒便罷了,且講什麼『北斗經』、 『南斗經』。」行者聞言道:「這廝造化哩,我那師父是個慈悲好善之人,又有些外好里枒槎。我待不馱你,他就怪我。馱便馱,須要與你講開:若是大小便,先和我說;若在脊梁上淋下來,臊氣不堪,且污了我的衣服,沒人漿洗。」那怪道:「我這般一把子年紀,豈不知你的話說?」行者才拉將起來,背在身上,同長老、沙僧,奔大路西行。那山上高低不平之處,行者留心慢走,讓唐僧前去。
  行不上三五里路,師父與沙僧下了山凹之中,行者卻望不見,心中埋怨道:「師父偌大年紀,再不曉得事體。這等遠路,就是空身子也還嫌手重,恨不得捽了,卻又教我馱著這個妖怪。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這們年紀,也死得著了。摜殺他罷,馱他怎的?」這大聖正算計要摜,原來那怪就知道了,且會遣山。就使一個「移山倒海」的法術,就在行者背上捻訣,念動真言,把一座須彌山遣在空中,劈頭來壓行者。這大聖慌得把頭偏一偏,壓在左肩臂上,笑道:「我的兒,你使什麼重身法來壓老孫哩?這個倒也不怕,只是正擔好挑,偏擔兒難挨。」那魔道:「一座山壓他不住。」卻又念咒語,把一座峨嵋山遣在空中來壓。行者又把頭偏一偏,壓在右肩臂上。看他挑著兩座大山,飛星來趕師父。那魔頭看見,就嚇得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道:「他卻會擔山。」又整性情,把真言念動,將一座泰山遣在空中,劈頭壓住行者。那大聖力軟觔麻,遭逢他這泰山下頂之法,只壓得三屍神咋,七竅噴紅。
  好妖魔,使神通壓倒行者,卻疾駕長風,去趕唐三藏,就於雲端里伸下手來,馬上撾人。慌得個沙僧丟了行李,掣出降妖棒,當頭擋住。那妖魔舉一口七星劍,對面來迎。這一場好殺:
    七星劍,降妖棒,萬映金光如閃亮。這個圜眼凶如黑殺神,那個鐵臉真是捲簾將。那怪山前大顯能,一心要捉唐三藏。這個努力保真僧,一心寧死不肯放。他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宮,播土揚塵遮斗象。殺得那一輪紅日淡無光,大地乾坤昏蕩蕩。來往相持八九回,不期戰敗沙和尚。
  那魔十分兇猛,使口寶劍,流星的解數滾來,把個沙僧戰得軟弱難搪,回頭要走。早被他逼住寶杖,掄開大手,撾住沙僧,挾在左脅下;將右手去馬上拿了三藏,腳尖兒鉤著行李,張開口咬著馬鬃;使起攝法,把他們一陣風,都拿到蓮花洞裡,厲聲高叫道:「哥哥!這和尚都拿來了。」
  老魔聞言,大喜道:「拿來我看。」二魔道:「這不是?」老魔道:「賢弟呀,又錯拿來了也。」二魔道:「你說拿唐僧的。」老魔道:「是便就是唐僧,只是還不曾拿住那有手段的孫行者。須是要拿住他,才好吃唐僧哩;若不曾拿得他,切莫動他的人。那猴王神通廣大,變化多般,我們若吃了他師父,他肯甘心?來那門前吵鬧,莫想能得安生。」二魔笑道:「哥啊,你也忒會抬舉人。若依你誇獎他,天上少有,地下全無;自我觀之,也只如此,沒甚手段。」老魔道:「你拿住了?」二魔道:「他已被我遣三座大山壓在山下,寸步不能舉移。所以才把唐僧、沙和尚連馬、行李,都攝將來也。」那老魔聞言,滿心歡喜道:「造化,造化。拿住這廝,唐僧才是我們口裡的食哩。」叫小妖:「快安排酒來,且與你二大王奉一個得功的杯兒。」二魔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們把豬八戒撈上水來吊起。」遂把八戒吊在東廊,沙僧吊在西邊,唐僧吊在中間,白馬送在槽上,行李收將進去。
  老魔笑道:「賢弟好手段,兩次捉了三個和尚。但孫行者雖是有山壓住,也須要作個法,怎麼拿他來湊蒸,才好哩。」二魔道:「兄長請坐。若要拿孫行者,不消我們動身,只教兩個小妖,拿兩件寶貝,把他裝將來罷。」老魔道:「拿什麼寶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紅葫蘆,你的羊脂玉淨瓶。」老魔將寶貝取出道:「差那兩個去?」二魔道:「差精細鬼、伶俐蟲二人去。」吩咐道:「你兩個拿著這寶貝,逕至高山絕頂,將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一聲:『孫行者。』他若應了,就已裝在裡面,隨即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兒,他就一時三刻化爲膿了。」二小妖叩頭,將寶貝領出去拿行者不題。
  卻說那大聖被魔使法壓住在山根之下,遇苦思三藏,逢災念聖僧。厲聲叫道:「師父啊,想當時你到兩界山,揭了壓帖,老孫脫了大難,秉教沙門。感菩薩賜與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乍想到了此處,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壓了。可憐,可憐!你死該當,只難爲沙僧、八戒與那小龍化馬一場。這正是: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爲名高名喪人。」嘆罷,那珠淚如雨。
  早驚了山神、土地與五方揭諦神眾,會金頭揭諦道:「這山是誰的?」土地道:「是我們的。」「你山下壓的是誰?」土地道:「不知是誰。」揭諦道:「你等原來不知。這壓的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麼把山借與妖魔壓他?你們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脫身出來,他肯饒你?就是從輕,土地也問個擺站,山神也問個充軍,我們也領個大不應是。」那山神、土地才怕道:「委實不知,不知。只聽得那魔頭念起遣山咒法,我們就把山移將來了。誰曉得是孫大聖?」揭諦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罪。』我與你計較,放他出來,不要教他動手打我們。」土地道:「就沒理了,既放出來又打?」揭諦道:「你不知。他有一條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著的就死,挽著的就傷;磕一磕兒觔斷,擦一擦兒皮塌哩。」
  那土地、山神心中恐懼,與五方揭諦商議了,卻來到三山門外叫道:「大聖,山神、土地、五方揭諦來見。」好行者,他虎瘦雄心還在,自然的氣象昂昂,聲音朗朗道:「見我怎的?」土地道:「告大聖得知:遣開山,請大聖出來,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道:「遣開山,不打你。」喝聲:「起去!」就如官府發放一般,那眾神念動真言咒語,把山仍遣歸本位,放起行者。行者跳將起來,抖抖土,束束裙,耳後掣出棒來,叫山神、土地:「都伸過孤拐來,每人先打兩下,與老孫散散悶。」眾神大驚道:「剛才大聖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麼出來就變了言語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道不怕老孫,卻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廣大,法術高強,念動真言咒語,拘喚我等在他洞裡,一日一個輪流當值哩。」
  行者聽見「當值」二字,卻也心驚。仰面朝天,高聲大叫道:「蒼天,蒼天!自那混沌初分,天開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訪明師,傳授長生秘訣。想我那隨風變化,伏虎降龍,大鬧天宮,名稱大聖,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喚。今日這個妖魔無狀,怎敢把山神、土地喚爲奴僕,替他輪流當值?天啊!既生老孫,怎麼又生此輩?」
  那大聖正感嘆間,又見那山凹里霞光焰焰而來。行者道:「山神、土地,你既在這洞中當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道:「那是妖魔的寶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寶貝來降你。」行者道:「這個卻好耍子兒啊。我且問你,他這洞中有甚人與他相往?」土地道:「他愛的是燒丹煉藥,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變個老道士,把我師父騙去了。既這等,你都且記打,回去罷。等老孫自家拿他。」那眾神俱騰空而散。
  這大聖搖身一變,變做個老真人。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挽雙髽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漁鼓簡,腰系呂公絛。
    斜倚大路下,專候小魔妖。
    頃刻妖來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時,那兩個小妖到了。行者將金箍棒伸開,那妖不曾防備,絆著腳,撲的一跌。爬起來,才看見行者,口裡嚷道:「憊懶,憊懶!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這行人,就和你比較起來。」行者陪笑道:「比較什麼?道人見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道:「你怎麼睡在這裡絆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見我這老道人,要跌一跌兒做見面錢。」那妖道:「我大王見面錢只要幾兩銀子,你怎麼跌一跌兒做見面錢?你別是一鄉風,決不是我這裡道士。」行者道:「我當真不是,我是蓬萊山來的。」那妖道:「蓬萊山是海島神仙境界。」行者道:「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那妖卻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識認,言語衝撞,莫怪,莫怪。」行者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體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個成仙了道的好人。那個肯跟我去?」精細鬼道:「師父,我跟你去。」伶俐蟲道:「師父,我跟你去。」
  行者明知故問道:「你二位從那裡來的?」那怪道:「自蓮花洞來的。」「要往那裡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孫行者去的。」行者道:「拿那個?」那怪又道:「拿孫行者。」孫行者道:「可是跟唐僧取經的那個孫行者麼?」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認得他?」行者道:「那猴子有些無禮。我認得他,我也有些惱他。我與你同拿他去,就當與你助功。」那怪道:「師父,不須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術,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壓在山下,寸步難移,教我兩個拿寶貝來裝他的。」行者道:「是甚寶貝?」精細鬼道:「我的是紅葫蘆,他的是玉淨瓶。」行者道:「怎麼樣裝他?」小妖道:「把這寶貝的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他一聲,他若應了,就裝在裡面;貼上一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時三刻,化爲膿了。」行者見說,心中暗驚道:「利害,利害!當時日值功曹報信,說有五件寶貝,這是兩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什麼東西?」行者笑道:「二位,你把寶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什麼訣竅,就於袖中取出兩件寶貝,雙手遞與行者。行者見了,心中暗喜道:「好東西,好東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颼的跳起走了,只當是送老孫。」忽又思道:「不好,不好。搶便搶去,只是壞了老孫的名頭。這叫做白日搶奪了。」復遞與他去道:「你還不曾見我的寶貝哩。」那怪道:「師父有甚寶貝?也借與我凡人看看壓災。」
  好行者,伸下手,把尾上毫毛拔了一根,捻一捻,叫:「變!」即變做一個一尺七寸長的大紫金紅葫蘆,自腰裡拿將出來道:「你看我的葫蘆麼?」那伶俐蟲接在手,看了道:「師父,你這葫蘆長大,有樣範,好看,卻只是不中用。」行者道:「怎的不中用?」那怪道:「我這兩件寶貝,每一個可裝千人哩。」行者道:「你這裝人的,何足稀罕?我這葫蘆,連天都裝在裡面哩。」那怪道:「就可以裝天?」行者道:「當真的裝天。」那怪道:「只怕是謊,就裝與我們看看才信;不然,決不信你。」行者道:「天若惱著我,一月之間,常裝他七八遭,不惱著我,就半年也不裝他一次。」伶俐蟲道:「哥啊,裝天的寶貝,與他換了罷。」精細鬼道:「他裝天的,怎肯與我裝人的相換?」伶俐蟲道:「若不肯啊,貼他這個淨瓶也罷。」行者心中暗喜道:「葫蘆換葫蘆,餘外貼淨瓶:一件換兩件,其實甚相應。」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蟲道:「裝天可換麼?」那怪道:「但裝天就換,不換我是你的兒子。」行者道:「也罷,也罷,我裝與你們看看。」
  好大聖,低頭捻訣,念個咒語,叫那日游神、夜遊神、五方揭諦神:「即去與我奏上玉帝,說老孫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經,路阻高山,師逢苦厄。妖魔那寶,吾欲誘他換之。萬千拜上,將天借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以助成功,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
  那日游神逕至南天門裡,靈霄殿下,啟奏玉帝,備言前事。玉帝道:「這潑猴頭,出言無狀。前者觀音來說放了他,保護唐僧,朕這裡又差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輪流護持。如今又借天裝,天可裝乎?」才說裝不得,那班中閃出哪吒三太子,奏道:「萬歲,天也裝得。」玉帝道:「天怎樣裝?」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輕清爲天,重濁爲地。天是一團清氣而扶托瑤天宮闕,以理論之,其實難裝;但只孫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經,誠所謂泰山之福緣,海深之善慶,今日當助他成功。」玉帝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請降旨意,往北天門問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閉了。對面不見人,捉白不見黑,哄那怪道,只說裝了天,以助行者成功。」玉帝聞言:「依卿所奏。」那太子奉旨,前來北天門,見真武,備言前事。那祖師隨將旗付太子。
  早有游神急降大聖耳邊道:「哪吒太子來助功了。」行者仰面觀之,只見祥雲繚繞,果是有神。卻回頭對小妖道:「裝天罷。」小妖道:「要裝就裝,只管阿綿花屎怎的?」行者道:「我方才運神念咒來。」那小妖都睜著眼,看他怎麼樣裝天。這行者將一個假葫蘆兒拋將上去。你想,這是一根毫毛變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頂上風吹去,飄飄蕩蕩,足有半個時辰,方才落下。只見那南天門上,哪吒太子把皂旗撥喇喇展開,把日月星辰俱遮閉了。真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裝成。二小妖大驚道:「才說話時,只好向午,卻怎麼就黃昏了?」行者道:「天既裝了,不辨時候,怎不黃昏?」「如何又這等樣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裝在裡面,外卻無光,怎麼不黑?」小妖道:「師父,你在那廂說話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小妖伸手摸著道:「只見說話,更不見面目。師父,此間是什麼去處?」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動腳,此間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腳,落下去啊,七八日還不得到底哩。」小妖大驚道:「罷罷罷,放了天罷,我們曉得是這樣裝了。若弄一會子,落下海去,不得歸家。」
  好行者,見他認了真實,又念咒語,驚動太子,把旗捲起,卻早見日光正午。小妖笑道:「妙啊!妙啊!這樣好寶貝,若不換啊,誠爲不是養家的兒子。」那精細鬼交了葫蘆,伶俐蟲拿出淨瓶,一齊兒遞與行者。行者卻將假葫蘆兒遞與小妖換了。既換了寶貝,卻又幹事找絕:臍下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個銅錢。叫道:「小童,你拿這個錢去買張紙來。」小妖道:「何用?」行者道:「我與你寫個合同文書。你將這兩件裝人的寶貝換了我一件裝天的寶貝,恐人心不平,向後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寫此各執爲照。」小妖道:「此間又無筆墨,寫甚文書?我與你賭個咒罷。」行者道:「怎麼樣賭?」小妖道:「我兩件裝人之寶,貼換你一件裝天之寶,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決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
  說了誓,將身一縱,把尾子趬了一趬,跳在南天門前,謝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宮繳旨,將旗送還真武不題。這行者佇立霄漢之間,觀看那個小妖。
  畢竟不知怎生區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四回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聖騰那騙寶貝

  卻說那兩個小妖將假葫蘆拿在手中,爭看一會,忽抬頭不見了行者。伶俐蟲道:「哥啊,神仙也會打誑語。他說換了寶貝,度我等成仙,怎麼不辭就去了?」精細鬼道:「我們相應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過葫蘆來,等我裝裝天,也試演試演看。」真箇把葫蘆往上一拋,撲的就落將下來。慌得個伶俐蟲道:「怎麼不裝?不裝?莫是孫行者假變神仙,將假葫蘆換了我們的真的去耶?」精細鬼道:「不要胡說,孫行者是那三座山壓住了,怎生得出?拿過來,等我念他那幾句咒兒裝了看。」這怪也把葫蘆兒望空丟起,口中念道:「若有半聲不肯,就上靈霄殿上,動起刀兵。」念不了,撲的又落將下來。兩妖道:「不裝,不裝,一定是個假的。」
  正嚷處,孫大聖在半空裡聽得明白,看得真實,恐怕他弄得時辰多了,緊要處走了風汛,將身一抖,把那變葫蘆的毫毛收上身來,弄得那兩個妖四手皆空。精細鬼道:「兄弟,拿葫蘆來。」伶俐蟲道:「你拿著的。」「天呀!怎麼不見了?」都去地下亂摸,草里胡尋,吞袖子,揣腰間,那裡得有?二妖嚇得呆呆掙掙道:「怎的好?怎的好?當時大王將寶貝付與我們,教拿孫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連寶貝都不見了,我們怎敢去回話?這一頓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蟲道:「我們走了罷。」精細鬼道:「往那裡走麼?」伶俐蟲道:「不管那裡走罷。若回去說沒寶貝,斷然是送命了。」精細鬼道:「不要走,還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兒在你身上。他若肯將就,留得性命;說不過,就打死,還在此間。莫弄得兩頭不著。去來,去來。」那怪商議了,轉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見他回去,又搖身一變,變作蒼蠅兒,飛下去,跟著小妖。你道他既變了蒼蠅,那寶貝卻放在何處?如丟在路上,藏在草里,被人看見拿去,卻不是勞而無功?他還帶在身上。帶在身上啊,蒼蠅不過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來他那寶貝,與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寶,隨身變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
  他嚶的一聲飛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時,到了洞裡。只見那兩個魔頭坐在那裡飲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釘在那門柜上,側耳聽著。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們來了?」小妖道:「來了。」又問:「拿著孫行者否?」小妖叩頭,不敢聲言。老魔又問,又不敢應,只是叩頭。問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萬千死罪,赦小的萬千死罪。我等執著寶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著蓬萊山一個神仙。他問我們那裡去,我們答道:『拿孫行者去。』那神仙聽見說孫行者,他也惱他,要與我們幫工。是我們不曾叫他幫工,卻將拿寶貝裝人的情由,與他說了。那神仙也有個葫蘆,善能裝天。我們也是妄想之心,養家之意:他的裝天,我的裝人,與他換了罷。原說葫蘆換葫蘆,伶俐蟲又貼他個淨瓶。誰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試演處,就連人都不見了。萬望饒小的們死罪。」
  老魔聽說,暴躁如雷道:「罷了,罷了,這就是孫行者假妝神仙騙哄去了。那猴頭神通廣大,處處人熟,不知那個毛神放他出來,騙去寶貝。」二魔道:「兄長息怒。叵耐那猴頭著然無禮,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罷,怎麼又騙寶貝?我若沒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爲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們有五件寶貝,去了兩件,還有三件,務要拿住他。」老魔道:「還有那三件?」二魔道:「還有七星劍與芭蕉扇在我身邊,那一條幌金繩,在壓龍山壓龍洞老母親那裡收著哩。如今差兩個小妖去請母親來吃唐僧肉,就教他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老魔道:「差那個去?」二魔道:「不差這樣廢物去。」將精細鬼、伶俐蟲一聲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罵也不曾罵,卻就饒了。」二魔道:「叫那常隨的伴當巴山虎、倚海龍來。」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卻要小心。」俱應道:「小心。」「卻要仔細。」俱應道:「仔細。」又問道:「你認得老奶奶家麼?」又俱應道:「認得。」「你既認得,你快早走動,到老奶奶處,多多拜上,說請吃唐僧肉哩;就著帶幌金繩來,要拿孫行者。」
