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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雪思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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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3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一回行者假名降怪犼 觀音現像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徹色空禪。何用丹砂炮煉。
    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時行滿始朝天。永駐仙顏不變。
  話說那賽太歲緊關了前後門戶,搜尋行者,直嚷到黃昏時分,不見蹤跡。坐在那剝皮亭上,點聚群妖,發號施令,都教各門上提鈴喝號,擊鼓敲梆;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來孫大聖變做個痴蒼蠅,釘在門旁。見前面防備甚緊,他即抖開翅,飛入後宮門首看處,見金聖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淚,隱隱聲悲。行者飛進門去,輕輕的落在他那烏雲散髻之上,聽他哭的什麼。少頃間,那娘娘忽失聲道:「主公啊,我和你:
    前生燒了斷頭香,今世遭逢潑怪王。
    拆鳳三年何日會?分鴛兩處致悲傷。
    差來長老才通信,驚散佳姻一命亡。
    只為金鈴難解識,相思又比舊時狂。」
  行者聞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後,悄悄的叫道:「聖宮娘娘,你休恐懼。我還是你國差來的神僧孫長老,未曾傷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妝枱偷了金鈴,你與妖王吃酒之時,我卻脫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開看看。不期扯動那塞口的綿花,那鈴響一聲,迸出煙、火、黃沙。我就慌了手腳,把金鈴丟了,現出原身,使鐵棒,苦戰不出,恐遭毒手,故變作一個蒼蠅兒,釘在門樞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嚴緊,不肯開門。你可再以夫妻之禮,哄他進來安寢,我好脫身行事,別作區處救你也。」
  娘娘一聞此言,戰兢兢,發似神揪;虛怯怯,心如杵築。淚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變作個蒼蠅兒在此。你休怕,快去請那妖王也。」娘娘不信,淚滴滴,悄語低聲道:「你莫魘寐我。」行者道:「我豈敢魘寐你?你若不信,展開手,等我跳下來你看。」那娘娘真箇把左手張開,行者輕輕飛下。落在他玉掌之間,好便似:
    菡萏蕊頭釘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
    繡球心裏葡萄落,百合枝邊黑點濃。
  金聖宮高擎玉掌,叫聲:「神僧。」行者嚶嚶的應道:「我是神僧變的。」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請那妖王來時,你卻怎生行事?」行者道:「古人云:『斷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萬事無過酒。』酒之為用多端,你只以飲酒為上。你將那貼身的侍婢喚一個進來,指與我看,我就變作他的模樣,在旁邊伏侍,卻好下手。」
  那娘娘真箇依言,即叫:「春嬌何在?」那屏風後轉出一個玉面狐狸來,跪下道:「娘娘喚春嬌有何使令?」娘娘道:「你去叫他們來點紗燈,焚腦麝,扶我上前庭,請大王安寢也。」那春嬌即轉前面,叫了七八個怪鹿妖狐,打着兩對燈籠、一對提爐,擺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聖早已飛去。好行者,展開翅,徑飛到那玉面狐狸頭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個瞌睡蟲,輕輕的放在他臉上。原來瞌睡蟲到了人臉上,往鼻孔裏爬,爬進孔中,即瞌睡了。那春嬌果然漸覺睏倦,立不住腳,搖樁打盹,即忙尋着原睡處,丟倒頭,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來,搖身一變,變做那春嬌一般模樣,轉屏風,與眾排立不題。
  卻說那金聖宮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見,即報賽太歲道:「大王,娘娘來了。」那妖王急出剝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煙火既息,賊已無蹤,深夜之際,特請大王安置。」那妖滿心歡喜道:「娘娘珍重。卻才那賊乃是孫悟空。他敗了我先鋒,打殺我小校,變化進來,哄了我們。我們這般搜檢,他卻渺無蹤跡,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廝想是走脫了。大王放心勿慮,且自安寢去也。」妖精見娘娘侍立敬請,不敢堅辭,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燭,謹防盜賊,遂與娘娘逕往後宮。行者假變春嬌,從兩班侍婢引入。
  娘娘叫:「安排酒來與大王解勞。」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將酒來,我與娘娘壓驚。」假春嬌即同眾怪鋪排了果品,整頓些腥肉,調開桌椅。那娘娘擎杯,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換了酒杯。假春嬌在旁,執著酒壺道:「大王、與娘娘今夜才遞交杯盞,請各飲干,穿個雙喜杯兒。」真箇又各斟上,又飲幹了。「假春嬌」又道:「大王娘娘喜會,眾侍婢會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來耶。」說未畢,只聽得一派歌聲,齊調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兩個又飲了許多,娘娘叫住了歌舞。眾侍婢分班,出屏風外擺列。惟有假春嬌執壺,上下奉酒。娘娘與那妖王專說得是夫妻之話。你看那娘娘一片雲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軟觔麻。只是沒福,不得沾身。可憐!真是貓咬尿胞──空歡喜。