  二怪領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傍,一一聽得明白。他展開翅,飛將去,趕上巴山虎,釘在他身上。行經二三里,就要打殺他兩個。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難事?但他奶奶身邊有那幌金索,又不知住在何處,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好行者,嚶的一聲,躲離小妖,讓他先行有百十步。卻又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小妖兒,戴一頂狐皮帽子,將虎皮裙子倒插上來勒住,趕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龍回頭問道:「是那裡來的?」行者道:「好哥啊,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小妖道:「我家沒有你。」行者道:「怎麼沒我?你再認認我。」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會。」行者道:「正是。你們不曾會著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外班長官,是不曾會。你往那裡去?」行者道:「大王說差你二位請老奶奶來吃唐僧肉,教他就帶幌金繩來,拿孫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緩,有些貪頑,誤了正事,又差我來催你們快去。」
  小妖見說著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認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飛跑,一氣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們離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還有多遠?」倚海龍用手指道:「烏林子裡就是。」行者抬頭見一帶黑林不遠,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裡外。卻立定步,讓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鐵棒,走上前,著腳後一刮。可憐忒不禁打,就把兩個小妖刮做一團肉餅。卻拖著腳,藏在路傍深草科里。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做個巴山虎,自身卻變做個倚海龍。假妝做兩個小妖,逕往那壓龍洞請老奶奶。這叫做七十二變神通大,指物騰那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裡。正找尋處,只見有兩扇石門,半開半掩,不敢擅入。只得洋叫一聲:「開門!開門!」早驚動那把門的一個女怪,將那半扇兒開了,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我是平頂山蓮花洞裡差來請老奶奶的。」女怪道:「進去。」到了二層門下,閃著頭,往裡觀看,又見那正當中坐著一個老媽媽兒。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
    雪鬢蓬鬆,星光晃亮。臉皮紅潤皺文多,牙齒稀疏神氣壯。貌似花殘霜里色,形如松老雨余顏。頭纏白練攢絲帕,耳墜黃金嵌寶環。
  孫大聖見了,不敢進去,只在二門外仵著臉,脫脫的哭起來,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況先哄了他的寶貝,又打死他的小妖,卻爲何而哭?他當時曾下九鼎油鍋,就煠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點淚兒。只爲想起唐僧取經的苦惱,他就淚出痛腸,放眼便哭。心卻想道:「老孫既顯手段,變做小妖,來請這老怪,沒有個直直的站了說話之理,一定見他磕頭才是。我爲人做了一場好漢,止拜了三個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觀音;兩界山師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爲他使碎六葉連肝肺,用盡三毛七孔心。一卷經能值幾何?今日卻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風汛。苦啊!算來只爲師父受困,故使我受辱於人。」
  到此際也沒及奈何,撞將進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頭。」那怪道:「我兒,起來。」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結實!」老怪問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平頂山蓮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來請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帶幌金繩,要拿孫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順的兒子。」就去叫抬出轎來。行者道:「我的兒啊,妖精也抬轎?」後壁廂即有兩個女怪抬出一頂香藤轎,放在門外,掛上青絹緯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轎里。後有幾個小女妖捧著減妝,端著鏡架,提著手巾,托著香盒,跟隨左右。那老怪道:「你們來怎的?我往自家兒子去處,愁那裡沒人伏侍,要你們去獻勤塌嘴?都回去,關了門看家。」那幾個小妖果俱回去,止有兩個抬轎的。老怪問道:「那差來的叫做什麼名字?」行者連忙答應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龍。」老怪道:「你兩個前走,與我開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氣,經倒不曾取得,且來替他做皂隸。」卻又不敢抵強,只得向前引路,大四聲喝起。
  行了五六里遠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抬轎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壓得肩頭疼啊。」小怪那知什麼訣竅,就把轎子歇下。行者在轎後,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變做一個大燒餅,抱著啃。轎夫道:「長官,你吃的是什麼?」行者道:「不好說。這遠的路,來請奶奶,沒些兒賞賜,肚裡飢了,原帶來的乾糧,等我吃些兒再走。」轎夫道:「把些兒我們吃吃。」行者笑道:「來麼,都是一家人,怎麼計較?」那小妖不知好歹,圍住行者,分其乾糧。被行者掣出棒,著頭一磨:一個搪著的,打得稀爛;一個擦著的,不死還哼。那老怪聽得人哼,轎子裡伸出頭來看時,被行者跳到轎前,劈頭一棍,打了個窟窿,腦漿迸流,鮮血直冒。拖出轎來看處,原是個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什麼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該稱老孫做上太祖公公是。」
  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繩搜出來,籠在袖裡,歡喜道:「那潑魔縱有手段,已此三件兒寶貝姓孫了。」卻又拔兩根毫毛變做個巴山虎、倚海龍;又拔兩根變做兩個抬轎的;他卻變做老奶奶模樣,坐在轎里。將轎子抬起,逕回本路。
  不多時,到了蓮花洞口,那毫毛變的小妖俱在前道:「開門!開門!」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道:「巴山虎、倚海龍來了?」毫毛道:「來了。」「你們請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轎內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進去先報。」報導:「大王,奶奶來耶。」兩個魔頭聞說,即命排香案來接。行者聽得,暗喜道:「造化,也輪到我爲人了。我先變小妖,去請老怪,磕了他一個頭;這番來,我變老怪,是他母親,定行四拜之禮,雖不怎的,好道也賺他兩個頭兒。」好大聖,下了轎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門的小妖把空轎抬入門裡。他卻隨後徐行,那般嬌嬌啻啻,扭扭捏捏,就像那老怪的行動,逕自進去。又只見大小群妖,都來跪接。鼓樂簫韶,一派響喨;博山爐里,靄靄香菸。他到正廳中,南面坐下。兩個魔頭,雙膝跪倒,朝上叩頭,叫道:「母親,孩兒拜揖。」行者道:「我兒起來。」
  卻說豬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聲。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來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就要蒸吃。原來不是奶奶,是舊話來了。」沙僧道:「什麼舊話?」八戒笑道:「弼馬溫來了。」沙僧道:「你怎麼認得是他?」八戒道:「彎倒腰,叫『我兒起來』,那後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語,聽他說什麼話。」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孫大聖坐在中間,問道:「我兒,請我來有何事干?」魔頭道:「母親啊,連日兒等少禮,不曾孝順得。今早愚兄弟拿得東土唐僧,不敢擅吃,請母親來獻獻生,好蒸與母親吃了延壽。」行者道:「我兒,唐僧的肉,我倒不吃。聽見有個豬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將下來,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聽見慌了道:「遭瘟的,你來爲割我耳朵的,我喊出來不好聽啊。」
  噫!只爲呆子一句通情話,走了猴王變化的風。那裡有幾個巡山的小怪,把門的眾妖,都撞將進來,報導:「大王,禍事了!孫行者打殺奶奶,他妝來耶。」魔頭聞此言,那容分說,掣七星寶劍,望行者劈面砍來。好大聖,將身一幌,只見滿洞紅光,預先走了。似這般手段,著實好耍子。正是那聚則成形,散則成氣。
  諕得個老魔頭魂飛魄散,眾群精噬指搖頭。老魔道:「兄弟,把唐僧與沙僧、八戒、白馬、行李都送還那孫行者,閉了是非之門罷。」二魔道:「哥哥,你說那裡話?我不知費了多少辛勤,施這計策,將那和尚都攝將來。如今似你這等怕懼孫行者的詭譎,就俱送去還他,真所謂畏刀避劍之人,豈大丈夫之所爲也?你且請坐勿懼。我聞你說孫行者神通廣大,我雖與他相會一場,卻不曾與他比試。取披掛來,等我尋他交戰三合。假若他三戰勝我不過,唐僧還是我們之食;如三戰我不能勝他,那時再送唐僧與他未遲。」老魔道:「賢弟說得是。」教取披掛。
  眾妖抬出披掛,二魔結束齊整,執寶劍,出門外,叫聲:「孫行者,你往那裡走了?」此時大聖已在雲端里,聞得叫他名字,急回頭觀看,原來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頭戴鳳盔欺臘雪,身披戰甲幌鑌鐵。
    腰間帶是蟒龍觔,粉皮靴靿梅花折。
    顏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靈無二別。
    七星寶劍手中擎,怒氣沖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孫行者,快還我寶貝與我母親來,我饒你唐僧取經去。」大聖忍不住罵道:「這潑怪物,錯認了你孫外公。趕早兒送還我師父、師弟、白馬、行囊,仍打發我些盤纏,往西走路;若牙縫裡道半個『不』字,就自家搓根繩兒去罷,也免得你外公動手。」二魔聞言,急縱雲,跳在空中,掄寶劍來刺;行者掣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棋逢對手難藏興,將遇良才可用功。那兩員神將相交,好便似南山虎鬥,北海龍爭。龍爭處,鱗甲生輝;虎鬥時,爪牙亂落。爪牙亂落撒銀鉤,鱗甲生輝支鐵葉。這一個翻翻復復,有千般解數;那一個來來往往,無半點放閒。金箍棒,離頂門只隔三分;七星劍,向心窩惟爭一蹍。那個威風逼得鬥牛寒,這個怒氣勝如雷電險。
  他兩個戰了有三十回合,不分勝負。
  行者暗喜道:「這潑怪倒也架得住老孫的鐵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寶貝,卻這般苦苦的與他廝殺,可不誤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蘆或淨瓶裝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隨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應,卻又不誤了事業?且使幌金繩扣頭罷。」好大聖,一隻手使棒,架住他的寶貝;一隻手把那繩執起,刷喇的扣了魔頭。
  原來那魔頭有個緊繩咒,有個松繩咒。若扣住別人,就念緊繩咒,莫能得脫;若扣住自家人,就念松繩咒,不得傷身。他認得是自家的寶貝,即念松繩咒,把繩鬆動,便脫出來,反望行者拋將去,卻早扣住了大聖。大聖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脫身,卻被那魔念動緊繩咒,緊緊扣住,怎能得脫?褪至頸項之下,原是一個金圈子套住。那怪將繩一扯,扯將下來,照光頭上砍了七八寶劍。行者頭皮兒也不曾紅了一紅。那魔道:「這猴子,你這等頭硬,我不砍你;且帶你回去,再打你。將我那兩件寶貝趁早還我。」行者道:「我拿你什麼寶貝,你問我要?」那魔頭將身上細細搜檢,卻將那葫蘆、淨瓶都搜出來。又把繩子牽著,帶至洞裡道:「兄長,拿將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來?」二魔道:「孫行者。你來看,你來看。」老魔一見,認得是行者,滿面喜笑道:「是他,是他。把他長長的繩兒拴在柱科上耍子。」真箇把行者拴住,兩個魔頭卻進後面堂里飲酒。
  那大聖在柱根下爬蹉,忽驚動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麼?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們。」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難脫,還想救人。罷罷罷,師徒們都在一處死了,好到陰司里問路。」行者道:「不要胡說,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麼出去?」那大聖口裡與八戒說話,眼裡卻抹著那兩個妖怪。見他在裡邊吃酒,有幾個小妖拿盤拿盞,執壺釃酒,不住的兩頭亂跑,關防的略鬆了些兒。他見面前無人,就弄神通: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純鋼的銼兒;扳過那頸項的圈子,三五銼,銼做兩段。拔開銼口,脫將出來。拔了一根毫毛,叫變做一個假身,拴在那裡。真身卻幌一幌,變做個小妖,立在旁邊。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貨,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問:「那豬八戒吆喝的是什麼?」行者已變做小妖,上前道:「豬八戒攛道孫行者教變化走了罷,他不肯走,在那裡吆喝哩。」二魔道:「還說豬八戒老實,原來這等不老實,該打二十多嘴棍。」
  這行者就去拿條棍來打。八戒道:「你打輕些兒;若重了些兒,我又喊起,我認得你。」行者道:「老孫變化,也只爲你們,你怎麼倒走了風息?這一洞裡妖精,都認不得,怎的偏你認得?」八戒道:「你雖變了頭臉,還不曾變得屁股,那屁股上兩塊紅不是?我因此認得是你。」行者隨往後面,演到廚中,鍋底上摸了一把,將兩臀擦黑,行至前邊。八戒看見,又笑道:「那個猴子去那裡混了這一會,弄做個黑屁股來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寶貝。真箇甚有見識:走上廳,對那怪扯個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孫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壞那根金繩,得一根粗壯些的繩子換將下來才好。」老魔道:「說得是。」即將腰間的獅蠻帶解下,遞與行者。行者接了帶,把假妝的行者拴住。換下那條繩子,一窩兒窩兒籠在袖內。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一根假幌金繩,雙手送與那怪。那怪只因貪酒,那曾細看,就便收下。這個是大聖騰那弄本事,毫毛又換幌金繩。
  得了這件寶貝,急轉身跳出門外,現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門的小妖問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進去報與你那潑魔,說者行孫來了。」那小妖如言報告,老魔大驚道:「拿住孫行者,又怎麼有個者行孫?」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寶貝都在我手裡,等我拿那葫蘆出去,把他裝將來。」老魔道:「兄弟仔細。」二魔拿了葫蘆,走出山門,忽看見與孫行者模樣一般,只是略矮些兒。問道:「你是那裡來的?」行者道:「我是孫行者的兄弟,聞說你拿了我家兄,卻來與你尋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鎖在洞中。你今既來,必要索戰。我也不與你交兵,我且叫你一聲,你敢應我麼?」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聲,我就答應你萬聲!」那魔執了寶貝,跳在空中,把底兒朝天,口兒朝地,叫聲:「者行孫。」行者卻不敢答應,心中暗想道:「若是應了,就裝進去哩。」那魔道:「你怎麼不應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閉,不曾聽見。你高叫。」那怪物又叫聲:「者行孫。」行者在底下掐著指頭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孫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孫。真名字可以裝得,鬼名字好道裝不得。」卻就忍不住應了他一聲。颼的被他吸進葫蘆去,貼上帖兒。原來那寶貝,那管什麼名字真假,但綽個應的氣兒,就裝了去也。
  大聖到他葫蘆里,渾然烏黑。把頭往上一頂,那裡頂得動,且是塞得甚緊,卻才心中焦躁道:「當時我在山上遇著那兩個小妖,他曾告訴我說:不拘葫蘆、淨瓶,把人裝在裡面,只消一時三刻,就化爲膿了,敢莫化了我麼?」一條心又想著道:「沒事,化不得我。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爐中煉了四十九日,煉成個金子心肝,銀子肺腑,銅頭鐵背,火眼金睛,那裡一時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進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裡面道:「哥哥,拿來了。」老魔道:「拿了誰?」二魔道:「者行孫是我裝在葫蘆里也。」老魔歡喜道:「賢弟,請坐。不要動,只等搖得響再揭帖兒。」行者聽得道:「我這般一個身子,怎麼便搖得響?只除化成稀汁,才搖得響是。等我撒泡溺罷,他若搖得響時,一定揭帖起蓋,我乘空走他娘罷。」又思道,「不好,不好。溺雖可響,只是污了這直裰。等他搖時,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開,老孫再走罷。」大聖作了準備,那怪貪酒不搖。大聖作個法,意思只是哄他來搖,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搖。大聖又叫道:「娘啊!連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時,都化盡矣,揭起帖兒看看。」
  那大聖聞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變!」變作個半截的身子,在葫蘆底上。真身卻變做個蟭蟟蟲兒,釘在那葫蘆口邊。只見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時,大聖早已飛出。打個滾,又變做個倚海龍。倚海龍卻是原去請老奶奶的那個小妖,他變了,站在旁邊。那老魔扳著葫蘆口張了一張,見是個半截身子動耽,他也不認真假,慌忙叫:「兄弟,蓋上,蓋上,還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舊貼上。大聖在傍暗笑道:「不知老孫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壺,滿滿的斟了一杯酒,近前雙手遞與二魔道:「賢弟,我與你遞個鍾兒。」二魔道:「兄長,我們已吃了這半會酒,又遞甚鍾?」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猶可,又索了孫行者,裝了者行孫,如此功勞,該與你多遞幾鍾。」二魔見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隻手托著葫蘆,一隻手不敢去接,卻把葫蘆遞與倚海龍,雙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龍是孫行者變的。你看他端葫蘆,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這裡陪你一杯罷。」兩人只管謙遜。行者頂著葫蘆,眼不轉睛,看他兩個左右傳杯,全無計較,他就把個葫蘆揌入衣袖。拔根毫毛,變個假葫蘆,一樣無二,捧在手中。那魔遞了一會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過寶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飲酒。孫大聖撤身走過,得了寶貝,心中暗喜道:「饒這魔頭有手段,畢竟葫蘆還姓孫。」
  畢竟不知向後怎麼施爲,方得救師滅怪,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五回外道施威欺正性 心猿獲寶伏邪魔

    本性圓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網羅中。
    修成變化非容易,煉就長生豈俗同?
    清濁幾番隨運轉,辟開數劫任西東。
    逍遙萬億年無計,一點神光永注空。
  此詩暗合孫大聖的道妙。他自得了那魔真寶,籠在袖中,喜道:「潑魔苦苦用心拿我,誠所謂水中撈月;老孫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藏著葫蘆,密密的溜出門外,現了本相,厲聲高叫道:「精怪開門!」傍有小妖道:「你又是甚人,敢來吆喝?」行者道:「快報與你那老潑魔,吾乃行者孫來也。」
  那小妖急入里報導:「大王,門外有個什麼行者孫來了。」老魔大驚道:「賢弟,不好了,惹動他一窩風了。幌金繩現拴著孫行者,葫蘆里現裝著者行孫,怎麼又有個什麼行者孫?想是他幾個兄弟都來了。」二魔道:「兄長放心。我這葫蘆裝下一千人哩,我才裝了者行孫一個,又怕那什麼行者孫?等我出去看看,一發裝來。」老魔道:「兄弟仔細。」
  你看那二魔拿著個假葫蘆,還像前番,雄糾糾,氣昂昂,走出門高呼道:「你是那裡人氏,敢在此間吆喝?」行者道:「你認不得我:
    家居花果山,祖貫水簾洞。
    只爲鬧天宮,多時罷爭競。
    如今幸脫災,棄道從僧用。
    秉教上雷音,求經歸覺正。
    相逢野潑魔,卻把神通弄。
    還我大唐僧,上西參佛聖。
    兩家罷戰爭,各守平安境。
    休惹老孫焦,傷殘老性命。」
  那魔道:「你且過來,我不與你相打,但我叫你一聲,你敢應麼?」行者笑道:「你叫我,我就應了;我若叫你,你可應麼?」那魔道:「我叫你,是我有個寶貝葫蘆,可以裝人;你叫我,卻有何物?」行者道:「我也有個葫蘆兒。」那魔道:「既有,拿出來我看。」行者就於袖中取出葫蘆道:「潑魔,你看。」幌一幌,復藏在袖中,恐他來搶。
  那魔見了,大驚道:「他葫蘆是那裡來的?怎麼就與我的一般?縱是一根藤上結的,也有個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卻怎麼一般無二?」他便正色叫道:「行者孫,你那葫蘆是那裡來的?」行者委的不知來歷,接過口來,就問他一句道:「你那葫蘆是那裡來的?」那魔不知是個見識,只道是句老實言語,就將根本從頭說出道:「我這葫蘆是混沌初分,天開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媧之名,鍊石補天,普救閻浮世界。補到干宮缺地,見一座崑崙山腳下,有一縷仙藤,上結著這個紫金紅葫蘆,卻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大聖聞言,就綽了他口氣道:「我的葫蘆,也是那裡來的。」魔頭道:「怎見得?」大聖道:「自清濁初開,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太上道祖解化女媧,補完天缺,行至崑崙山下,有根仙藤,藤結有兩個葫蘆。我得一個是雄的,你那個卻是雌的。」那怪道:「莫說雌雄,但只裝得人的,就是好寶貝。」大聖道:「你也說得是,我就讓你先裝。」
  那怪甚喜,急縱身跳將起去,到空中,執著葫蘆,叫一聲:「行者孫。」大聖聽得,卻就不歇氣,連應了八九聲,只是不能裝去。那魔墜將下來,跌腳捶胸道:「天那!只說世情不改變哩,這樣個寶貝,也怕老公,雌見了雄,就不敢裝了。」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輪到老孫該叫你哩。」急縱斤斗,跳起去,將葫蘆底兒朝天,口兒朝地,照定妖魔,叫聲:「銀角大王。」那怪不敢閉口,只得應了一聲。倏的裝在裡面,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心中暗喜道:「我的兒,你今日也來試試新了。」
  他就按落雲頭,拿著葫蘆,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師父,又往蓮花洞口而來。那山上都是些窪踏不平之路,況他又是個圈盤腿,拐呀拐的走著,搖的那葫蘆里漷漷索索,響聲不絕。你道他怎麼便有響聲?原來孫大聖是熬煉過的身體,急切化他不得;那怪雖也能騰雲駕霧,不過是些法術,大端是凡胎未脫,到於寶貝里就化了。行者還不當他就化了,笑道:「我兒子啊,不知是撒尿耶,不知是漱口哩?這是老孫幹過的買賣。不等到七八日,化成稀汁,我也不揭蓋來看。忙怎的?有甚要緊?想著我出來的容易,就該千年不看才好。」他拿著葫蘆,說著話,不覺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蘆搖搖,一發響了。他道:「這個像發課的筒子響,倒好發課。等老孫發一課,看師父什麼時才得出門。」你看他手裡不住的搖,口裡不住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聖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那洞裡小妖看見道:「大王,禍事了,行者孫把二大王爺爺裝在葫蘆里發課哩。」那老魔聞得此言,諕得魂飛魄散,骨軟觔麻,撲的跌倒在地,放聲大哭道:「賢弟呀!我和你私離上界,轉託塵凡,指望同享榮華,永爲山洞之主。怎知爲這和尚,傷了你的性命,斷吾手足之情。」滿洞群妖,一齊痛哭。
  豬八戒吊在梁上,聽得他一家子齊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老豬講與你聽。先來的孫行者,次來的者行孫,後來的行者孫,返復三字,都是我師兄一人。他有七十二變化,騰那進來,盜了寶貝,裝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不必這等扛喪。快些兒刷淨鍋灶,辦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筍、豆腐、面觔、木耳、蔬菜,請我師徒們下來,與你令弟念卷【受生經】。」那老魔聞言,心中大怒道:「只說豬八戒老實,原來甚不老實!他倒作笑話兒打覷我。」叫:「小妖,且休舉哀,把豬八戒解下來,蒸得稀爛,等我吃飽了,再去拿孫行者報仇。」沙僧埋怨八戒道:「好麼,我說教你莫多話,多話的要先蒸吃哩。」那呆子也盡有幾分悚懼。傍有一小妖道:「大王,豬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彌陀佛!是那位哥哥積陰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個妖道:「將他皮剝了,就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雖然粗糙,湯滾就爛,戶。」
  正嚷處,只見前門外一個小妖報導:「行者孫又罵上門來了。」那老魔又大驚道:「這廝輕我無人。」叫:「小的們,且把豬八戒照舊吊起,查一查還有幾件寶貝。」管家的小妖道:「洞中還有三件寶貝哩。」老魔問:「是那三件?」管家的道:「還有七星劍、芭蕉扇與淨瓶。」老魔道:「那瓶子不中用:原是叫人,人應了就裝得,轉把個口訣兒教了那孫行者,倒把自家兄弟裝去了。不用他,放在家裡。快將劍與扇子拿來。」那管家的即將兩件寶貝獻與老魔。老魔將芭蕉扇插在後項衣領,把七星劍提在手中,又點起大小群妖有三百多名,都教一個個拈槍弄棒,理索掄刀。這老魔卻頂盔貫甲,罩一領赤焰焰的絲袍。群妖擺出陣去,要拿孫大聖。
  那孫大聖早已知二魔化在葫蘆裡面,卻將他緊緊拴扣停當,撒在腰間,手持著金箍棒,準備廝殺。只見那老妖紅旗招展,跳出門來。卻怎生打扮:
    頭上盔纓光焰焰,腰間帶束彩霞鮮。
    身穿鎧甲龍鱗砌,上罩紅袍烈火然。
    圓眼睜開光掣電,鋼須飄起亂飛煙。
    七星寶劍輕提手,芭蕉扇子半遮肩。
    行似流雲離海岳,聲如霹靂震山川。
    威風凜凜欺天將,怒帥群妖出洞前。
  那老魔急令小妖擺開陣勢,罵道:「你這猴子,十分無禮。害我兄弟,傷我手足,著然可恨!」行者罵道:「你這討死的怪物,你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似我師父、師弟,連馬四個生靈,平白的吊在洞裡,我心何忍?情理何甘?快快的送將出來還我,多多貼些盤費,喜喜歡歡打發老孫起身,還饒了你這個老妖的狗命。」那怪那容分說,舉寶劍劈頭就砍;這大聖使鐵棒舉手相迎。這一場在洞門外好殺。咦!
    金箍棒與七星劍,對撞霞光如閃電。悠悠冷氣逼人寒,蕩蕩昏雲遮嶺堰。那個皆因手足情,些兒不放善;這個只爲取經僧,毫釐不容緩。兩家各恨一般仇,二處每懷生怒怨。只殺得天昏地暗鬼神驚,日淡煙濃龍虎戰。這個咬牙銼玉釘,那個怒目飛金焰。一來一往逞英雄,不住翻騰棒與劍。
  這老魔與大聖戰經二十回合,不分勝負。他把那劍梢一指,叫聲:「小妖齊來。」那三百餘精一齊擁上,把行者圍在垓心。好大聖,公然無懼,使一條棒,左沖右撞,後抵前遮。那小妖都有手段,越打越上,一似綿絮纏身,摟腰扯腿,莫肯退後。大聖慌了,即使個身外身法,將左脅下毫毛拔了一把,嚼碎噴去,喝聲叫:「變!」一根根都變做行者。你看他長的使棒,短的掄拳,再小的沒處下手,抱著孤拐啃觔,把那小妖都打得星落雲散,齊聲喊道:「大王啊,事不諧矣,難矣乎哉!滿地盈山,皆是孫行者了。」被這身外法把群妖打退,止撇得老魔圍困中間,趕得東奔西走,出路無門。
  那魔慌了,將左手擎著寶劍,右手伸於項後,取出芭蕉扇子,望東南丙丁火,正對離宮,唿喇的一扇子搧將下來只見那就地上,火光焰焰。原來這般寶貝,平白地搧出火來。那怪物著實無情,一連搧了七八扇子,熯天熾地,烈火飛騰。好火:
    那火不是天上火,不是爐中火,也不是山頭火,也不是灶底火,乃是五行中自然取出的一點靈光火。這扇也不是凡間常有之物,也不是人工造就之物,乃是自開闢混沌以來產成的真寶之物。用此扇,搧此火,煌煌燁燁,就如電掣紅綃;灼灼輝輝,卻似霞飛絳綺。更無一縷青煙,儘是滿山赤焰。只燒得嶺上松翻成火樹,崖前柏變作燈籠。那窩中走獸貪性命,西撞東奔;這林內飛禽惜羽毛,高飛遠舉。這場神火飄空燎,只燒得石爛溪干遍地紅。
  大聖見此惡火,卻也心驚膽顫,道聲:「不好了,我本身可處,毫毛不濟,一落這火中,豈不真如燎毛之易?」將身一抖,遂將毫毛收上身來。只將一根變作假身子,避火逃災。他的真身,捻著避火訣,縱斤斗,跳將起去,脫離了大火之中,逕奔他蓮花洞裡,想著要救師父。急到門前,把雲頭按落,又見那洞門外有百十個小妖,都破頭折腳,肉綻皮開。原來都是他分身法打傷了的,都在這裡聲聲喚喚,忍疼而立。大聖見了,按不住惡性凶頑,掄起鐵棒,一路打將進去。可憐把那苦煉人身的功果息,依然是塊舊皮毛。
  那大聖打絕了小妖,撞入洞裡,要解師父。又見那內面有火光焰焰,諕得他手慌腳忙道:「罷了,罷了,這火從後門口燒起來,老孫卻難救師父也。」正悚懼處,仔細看時,呀!原來不是火光,卻是一道金光。他正了性,往裡視之,乃羊脂玉淨瓶放光,卻自心中歡喜道:「好寶貝耶!那瓶子曾是那小妖拿在山上放光,老孫得了,不想那怪又復搜去。今日藏在這裡,原來也放光。」你看他竊了這瓶子,喜喜歡歡,且不救師父,急抽身往洞外而走。才出門,只見那妖魔提著寶劍,拿著扇子,從南而來。孫大聖迴避不及,被那老魔舉劍劈頭就砍。大聖急縱斤斗雲跳將起去,無影無蹤的逃了不題。
  卻說那怪到得門口,但見屍橫滿地,就是他手下的群精。慌得仰天長嘆,止不住放聲大哭道:「苦哉!痛哉!」有詩爲證。詩曰:
    可恨猿乖馬劣頑,靈胎轉託降塵凡。
    只因錯念離天闕,致使忘形落此山。
    鴻雁失群情切切,妖兵絕族淚潺潺。
    何時孽滿開愆鎖,返本還原上御關?
  那老魔慚惶不已,一步一聲,哭入洞內。只見那什物家火俱在,只落得靜悄悄,沒個人形,悲切切,愈加悽慘。獨自個坐在洞中,蹋伏在那石案之上,將寶劍斜倚案邊,把扇子插於肩後,昏昏默默睡著了,這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悶上心來瞌睡多。
  話說孫大聖撥轉斤斗雲,佇立山前,想著要救師父,把那淨瓶兒牢扣腰間,逕來洞口打探。見那門開兩扇,靜悄悄的不聞消耗。隨即輕輕移步,潛入裡邊。只見那魔斜倚石案,呼呼睡著。芭蕉扇褪出肩衣,半蓋著腦後;七星劍還斜倚案邊。卻被他輕輕的走上前拔了扇子,急回頭,呼的一聲,跑將出去。原來這扇柄兒刮著那怪的頭髮,早驚醒他。抬頭看時,是孫行者偷了,急慌忙執劍來趕。那大聖早已跳出門前,將扇子撒在腰間,雙手掄開鐵棒,與那魔抵敵。這一場好殺:
    惱壞潑妖王,怒髮衝冠志。恨不過撾來囫圇吞,難解心頭氣。惡口罵猢猻:「你老大將人戲,傷我若干生,還來偷寶貝。這場決不容,定見存亡計。」大聖喝妖魔:「你好不知趣,徒弟要與老孫爭,累卵焉能擊石碎?」寶劍來,鐵棒去,兩家更不留仁義。一翻二復賭輸贏,三轉四回施武藝。蓋爲取經僧,靈山參佛位。致令金火不相投,五行撥亂傷和氣;揚威耀武顯神通,走石飛沙弄本事。交鋒漸漸日將晡,魔頭力怯先迴避。
那老魔與大聖戰經三四十合,天將晚矣,抵敵不住,敗下陣來;逕往西南上,投奔壓龍洞去不題。
  這大聖才按落雲頭,闖入蓮花洞裡,解下唐僧與八戒、沙和尚來。他三人脫得災危,謝了行者,卻問:「妖魔那裡去了?」行者道:「二魔已裝在葫蘆里,想是這會子已化了。大魔才然一陣戰敗,往西南壓龍山去訖。概洞小妖,被老孫分身法打死一半;還有些敗殘回的,又被老孫殺絕。方才得入此處,解放你們。」唐僧謝之不盡道:「徒弟啊,多虧你受了勞苦。」行者笑道:「誠然勞苦。你們還只是吊著受疼,我老孫再不曾住腳,比急遞鋪的鋪兵還甚,反覆里外,奔波無已。因是偷了他的寶貝,方能平退妖魔。」豬八戒道:「師兄,你把那葫蘆兒拿出來與我們看看。只怕那二魔已化了也。」大聖先將淨瓶解下,又將金繩與扇子取出,然後把葫蘆兒拿在手道:「莫看,莫看。他先曾裝了老孫,被老孫漱口,哄得他揭開蓋子,老孫方得走了。我等切莫揭蓋,只怕他也會弄喧走了。」師徒們喜喜歡歡,將他那洞中的米麵菜蔬尋出,燒刷了鍋灶,安排些素齋吃了。飽餐一頓,安寢洞中,一夜無詞,早又天曉。
  卻說那老魔逕投壓龍山,會聚了大小女怪,備言打殺母親,裝了兄弟,絕滅妖兵,偷騙寶貝之事。眾女怪一齊大哭,哀痛多時道:「你等且休悽慘。我身邊還有這口七星劍,欲會汝等女兵,都去壓龍山後,會借外家親戚,斷要拿住那孫行者報仇。」說不了,有門外小妖報導:「大王,山後老舅爺帥領若干兵卒來也。」老魔聞言,急換了縞素孝服,躬身迎接。原來那老舅爺是他母親之弟,名喚狐阿七大王。因聞得哨山的妖兵報導,他姐姐被孫行者打死,假變姐形,盜了外甥寶貝,連日在平頂山拒敵,他即帥本洞妖兵二百餘名,特來助陣,故此先攏姐家問信。才進門,見老魔掛了孝服,二人大哭。哭久,老魔拜下,備言前事。那阿七大怒,即命老魔換了孝服,提了寶劍,盡點女妖,合同一處,縱風雲,逕投東北而來。
  這大聖卻教沙僧整頓早齋,吃了走路。忽聽得風聲,走出門看,乃是一夥妖兵,自西南上來。行者大驚,急抽身,忙呼八戒道:「兄弟,妖精又請救兵來也。」三藏聞言,驚恐失色道:「徒弟,似此如何?」行者笑道:「放心,放心。把他這寶貝都拿來與我。」大聖將葫蘆、淨瓶系在腰間,金繩籠於袖內,芭蕉扇插在肩後,雙手掄著鐵棒。教沙僧保守師父,穩坐洞中。著八戒執釘鈀,同出洞外迎敵。
  那怪物擺開陣勢,只見當頭的是阿七大王。他生的玉面長髯,鋼眉刀耳;頭戴金煉盔,身穿鎖子甲,手執方天戟。高聲罵道:「我把你個大膽的潑猴!怎敢這等欺人?偷了寶貝,傷了眷族,殺了妖兵,又敢久占洞府。趕早兒一個個引頸受死,雪我姐家之仇。」行者罵道:「你這伙作死的毛團,不識你孫外公的手段。不要走,領吾一棒。」那怪物側身躲過,使方天戟劈面相迎。兩個在山頭上一來一往,戰經三四回合,那怪力軟。敗陣回走。行者趕來,卻被老魔接住。又鬥了三合,只見那狐阿七復轉來攻。這壁廂八戒見了,急掣九齒鈀擋住。一個抵一個,戰經多時,不分勝敗,那老魔喝了一聲,眾妖兵一齊圍上。
  卻說那三藏坐在蓮花洞裡,聽得喊聲振地,便叫:「沙和尚,你出去看你師兄勝負如何?」沙僧果舉降妖杖出來,喝一聲,撞將出去,打退群妖。阿七見事勢不利,回頭就走;被八戒趕上,照背後一鈀,就築得九點鮮紅往外冒,可憐一靈真性赴前程。急拖來剝了衣服看處,原來也是個狐狸精。
  那老魔見傷了他老舅,丟了行者,提起寶劍,就劈八戒;八戒使鈀架住。正賭鬥間,沙僧撞近前來,舉杖便打。那妖抵敵不住,縱風雲,往南逃走。八戒、沙僧緊緊趕來。大聖見了,急縱雲跳在空中,解下淨瓶,罩定老魔,叫聲:「金角大王。」那怪只道是自家敗殘的小妖呼叫,就回頭應了一聲。颼的裝將進去,被行者貼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只見那七星劍墜落塵埃,也歸了行者。八戒迎著道:「哥哥,寶劍你得了,精怪何在?」行者笑道:「了了,已裝在我這瓶兒里也。」沙僧聽說,與八戒十分歡喜。
  當時通掃淨諸邪,回至洞裡,與三藏報喜道:「山已淨,妖已無矣,請師父上馬走路。」三藏喜不自勝。師徒們吃了早齋,收拾了行李、馬匹,奔西找路。
  正行處,猛見路傍閃出一個瞽者,走上前,扯住三藏馬道:「和尚,那裡去?還我寶貝來。」八戒大驚道:「罷了,這是老妖來討寶貝了。」行者仔細觀看,原來是太上李老君,慌得近前施禮道:「老官兒,那裡去?」那老祖急昇玉局寶座,在九霄空裡佇立,叫:「孫行者,還我寶貝。」大聖起到空中道:「什麼寶貝?」老君道:「葫蘆是我盛丹的,淨瓶是我盛水的,寶劍是我煉魔的,扇子是我搧火的,繩子是我一根勒袍的帶。那兩個怪:一個是我看金爐的童子,一個是我看銀爐的童子。只因他偷了我的寶貝,走下界來,正無覓處,卻是你今拿住,得了功績。」大聖道:「你這老官兒,著實無禮。縱放家屬爲邪,該問個鈐束不嚴的罪名。」老君道:「不干我事,不可錯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試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大聖聞言,心中作念道:「這菩薩也老大憊懶。當時解逃老孫,教保唐僧西去取經,我說路途艱澀難行,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語言不的,該他一世無夫。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既是你這等說,拿去罷。」
  那老君收得五件寶貝,揭開葫蘆與淨瓶蓋口,倒出兩股仙氣。用手一指,仍化爲金、銀二童子,相隨左右。只見那霞光萬道,咦!