  敘了一會,笑了一會,娘娘問道:「大王,寶貝不曾傷損麼?」妖王道:「這寶貝乃先天摶鑄之物,如何得損?只是被那賊扯開塞口之綿,燒了豹皮包袱也。」娘娘說:「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帶在腰間哩。」假春嬌聞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輕輕挨近妖王,將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氣,暗暗的叫:「變!」那些毫毛即變做三樣惡物,乃虱子、虼蚤、臭蟲,攻入妖王身內,挨着皮膚亂咬。那妖王燥癢難禁,伸手入懷揣摸揉癢,用指頭捏出幾個虱子來,拿近燈前觀看。娘娘見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襯衣髒了,久不曾漿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慚愧道:「我從來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醜。」娘娘笑道:「大王何為出醜?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個御虱』哩。且脫下衣服來,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箇解帶脫衣。
  假春嬌在傍,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層層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蟲;子母虱密密濃濃,就如螻蟻出窩中。不覺的揭到第三層見肉之處,那金鈴上紛紛垓垓的,也不勝其數。假春嬌道:「大王,拿鈴子來,等我也與你捉捉虱子。」那妖王一則羞,二則慌,卻也不認得真假,將三個鈴兒遞與假春嬌。假春嬌接在手中,賣弄多時,見那妖王低着頭抖這衣服,他即將金鈴藏了,拔下一根毫毛,變作三個鈴兒,一般無二,拿向燈前翻檢。卻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將那虱子、臭蟲、虼蚤,收了歸在身上,把假金鈴兒遞與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發朦朧無措,那裏認得什麼真假,雙手托著那鈴兒,遞與娘娘道:「今番你卻收好了,卻要仔細仔細,不要像前一番。」那娘娘接過來,輕輕的揭開衣箱,把那假鈴收了,用黃金鎖鎖了。卻又與妖王飲了幾杯酒,教侍婢:「淨拂牙床,展開錦被,我與大王同寢。」那妖王諾諾連聲道:「沒福,沒福,不敢奉陪。我還帶個宮女往西宮裏睡去,娘娘請自安置。」遂此各歸寢處不題。
  卻說假春嬌得了手,將他寶貝帶在腰間,現了本像,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個瞌睡蟲兒,逕往前走。只聽得梆鈴齊響,緊打三更。好行者,捏著訣,念動真言,使個隱身法,直至門邊,又見那門上拴鎖甚密。卻就取出金箍棒,望門一指,使出那解鎖之法,那門就輕輕開了。急拽步出門站下,厲聲高叫道:「賽太歲,還我金聖娘娘來。」連叫兩三遍,驚動大小群妖,急急看處,前門開了。即忙掌燈尋鎖,把門兒依然鎖上。著幾個跑入裏邊去報道:「大王,有人在大門外呼喚大王尊號,要金聖娘娘哩。」那裏邊侍婢即出宮門,悄悄的傳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門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驚動。如此者三四遍,俱不敢去通報。那大聖在外嚷嚷鬧鬧的,直弄到天曉。忍不住,手掄著鐵棒,上前打門。慌得那大小群妖頂門的頂門,報信的報信。那妖王一覺方醒,只聞得亂攛攛的喧譁,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羅帳之外,問道:「嚷什麼?」眾侍婢才跪下道:「爺爺,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罵了半夜,如今卻又打門。」
  妖王走出宮門,只見那幾個傳報的小妖慌張張的磕頭道:「外面有人叫罵,要金聖宮娘娘哩;若說半個『不』字,他就說出無數的歪話,甚不中聽。見天曉大王不出,逼得打門也。」那妖道:「且休開門。你去問他是那裏來的?姓甚名誰?快來回報。」小妖急出去,隔門問道:「打門的是誰?」行者道:「我是朱紫國拜請來的外公,來取聖宮娘娘回國哩。」那小妖聽得,即以此言回報。那妖隨往後宮,查問來歷。原來那娘娘才起來,還未梳洗,早見侍婢來報:「爺爺來了。」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雲,出宮迎迓。才坐下,還未及問,又聽得小妖來報:「那來的外公已將門打破矣。」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將帥?」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衛人馬,良將千員;各邊上元帥總兵,不計其數。」妖王道:「可有個姓外的麼?」娘娘道:「我在宮,只知內裏輔助君王,早晚教誨妃嬪,外事無邊,我怎記得名姓?」妖王道:「這來者稱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無個姓外的。娘娘賦性聰明,出身高貴,居皇宮之中,必多覽書籍。記得那本書上有此姓也?」娘娘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訓』,想必就是此矣。」
  妖王喜道:「定是,定是。」即起身辭了娘娘,到剝皮亭上,結束整齊,點出妖兵,開了門,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鉞斧,厲聲高叫道:「那個是朱紫國來的外公?」行者把金箍棒揝在右手,將左手指定道:「賢甥,叫我怎的?」那妖王見了,心中大怒道:「你這廝:
    相貌若猴子,嘴臉似猢猻。
    七分真是鬼,大膽敢欺人。」