    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
  畢竟不知此後又有甚事,孫大聖怎生保護唐僧,幾時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六回心猿正處諸緣伏 劈破傍門見月明

  卻說孫行者按落雲頭,對師父備言菩薩借童子,老君收去寶貝之事。三藏稱謝不已,死心塌地辦虔誠,捨命投西,攀鞍上馬,豬八戒挑著行李,沙和尚攏著馬頭,孫行者執了鐵棒,剖開路,逕下高山前進。說不盡那水宿風餐,披霜冒露。
  師徒們行罷多時,前又一山阻路。三藏在那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裡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堤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行者道:「師父休要胡思亂想,只要定性存神,自然無事。」三藏道:「徒弟呀,西天怎麼這等難行?我記得離了長安城,在路上春盡夏來,秋殘冬至,有四五個年頭,怎麼還不能得到?」行者聞言,呵呵笑道:「早哩,早哩,還不曾出大門哩。」八戒道:「哥哥不要扯謊。人間就有這般大門?」行者道:「兄弟,我們還在堂屋裡轉哩。」沙僧笑道:「師兄,少說大話嚇我。那裡就有這般大堂屋,卻也沒處買這般大過梁啊。」行者道:「兄弟,若依老孫看時,把這青天爲屋瓦,日月作窗櫺,四山五嶽爲梁柱,天地猶如一敞廳。」八戒聽說道:「罷了,罷了,我們只當轉些時回去罷。」行者道:「不必亂談,只管跟著老孫走路。」
  好大聖,橫擔了鐵棒,領定了唐僧,剖開山路,一直前進。那師父在馬上遙觀,好一座山景。真箇是:
    山頂嵯峨摩斗柄,樹梢仿佛接雲霄。青煙堆里,時聞得谷口猿啼;亂翠陰中,每聽得松間鶴唳。嘯風山魅立溪間,戲弄樵夫;成器狐狸坐崖畔,驚張獵戶。好山!看那八面崖巍,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枯摧老樹掛藤蘿。泉水飛流,寒氣透人毛髮冷;巔峰屹,清風射眼夢魂驚。時聽大蟲哮吼,每聞山鳥時鳴。麂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獐結黨尋野食,前後奔跑。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客旅;行來深凹,四邊俱有豺狼。應非佛祖修行處,儘是飛禽走獸場。
  那師父戰戰兢兢,進此深山,心中悽慘,兜住馬,叫聲:「悟空啊!我
    自從益智登山盟,王不留行送出城。
    路上相逢三稜子,途中催趲馬兜鈴。
    尋坡轉澗求荊芥,邁嶺登山拜茯苓。
    防己一身如竹瀝,茴香何日拜朝廷?」
  孫大聖聞言,呵呵冷笑道:「師父不必罣念,少要心焦,且自放心前進,還你個功到自然成也。」師徒們玩著山景,信步行時,早不覺紅輪西墜。正是:
    十里長亭無客走,九重天上現星辰。
    八河船隻皆收港,七千州縣盡關門。
    六宮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罷釣綸。
    兩座樓頭鐘鼓響,一輪明月滿乾坤。
  那長老在馬上遙觀,只見那山凹里有樓台疊疊,殿閣重重。三藏道:「徒弟,此時天色已晚,幸得那壁廂有樓閣不遠,想必是庵觀寺院,我們都到那裡借宿一宵,明日再行罷。」行者道:「師父說得是。不要忙,等我且看好歹如何。」那大聖跳在空中,仔細觀看,果然是座山門。但見:
    八字磚牆泥紅粉,兩邊門上釘金釘。
    疊疊樓台藏嶺畔,層層宮闕隱山中。
    萬佛閣對如來殿,朝陽樓應大雄門。
    七層塔屯雲宿霧,三尊佛神現光榮。
    文殊台對伽藍舍,彌勒殿靠大慈廳。
    看山樓外青光舞,步虛閣上紫雲生。
    松關竹院依依綠,方丈禪堂處處清。
    雅雅幽幽供樂事,川川道道喜回迎。
    參禪處有禪僧講,演樂房多樂器鳴。
    妙高台上曇花墜,說法壇前貝葉生。
    正是那林遮三寶地,山擁梵王宮。
    半壁燈煙光閃灼,一行香靄霧朦朧。
  孫大聖按下雲頭,報與三藏道:「師父,果然是一座寺院,卻好借宿,我們去來。」
  這長老放開馬,一直前來,逕到了山門之外。行者道:「師父,這一座是什麼寺?」三藏道:「我的馬蹄才然停住,腳尖還未出鐙,就問我是什麼寺,好沒分曉。」行者道:「你老人家自幼爲僧,須曾講過儒書,方才去演經法,文理皆通,然後受唐王的恩宥。門上有那般大字,如何不認得?」長老罵道:「潑猢猻!說話無知。我才面西催馬,被那太陽影射,奈何門雖有字,又被塵垢朦朧,所以未曾看見。」行者聞言,把腰兒躬一躬,長了二丈余高,用手展去灰塵,道:「師父,請看。」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建寶林寺」。行者收了法身,道:「師父,這寺里誰進去借宿?」三藏道:「我進去。你們的嘴臉醜陋,言語粗疏,性剛氣傲,倘或衝撞了本處僧人,不容借宿,反爲不美。」行者道:「既如此,請師父進去,不必多言。」
  那長老卻丟了錫杖,解下斗篷,整衣合掌,逕入山門。只見兩邊紅漆欄杆裡面,高坐著一對金剛,裝塑的威儀惡丑:
    一個鐵面鋼須似活容,一個燥眉圜眼若玲瓏。左邊的拳頭骨突如生鐵,右邊的手掌崚嶒賽赤銅。金甲連環光燦爛,明盔繡帶映飄風。西方真箇多供佛,石鼎中間香火紅。
  三藏見了,點頭長嘆道:「我那東土,若有人也將泥胎塑這等大菩薩,燒香供養啊,我弟子也不去西天去矣。」正嘆息處,又到了二層山門之內。見有四大天王之像,乃是持國、多聞、增長、廣目,按東北西南風調雨順之意。進了二層門裡,又見有喬松四樹,一樹樹翠蓋蓬蓬,卻如傘狀。忽抬頭,乃是大雄寶殿。那長老合掌皈依,舒身下拜。拜罷起來,轉過佛台,到於後門之下。又見有倒座觀音普度南海之像。那壁上都是良工巧匠裝塑的那些蝦、魚、蟹、鱉,出頭露尾,跳海水波潮耍子。長老又點頭三五度,感嘆萬千聲道:「可憐啊!鱗甲眾生都拜佛,爲人何不肯修行?」
  正讚嘆間,又見三門裡走出一個道人。那道人忽見三藏相貌稀奇,丰姿非俗,急趨步上前施禮道:「師父那裡來的?」三藏道:「弟子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的。今到寶方,天色將晚,告借一宿。」那道人道:「師父莫怪,我做不得主,我是這裡掃地、撞鐘、打勤勞的道人。裡面還有個管家的老師父哩,待我進去稟他一聲。他若留你,我就出來奉請;若不留你,我卻不敢羈遲。」三藏道:「累及你了。」
  那道人急到方丈報導:「老爺,外面有個人來了。」那僧官即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毘盧帽,披上袈裟,急開門迎接,問道人:「那裡人來?」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後邊不是一個人?」那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斜倚在那後門首。僧官見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來的士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教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麼?」抽身轉去。
  長老聞言,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才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懺吃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噫!可憐啊!不知是那世里觸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說這等憊懶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說還好,若說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鐵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長老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爲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他意下如何?」
  那師父踏腳跡,跟他進方丈門裡。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的坐在那裡,不知是念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札堆積。唐僧不敢深入,就立於天井裡,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煩他進裡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裡來的?」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那僧官才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唐三藏麼?」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貴處的路。」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裡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卻是何情?」僧官怒聲叫道:「你這遊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三藏道:「何爲油嘴油舌?」僧官道:「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三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他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干出許多不公的事來。」三藏道:「有什麼不公的事?」僧官道:「你聽我說:
    閒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櫺。夏日拖門攔徑。
    幡布扯爲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
  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欲待要哭,又恐那寺里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那行者見師父面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里和尚打你來?」唐僧道:「不曾打。」八戒說:「一定打來;不是,怎麼還有些哭包聲?」那行者道:「罵你來?」唐僧道:「也不曾罵。」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你這般苦惱怎麼?好道是思鄉哩?」唐僧道:「徒弟,他這裡不方便。」行者笑道:「這裡想是道士?」唐僧怒道:「觀里才有道士,寺里只是和尚。」行者道:「你不濟事。但是和尚,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鐵棒,逕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像,內里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本相泥土。」
  這大聖正在前邊發狠,搗叉子亂說,只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了幾枝香,來佛前爐里插。被行者咄的一聲,諕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滾滾蹡蹡,跑入方丈里,報導:「老爺,外面有個和尚來了。」那僧官道:「你這伙道人都少打。一行說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什麼?再說打二十。」道人說:「老爺,這個和尚比那個和尚不同:生得惡躁,沒脊骨。」僧官道:「怎的模樣?」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查耳朵,滿面毛,雷公嘴。手執一根棍子,咬牙狠狠的,要尋人打哩。」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開門,只見行者撞進來了。真箇生得醜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隻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肉在裡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門關了。行者趕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趕早將乾淨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僧官躲在房裡,對道人說:「怪他生得丑麼,原來是說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裡連方丈、佛殿、鐘鼓樓、兩廊,共總也不上三百間,他卻要一千間睡覺,卻打那裡來?」道人說:「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麼答應他罷。」那僧官戰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
  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直壁壁的豎在天井裡,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繼兒孫。他不知是那裡勾當,冒冒失失的,教我們搬哩。」道人說:「老爺,十分不尷尬,搬出去也罷,扛子打進門來了。」僧官道:「你莫胡說,我們老少眾人四五百名和尚,往那裡搬?搬出去,卻也沒處住。」行者聽見道:「和尚,沒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那道人慌了道:「爺爺呀!那等個大槓子,教我去打樣棍?」老和尚道:「『養軍千日,用軍一朝。』你怎麼不出去?」道人說:「那槓子莫說打來,若倒下來,壓也壓個肉泥。」老和尚道:「也莫要說壓,只道豎在天井裡,夜晚間走路,不記得啊,一頭也撞個大窟窿。」道人說:「師父,你曉得這般重,卻教我出去打什麼樣棍?」他自家裡面轉鬧起來。
  行者聽見道:「是也禁不得,假若就一棍打殺一個,我師父又怪我行兇了。且等我另尋一個什麼打與你看看。」忽抬頭,只見方丈門外有一個石獅子,卻就舉起棍來,桌球一下,打得粉亂麻碎。那和尚在窗眼兒里看見,就嚇得骨軟觔麻,慌忙往床下拱;道人就往鍋門裡鑽,口中不住叫:「爺爺,棍重,棍重,禁不得,方便,方便!」行者道:「和尚,我不打你。我問你:這寺里有多少和尚?」僧官戰索索的道:「前後是二百八十五房頭,共有五百個有度牒的和尚。」行者道:「你快去把那五百個和尚都點得齊齊整整,穿了長衣服出去,把我那唐朝的師父接進來,就不打你了。」僧官道:「爺爺,若是不打,便抬也抬進來。」行者道:「趁早去。」僧官叫道人:「你莫說嚇破了膽,就是嚇破了心,便也去與我叫這些人來,接唐僧老爺爺來。」
  那道人沒奈何,舍了性命,不敢撞門,從後邊狗洞裡鑽將出去,逕到正殿上,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鐘鼓一齊響處,驚動了兩廊大小僧眾,上殿問道:「這早還不晚哩,撞鐘打鼓做甚?」道人說:「快換衣服,隨老師父排班,出山門外,迎接唐朝來的老爺。」那眾和尚真箇齊齊整整,擺班出門迎接。有的披了袈裟;有的著了偏衫;無的穿著個一口鐘直裰;十分窮的,沒有長衣服,就把腰裙接起兩條披在身上。行者看見道:「和尚,你穿的是什麼衣服?」和尚見他醜惡,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這是我們城中化的布,此間沒有裁縫,是自家做的個一裹窮。」
  行者聞言暗笑,押著眾僧,出山門外跪下。那僧官磕頭高叫道:「唐老爺,請方丈里坐。」八戒看見道:「師父老大不濟事,你進去時,淚汪汪,嘴上掛得油瓶。師兄怎麼就有此獐智,教他們磕頭來接?」三藏道:「你這個呆子,好不曉禮。常言道:『鬼也怕惡人哩。』」唐僧見他們磕頭禮拜,甚是不過意,上前叫:「列位請起。」眾僧叩頭道:「老爺若和你徒弟說聲方便,不動槓子,就跪一個月也罷。」唐僧叫:「悟空,莫要打他。」行者道:「不曾打;若打,這會已打斷了根矣。」那些和尚卻才起身,牽馬的牽馬,挑擔的挑擔,抬著唐僧,馱著八戒,挽著沙僧,一齊都進山門裡去,卻到後面方丈中,依敘坐下。
  眾僧卻又禮拜。三藏道:「院主請起,再不必行禮,作踐貧僧,我和你都是佛門弟子。」僧官道:「老爺是上國欽差,小和尚有失迎接。今到荒山,奈何俗眼不識尊儀,與老爺邂逅相逢。動問老爺:一路上是吃素?是吃葷?我們好去辦飯。」三藏道:「吃素。」僧官道:「徒弟,這個爺爺好的吃葷。」行者道:「我們也吃素,都是胎里素。」那和尚道:「爺爺呀!這等凶漢也吃素?」有一個膽量大的和尚,近前又問:「老爺既然吃素,煮多少米的飯方夠吃?」八戒道:「小家子和尚,問什麼?一家煮上一石米。」那和尚都慌了,便去刷洗鍋灶,各房中安排茶飯。高掌明燈,調開桌椅,管待唐僧。
  師徒們都吃罷了晚齋,眾僧收拾了家火。三藏稱謝道:「老院主,打攪寶山了。」僧官道:「不敢,不敢。怠慢,怠慢。」三藏道:「我師徒卻在這裡安歇?」僧官道:「老爺不要忙,小和尚自有區處。」叫:「道人,那壁廂有幾個人聽使令的?」道人說:「師父,有。」僧官吩咐道:「你們著兩個去安排草料,與唐老爺餵馬。著幾個去前面把那三間禪堂,打掃乾淨鋪設床帳,快請老爺安歇。」
  那些道人聽命,各各整頓齊備,卻來請唐老爺安寢。他師徒們牽馬挑擔,出方丈,逕至禪堂門首看處,只見那裡面燈火光明,兩梢間鋪著四張藤屜床。行者見了,喚那辦草料的道人,將草料抬來,放在禪堂裡面,拴下白馬,教道人都出去。三藏坐在中間。燈下,兩班兒立五百個和尚,都伺候著,不敢撤離。三藏欠身道:「列位請回,貧僧好自在安寢也。」眾僧決不敢退。僧官上前,吩咐大眾:「伏侍老爺安置了再回。」三藏道:「即此就是安置了,都就請回。」眾人卻才敢散去訖。
  唐僧舉步出門小解,只見明月當天,叫:「徒弟。」行者、八戒、沙僧都出來侍立。因感這月清光皎潔,玉宇深沉,真是一輪高照,大地分明。對月懷歸,口占一首古風長篇。詩云:
    皓魄當空寶鏡懸,山河搖影十分全。
    瓊樓玉宇清光滿,冰鑒銀盤爽氣旋。
    萬里此時同皎潔,一年今夜最明鮮。
    渾如霜餅離滄海,卻似冰輪掛碧天。
    別館寒窗孤客悶,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臨漢苑驚秋鬢,才到秦樓促晚奩。
    庾亮有詩傳晉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麵寒無力,清映庭中健有仙。
    處處窗軒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靜玩來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園?
  行者聞言,近前答曰:「師父啊,你只知月色光華,心懷故里,更不知月家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規繩也。月至三十日,陽魂之金散盡,陰魄之水盈輪,故純黑而無光,乃曰『晦』。此時與日相交,在晦朔兩日之間,感陽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陽現,初八日二陽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繩,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陽備足,是以團圓,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陰生,二十二日二陰生,此時魂中魄半,其平如繩,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陰備足,亦當『晦』。此乃先天采煉之意。我等若能溫養二八,九九成功,那時節,見佛容易,返故田亦易也。詩曰:
    前弦之後後弦前,藥味平平氣象全。
    採得歸來爐里煉,志心功果即西天。」
  那長老聽說,一時解悟,明徹真言。滿心歡喜,稱謝了悟空。沙僧在傍笑道:「師兄此言雖當,只說的是弦前屬陽,弦後屬陰,陰中陽半,得水之金;更不道:
    水火相攙各有緣,全憑土母配如然。
    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
  長老聞得,亦開茅塞。正是:
    理明一竅通千竅,說破無生即是仙。
  八戒上前扯住長老道:「師父,莫聽亂講,誤了睡覺。這月啊:
    缺之不久又團圓,似我生來不十全。
    吃飯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說有黏涎。
    他都伶俐修來福,我自痴愚積下緣。
    我說你取經還滿三塗業,擺尾搖頭直上天。」
  三藏道:「也罷,徒弟們走路辛苦,先去睡下。等我把這卷經來念一念。」行者道:「師父差了。你自幼出家,做了和尚,小時的經文,那本不熟?卻又領了唐王旨意,上西天見佛,求取大乘真典。如今功未完成,佛未得見,經未曾取,你念的是那捲經兒?」三藏道:「我自出長安,朝朝跋涉,日日奔波,小時的經文恐怕生了。幸今夜得閒,等我溫習溫習。」行者道:「既這等說,我們先去睡也。」他三人各往一張藤床上睡下。長老掩上禪堂門,高剔銀缸,鋪開經本,默默看念。正是那:
    樓頭初鼓人煙靜,野浦漁舟火滅時。
  畢竟不知那長老怎麼樣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七回鬼王夜謁唐三藏 悟空神化引嬰兒

  卻說三藏坐於寶林寺禪堂中燈下,念一會【梁皇水懺】,看一會【孔雀真經】,只坐到三更時候,卻才把經本包在囊里。正欲起身去睡,只聽得門外撲剌剌一聲響喨,淅零零刮陣狂風。那長老恐吹滅了燈,慌忙將褊衫袖子遮住。又見那燈或明或暗,便覺有些心驚膽戰。此時又睏倦上來,伏在經案上盹睡。雖是合眼朦朧,卻還心中明白。耳內嚶嚶,聽著那窗外陰風颯颯。好風!真箇那:
    淅淅瀟瀟,飄飄蕩蕩。淅淅瀟瀟飛落葉,飄飄蕩蕩卷浮雲。滿天星斗皆昏昧,遍地塵沙盡灑紛。一陣家猛,一陣家純。純時松竹敲清韻,猛處江湖波浪渾;颳得那山鳥難棲聲哽哽,海魚不定跳噴噴;東西館閣門窗脫,前後廊房神鬼瞋;佛殿花瓶吹墮地,琉璃搖落慧燈昏;香爐攲倒香灰迸,燭架歪斜燭焰煙。幢幡寶蓋都搖拆,鐘鼓樓台撼動根。
  那長老昏夢中聽著風聲一時過處,又聞得禪堂外隱隱的叫一聲:「師父!」忽抬頭夢中觀看,門外站著一條漢子,渾身上下水淋淋的,眼中垂淚,口裡不住的只叫「師父」。三藏欠身道:「你莫是魍魎妖魅、神怪邪魔,至夜深時,來此戲我?我卻不是那貪慾貪嗔之類。我本是個光明正大之僧,奉東土大唐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者。我手下有三個徒弟,都是降龍伏虎之英豪,掃怪除魔之壯士。他若見了你,碎屍粉骨,化作微塵。此是我大慈悲之意,方便之心。你趁早兒潛身遠遁,莫上我的禪門來。」那人倚定禪堂道:「師父,我不是妖魔鬼怪,亦不是魍魎邪神。」三藏道:「你既不是此類,卻深夜來此何爲?」那人道:「師父,你舍眼看我一看。」長老果仔細定睛看處,呀!只見他:
     頭戴一頂沖天冠,腰束一條碧玉帶,身穿一領飛龍舞鳳赭黃袍,足踏一雙雲頭繡口無憂履,手執一柄列斗羅星白玉珪。面如東嶽長生帝,形似文昌開化君。
  三藏見了,大驚失色,急躬身厲聲高叫道:「是那一朝陛下?請坐。」用手忙攙,撲了個空虛。回身坐定,再看處,還是那個人。長老便問:「陛下,你是那裡皇帝?何邦帝王?想必是國土不寧,讒臣欺虐,半夜逃生至此。有何話說,說與我聽。」這人才淚滴腮邊談舊事,愁攢眉上訴前因。道:「師父啊,我家住在正西,離此只有四十里遠近。那廂有座城池,便是興基之處。」三藏道:「叫做什麼地名?」那人道:「不瞞師父說,便是朕當時創立家邦,改號烏雞國。」三藏道:「陛下這等驚慌,卻因甚事至此?」那人道:「師父啊,我這裡五年前,天年乾旱,草子不生,民皆飢死,甚是傷情。」三藏聞言,點頭笑道:「陛下啊,古人云:『國正天心順。』想必是你不慈恤萬民,既遭荒歉,怎麼就躲離城郭?且去開了倉庫,賑濟黎民,悔過前非,重興今善,放赦了那枉法冤人,自然天心和合,雨順風調。」那人道:「我國中倉廩空虛,錢糧盡絕。文武兩班停俸祿,寡人膳食亦無葷。仿效禹王治水,與萬民同受甘苦,沐浴齋戒,晝夜焚香祈禱。如此三年,只幹得河枯井涸。正都在危急之處,忽然鍾南山來了一個全真,能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先見我文武多官,後來見朕,當即請他登壇祈禱,果然有應,只見令牌響處,頃刻間大雨滂沱。寡人只望三尺雨足矣,他說久旱不能潤澤,又多下了二寸。朕見他如此尚義,就與他八拜爲交,以兄弟稱之。」三藏道:「此陛下萬千之喜也。」那人道:「喜自何來?」三藏道:「那全真既有這等本事,若要雨時,就教他下雨;若要金時,就教他點金。還有那些不足,卻離了城闕來此?」那人道:「朕與他同寢食者,只得二年。又遇著陽春天氣,紅杏夭桃,開花綻蕊。家家士女,處處王孫,俱去遊春賞玩。那時節,文武歸衙,嬪妃轉院。朕與那全真攜手緩步,至御花園裡,忽行到八角琉璃井邊,不知他拋下些什麼物件,井中有萬道金光。哄朕到井邊看什麼寶貝,他陡起凶心,撲通的把寡人推下井內,將石板蓋住井口,擁上泥土,移一株芭蕉栽在上面。可憐我啊,已死去三年,是一個落井傷生的冤屈之鬼也。」
  唐僧見說是鬼,諕得觔力酥軟,毛骨聳然。沒奈何,只得將言又問他道:「陛下,你說的這話,全不在理。既死三年,那文武多官、三宮皇后,遇三朝見駕殿上,怎麼就不尋你?」那人道:「師父啊,說起他的本事,果然世間罕有。自從害了朕,他當時在花園內搖身一變,就變做朕的模樣,更無差別。現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國土。他把我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宮皇后、六院嬪妃,盡屬了他矣。」三藏道:「陛下,你忒也懦。」那人道:「何懦?」三藏道:「陛下,那怪倒有些神通,變作你的模樣,侵占你的乾坤,文武不能識,后妃不能曉,只有你死的明白,你何不在陰司閻王處具告,把你的屈情伸訴伸訴?」那人道:「他的神通廣大,官吏情熟:都城隍常與他會酒,海龍王盡與他有親,東嶽齊天是他的好朋友,十代閻羅是他的異兄弟。因此這般,我也無門投告。」
  三藏道:「陛下,你陰司里既沒本事告他,卻來我陽世間作甚?」那人道:「師父啊,我這一點冤魂,怎敢上你的門來?山門前有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緊隨鞍馬。卻才被夜遊神一陣神風,把我送將進來。他說我三年水災該滿,著我來拜謁師父。他說你手下有一個大徒弟,是齊天大聖,極能斬怪降魔。今來志心拜懇,千乞到我國中,拿住妖魔,辨明邪正。朕當結草銜環,報酬師父恩也。」三藏道:「陛下,你此來是請我徒弟與你去除卻那妖怪麼?」那人道:「正是,正是。」三藏道:「我徒弟干別的事不濟,但說降妖捉怪,正合他宜。陛下啊,雖是著他拿怪,但恐理上難行。」那人道:「怎麼難行?」三藏道:「那怪既神通廣大,變得與你相同;滿朝文武,一個個言和心順;三宮妃嬪,一個個意合情投。我徒弟縱有手段,決不敢輕動干戈。倘被多官拿住,說我們欺邦滅國,問一款大逆之罪,困陷城中,卻不是畫虎刻鵠也?」那人道:「我朝中還有人哩。」
  三藏道:「卻好,卻好。想必是一代親王侍長,發付何處鎮守去了?」那人道:「不是。我本宮有個太子,是我親生的儲君。」三藏道:「那太子想必被妖魔貶了?」那人道:「不曾。他只在金鑾殿上,五鳳樓中,或與學士講書,或共全真登位。自此三年,禁太子不入皇宮,不能夠與娘娘相見。」三藏道:「此是何故?」那人道:「此是妖怪使下的計策。只恐他母子相見,閒中論出長短,怕走了消息。故此兩不會面,他得永住常存也。」三藏道:「你的災屯,想應天付,卻與我相類。當時我父曾被水賊傷生;我母被水賊欺占,經三個月,分娩了我。我在水中逃了性命,幸金山寺恩師救養成人。記得我幼年無父母,此間那太子失雙親,真箇可憐!」
  又問道:「你縱有太子在朝,我怎的與他相見?」那人道:「如何不得見?」三藏道:「他被妖魔拘轄,連一個生身之母尚不得見,我一個和尚,欲見何由?」那人道:「他明早出朝來也。」三藏問:「出朝作甚?」那人道:「明日早朝,領三千人馬,架鷹犬,出城採獵,師父斷得與他相見。見時肯將我的言語說與他,他便信了。」三藏道:「他本是肉眼凡胎,被妖魔哄在殿上,那一日不叫他幾聲父王?他怎肯信我的言語?」那人道:「既恐他不信,我留下一件表記與你罷。」三藏問:「是何物件?」那人把手中執的金廂白玉珪放下道:「此物可以爲記。」三藏道:「此物何如?」那人道:「全真自從變作我的模樣,只是少變了這件寶貝。他到宮中,說那求雨的全真拐了此珪去了。自此三年,還沒此物。我太子若看見,他睹物思人,此仇必報。」三藏道:「也罷,等我留下,著徒弟與你處置。卻在那裡等麼?」那人道:「我也不敢等。我這去,還央求夜遊神,再使一陣神風,把我送進皇宮內院,托一夢與我那正宮皇后,教他母子們合意,你師徒們同心。」三藏點頭應承道:「你去罷。」
  那冤魂叩頭拜別,舉步相送,不知怎麼踢了腳,跌了一個斤斗,把三藏驚醒,卻原來是南柯一夢。慌得對著那盞昏燈,連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來道:「什麼『土地土地』?當時我做好漢,專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實快活,偏你出家,教我們保護你跑路。原說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間挑包袱、牽馬,夜間提尿瓶、務腳!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三藏道:「徒弟,我剛才伏在案上打盹,做了一個怪夢。」行者跳將起來道:「師父,夢從想中來。你未曾上山,先怕怪物;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似老孫一點真心,專要西方見佛,更無一個夢兒到我。」三藏道:「徒弟,我這一夢,不是思鄉之夢。才然合眼,見一陣狂風過處,禪房門外有一朝皇帝,自言是烏雞國王。渾身水濕,滿眼垂淚。」這等這等,如此如此,將那夢中話一一的說與行者。行者笑道:「不消說了,他來託夢與你,分明是照顧老孫一場生意。必然是個妖怪在那裡篡位謀國,等我與他辨個真假。想那妖魔棍到處,立業成功。」三藏道:「徒弟,他說那怪神通廣大哩。」行者道:「怕他什麼廣大?早知老孫到,教他即走無方。」三藏道:「我又記得留下一件寶貝做表記。」八戒答道:「師父莫要胡纏,做個夢便罷了,怎麼只管當真?」沙僧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們打起火,開了門,看看如何便是。」
  行者果然開門,一齊看處,只見星月光中,階檐上,真箇放著一柄金廂白玉珪。八戒近前拿起道:「哥哥,這是什麼東西?」行者道:「這是國王手中執的寶貝,名喚玉珪。師父啊,既有此物,想此事是真。明日拿妖,全都在老孫身上。只是要你三樁兒造化低哩。」八戒道:「好好好,做個夢罷了,又告訴他。他那些兒不會作弄人哩?就教你三樁兒造化低。」三藏回入裡面道:「是那三樁?」行者道:「明日要你頂缸、受氣、遭瘟。」八戒笑道:「一樁兒也是難的,三樁兒卻怎麼耽得?」唐僧是個聰明的長老,便問:「徒弟啊,此三事如何講?」行者道:「也不消講,等我先與你二件物。」
  好大聖,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變做一個紅金漆匣兒,把白玉珪放在內盛著,道:「師父,你將此物捧在手中,到天曉時,穿上錦襴袈裟,去在正殿坐著念經,等我去看看他那城池。端的是個妖怪,就打殺他,也在此間立個功績;假若不是,且休撞禍。」三藏道:「正是,正是。」行者道:「那太子不出城便罷,若真箇應夢出城來,我定引他來見你。」三藏道:「見了我如何迎答?」行者道:「來到時,我先報知。你把那匣蓋兒扯開些,等我變作二寸長的一個小和尚,放在匣兒里,你連我捧在手中。那太子進了寺來,必然拜佛。你盡他怎的下拜,只是不睬他。他見你不動身,一定教拿你。你憑他拿下去,打也由他,綁也由他,殺也由他。」三藏道:「呀!他的軍令大,真箇殺了我,怎麼好?」行者道:「沒事,有我哩,若到那緊關處,我自然護你。他若問時,你說是東土欽差上西天拜佛取經進寶的和尚。他道:『有甚寶貝?』你卻把錦襴袈裟對他說一遍,說道:『此是三等寶貝。還有頭一等、第二等的好物哩。』但問處,就說這匣內有一件寶貝,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共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俱盡曉得。卻把老孫放出來。我將那夢中話告訴那太子。他若是肯信,就去拿了那妖魔,一則與他父王報仇,二來我們立個名節;他若不信,再將白玉珪拿與他看。只恐他年幼,還不認得哩。」三藏聞言,大喜道:「徒弟啊,此計絕妙!但說這寶貝,一個叫做錦襴袈裟,一個叫做白玉珪;你變的寶貝卻叫做甚名?」行者道:「就叫做立帝貨罷。」三藏依言,記在心上。師徒們一夜那曾得睡,盼到天明,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噴氣吹散滿天星。
  不多時,東方發白。行者又吩咐了八戒、沙僧,教他兩個:「不可攪擾僧人,出來亂走。待我成功之後,共汝等同行。」才別了,唿哨,一斤斗,跳在空中。睜火眼平西看處,果見有一座城池。你道怎麼就看見了?當時說那城池離寺只有四十里,故此憑高就望見了。行者近前仔細看處,又見那怪霧愁雲漠漠,妖風怨氣紛紛。行者在空中讚嘆道:
    「若是真王登寶座,自有祥光五色雲。
    只因妖怪侵龍位,騰騰黑氣鎖金門。」
  行者正在感嘆,忽聽得炮聲響喨,又只見東門開處,閃出一路人馬,真箇是採獵之軍,果然勢勇。但見:
    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彩旗開映日,白馬驟迎風。鼉鼓咚咚擂,標槍對對沖。架鷹軍猛烈,牽犬將驍雄。火炮連天振,粘竿映日紅。人人支弩箭,個個挎雕弓。張網山坡下,鋪繩小徑中。一聲驚霹靂,千騎擁貔熊。狡兔身難保,乖獐智亦窮。狐狸該命盡,麋鹿喪當中。山雉難飛脫,野雞怎避凶。他都揀占山場擒猛獸,摧殘林木射飛蟲。
  那些人出得城來,散步東郊。不多時,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見中軍營里,有小小的一個將軍:頂著盔,貫著甲,裹肚花,十八札,手執青鋒寶劍,坐下黃驃馬,腰帶滿弦弓。真箇是:
    隱隱君王像,昂昂帝主容。
    規模非小輩,行動顯真龍。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須說,那個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戲他一戲。」好大聖,按落雲頭,撞入軍中太子馬前,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兔兒,只在太子馬前亂跑。太子看見,正合歡心,拈起箭,拽滿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兒。
  原來是那大聖故意教他中了,卻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頭,把箭翎花落在前邊,丟開腳步跑了。那太子見箭中了玉兔,兜開馬,獨自爭先來趕。不知馬行的快,行者如風;馬行的遲,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遠。看他一程一里,將太子哄到寶林寺山門之下,行者現了本身。不見兔兒,只見一枝箭插在門檻上。逕撞進去,見唐僧道:「師父,來了,來了。」卻又一變,變做二寸長的小和尚兒,鑽在紅匣之內。
  卻說那太子趕到山門前,不見了玉兔,只見門檻上插著一枝鵰翎箭。太子大驚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麼不見,只見箭在此間?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拔了箭,抬頭看處,山門上有五個大字,寫著「敕建寶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間曾記得我父王在金鑾殿上,差官齎些金帛,與這和尚修理佛殿佛象,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過道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我且進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馬來,正要進去,只見那保駕的官將與三千人馬趕上,簇簇擁擁,都入山門裡面。慌得那本寺眾僧,都來叩頭拜接,接入正殿中間,參拜佛像。卻才舉目觀瞻,又欲遊廊玩景,忽見正當中坐著一個和尚,太子大怒道:「這個和尚無禮!我今半朝鑾駕進山,雖無旨意知會,不當遠接,此時軍馬臨門,也該起身,怎麼還坐著不動?」教:「拿下來!」說聲「拿」字,兩邊校尉一齊下手,把唐僧抓將下來,急理繩索便捆。行者在匣里默默的念咒,教道:「護法諸天、六丁六甲,我今設法降妖,這太子不能知識,將繩要捆我師父,汝等即早護持;若真捆了,汝等都該有罪。」那大聖暗中吩咐,誰敢不遵,卻將三藏護持定了,那些人摸也摸不著他光頭,好似一壁牆擋住,難攏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來的,使這般隱身法欺我?」三藏上前施禮道:「貧僧無隱身法,乃是東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進寶的和尚。」太子道:「你那東土雖是中原,其窮無比,有甚寶貝,你說來我聽。」三藏道:「我身上穿的這袈裟,是第三樣寶貝。還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太子道:「你那衣服,半邊苫身,半邊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稱寶貝?」三藏道:「這袈裟雖不全體,有詩幾句。詩曰:
    佛衣偏袒不須論,內隱真如脫世塵。
    萬線千針成正果,九珠八寶合元神。
    仙娥聖女恭修制,遺賜禪僧靜垢身。
    見駕不迎猶自可,你的父冤未報枉爲人。」
  太子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和尚胡說!你那半片衣,憑著你口能舌便,夸好夸強。我的父冤從何未報?你說來我聽。」三藏進前一步,合掌問道:「殿下,爲人生在天地之間,能有幾恩?」太子道:「有四恩。」三藏道:「那四恩?」太子道:「感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蓋載,日月照臨,國王水土,那得個父母養育來?」太子怒道:「和尚是那游手遊食削髮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養育,身從何來?」三藏道:「殿下,貧僧不知。但只這紅匣內有一件寶貝,叫做立帝貨,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便知無父母養育之恩,令貧僧在此久等多時矣。」
  太子聞說,教:「拿來我看。」三藏扯開匣蓋兒,那行者跳將出來,的兩邊亂走。太子道:「這星星小人兒,能知甚事?」行者聞言嫌小,卻就使個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長了有三尺四五寸。眾軍士吃驚道:「若是這般快長,不消幾日,就撐破天也。」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了。太子才問道:「立帝貨,這老和尚說你能知未來過去吉凶,你卻有龜作卜?有蓍作筮?憑書句斷人禍福?」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憑三寸舌,萬事盡皆知。」太子道:「這廝又是胡說。自古以來,【周易】之書,極其玄妙,斷盡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趨避,故龜所以卜,蓍所以筮。聽汝之言,憑據何理?妄言禍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說與你聽。你本是烏雞國王的太子。你那裡五年前,年程荒旱,萬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禱。正無點雨之時,鍾南山來了一個道士,他善呼風喚雨,點石爲金。君王忒也愛小,就與他拜爲兄弟。這樁事有麼?」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說說。」行者道:「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卻是誰?」太子道:「果是有個全真,父王與他拜爲兄弟,食則同食,寢則同寢。三年前在御花園裡玩景,被他一陣神風,把父王手中金廂白玉珪攝回鍾南山去了。至今父王還思慕他。因不見他,遂無心賞玩,把花園緊閉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聞言,哂笑不絕。太子再問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這廝當言不言,如何這等哂笑?」行者又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說處。」太子見他言語有因,將袍袖一展,教軍士且退。那駕上官將急傳令,將三千人馬都出門外住紮。此時殿上無人,太子坐在上面,長老立在前邊,左手傍立著行者。本寺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見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太子道:「胡說,胡說。我父自全真去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照依你說,就不是我父王了。還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聽見你這反話,拿了去,碎屍萬段。」把行者咄的喝下來。行者對唐僧道:「何如?我說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卻拿那寶貝進與他,倒換關文,往西方去罷。」三藏即將紅匣子遞與行者。行者接過來,將身一抖,那匣兒卒不見了。原是他毫毛變的,被他收上身去。卻將白玉珪雙手捧上,獻與太子。
  太子見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個全真,來騙了我家的寶貝,如今又妝做和尚來進獻。」叫:「拿了!」一聲傳令,把長老諕得慌忙指著行者道:「你這弼馬溫,專撞空頭禍,帶累我哩。」行者近前一齊攔住道:「休嚷,莫走了風!我不叫做立帝貨,還有真名哩。」太子怒道:「你上來。我問你個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行者道:「我是那長老的大徒弟,名喚悟空孫行者。因與我師父上西天取經,昨宵到此覓宿。我師父夜讀經卷,至三更時分,得一夢。夢見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全真變作他的模樣。滿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無分曉,禁你入宮,關了花園,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個妖精。正要動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獵。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孫。老孫把你引到寺里,見師父,訴此衷腸,句句是實。你既然認得白玉珪,怎麼不念鞠養恩情,替親報仇?」
  那太子聞言,心中慘戚,暗自傷愁道:「若不信此言語,他卻有三分兒真實;若信了,怎奈殿上見是我父王?」這才是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行者見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請殿下駕回本國,問你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問,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他跳起身,籠了白玉珪就走。行者扯住道:「你這些人馬都回,卻不走漏消息?我難成功。但要你單人獨馬進城,不可揚名賣弄。莫入正陽門,須從後宰門進去。到宮中見你母親,切休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那怪神通廣大,一時走了消息,你娘兒們性命俱難保也。」太子謹遵教命。出山門吩咐將官:「穩在此紮營,不得移動。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來,一同進城。」看他:
    指揮號令屯軍士,上馬如飛即轉城。