  行者笑道:「你這個誑上欺君的潑怪,原來沒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九天神將見了我,無一個『老』字,不敢稱呼;你叫我聲外公,那裏虧了你?」妖王喝道:「快早說出姓甚名誰,有些什麼武藝,敢到我這裏猖獗!」行者道:「你若不問姓名猶可,若要我說出姓名,只怕你立身無地。你上來,站穩著,聽我道: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華結聖胎。
    仙石懷抱無歲數,靈根孕育甚奇哉。
    當年產我三陽泰,今日歸真萬會諧。
    曾聚眾妖稱帥首,能降眾怪拜丹崖。
    玉皇大帝傳宣旨,太白金星捧詔來。
    請我上天承職裔,官封弼馬不開懷。
    初心造反謀山洞,大膽興兵鬧御階。
    托塔天王並太子,交鋒一陣盡猥衰。
    金星復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來。
    封做齊天真大聖,那時方稱棟樑材。
    又因攪亂蟠桃會,仗酒偷丹惹下災。
    太上老君親奏駕,西池王母拜瑤台。
    情知是我欺王法,即點天兵發火牌。
    十萬凶星並惡曜,干戈劍戟密排排。
    天羅地網漫山布,齊舉刀兵大會垓。
    惡鬥一場無勝敗,觀音推薦二郎來。
    兩家對敵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儕。
    各逞英雄施變化,天門三聖撥雲開。
    老君丟了金剛套,眾神擒我到金階。
    不須詳允書供狀,罪犯凌遲殺斬災。
    斧剁錘敲難損命,刀掄劍砍怎傷懷。
    火燒雷打只如此,無計摧殘長壽胎。
    押赴太清兜率院,爐中煅煉盡安排。
    日期滿足才開鼎,我向當中跳出來。
    手挺這條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龍台。
    各星各象皆潛躲,大鬧天宮任我歪。
    巡視靈官忙請佛,釋伽與我逞英才。
    手心之內翻斤斗,游遍周天去復來。
    佛使先知賺哄法,被他壓住在天崖。
    到今五百餘年矣,解脫微軀又弄乖。
    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
    西方路上降妖怪,那個妖邪不懼哉!」
  那妖王聽他說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來是大鬧天宮的那廝。你既脫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罷了,怎麼羅織管事,替那朱紫國為奴,卻到我這裏尋死?」行者喝道:「賊潑怪!說話無知。我受朱紫國拜請之禮,又蒙他稱呼管待之恩,我老孫比那王位還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麼說出『為奴』二字?我把你這誑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那妖慌了手腳,即閃身躲過,使宣花斧劈面相迎。這一場好殺!你看:
    金箍如意棒,風刃宣花斧。一個咬牙發狠凶,一個切齒施威武。這個是齊天大聖降臨凡,那個是作怪妖王來下土。兩個噴雲噯霧照天宮,真是走石揚沙遮斗府。往往來來解數多,翻翻復復金光吐。齊將本事施,各把神通賭。這個要取娘娘轉帝都,那個喜同皇后居山塢。這場都是沒來由,捨死忘生因國主。
  他兩個戰經五十回合,不分勝負。那妖王見行者手段高強,料不能取勝,將斧架住他的鐵棒道:「孫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還未早膳,待我進了膳,再來與你定雌雄。」行者情知是要取鈴鐺,收了鐵棒道:「『好漢子不趕乏兔兒』。你去,你去,吃飽些,好來領死。」
  那妖急轉身闖入裏邊,對娘娘道:「快將寶貝拿來。」娘娘道:「寶貝何干?」妖王道:「今早叫戰者,乃是取經的和尚之徒,叫做孫悟空行者,假稱外公。我與他戰到此時,不分勝負。等我拿寶貝出去,放些煙火,燒這猴頭。」娘娘見說,心中怛突:欲不取出鈴兒,恐他見疑;欲取出鈴兒,又恐傷了孫行者性命。正自躊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來。」這娘娘無奈,只得將鎖鑰開了,把三個鈴兒遞與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宮中,淚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兩人卻俱不知是假鈴也。
  那妖出了門,就佔起上風,叫道:「孫行者休走,看我搖搖鈴兒。」行者笑道:「你有鈴,我就沒鈴?你會搖,我就不會搖?」妖王道:「你有什麼鈴兒?拿出來我看。」行者將鐵棒捏做個繡花針兒,藏在耳內。卻去腰間解下三個真寶貝來,對妖王說:「這不是我的紫金鈴兒?」妖王見了,心驚道:「蹺蹊,蹺蹊!他的鈴兒怎麼與我的鈴兒就一般無二?縱然是一個模子鑄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個瘢兒,少個蒂兒,卻怎麼這等一毫不差?」又問:「你那鈴兒是那裏來的?」行者道:「賢甥,你那鈴兒卻是那裏來的?」妖王老實,便就說道:「我這鈴兒是:
    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爐中久煉金。
    結就鈴兒稱至寶,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孫的鈴兒,也是那時來的。」妖王道:「怎生出處?」行者道:「我這鈴兒是:
    道祖燒丹兜率宮,金鈴摶煉在爐中。
    二三如六循環寶,我的雌來你的雄。」
  妖王道:「鈴兒乃金丹之寶,又不是飛禽走獸,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搖出寶來,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且讓你先搖。」
  那妖王真箇將頭一個鈴兒幌了三幌,不見火出;第二個幌了三幌,不見煙出;第三個幌了三幌,也不見沙出。妖王慌了手腳道:「怪哉,怪哉!世情變了,這鈴兒想是懼內,雄見了雌,所以不出來了。」行者道:「賢甥,住了手,等我也搖搖你看。」好猴子,一把揝了三個鈴兒,一齊搖起。你看那紅火、青煙、黃沙,一齊滾出,骨都都燎樹燒山。大聖口裏又念個咒語,望巽地上叫:「風來!」真箇是風催火勢,火挾風威,紅焰焰,黑沉沉,滿天煙火,遍地黃沙。把那賽太歲唬得魄散魂飛,走頭無路,在那火當中,怎逃性命?