  這一去,不知見了娘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八回嬰兒問母知邪正 金木參玄見假真

    逢君只說受生因,便作如來會上人。
    一念靜觀塵世佛,十方同看降威神。
    欲知今日真明主,須問當年嫡母身。
    別有世間曾未見,一行一步一花新。
  卻說那烏雞國王太子自別大聖,不多時,回至城中。果然不奔朝門,不敢報傳宣詔,逕至後宰門首,見幾個太監在那裡把守。見太子來,不敢阻滯,讓他進去了。好太子,夾一夾馬,撞入裡面,忽至錦香亭下。只見那正宮娘娘坐在錦香亭上,兩邊有數十個嬪妃掌扇,那娘娘倚雕欄兒流淚哩。你道他流淚怎的?原來他四更時也做了一夢,記得一半,含糊了一半,沉沉思想。
  這太子下馬,跪於亭下,叫:「母親。」那娘娘強整歡容,叫聲:「孩兒,喜呀!喜呀!這二三年在前殿與你父王開講,不得相見,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來看我一面?誠萬千之喜!誠萬千之喜!孩兒,你怎麼聲音悲慘?你父王年紀高邁,有一日龍歸碧海,鳳返丹霄,你就傳了帝位,還有什麼不悅?」太子叩頭道:「母親,我問你:即位登龍是那個?稱孤道寡果何人?」娘娘聞言道:「這孩兒發風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問怎的?」太子叩頭道:「萬望母親赦子無罪,敢問;不赦,不敢問。」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赦你,赦你,快快說來。」太子道:「母親,我問你三年前夫妻宮裡之事,與後三年恩愛同否如何?」娘娘見說,魂飄魄散,急下亭抱起,緊摟在懷,眼中滴淚道:「孩兒,我與你久不相見,怎麼今日來宮問此?」太子發怒道:「母親有話早說;不說時,且誤了大事。」娘娘才喝退左右,淚眼低聲道:「這樁事,孩兒不問,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問時,聽我說:
    三載之前溫又暖,三年之後冷如冰。
    枕邊切切將言問,他說老邁身衰事不興。
  太子聞言,撒手脫身,攀鞍上馬。那娘娘一把扯住道:「孩兒,你有甚事,話不終就走?」太子跪在面前道:「母親,不敢說。今日早朝,蒙欽差架鷹逐犬,出城打獵。偶遇東土駕下來的個取經聖僧,有大徒弟乃孫行者,極善降妖。原來我父王死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這全真假變父王,侵了龍位。今夜三更,父王託夢,請他到城捉怪。孩兒不敢盡信,特來問母。母親才說出這等言語,必然是個妖精。」那娘娘道:「兒啊,外人之言,你怎麼就信爲實?」太子道:「兒還不敢認實,父王遺下表記與他了。」娘娘問是何物,太子袖中取出那金廂白玉珪,遞與娘娘。那娘娘認得是當時國王之寶,止不住淚如泉湧。叫聲:「主公,你怎麼死去三年,不來見我,卻先見聖僧,後見太子?」太子道:「母親,這話是怎的說?」娘娘道:「兒啊,我四更時分,也做了一夢,夢見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親說他死了,鬼魂兒拜請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記便記得是這等言語,只是一半兒不得分明。正在這裡狐疑,怎知今日你又來說這話,又將寶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請那聖僧急急爲之。果然掃蕩妖氛,辨明邪正,庶報你父王養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馬,出後宰門,躲離城池。真箇是噙淚叩頭辭國母,含悲頓首復唐僧。不多時,出了城門,逕至寶林寺山門前下馬。眾軍士接著太子,又見紅輪將墜。太子傳令:不許軍士亂動。他又獨自個入了山門,整束衣冠,拜請行者。只見那猴王從正殿搖搖擺擺走來,那太子雙膝跪下道:「師父,我來了。」行者上前攙住道:「請起。你到城中,可曾問誰麼?」太子道:「問母親來。」將前言盡說了一遍。行者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個什麼冰冷的東西變的。不打緊,不打緊,等我老孫與你掃蕩。卻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來。」太子跪地叩拜道:「師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師父一路去罷。」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與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說是我撞著你,卻說是你請老孫,卻不惹他反怪你也?」太子道:「我如今進城,他也怪我。」行者道:「怪你怎麼?」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帶領若干人馬鷹犬出城,今一日更無一件野物,怎麼見駕?若問我個不才之罪,監陷羑里,你明日進城,卻將何倚?況那班部中,更沒個相知人也。」行者道:「這甚打緊?你肯早說時,卻不尋下些等你?」
  好大聖,你看他就在太子面前,顯個手段,將身一縱,跳在雲端里。捻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禮道:「大聖,呼喚小神,有何使令?」行者道:「老孫保護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獵無物,不敢回朝。問汝等討個人情,快將獐鹿兔、走獸飛禽,各尋些來,打發他回去。」山神、土地聞言,敢不承命,又問各要幾何。大聖道:「不拘多少,取些來便罷。」那各神即著本處陰兵,刮一陣聚獸陰風,捉了些野雞山雉、角鹿肥獐、狐獾狢兔、虎豹狼蟲,共有百千餘只,獻與行者。行者道:「老孫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觔,單擺在那四十里路上兩傍,教那些人不放鷹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眾神依言,收了陰風,擺在左右。
  行者才按雲頭,對太子道:「殿下請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見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頭拜別。出山門傳了令,教軍士們回城。只見那路傍果有無限的野物,軍士們不放鷹犬,一個個俱著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歲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孫的神功。你聽凱歌聲唱,一擁回城。
  這行者保護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見他們與太子這樣綢繆,怎不恭敬?卻又安排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還歇在禪堂里。將近有一更時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著。他一轂轆爬起來,到唐僧床前,叫:「師父。」此時長老還未睡哩,他曉得行者會失驚打怪的,推睡不應。行者摸著他的光頭,亂搖道:「師父怎睡著了?」唐僧怒道:「這個頑皮,這早晚還不睡,吆喝什麼?」行者道:「師父,有一樁事兒,和你計較計較。」長老道:「什麼事?」行者道:「我日間與那太子誇口,說我的手段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將轉來。卻也睡不著,想起來,有些難哩。」唐僧道:「你說難,便就不拿了罷。」行者道:「拿是還要拿,只是理上不順。」唐僧道:「這猴頭亂說。妖精奪了人君位,怎麼叫做理上不順?」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經拜佛,打坐參禪,那曾見那蕭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賊拿贓。』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馬腳,漏了風聲。他與三宮妃後同眠,又和兩班文武共樂,我老孫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個罪名。」唐僧道:「怎麼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也與你滾上幾滾。他敢道:『我是烏雞國王,有甚逆天之事,你來拿我?』將甚執照與他折辯?」
  唐僧道:「憑你怎生裁處?」行者笑道:「老孫的計已成了。只是干礙著你老人家,有些兒護短。」唐僧道:「我怎麼護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兒偏向他。」唐僧道:「我怎麼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膽放大些,與沙僧只在這裡。待老孫與八戒趁此時先入那烏雞國城中,尋著御花園,打開琉璃井,把那皇帝屍首撈將上來,包在我們包袱里。明日進城,且不管什麼倒換文牒,見了那怪,掣棍來就打。他但有言語,就將骨襯與他看,說:『你殺的是這個人。』卻教太子上來哭父,皇后出來認夫,文武多官見主,我老孫與兄弟們動手。這才是有對頭的官事好打。」唐僧聞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說你護短。你怎麼就知他不肯去?你只像我叫你時不答應,半個時辰便了。我這去,但憑三寸不爛之舌,莫說是豬八戒,就是豬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著我走。」唐僧道:「也罷,隨你去叫他。」
  行者離了師父,逕到八戒床邊,叫:「八戒,八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情打,那裡叫得醒。行者揪著耳朵,抓著鬃,把他一拉,拉起來,叫聲:「八戒。」那呆子還打棱掙。行者又叫一聲,呆子道:「睡了罷,莫頑,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頑,有一樁買賣,我和你做去。」八戒道:「什麼買賣?」行者道:「你可曾聽得那太子說麼?」八戒道:「我不曾見面,不曾聽見說什麼。」行者說:「那太子告訴我說,那妖精有件寶貝,萬夫不當之勇。我們明日進城,不免與他爭敵,倘那怪執了寶貝,降倒我們,卻不反成不美?我想著打人不過,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來,卻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賊哩。這個買賣,我也去得。果是曉得實實的幫寸,我也與你講個明白:偷了寶貝,降了妖精,我卻不奈煩什麼小家罕氣的分寶貝,我就要了。」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們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齋來。老豬身子又夯,言語又粗,不能念經,若到那無濟無生處,可好換齋吃麼。」行者道:「老孫只要圖名,那裡圖甚寶貝?就與你便了。」那呆子聽見說都與他,他就滿心歡喜,一轂轆爬將起來,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這是清酒紅人面,黃金動道心。
  兩個密密的開了門,躲離三藏,縱祥光,逕奔那城。不多時到了,按落雲頭,只聽得樓頭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時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頭覺里正濃睡也。」二人不奔正陽門,逕到後宰門首,只聽得梆鈴聲響。行者道:「兄弟,前後門皆緊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見做賊的從門裡走麼,瞞牆跳過便罷。」行者依言,將身一縱,跳上里羅城牆。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潛入裡面,找著門路,逕尋那御花園。
  正行時,只見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門樓,上有三個亮灼灼的大字,映著那星月光輝,乃是「御花園」。行者近前看了,有幾重封皮,公然將鎖門鏽住了,即命八戒動手。那呆子掣鐵鈀,盡力一築,把門築得粉碎。行者先舉步䟕入,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呼小叫。諕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殺我也。那見做賊的這般吆喝?驚醒了人,把我們拿住,發到官司,就不該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軍。」行者道:「兄弟啊,你說我發急爲何?你看這:
    彩畫雕欄狼狽,寶妝亭閣攲歪。莎汀蓼岸盡塵埋,芍藥荼俱敗。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開。芙蓉木槿草垓垓,異卉奇葩壅壞。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魚衰。青松紫竹似乾柴,滿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損,海榴棠棣根歪。橋頭曲徑有蒼苔,冷落花園境界。」
  八戒道:「且嘆他做甚?快干我們的買賣去來。」行者雖然感慨,卻留心想起唐僧的夢來,說芭蕉樹下方是井。正行走,果見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眾花木不同。真是:
    一種靈苗秀,天生體性空。
    枝枝抽片紙,葉葉卷芳叢。
    翠縷千條細,丹心一點紅。
    淒涼愁夜雨,憔悴怯秋風。
    長養元丁力,栽培造化工。
    緘書成妙用,揮灑有奇功。
    鳳翎寧得似,鸞尾迥相同。
    薄露瀼瀼滴,輕煙淡淡籠。
    青陰遮戶牖,碧影上簾櫳。
    不許棲鴻雁,何堪系玉驄。
    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朧。
    僅可消炎暑,猶宜避日烘。
    愧無桃李色,冷落粉牆東。
  行者道:「八戒,動手麼,寶貝在芭蕉樹下埋著哩。」那呆子雙手舉鈀,築倒了芭蕉。然後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見一塊石板蓋著。呆子歡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寶貝,是一片石板蓋著哩。不知是壇兒盛著,是櫃兒裝著哩。」行者道:「你掀起來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開,看處,又見霞光灼灼,白氣明明。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寶貝放光哩。」又近前細看時,呀!原來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道:「哥呀,你但幹事,便要留根。」行者道:「我怎留根?」八戒道:「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說是井中有寶貝,我卻帶將兩條捆包袱的繩來,怎麼作個法兒,把老豬放下去。如今空手,這裡面東西,怎麼得下去上來耶?」行者道:「你下去麼?」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沒繩索。」行者笑道:「你脫了衣服,我與你個手段。」八戒道:「有什麼好衣服?解了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聖,把金箍棒拿出來,兩頭一扯,叫:「長!」足有七八丈長。教:「八戒,你抱著一頭兒,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邊,就住了罷。」行者道:「我曉得。」那呆子抱著鐵棒,被行者輕輕提將起來,將他放下去,不多時,放至水邊。八戒道:「到水了。」行者聽見他說,卻將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撲通的一個沒頭蹲,丟了鐵棒,便就負水,口裡哺哺的嚷道:「這天殺的,我說到水莫放,他卻就把我一按。」行者掣上棒來,笑道:「兄弟,可有寶貝麼?」八戒道:「見什麼寶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寶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來。」呆子真箇深知水性,卻就打個猛子,淬將下去。呀!那井底深得緊。他卻著實又一淬,忽睜眼見有一座牌樓,上有「水晶宮」三個字。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錯走了路了,蹡下海來也。海內有個水晶宮,井裡如何有之?」原來八戒不知此是井龍王的水晶宮。
  八戒正敘話處,早有一個巡水的夜叉開了門,看見他的模樣,急抽身進去報導:「大王,禍事了,井上落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來了,赤淋淋的,衣服全無,還不死,逼法說話哩。」那井龍王忽聞此言,心中大驚道:「這是天蓬元帥來也。昨夜夜遊神奉上敕旨,來取烏雞國王魂靈去拜見唐僧,請齊天大聖降妖。這怕是齊天大聖、天蓬元帥來了,卻不可怠慢他,快接他去也。」
  那龍王整衣冠,領眾水族,出門來厲聲高叫道:「天蓬元帥,請裡面坐。」八戒卻才歡喜道:「原來是個故知。」那呆子不管好歹,逕入水晶宮裡。其實不知上下,赤淋淋的,就坐在上面。龍王道:「元帥,近聞你得了性命,皈依釋教,保唐僧西天取經,如何得到此處?」八戒道:「正爲此說。我師兄孫悟空多多拜上,著我來問你取什麼寶貝哩。」龍王道:「可憐,我這裡怎麼得個寶貝?比不得那江、河、淮、濟的龍王,飛騰變化,便有寶貝。我久困於此,日月且不能長見,寶貝果何自而來也?」八戒道:「不要推辭,有便拿出來罷。」龍王道:「有便有一件寶貝,只是拿不出來,就元帥親自來看看,何如?」八戒道:「妙妙妙,須是看看來也。」
  那龍王前走,這呆子隨後。轉過了水晶宮殿,只見廊廡下,橫躺著一個六尺長軀。龍王用手指定道:「元帥,那廂就是寶貝了。」八戒上前看了,呀!原來是個死皇帝,戴著沖天冠,穿著赭黃袍,踏著無憂履,繫著藍田帶,直挺挺睡在那廂。八戒笑道:「難難難,算不得寶貝。想老豬在山爲怪時,時常將此物當飯,且莫說見的多少,吃也吃夠無數,那裡叫做什麼寶貝?」龍王道:「元帥原來不知。他本是烏雞國王的屍首,自到井中,我與他定顏珠定住,不曾得壞。你若肯馱他出去,見了齊天大聖,假有起死回生之意啊,莫說寶貝,憑你要什麼東西都有。」八戒道:「既這等說,我與你馱出去,只說把多少燒埋錢與我?」龍王道「其實無錢。」八戒道:「你好白使人?果然沒錢,不馱。」龍王道:「不馱,請行。」八戒就走。龍王差兩個有力量的夜叉,把屍抬將出去,送到水晶宮門外,丟在那廂,摘了辟水珠,就有水響。
  八戒急回頭看,不見水晶宮門,一把摸著那皇帝的屍首,慌得他腳軟筋麻,攛出水面,扳著井牆,叫道:「師兄,伸下棒來救我一救。」行者道:「可有寶貝麼?」八戒道:「那裡有,只是水底下有一個井龍王,教我馱死人,我不曾馱,他就把我送出門來,就不見那水晶宮了,只摸著那個屍首。諕得我手軟筋麻,掙搓不動了。哥呀,好歹救我救兒。」行者道:「那個就是寶貝,如何不馱上來?」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時了,我馱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馱,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裡去?」行者道:「我回寺中,同師父睡覺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來,便帶你去;爬不上來,便罷。」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動?你想,城牆也難上,這井肚子大,口兒小,壁陡的圈牆,又是幾年不曾打水的井,團團都長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們和氣,等我馱上來罷。」行者道:「正是,快快馱上來,我同你回去睡覺。」那呆子又一個猛子,淬將下去,摸著屍首,拽過來,背在身上,攛出水面,扶井牆道:「哥哥,馱上來了。」那行者睜睛看處,真箇的背在身上,卻才把金箍棒伸下井底。那呆子著了惱的人,張開口,咬著鐵棒,被行者輕輕的提將出來。
  八戒將屍放下,撈過衣服穿了。行者看時,那皇帝容顏依舊,似生時未改分毫。行者道:「兄弟啊,這人死了三年,怎麼還容顏不壞?」八戒道:「你不知之。這井龍王對我說,他使了定顏珠定住了,屍首未曾壞得。」行者道:「造化,造化。一則是他的冤讎未報,二來該我們成功。兄弟快把他馱了去。」八戒道:「馱往那裡去?」行者道:「馱了去見師父。」八戒口中作念道:「怎的起?怎的起?好好睡覺的人,被這猢猻花言巧語,哄我教做什麼買賣,如今卻幹這等事,教我馱死人。馱著他,腌臢水淋將下來,污了衣服,沒人與我漿洗。上面有幾個補丁,天陰發潮,如何穿麼?」行者道:「你只管馱了去,到寺里,我與你換衣服。」八戒道:「不羞,連你穿的也沒有,又替我換?」行者道:「這般弄嘴,便不馱罷?」八戒道:「不馱。」行者道:「便伸過孤拐來,打二十棒。」八戒慌了道:「哥哥,那棒子重,若是打上二十,我與這皇帝一般了。」行者道:「怕打時,趁早兒馱著走路。」八戒果然怕打,沒好氣,把屍首拽將過來,背在身上,拽步出園就走。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往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就是一陣狂風,把八戒撮出皇宮內院,躲離了城池,息了風頭,二人落地,徐徐卻走將來。那呆子心中暗惱,算計要報恨行者,道:「這猴子捉弄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攛道師父,只說他醫得活;醫不活,教師父念緊箍兒咒,把這猴子的腦漿勒出來,方趁我心。」走著路,再再尋思道:「不好,不好。若教他醫人,卻是容易:他去閻王家討將魂靈兒來,就醫活了。只說不許赴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這法兒才好。」
  說不了,卻到了山門前,逕直進去,將屍首丟在那禪堂門前。道:「師父,起來看邪。」那唐僧睡不著,正與沙僧講行者哄了八戒去久不回之事。忽聽得他來叫了一聲,唐僧連忙起身道:「徒弟,看什麼?」八戒道:「行者的外公,教老豬馱將來了。」行者道:「你這饢糟的呆子,我那裡有什麼外公?」八戒道:「哥,不是你外公,卻教老豬馱他來怎麼?也不知費了多少力了。」
  那唐僧與沙僧開門看處,那皇帝容顏未改,似活的一般。長老忽然慘淒道:「陛下,你不知那世里冤家,今生遇著他,暗喪其身,拋妻別子,致令文武不知,多官不曉。可憐你妻子昏蒙,誰曾見焚香獻茶?」忽失聲淚如雨下。八戒笑道:「師父,他死了可干你事?又不是你家父祖,哭他怎的?」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慈悲爲本,方便爲門。你怎的這等心硬?」八戒道:「不是心硬,師兄和我說來,他會醫得活;若醫不活,我也不馱他來了。」那長老原來是一頭水的,被那呆子搖動了,他就叫:「悟空,若果有手段醫活這個皇帝,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我等也強似靈山拜佛。」行者道:「師父,你怎麼信這呆子亂談?人若死了,或三七五七,盡七百日,受滿了陽間罪過,就轉生去了。如今已死三年,如何救得?」三藏聞其言道:「也罷了。」八戒苦恨不息,道:「師父,你莫被他瞞了,他有些夾腦風。你只念念那話兒,管他還你一個活人。」真箇唐僧就念緊箍兒咒,勒得那猴子眼脹頭疼。
  畢竟不知怎生醫救,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九回一粒丹砂天上得 三年故主世間生

  話說那孫大聖頭痛難禁,哀告道:「師父莫念,莫念,等我醫罷。」長老問:「怎麼醫?」行者道:「只除過陰司,查勘那個閻王家有他魂靈,請將來救他。」八戒道:「師父莫信他。他原說不用過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方見手段哩。」那長老信邪風,又念緊箍兒咒。慌得行者滿口招承道:「陽世間醫罷,陽世間醫罷。」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罵道:「你這呆孽畜,攛道師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曉得捉弄我,不曉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師父莫念,莫念,待老孫陽世間醫罷。」三藏道:「陽世間怎麼醫?」行者道:「我如今一斤斗雲,撞入南天門裡,不進鬥牛宮,不入靈霄殿,逕到那三十三天之上,離恨天宮兜率院內,見太上老君,把他九轉還魂丹求得一粒來,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就去,快來。」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時候罷了,投到回來,好天明了。只是這個人睡在這裡,冷淡冷淡,不像個模樣。須得舉哀人看著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講,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醫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罷了。」行者道:「哭有幾樣:若干著口喊,謂之嚎;扭搜出些眼淚兒來,謂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淚,又要哭得有心腸,才算著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個樣子你看看。」他不知那裡扯個紙條,撚作一個紙撚兒,往鼻孔里通了兩通,打了幾個涕噴,你看他眼淚汪汪,黏涎答答的,哭將起來。口裡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黃道黑,真箇像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傷情之處,唐長老也淚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樣哀痛,再不許住聲。你這呆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還聽哩,若是這等哭便罷,若略住住聲兒,定打二十個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這一哭動頭,有兩日哭哩。」沙僧見他數落,便去尋幾枝香來燒獻。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兒都有些敬意,老孫才好用功。」
  好大聖,此時有半夜時分,別了他師徒三眾,縱斤斗雲,只入南天門裡。果然也不謁靈霄寶殿,不上那鬥牛天宮,一路雲光,逕來到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中。才入門,只見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與眾仙童執芭蕉扇,搧火煉丹哩。他見行者來時,即吩咐看丹的童兒:「各要仔細,偷丹的賊又來也。」行者作禮笑道:「老官兒,這等沒搭撒,防備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樣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把我靈丹偷吃無數,著小聖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爐煉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費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脫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前者在平頂山上降魔,弄刁難,不與我寶貝,今日又來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孫更沒稽遲,將你那五件寶貝當時交還,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潛入吾宮怎的?」行者道:「自別後,西遇一方,名烏雞國。那國王被一妖精假裝道士,呼風喚雨,陰害了國王,那妖假變國王相貌,現坐金鑾殿上。是我師父夜坐寶林寺看經,那國王鬼魂參拜我師,敦請老孫與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孫思無指實,與弟八戒夜入園中,打破花園,尋著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內。撈上他的屍首,容顏不改。到寺中見了我師,他發慈悲,著老孫醫救,不許去赴陰司里求索靈魂,只教在陽世間救治。我想著無處回生,特來參謁。萬望道祖垂憐,把九轉還魂丹借得一千丸兒,與我老孫,搭救他也。」老君道:「這猴子胡說,什麼一千丸二千丸,當飯吃哩?是那裡土塊捘的,這等容易?咄!快去!沒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兒也罷。」老君道:「也沒有。」行者道:「十來丸也罷。」老君怒道:「這潑猴卻也纏帳,沒有沒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箇沒有,我問別處去求罷。」老君喝道:「去去去!」這大聖拽轉步,往前就走。
  老君忽的尋思道:「這猴子憊懶哩,說去就去,只怕溜進來就偷。」即命仙童叫回來道:「你這猴子,手腳不穩,我把這還魂丹送你一丸罷。」行者道:「老官兒,既然曉得老孫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來,與我四六分分,還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個皮笊籬──一撈個罄盡。」那老祖取過葫蘆來,倒吊過底子,傾出一粒金丹,遞與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這一粒,醫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罷。」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嘗嘗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撲的往口裡一丟。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著頂瓜皮,揝著拳頭,罵道:「這潑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殺了。」行者笑道:「嘴臉,小家子樣。那個吃你的哩?能值幾個錢?虛多實少的。在這裡不是?」原來那猴子頦下有嗉袋兒,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裡,被老祖捻著道:「去罷,去罷,再休來此纏繞。」這大聖才謝了老祖,出離了兜率天宮。
  你看他千條瑞靄離瑤闕,萬道祥雲降世塵。須臾間,下了南天門,回到東觀,早見那太陽星上。按雲頭,逕至寶林寺山門外,只聽得八戒還哭哩。忽近前叫聲:「師父。」三藏喜道:「悟空來了,可有丹藥?」行者道:「有。」八戒道:「怎麼得沒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來。」行者笑道:「兄弟,你過去罷,用不著你了。你揩揩眼淚,別處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來我用。」沙僧急忙往後面井上,有個方便吊桶,即將半缽盂水遞與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來,安在那皇帝唇里。兩手扳開牙齒,用一口清水,把金丹沖灌下肚。有半個時辰,只聽他肚裡呼呼的亂響,只是身體不能轉移。行者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麼?」三藏道:「豈有不活之理?似這般久死之屍,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卻就腸鳴了,腸鳴乃血脈和動,但氣絕不能回伸。莫說人在井裡浸了三年,就是生鐵也上鏽了。只是元氣盡絕,得個人度他一口氣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氣,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還教悟空來。」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爲生,是一口清氣。這大聖上前,把個雷公嘴,噙著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氣吹入咽喉,度下重樓,轉明堂,逕至丹田,從湧泉倒返泥垣宮。呼的一聲響喨,那君王氣聚神歸,便翻身,掄拳曲足,叫了一聲:「師父。」雙膝跪在塵埃道:「記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曉返陽神。」三藏慌忙攙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謝我徒弟。」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裡話,常言道:『家無二主。』你受他一拜兒不虧。」
  三藏甚不過意,攙起那皇帝來,同入禪堂。又與八戒、行者、沙僧拜見了,方才按座。只見那本寺的僧人整頓了早齋,卻欲來奉獻,忽見那個水衣皇帝,個個驚張,人人疑說。孫行者跳出來道:「那和尚不要這等驚疑。這本是烏雞國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孫今夜救活。如今進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齋,擺將來,等我們吃了走路。」眾僧即奉獻湯水,與他洗了面,換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黃袍脫了,本寺僧官將兩領布直裰與他穿了;解下藍田帶,將一條黃絲絛子與他系了;褪下無憂履,與他一雙舊僧鞋撒了。卻才都吃了早齋,扣背馬匹。
  行者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這行李日逐挑著,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擔兒分爲兩擔:將一擔兒你挑著,將一擔兒與這皇帝挑。我們趕早進城幹事。」八戒歡喜道:「造化,造化。當時馱他來,不知費了多少力;如今醫活了,原來是個替身。」那呆子就弄玄虛,將行李分開,就問寺中取條匾擔,輕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著。行者笑道:「陛下,著你那般打扮,挑著擔子,跟我們走走,可虧你麼?」那國王慌忙跪下道:「師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說挑擔,情願執鞭墜鐙,伏侍老爺,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內中有個緣故。你只挑得四十里進城,待捉了妖精,你還做你的皇帝,我們還取我們的經也。」八戒聽言道:「這等說,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豬還是長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說,趁早外邊引路。」
  真箇八戒領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師父上馬,行者隨後。只見那本寺五百僧人齊齊整整,吹打著細樂,都送出山門之外。行者笑道:「和尚們不必遠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覺,泄漏我的事機,反爲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帶,整頓乾淨,或是今晚明早,送進城來,我討些封贈賞賜謝你。」眾僧依命各回訖。行者放開大步,趕上師父,一直前來。正是:
    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
    丹母空懷懞懂夢,嬰兒長恨杌樗身。
    必須井底求明主,還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還本性,誠爲佛度有緣人。
  師徒們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見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烏雞國了。」行者道:「正是,我們快趕進城幹事。」那師徒進得城來,只見街市上人物齊整,風光鬧熱。早又見鳳閣龍樓,十分壯麗。有詩爲證。詩曰:
    海外宮樓如上邦,人間歌舞若前唐。
    花迎寶扇紅雲繞,日照鮮袍翠霧光。
    孔雀屏開香靄出,珍珠簾卷彩旗張。
    太平景像真堪賀,靜列多官沒奏章。
  三藏下馬道:「徒弟啊,我們就此進朝倒換關文,省得又攏那個衙門費事。」行者道:「說得有理。我兄弟們都進去,人多才好說話。」唐僧道:「都進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禮,然後再講。」行者道:「行君臣禮,就要下拜哩。」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頭的大禮。」行者笑道:「師父不濟。若是對他行禮,誠爲不智。你且讓我先走到裡邊,自有處置。等他若有言語,讓我對答。我若拜,你們也拜;我若蹲,你們也蹲。」你看那惹禍的猴王,引至朝門,與閣門大使言道:「我等是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佛求經者。今到此倒換關文,煩大人轉達,是謂不誤善果。」那黃門官即入端門,跪下丹墀,啟奏道:「朝門外有五眾僧人,言是東土唐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今至此倒換關文,不敢擅入,現在門外聽宣。」那魔王即令傳宣。
  唐僧卻同入朝門裡面,那回生的國主隨行。正行,忍不住腮邊墮淚,心中暗道:「可憐!我的銅斗兒江山,鐵圍的社稷,誰知被他陰占了。」行者道:「陛下切莫傷感,恐走漏消息。這棍子在我耳朵里跳哩,如今決要見功,管取打殺妖魔,掃蕩邪物。這江山不久就還歸你也。」那君王不敢違言,只得扯衣揩淚,舍死相從,逕來到金鑾殿下。又見那兩班文武,四百朝官,一個個威嚴端肅,相貌軒昂。
  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階前,挺身不動。那階下眾官無不悚懼道:「這和尚十分愚濁,怎麼見我王便不下拜?亦不開言呼祝?喏也不唱一個?好大膽無禮。」說不了,只聽得那魔王開口問道:「那和尚是那方來的?」行者昂然答道:「我是南贍部洲東土大唐國奉欽差前往西域天竺國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經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來倒換通關文牒。」那魔王聞說,心中作怒道:「你東土便怎麼?我不在你朝進貢,不與你國相通,你怎麼見吾抗禮,不行參拜?」行者笑道:「我東土古立天朝,久稱上國,汝等乃下土邊邦。自古道: 『上邦皇帝,爲父爲君;下邦皇帝,爲臣爲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爭我不拜?」那魔王大怒,教文武官:「拿下這野和尚去!」說聲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齊踴躍。這行者喝了一聲,用手一指,教:「莫來!」那一指,就使個定身法,眾官俱莫能行動。真箇是校尉階前如木偶,將軍殿上似泥人。
  那魔王見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縱身,跳下龍床,就要來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孫之意。這一來,就是個生鐵鑄的頭,湯著棍子,也打個窟窿。」正動身,不期傍邊轉出一個救命星來。你道是誰,原來是烏雞國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妖精問:「孩兒怎麼說?」太子道:「啟父王得知:三年前聞得人說,有個東土唐朝駕下欽差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不期今日才來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將這和尚拿去斬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稱王位,一統江山,心尚未足,又過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聖僧,一定興兵發馬,來與我王爭敵。奈何兵少將微,那時悔之晚矣。父王依兒所奏,且把那四個和尚,問他個來歷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參王駕,然後方可問罪。」
  這一篇,原來是太子小心,恐怕來傷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著要打。那魔王果信其言,立在龍床前面,大喝一聲道:「那和尚是幾時離了東土?唐王因甚事著你求經?」行者昂然而答道:「我師父乃唐王御弟,號曰三藏。因唐王駕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征,奉天條夢斬涇河老龍。大唐王夢遊陰司地府,復得回生之後,大開水陸道場,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師父敷演經文,廣運慈悲,忽得南海觀世音菩薩指教來西。我師父大發弘願,情忻意美,報國盡忠,蒙唐王賜與文牒。那時正是大唐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離了東土。前至兩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又到烏斯國界高家莊,收了二徒弟,姓豬,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淨和尚;前日在敕建寶林寺,又新收個挑擔的行童道人。」魔王聞說,又沒法搜檢那唐僧,弄巧語盤詰行者,怒目問道:「那和尚,你起初時,一個人離東土,又收了四眾,那三僧可讓,這一道難容。那行童斷然是拐來的。他叫做什麼名字?有度牒是無度牒?拿他上來取供。」諕得那皇帝戰戰兢兢道:「師父啊!我卻怎的供?」孫行者捻他一把道:「你休怕,等我替你供。」
  好大聖,趨步上前,對怪物厲聲高叫道:「陛下,這老道是一個喑啞之人,卻又有些耳聾。只因他年幼間曾走過西天,認得道路。他的一節兒起落根本,我盡知之,望陛下寬恕,待我替他供罷。」魔王道:「趁早實實的替他供來,免得取罪。」行者道:
    「供罪行童年且邁,痴聾喑啞家私壞。
    祖居原是此間人,五載之前遭破敗。
    天無雨,民干壞,君王黎庶都齋戒。
    焚香沐浴告天公,萬里全無雲靉靆。
    百姓饑荒若倒懸,鍾南忽降全真怪。
    呼風喚雨顯神通,然後暗將他命害。
    推下花園天井中,陰侵龍位人難解。
    幸吾來,功果大,起死回生無罣礙。
    情願皈依作行童,與僧同去朝西界。
    假變君王是道人,道人轉是真王代。」
  那魔王在金鑾殿上聞得這一篇言語,諕得他心頭撞小鹿,面上起紅雲。急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內無一兵器。轉回頭,只見一個鎮殿將軍,腰挎一口寶刀,被行者使了定身法,如痴如啞,立在那裡。他近前,奪了這寶刀,就駕雲頭望空而去。氣得沙和尚爆躁如雷,豬八戒高聲喊叫,埋怨行者是一個急猴子:「你就慢說些兒,卻不穩住他了?如今他駕雲逃走,卻往何處追尋?」行者笑道:「兄弟們且莫亂嚷。我等叫那太子下來拜父,嬪後出來拜夫。」卻又念個咒語,解了定身法:「教那多官甦醒回來拜君,方知是真實皇帝。教訴前情,才見分曉,我再去尋他。」好大聖,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他君臣、父子、嬪後,與我師父。」只聽說聲去,就不見形影。
  他原來跳在九霄雲里,睜眼四望,看那魔王哩。只見那畜果逃了性命,逕往東北上走哩。行者趕得將近,喝道:「那怪物,那裡去?老孫來了也。」那魔王急回頭,掣出寶刀,高叫道:「孫行者,你好憊懶。我來占別人的帝位,與你無干,你怎麼來抱不平,泄漏我的機密?」行者呵呵笑道:「我把你這個大膽的潑怪!皇帝又許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孫,就該遠遁,怎麼還刁難我師父,要取什麼供狀?適才那供狀是也不是?你不要走,是好漢吃我老孫這一棒。」那魔側身躲過,掣寶刀劈面相還。他兩個搭上手,這一場好殺,真是:
    猴王猛,魔王強,刀迎棒架敢相當。
    一天雲霧迷三界,只爲當朝立帝王。
  他兩個戰經數合,那妖魔抵不住猴王,急回頭復從舊路跳入城裡,闖在白玉階前兩班文武叢中,搖身一變,即變得與唐三藏一般模樣,並攙手,立在階前。這大聖趕上,就欲舉棒來打。那怪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個唐僧,卻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樣兩個唐僧,實難辨認:「倘若一棒打殺妖怪變的唐僧,這個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殺我的真實師父,卻怎麼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問道:「果然那一個是怪,那一個是我的師父?你指與我,我好打他。」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見兩個師父,也不知誰真誰假。」
  行者聞言,捻訣念聲咒語,叫那護法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駕伽藍、當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孫至此降妖,妖魔變作我師父,氣體相同,實難辨認。汝等暗中知會者,請師父上殿,讓我擒魔。」原來那妖怪善騰雲霧,聽得行者言語,急撒手跳上金鑾寶殿。這行者舉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憐!若不是喚那幾位神來,這一下,就是二十個唐僧,也打爲肉醬!多虧眾神架住鐵棒道:「大聖,那怪會騰雲,先上殿去了。」行者趕上殿,他又跳將下來扯住唐僧,在人叢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難認。
  行者心中不快,又見那八戒在傍冷笑,行者大怒道:「你這夯貨怎的?如今有兩個師父,你有得叫,有得應,有得伏侍哩,你這般歡喜得緊!」八戒笑道:「哥啊,說我呆,你比我又呆哩。師父既不認得,何勞費力?你且忍些頭疼,叫我師父念念那話兒,我與沙僧各攙一個聽著。若不會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難也?」行者道:「兄弟,虧你也。正是,那話兒只有三人記得。原是我佛如來心苗上所發,傳與觀世音菩薩,菩薩又傳與我師父,便再沒人知道。也罷,師父,念念。」真箇那唐僧就念起來。那魔王怎麼知得,口裡胡哼亂哼。八戒道:「這哼的卻是妖怪了。」他放了手,舉鈀就築。那魔王縱身跳起,踏著雲頭便走。
  好八戒,喝一聲,也駕雲頭趕上。慌得那沙和尚丟了唐僧,也掣出寶杖來打。唐僧才停了咒語。孫大聖忍著頭疼,揝著鐵棒,趕在空中。呀!這一場,三個狠和尚,圍住一個潑妖魔。那魔王被八戒、沙僧使釘鈀、寶杖左右攻住了。行者笑道:「我要再去,當面打他,他卻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孫跳高些,與他個搗蒜打,結果了他罷。」
  這大聖縱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個切手,只見那東北上,一朵彩雲裡面,厲聲叫道:「孫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頭看處,原來是文殊菩薩。急收棒,上前施禮道:「菩薩,那裡去?」文殊道:「我來替你收這個妖怪的。」行者謝道:「累煩了。」那菩薩袖中取出照妖鏡,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齊來見了菩薩。卻將鏡子裡看處,那魔王生得好不兇惡:
    眼似琉璃盞,頭若煉炒缸。渾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兩個耳,一尾掃帚長。青毛生銳氣,紅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圓須挺硬槍。鏡里觀真像,原是文殊一個獅猁王。
  行者道:「菩薩,這是你坐下的一個青毛獅子,卻怎麼走將來成精,你就不收服他?」菩薩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來的。」行者道:「這畜類成精,侵奪帝位,還奉佛旨差來。似老孫保唐僧受苦,就該領幾道敕書。」菩薩道:「你不知道。當初這烏雞國王好善齋僧,佛差我來度他歸西,早證金身羅漢。因是不可原身相見,變做一種凡僧,問他化些齋供。被吾幾句言語相難,他不識我是個好人,把我一條繩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虧六甲金身救我歸西,奏與如來。如來將此怪令到此處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報吾三日水災之恨。『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今得汝等來此,成了功績。」行者道:「你雖報了什麼『一飲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也。」菩薩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後,這三年間,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何害人之有?」行者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宮娘娘與他同眠同起,點污了他的身體,壞了多少綱常倫理,還叫做不曾害人?」菩薩道:「點污他不得,他是個騸了的獅子。」八戒聞言,走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這妖精真箇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擔其名了。」行者道:「既如此,收了去罷。若不是菩薩親來,決不饒他性命。」
  那菩薩卻念個咒,喝道:「畜生,還不皈正,更待何時!」那魔王才現了原身。菩薩放蓮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辭了行者。咦!