  只聞得半空中厲聲高叫:「孫悟空,我來也。」行者急回頭上望,原來是觀音菩薩,左手托著淨瓶,右手拿着楊柳,灑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鈴兒藏在腰間,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薩將柳枝連拂幾點甘露,霎時間,煙火俱無,黃沙絕跡。行者叩頭道:「不知大慈臨凡,有失迴避。敢問菩薩何往?」菩薩道:「我特來收尋這個妖怪。」行者道:「這怪是何來歷,敢勞金身下降收之?」菩薩道:「他是我跨的個金毛犼。因牧童盹睡,失於防守,這孽畜咬斷鐵索走來,卻與朱紫國王消災也。」行者聞言,急欠身道:「菩薩反說了,他在這裏欺君騙後,敗俗傷風,與那國王生災,卻說是消災,何也?」菩薩道:「你不知之。當時朱紫國先王在位之時,這個王還做東宮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間,極好射獵。他率領人馬,縱放鷹犬,正來到落鳳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所生二子,乃雌雄兩個雀雛,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開處,射傷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帶箭歸西。佛母懺悔以後,吩咐教他拆鳳三年,身耽啾疾。那時節,我跨著這犼,同聽此言。不期這孽畜留心,故來騙了皇后,與王消災。至今三年,冤愆滿足,幸你來救治王患。我特來收妖邪也。」行者道:「菩薩,雖是這般故事,奈何他玷污了皇后,敗俗傷風,壞倫亂法,卻是該他死罪。今蒙菩薩親臨,饒得他死罪,卻饒不得他活罪。讓我打他二十棒,與你帶去罷。」菩薩道:「悟空,你既知我臨凡,就當看我分上,一發都饒了罷,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動了棍子,他也就是死了。」行者不敢違言,只得拜道:「菩薩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間,貽害不淺。」
  那菩薩才喝了一聲:「孽畜!還不還原,待何時也?」只見那怪打個滾,現了原身,將毛衣抖抖,菩薩騎上。菩薩又望項下一看,不見那三個金鈴。菩薩道:「悟空,還我鈴來。」行者道:「老孫不知。」菩薩喝道:「你這賊猴!若不是你偷了這鈴,莫說一個悟空,就是十個,也不敢近身。快拿出來。」行者笑道:「實不曾見。」菩薩道:「既不曾見,等我念念緊箍兒咒。」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念,莫念。鈴兒在這裏哩。」這正是:犼項金鈴何人解?解鈴人還問系鈴人。菩薩將鈴兒套在犼項下,飛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蓮花生焰焰,滿身金縷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題。
  卻說孫大聖整束了衣裙,掄鐵棒打進獬豸洞去,把群妖眾怪盡情打死,剿除乾淨。直至宮中,請聖宮娘娘回國。那娘娘頂禮不盡。行者將菩薩降妖並拆鳳原由備說了一遍。尋些軟草,扎了一條草龍,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帶你回朝見主也。」那娘娘謹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聽得耳內風響。
  半個時辰,帶進城,按落雲頭,叫:「娘娘開眼。」那皇后睜開眼看,認得是鳳閣龍樓,心中歡喜,撇了草龍,與行者同登寶殿。那國王見了,急下龍床,就來扯娘娘玉手,欲訴離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臉,沒福消受。一見面就蜇殺了也。」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兒麼?」八戒道:「就扯他扯兒便怎的?」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陽之毒。自到麒麟山,與那賽太歲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眾官聽說:「似此怎生奈何?」此時外面眾官憂疑,內裏妃嬪悚懼。傍有玉聖、銀聖二宮,將君王扶起。
  俱正在倉皇之際,忽聽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聖,我來也。」行者抬頭觀看,只見那:
    肅肅沖天鶴唳,飄飄徑至朝前。繚繞祥光道道,氤氳瑞氣翩翩。棕衣苫體放雲煙,足踏芒鞋罕見。手執龍鬚蠅帚,絲絛腰下圍纏。乾坤處處結人緣,大地逍遙遊遍。此乃是大羅天上紫雲仙,今日臨凡解魘。
  行者上前迎住道:「張紫陽何往?」紫陽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禮道:「大聖,小仙張伯端起手。」行者答禮道:「你從何來?」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會,因打這裏經過,見朱紫國王有拆鳳之憂,我恐那妖將皇后玷辱,有壞人倫,後日難與國王複合,是我將一件舊棕衣變作一領新霞裳,光生五彩,進與妖王,教皇后穿了裝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衣也。今知大聖成功,特來解魘。」行者道:「既如此,累你遠來,且快解脫。」真人走向前,對娘娘用手一指,即脫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體如舊。真人將衣抖一抖,披在身上,對行者道:「大聖勿罪,小仙告辭。」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謝謝。」真人笑道:「不勞,不勞。」遂長揖一聲,騰空而去。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眾臣,一個個望空禮拜。
  拜畢,即命大開東閣,酬謝四僧。那君王領眾跪拜,夫妻才得重諧。正當歡宴時,行者叫:「師父,拿那戰書來。」長老袖中取出,遞與行者。行者遞與國王道:「此書乃那怪差小校送來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來報功。後復至山中,變作小校,進洞回覆,因得見娘娘,盜出金鈴,幾乎被他拿住。又變化,復偷出,與他對敵。幸遇觀音菩薩將他收去,又與我說拆鳳之故。……」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那舉國君臣內外,無一人不感謝稱讚。唐僧道:「一則是賢王之福,二來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別,不要誤貧僧向西去也。」那國王懇留不得,遂換了關文,大排鑾駕,請唐僧穩坐龍車。那君王、妃後,俱捧轂推輪,相送而別。正是:
    有緣洗盡憂疑病,絕念無思心自寧。
  畢竟這去,後面再有什麼吉凶之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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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夠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傍。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裏是個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吃。」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的是那裏話,你要吃齋,我自去化。俗語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豈有為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云:『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傍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吃。」
  八戒依言,即取出缽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
    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裏刺鳳描鸞做針線。
  長老見那人家沒個男兒,只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只見那女子一個個:
    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
    嬌臉紅霞襯,朱唇絳脂勻。
    蛾眉橫月小,蟬鬢疊雲新。
    若到花間立,游蜂錯認真。
  少停有半個時辰,一發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家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為師的化不出齋來,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只見那茅屋裏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裏踢氣球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著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屣。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牆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抷。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屣。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來捽。提跟潠草鞋,倒插回頭采。退步泛肩妝,鈎兒只一歹。販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
  言不盡,又有詩為證。詩曰:
    蹴踘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
    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
    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
  三藏看得時辰久了,只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裏隨緣布施些兒齋吃。」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線,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決不敢攔路齋僧,請裏面坐。」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佛?」
  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眾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裏邊沒甚房廊。只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雲煙,地脈遙長通海岳。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斗穠華。藤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仙尋隱處,更無鄰舍獨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裏面坐。那長老只得進去。忽抬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凶,斷然不善。」眾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只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眾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什麼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干?」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飢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眾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
  此時有三個女子陪着,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麼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觔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吃些充腹。後面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膻,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裏素。」眾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像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眾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布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穀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布施?」眾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布施,卻只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
  那長老掙着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麼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那裏去?」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眾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樑高吊。這吊有個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來是一隻手向前,牽絲吊起;一隻手攔腰捆住,將繩吊起;兩隻腳向後,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樑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着疼,噙著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只說是好人家化頓齋吃,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
  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傍,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只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着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什麼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只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為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
  你道他問誰?即捻一個訣,念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裏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裏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裏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裏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只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傍,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裏。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那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裏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是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裏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佔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佔了此泉何干?」