    逕轉五台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
  畢竟不知那唐僧師徒怎的出城,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19:3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十回嬰兒戲化禪心亂 猿馬刀歸木母空

  卻說那孫大聖兄弟三人按下雲頭。逕至朝內,只見那君臣儲後,幾班兒拜接謝恩。行者將菩薩降魔收怪的那一節,陳訴與他君臣聽了,一個個頂禮不盡。正都在賀喜之間,又聽得黃門官來奏:「主公,外面又有四個和尚來也。」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薩,哄了我等,卻又變作和尚,來與我們鬥智哩?」行者道:「豈有此理?」即命宣進來看。
  眾文武傳令,著他進來。行者看時,原來是那寶林寺僧人,捧著那沖天冠、碧玉帶、赭黃袍、無憂履進得來也。行者大喜道:「來得好,來得好。」且教道人過來,摘下包巾,戴上沖天冠;脫了布衣,穿上赭黃袍;解了絛子,系上碧玉帶;褪了僧鞋,登上無憂履;教太子拿出白玉珪來,與他執在手裡:早請上殿稱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無君。」那皇帝那裡肯坐,哭啼啼,跪在階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師父救我回生,怎麼又敢妄自稱尊;請那一位師父爲君,我情願領妻子城外爲民足矣。」那三藏那裡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經。又請行者,行者笑道:「不瞞列位說,老孫若肯做皇帝,天下萬國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們做慣了和尚,是這般懶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頭長髮,黃昏不睡,五鼓不眠;聽有邊報,心神不安;見有災荒,憂愁無奈。我們怎麼弄得慣?你還做你的皇帝,我還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也。」那國王苦讓不過,只得上了寶殿,南面稱孤,大赦天下,封贈了寶林寺僧人回去。卻才開東閣,筵宴唐僧。一壁廂傳旨宣召丹青,寫下唐師徒四位喜容,供養在金鑾殿上。
  那師徒們安了邦國,不肯久停,欲辭王駕投西。那皇帝與三宮妃後、太子、諸臣,將鎮國的寶貝、金銀緞帛,獻與師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換關文,催悟空等背馬早行。那國王甚不過意,擺整朝鑾駕請唐僧上坐,著兩班文武引導,他與三宮妃後並太子一家兒,捧轂推輪,送出城廓,卻才下龍輦,與眾相別。國王道:「師父啊,到西天經回之日,是必還到寡人界內一顧。」三藏道:「弟子領命。」那皇帝閣淚汪汪,遂與眾臣回去了。
  那唐僧一行四僧,上了羊腸大路,一心裡專拜靈山。正值秋盡冬初時節,但見:
    霜凋紅葉林林瘦,雨熟黃粱處處盈。
    日暖嶺梅開曉色,風搖山竹動寒聲。
  師徒們離了烏雞國,夜住曉行,將半月有餘,忽又見一座高山,真箇是摩天礙日。三藏馬上心驚,急兜韁忙呼行者。行者道:「師父有何吩咐?」三藏道:「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岭,須要仔細堤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也。」行者笑道:「只管走路,莫再多心,老孫自有防護。」那長老只得寬懷,加鞭策馬,奔至山岩,果然也十分險峻。但見得:
    高不高,頂上接青霄;深不深,澗中如地府。山前常見骨都都白雲,扢騰騰黑霧。紅梅翠竹,綠柏青松。山後有千萬丈挾魂靈台,台後有古古怪怪藏魔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泉,泉下有彎彎曲曲流水澗。又見那跳天搠地獻果猿,丫丫叉叉帶角鹿,呢呢痴痴看人獐。至晚巴山尋穴虎,待曉翻波出水龍。登得洞門唿喇的響,驚得飛禽撲魯的起。看那林中走獸鞠律律的行,見此一夥禽和獸,嚇得人心扢磴磴驚。堂倒洞堂堂倒洞,洞噹噹倒洞當仙。青石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師徒們正當悚懼,又只見那山凹里有一朵紅雲,直冒到九霄空內,結聚了一團火氣。行者大驚,走近前,把唐僧搊著腳,推下馬來,叫:「兄弟們,不要走了,妖怪來矣。」慌得個八戒急掣釘鈀,沙僧忙掄寶杖,把唐僧圍護在當中。
  話分兩頭。卻說紅光里,真是個妖精。他數年前聞得人講:東土唐僧往西天取經,乃是金蟬長老轉生,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延生長壽,與天地同休。他朝朝在山間等候,不期今日到了。他在那半空裡正然觀看,只見三個徒弟把唐僧圍護在馬上,各各準備。這精靈誇讚不盡道:「好和尚!我才看著一個白面胖和尚騎了馬,真是那唐朝聖僧,卻怎麼被三個丑和尚護持住了?一個個伸拳斂袖,各執兵器,似乎要與人打的一般。噫!不知是那個有眼力的,想應認得我了。似此模樣,莫想得那唐僧的肉吃。」沉吟半晌,以心問心的自家商量道:「若要倚勢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卻到得手。但哄得他心迷惑,待我在善內生機,斷然拿了。且下去戲他一戲。」
  好妖怪,即散紅光,按雲頭落下。去那山坡里,搖身一變,變作七歲頑童,赤條條的身上無衣,將麻繩捆了手足,高吊在那松樹梢頭,口口聲聲只叫:「救人,救人!」
  卻說那孫大聖忽抬頭再看處,只見那紅雲散盡,火氣全無。便叫:「師父,請上馬走路。」唐僧道:「你說妖怪來了,怎麼又敢走路?」行者道:「我才然間見一朵紅雲從地而起,到空中結做一團火氣,斷然是妖精。這一會紅雲散了,想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傷人。我們去耶。」八戒笑道:「師兄說話最巧,妖精又有個什麼過路的?」行者道:「你那裡知道。若是那山那洞的魔王設宴,邀請那諸山各洞之精赴會,卻就有東西南北四路的精靈都來赴會。故此他只有心赴會,無意傷人。此乃過路之妖精也。」
  三藏聞言,也似信不信的,只得攀鞍在馬,順路奔山前進。正行時,只聽得叫聲:「救人!」長老大驚道:「徒弟呀,這半山中,是那裡什麼人叫?」行者上前道:「師父只管走路,莫纏什麼人轎、 騾轎、明轎、睡轎。這所在,就有轎,也沒個人抬你。」唐僧道:「不是扛抬之轎,乃是叫喚之叫。」行者笑道:「我曉得,莫管閒事,且走路。」
  三藏依言,策馬又進。行不上一里之遙,又聽得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這個叫聲不是鬼魅妖邪。若是鬼魅妖邪,但有出聲,無有回聲。你聽他叫一聲,又叫一聲,想必是個有難之人。我們可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今日且把這慈悲心略收起收起,待過了此山,再發慈悲罷。這去處凶多吉少。你知道那倚草附木之說,是物可以成精。諸般還可,只有一般蟒蛇,但修得年遠日深,成了精魅,善能知人小名兒。他若在草科里,或山凹中,叫人一聲,人不答應還可;若答應一聲,他就把人元神綽去,當夜跟來,斷然傷人性命。且走,且走。古人云:『脫得去,謝神明。』切不可聽他。」長老只得依他,又加鞭催馬而去。
  行者心中暗想:「這潑怪不知在那裡,只管叫阿叫的。等我老孫送他一個『卯酉星法』,教他兩不見面。」好大聖,叫沙和尚前來:「攏著馬,慢慢走著,讓老孫解解手。」你看他讓唐僧先行幾步,卻念個咒語,使個移山縮地之法,把金箍棒往後一指,他師徒過此峰頭,往前走了,卻把那怪物撇下。
  他再拽開步,趕上唐僧,一路奔山。只見那三藏又聽得那山背後叫聲:「救人!」長老道:「徒弟呀,那有難的人大沒緣法,不曾得遇著我們,我們走過他了。你聽他在山後叫哩。」八戒道:「在便還在山前,只是如今風轉了也。」行者道:「管他什麼轉風不轉風,且走路。」因此,遂都無言語,恨不得一步踏過此山,不題話下。
  卻說那妖精在山坡里連叫了三四聲,更無人到。他心中思量道:「我等唐僧在此,望見他離不上三里,卻怎麼這半晌還不到?想是抄下路去了。」他抖一抖身軀,脫了繩索,又縱紅光,上空再看。不覺孫大聖仰面回觀,識得是妖怪,又把唐僧撮著腳推下馬來道:「兄弟們,仔細,仔細,那妖精又來也。」慌得那八戒、沙僧各持鈀、棍,將唐僧又圍護在中間。
  那精靈見了,在半空中稱羨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見那白面和尚坐在馬上,卻怎麼又被他三人藏了?這一去見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啊,徒費心機難獲物,枉勞情興總成空。」卻又按下雲頭,恰似前番變化,高吊在松樹梢頭等候。這番卻不上半里之地。
  卻說那孫大聖抬頭再看,只見那紅雲又散,復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說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行者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卻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什麼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著腳,捽下馬來,如今卻解說什麼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卻也過意不去,這等這等……」行者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卻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卻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兒咒。卻是沙僧苦勸,只得上馬又行。
  還未曾坐得穩,只聽又叫:「師父救人啊!」長老抬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樹上。兜住韁,便罵行者道:「這潑猴多大憊懶,全無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麼?」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卻又覿面看見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腳,二來又怕念緊箍兒咒,低著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那家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說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卻是個肉眼凡胎,不能相識。
  那妖魔見他下問,越弄虛頭,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呀,山西去有一條枯松澗,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裡人家。我祖公公姓紅,只因廣積金銀,家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啊,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銀人,身貧無計,結成凶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顏色,拐將去做什麼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捨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裡,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母親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將繩子吊我在樹上,只教凍餓而死。那些賊將我母親不知掠往那裡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積,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即使黃沙蓋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聞言,認了真實,就教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那呆子也不識人,便要上前動手。行者在傍,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裡哩,莫要只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與誰人?你將何物與我作謝?這謊脫節了耶。」那怪聞言,心中害怕,就知大聖是個能人,暗將他放在心上。卻又戰戰兢兢,滴淚而言曰:「師父,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存。」行者道:「你有什麼親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也。」
  八戒聽說,扛住行者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只管盤詰他怎的?他說得是強盜,只打劫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產也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呆子只是想著吃食,那裡管什麼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怪來。那怪對唐僧馬下淚汪汪,只情磕頭。長老心慈,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那怪道:「師父啊,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馱著。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馱著。」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諕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唐僧教孫行者馱著。行者呵呵笑道:「我馱,我馱。」那怪物暗自歡喜,順順噹噹的要行者馱他。
  行者把他扯在路傍邊,試了一試,只好有三斤十來兩重。行者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麼在老孫面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那話兒。」妖怪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怎麼是個什麼『那話兒』?」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兒女,怎麼這等骨頭輕?」妖怪道:「我骨格兒小。」行者道:「你今年幾歲了?」那妖怪道:「我七歲了。」行者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麼不滿四斤重麼?」那怪道:「我小時失乳。」行者說:「也罷,我馱著你,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說。」
  三藏才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著孩兒隨後,一行逕投西去。有詩爲證。詩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本靜靜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屣頑外趫。
    意馬不言懷愛欲,黃婆無語自憂焦。
    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
  孫大聖馱著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場,空身也難走,卻教老孫馱人。這廝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沒了父母,不知將他馱與何人,倒不如摜殺他罷。」那怪物卻早知覺了,便就使個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氣,吹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兒啊,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哩。」那怪聞言,恐怕大聖傷他,卻就解屍,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裡。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傍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屍骸摜得像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丟在路兩邊,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著,忍不住心頭火起道:「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作我是個妖魔,要害你師父,卻還不曾見怎麼下手哩,你怎麼就把我這等傷損?早是我有算計,出神走了;不然,是無故傷生也。若不趁此時拿了唐僧,再讓一番,越教他停留長智。」好怪物,就在半空裡弄了一陣旋風,呼的一聲響喨,走石揚沙,誠然兇狠。好風:
    淘淘怒卷水雲腥,黑氣騰騰閉日明。
    嶺樹連根通拔盡,野梅帶干悉皆平。
    黃沙迷目人難走,怪石傷殘路怎平。
    滾滾團團平地暗,遍山禽獸發哮聲。
  颳得那三藏馬上難存,八戒不敢仰視,沙僧低頭掩面。孫大聖情知是怪物弄風,急縱步來趕時,那怪已騁風頭,將唐僧攝去了,無蹤無影,不知攝向何方,無處跟尋。
  一時間,風聲暫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觀看,只見白龍馬戰兢兢發喊聲嘶,行李擔丟在路下,八戒伏於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喚。行者喊:「八戒。」那呆子聽見是行者的聲音,卻抬頭看時,狂風已靜,爬起來,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風啊!」沙僧卻也上前道:「哥哥,這是一陣旋風。」又問:「師父在那裡?」八戒道:「風來得緊,我們都藏頭遮眼,各自躲風,師父也伏在馬上的。」行者道:「如今卻往那裡去了?」沙僧道:「是個燈草做的,想被一風捲去也。」
  行者道:「兄弟們,我等自此就該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尋頭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無窮無盡,幾時能到得?」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那裡話?我等因爲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願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也?」行者道:「兄弟,你說的也是,奈何師父不聽人說。我老孫火眼金睛,認得好歹。才然這風,是那樹上吊的孩兒弄的。我認得他是個妖精,你們不識,那師父也不識,認作是好人家兒女,教我馱著他走。是老孫算計要擺布他,他就弄個重身法壓我。是我將他摜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屍之法,弄陣旋風,把我師父攝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聽我說,故我意懶心灰,說各人散了。既是賢弟有此誠意,教老孫進退兩難。──八戒,你端的要怎的處?」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亂說了幾句,其實也不該散。哥哥,沒及奈何,還信沙弟之言,去尋那妖怪救師父去。」行者卻回嗔作喜道:「兄弟們,還要來結同心,收拾了行李、馬匹,上山找尋怪物,搭救師父去。」
  三個人附葛扳藤,尋坡轉澗,行經有五七十里,卻也沒個音信。那山上飛禽走獸全無,老柏喬松常見。孫大聖著實心焦,將身一縱,跳上那巔嶮峰頭,喝一聲叫:「變!」變作三頭六臂,似那大鬧天宮的本像。將金箍棒幌一幌,變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撲辣的,往東打一路,往西打一路,兩邊不住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師兄是尋不著師父,惱出氣心風來了。」
  那行者打了一會,打出一夥窮神來,都披一片、掛一片,褌無襠、褲無口的跪在山前,叫:「大聖,山神、土地來見。」行者道:「怎麼就有許多山神、土地?」眾神叩頭道:「上告大聖:此山喚做六百里鑽頭號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該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聞大聖來了,只因一時會不齊,故此接遲,致令大聖發怒,萬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饒你罪名。我問你:這山上有多少妖精?」眾神道:「爺爺呀!只有得一個妖精,把我們頭也摩光了,弄得我們少香沒紙,血食全無,一個個衣不充身,食不充口,還吃得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後住?」眾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後。這山中有一條澗,叫做枯松澗。澗邊有一座洞,叫做火雲洞。那洞裡有一個魔王,神通廣大,常常的把我們山神、土地拿了去,燒火頂門,黑夜與他提鈴喝號。小妖兒又討什麼常例錢。」行者道:「汝等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錢鈔?」眾神道:「正是沒錢與他,只得捉幾個山獐、野鹿,早晚間打點群精;若是沒物相送,就要來拆廟宇,剝衣裳,攪得我等不得安生。萬望大聖與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靈。」行者道:「你等既受他節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裡妖精,叫做什麼名字?」眾神道:「說起他來,或者大聖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煉成三昧真火,卻也神通廣大,牛魔王使他來鎮守號山。乳名叫做紅孩兒,號叫做聖嬰大王。」
  行者聞言,滿心歡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卻現了本像,跳下峰頭,對八戒、沙僧道:「兄弟們放心,再不須思念,師父決不傷生,妖精與老孫有親。」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說謊。你在東勝神洲,他這裡是西牛賀洲,路程遙遠,隔著萬水千山,海洋也有兩道,怎的與你有親?」行者道:「剛才這夥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問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兒子,羅剎女養的,名字喚做紅孩兒,號聖嬰大王。想我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遍游天下名山,尋訪大地豪傑,那牛魔王曾與老孫結七弟兄。一般五六個魔王,止有老孫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稱爲大哥。這妖精是牛魔王的兒子,我與他父親相識,若論將起來,還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師父?我們趁早去來。」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 『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哩。你與他相別五六百年,又不曾往還杯酒,又沒有個節禮相邀,他那裡與你認什麼親耶?」行者道:「你怎麼這等量人?常言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爲人何處不相逢。』縱然他不認親,好道也不傷我師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還我個囫圇唐僧。」
  三兄弟各辦虔心,牽著白馬,馬上馱著行李,找大路一直前進。無分晝夜,行了百十里遠近,忽見一松林,林中有一條曲澗,澗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飛流,那澗梢頭有一座石板橋,通著那廂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廂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處了。我等從眾商議:那個管看守行李、馬匹?那個肯跟我過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豬沒甚坐性,我隨你去罷。」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將馬匹、行李俱潛在樹林深處,小心守護,待我兩個上門去尋師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隨,與行者各持兵器前來。正是:
    未煉嬰兒邪火勝,心猿木母共扶持。
  畢竟不知這一去吉凶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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