土地道:「這怪佔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傍草梢上等待。須臾間,只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像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裏邊笑語喧譁,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緻。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唇。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仙子落凡塵。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物。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吃也不夠一頓吃,要用也不夠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佈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
  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後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吃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麼轉要蒸了吃?」那些女子採花鬥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牆,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艷艷,滿傍蘭蕙密森森。後面一個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
    自開闢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眾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詩為證。詩曰:
    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
    炎波如鼎沸,雪浪似湯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
    涓涓珠淚泛,滾滾玉生津。
    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
    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處冰肌滑,滌盪塵煩玉體新。
  那浴池約有五丈余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清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都都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個孔竅通流。流去二三裏之遙,淌到田裏,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後壁放着一張八隻腳的板凳。兩山頭放着兩個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
  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
    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
    肘膊賽冰鋪,香肩疑粉捏。
    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
    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
    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個個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斗。我這般一個漢子,打殺這幾個丫頭,着實不濟。不要打他,只送他一個絕後計,教他動不得身,多少是好?」好大聖,捏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餓老鷹。但見:
    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裏寒空隨上下,穿雲撿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飛向前,掄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叼去,徑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
  你看那呆子迎著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鋪裏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乃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剝得這般容易,又剝得乾淨?」行者道:「那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個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吊在洞裏,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卻是天地產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著洗了澡,要把師父蒸吃。是我跟到那裏,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只變做一個餓老鷹,叼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幹事,只要留根。既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卻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家裏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鬧,卻不是個仇人也?」行者道:「憑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乃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著釘鈀,拽開步,徑直跑到那裏。忽的推開門看時,只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裏,口中亂罵那鷹哩,道:「這個匾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叼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裏洗澡哩?也攜帶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尚,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家的女流,你是個出家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那裏調什麼書擔兒,同席不同席?」呆子不容說,丟了釘鈀,脫了皂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裏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鯰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襠裏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卻才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著釘鈀,喝道:「我是那個?你把我當鯰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個和尚,到水裏變作鯰魚,及拿你不住,卻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伙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吊在洞裏,算計要蒸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蒸吃?快早伸過頭來,各築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裏,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搖手道:「莫說這話。俗語說得好:『曾著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築一鈀,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顯手段,那有憐香惜玉之心,舉著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築。那怪慌了手腳,那裏顧什麼羞恥,只是性命要緊,隨用手侮著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裏站立,作出法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個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那呆子忽抬頭,不見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裏舉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個𨀁踵;左邊去,一個面磕地;右邊去,一個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個嘴搵地;忙爬起,又跌了個豎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個呆子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只睡在地下呻吟。
  那怪物卻將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個個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到了石橋上站下,念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收了,赤條條的跑入洞裏,侮著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徑至後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卻不是他養的,都是他結拜的乾兒子。有名叫做蜜、螞、蠦、班、蜢、蠟、蜻:蜜是蜜蜂,螞是螞蜂,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蠟是抹蠟,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蟲蛭,卻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願拜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眾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裏,出了多少丑,幾乎喪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後,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蟲蛭,一個個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抬頭,見絲篷絲索俱無,他才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着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青麼?」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駝背折,寸步難移。卻才絲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裏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
  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着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乾淨都是些小人兒。長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好怪物,一個個亂打將來。八戒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伙蟲蛭小巧,就發狠舉鈀來築。那些怪見呆子兇猛,一個個現了本像,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只見:
    滿天飛抹蠟,遍地舞蜻蜓。
    蜜螞追頭額,蠦蜂扎眼睛。
    班毛前後咬,牛蜢上下叮。
    撲面漫漫黑,翛翛神鬼驚。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說經好取,西方路上,蟲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卻怎麼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
  好大聖,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即變做些黃、麻、、白、雕、魚、鷂。八戒道:「師兄,又打什麼市語,黃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麻是麻鷹,鷹,白是白鷹,雕是雕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我的毫毛是七樣鷹。」鷹最能嗛蟲,一嘴一個,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余。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逕入洞裏,只見老師父吊在那裏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裏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說。」行者即將繩索挑斷,放下師父。問道:「妖精那裏去了?」唐僧道:「那七個都赤條條的往後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
  三人各持兵器,往後園裏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着,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築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個斷根罷。」好呆子,尋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乾淨。師徒卻才放心前來。
  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三回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話說孫大聖扶持着唐僧,與八戒、沙僧奔上大路,一直西來。不半晌,忽見一處樓閣重重,宮殿巍巍。唐僧勒馬道:「徒弟,你看那是個什麼去處?」行者舉頭觀看,忽然見:
    山環樓閣,溪繞亭台。門前雜樹密森森,宅外野花香艷艷。柳間棲白鷺,渾如煙裏玉無瑕;桃內囀黃鶯,卻是火中金有色。雙雙野鹿,忘情閒踏綠莎茵;對對山禽,飛語高鳴紅樹杪。真如劉阮天台洞,不亞神仙閬苑家。
  行者報道:「師父,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也不是豪富人家,卻像一個庵觀寺院。到那裏方知端的。」三藏聞言,加鞭促馬。師徒們來至門前觀看,門上嵌著一塊石板,上有「黃花觀」三字。三藏下馬。八戒道:「黃花觀乃道士之家,我們進去會他一會也好,他與我們衣冠雖別,修行一般。」沙僧道:「說得是。一則進去看看景致,二來也當撒貨頭口。看方便處,安排些齋飯,與師父吃。」
  長老依言,四眾共入。但見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黃芽白雪神仙府;瑤草琪花羽士家。」行者笑道:「這個是燒茅煉藥,弄爐火,提罐子的道士。」三藏捻他一把道:「謹言,謹言。我們不與他相識,又不認親,左右暫時一會,管他怎的?」說不了,進了二門,只見那正殿謹閉,東廊下坐着一個道士,在那裏丸藥。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頂紅艷艷戧金冠,穿一領黑淄淄烏皂服,踏一雙綠陣陣雲頭履,系一條黃拂拂呂公絛。面如瓜鐵,目若朗星。準頭高大類回回,唇口翻張如達達。道心一片隱轟雷,伏虎降龍真羽士。
  三藏見了,厲聲高叫道:「老神仙,貧僧問訊了。」那道士猛抬頭,一見心驚,丟了手中之藥,按簪兒,整衣服,降階迎接道:「老師父,失迎了。請裏面坐。」長老歡喜上殿。推開門,見有三清聖像,供桌有爐有香。即拈香注爐,禮拜三匝,方與道士行禮。遂至客位中,同徒弟們坐下。急喚仙童看茶。當有兩個小童,即入裏邊,尋茶盤,洗茶盞,擦茶匙,辦茶果,忙忙的亂走,早驚動那幾個冤家。
  原來那盤絲洞七個女怪與這道士同堂學藝。自從穿了舊衣,喚出兒子,徑來此處。正在後面裁剪衣服,忽見那童子看茶,便問道:「童兒,有甚客來了,這般忙冗?」仙童道:「適間有四個和尚進來,師父教來看茶。」女怪道:「可有個白胖和尚?」道:「有。」又問:「可有個長嘴大耳朵的?」道:「有。」女怪道:「你快去遞了茶,對你師父丟個眼色,着他進來,我有要緊的話說。」果然那仙童將五杯茶拿出去,道士斂衣,雙手拿一杯遞與三藏,然後與八戒、沙僧、行者。茶罷,收鍾。小童丟個眼色,那道士就欠身道:「列位請坐。」教:「童兒,放了茶盤陪侍。等我去去就來。」此時長老與徒弟們並一個小童,出殿上觀玩不題。
  卻說道士走進方丈中,只見七個女子齊齊跪倒,叫:「師兄,師兄,聽小妹子一言。」道士用手攙起道:「你們早間來時,要與我說什麼話,可可的今日丸藥,這枝藥忌見陰人,所以不曾答你。如今又有客在外面,有話且慢慢說罷。」眾怪道:「告稟師兄:這樁事,專為客來,方敢告訴;若客去了,縱說也沒用了。」道士笑道:「你看賢妹說話,怎麼專為客來才說?卻不瘋了?且莫說我是個清靜修仙之輩,就是個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務事,也等客去了再處。怎麼這等不賢,替我裝幌子哩?且讓我出去。」眾怪又一齊扯住道:「師兄息怒。我問你,前邊那客是那方來的?」道士唾著臉,不答應。眾怪道:「方才小童進來取茶,我聞得他說,是四個和尚。」道士作怒道:「和尚便怎麼?」眾怪道:「四個和尚,內有一個白面胖的,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師兄可曾問他是那裏來的?」道士道:「內中是有這兩個,你怎麼知道?想是在那裏見他來?」
  女子道:「師兄原不知這個委曲。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經去的。今早到我洞裏化齋,委是妹子們聞得唐僧之名,將他拿了。」道士道:「你拿他怎的?」女子道:「我們久聞人說,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延壽長生,故此拿了他。後被那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們攔在濯垢泉裏,先搶了衣服,後弄本事,強要同我等洗浴,也止他不住。他就跳下水,變作一個鯰魚,在我們腿襠裏鑽來鑽去,欲行奸騙之事,果有十分憊懶。他又跳出水去,現了本相。見我們不肯相從,他就使一柄九齒釘鈀,要傷我們性命。若不是我們有些見識,幾乎遭他毒手,故此戰兢兢逃生。又着你愚外甥與他敵斗,不知存亡如何。我們特來投兄長,望兄長念昔日同窗之雅,與我今日做個報冤之人。」那道士聞此言,卻就惱恨,遂變了聲色道:「這和尚原來這等無禮,這等憊懶。你們都放心,等我擺佈他。」眾女子謝道:「師兄如若動手,等我們都來相幫打他。」道士道:「不用打,不用打。常言道:『一打三分低。』你們都跟我來。」
  眾女子相隨左右。他入房內,取了梯子,轉過床後,爬上屋樑,拿下一個小皮箱兒。那箱兒有八寸高下,一尺長短,四寸寬窄,上有一把小銅鎖兒鎖住。即於袖中拿出一方鵝黃綾汗巾兒來,汗巾須上繫着一把小鑰匙兒。開了鎖,取出一包兒藥來。此藥乃是:
    山中百鳥糞,掃積上千斤。
    是用銅鍋煮,煎熬火候勻。
    千斤熬一杓,一杓煉三分。
    三分還要炒,再煅再重熏。
    製成此毒藥,貴似寶和珍。
    如若嘗他味,入口見閻君。
  道士對七個女子道:「妹妹,我這寶貝,若與凡人吃,只消一厘,入腹就死;若與神仙吃,也只消三釐就絕;這些和尚,只怕也有些道行,須得三釐。快取等子來。」內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稱出一分二釐,分作四分。」卻拿了十二個紅棗兒,將棗掐破些兒,揌上一厘,分在四隻茶鍾內;又將兩個黑棗兒做一個茶鍾,著一個托盤安了對眾女說:「等我去問他,不是唐朝的便罷;若是唐朝來的,就教換茶,你卻將此茶令童兒拿出。但吃了,個個身亡,就與你報了此仇,解了煩惱也。」七女感激不盡。
  那道士換了一件衣服,虛禮謙恭,走將出去,請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老師父莫怪。適間去後面吩咐小徒,教他們挑些青菜、蘿蔔,安排一頓素齋供養,所以失陪。」三藏道:「貧僧素手進拜,怎麼敢勞賜齋?」道士笑云:「你我都是出家人,見山門就有三升俸糧,何言素手?敢問老師父,在何寶山?到此何干?」三藏道:「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經者。卻才路過仙宮,竭誠進拜。」道士聞言,滿面生春道:「老師乃忠誠大德之佛,小道不知,失於遠候,恕罪,恕罪。」叫:「童兒,快去換茶來,一廂作速辦齋。」那小童走將進去,眾女子招呼他來道:「這裏有現成好茶,拿出去。」那童子果然將五鍾茶拿出。道士連忙雙手拿一個紅棗兒茶鍾奉與唐僧。他見八戒身軀大,就認做大徒弟;沙僧認做二徒弟;見行者身量小,認做三徒弟。所以第四鍾才奉與行者。
  行者眼乖,接了茶鍾,早已見盤子裏那茶鍾是兩個黑棗兒。他道:「先生,我與你穿換一杯。」道士笑道:「不瞞長老說,山野中貧道士,茶果一時不備,才然在後面親自尋果子,止有這十二個紅棗,做四鍾茶奉敬。小道又不可空陪,所以將兩個下色棗兒作一杯奉陪。此乃貧道恭敬之意也。」行者笑道:「說那裏話?古人云:『在家不是貧?路貧貧殺人。』你是住家兒的,何以言貧!像我們這行腳僧,才是真貧哩。我和你換換。我和你換換。」三藏聞言道:「悟空,這仙長實乃愛客之意,你吃了罷,換怎的?」行者無奈,將左手接了,右手蓋住,看着他們。
  卻說那八戒一則飢,二則渴,原來是食腸大大的,見那鍾子裏有三個紅棗兒,拿起來嘓的都咽在肚裏。師父也吃了,沙僧也吃了。一霎時,只見八戒臉上變色,沙僧滿眼流淚,唐僧口中吐沫。他們都坐不住,暈倒在地。
  這大聖情知是毒,將茶鍾手舉起來,望道士劈臉一摜。道士將袍袖隔起,當的一聲,把個鍾子跌得粉碎。道士怒道:「你這和尚,十分村魯!怎麼把我鍾子捽了?」行者罵道:「你這畜生!你看我那三個人是怎麼說?我與你有甚相干,你卻將毒藥茶藥倒我的人?」道士道:「你這個村畜生闖下禍來,你豈不知?」行者道:「我們才進你門,方敘了坐次,道及鄉貫,又不曾有個高言,那裏闖下甚禍?」道士道:「你可曾在盤絲洞化齋麼?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麼?」行者道:「濯垢泉乃七個女怪,你既說出這話,必定與他苟合,必定也是妖精。不要走,吃我一棒。」好大聖,去耳朵裏摸出金箍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道士劈臉打來;那道士急轉身躲過,取一口寶劍來迎。
  他兩個廝罵廝打,早驚動那裏邊的女怪。他七個一擁出來,叫道:「師兄且莫勞心,待小妹子拿他。」行者見了,越生嗔怒,雙手掄鐵棒,丟開解數,滾將進去亂打。只見那七個敞開懷,腆著雪白肚子,臍孔中作出法來:骨都都絲繩亂冒,搭起一個天篷,把行者蓋在底下。行者見事不諧,即翻身念聲咒語,打個斤斗,撲的撞破天篷走了。忍着性氣,淤淤的立在空中看處,見那怪絲繩晃亮,穿穿道道,卻是穿梭的經緯,頃刻間,把黃花觀的樓台殿閣都遮得無影無形。行者道:「利害,利害。早是不曾着他手。怪道豬八戒跌了若干。似這般怎生是好?我師父與師弟卻又中了毒藥。這伙怪合意同心,卻不知是個甚來歷,待我還去問那土地神也。」
  好大聖,按落雲頭,捻著訣,念聲「唵」字真言,把個土地老兒又拘來了。戰兢兢跪下路旁,叩頭道:「大聖,你去救你師父的,為何又轉來也?」行者道:「早間救了師父,前去不遠,遇一座黃花觀,我與師父等進去看看,那觀主迎接。才敘話間,被他把毒藥茶藥倒我師父等。我幸不曾吃茶,使棒就打。他卻說出盤絲洞化齋,濯垢泉洗澡之事,我就知那廝是怪。才舉手相敵,只見那七個女子跑出,吐放絲繩,老孫虧有見識走了。我想你在此間為神,定知他的來歷,是個什麼妖精?老實說來,免打。」土地叩頭道:「那妖精到此,住不上十年。小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方見他的本相,乃是七個蜘蛛精。他吐那些絲繩,乃是蛛絲。」行者聞言,十分歡喜道:「據你說,卻是小可。既這般,你回去,等我作法降他也。」那土地叩頭而去。
  行者卻到黃花觀外,將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個小行者;又將金箍棒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七十一條雙角叉兒棒。每一個小行者與他一根,他自家使一根,站在外邊,將叉兒攪那絲繩,一齊着力,打個號子,把那絲繩都攪斷,各攪了有十餘斤。裏面拖出七個蜘蛛,足有巴斗大小的身軀。一個個攢着手腳,索著頭,只叫:「饒命,饒命。」此時七十個小行者,按住七個蜘蛛,那裏肯放。行者道:「且不要打他,只教還我師父、師弟來。」那怪厲聲高叫道:「師兄,還他唐僧,救我命也。」那道士從裏邊跑出道:「妹妹,我要吃唐僧哩,救不得你了。」行者聞言,大怒道:「你既不還我師父,且看你妹妹的樣子。」好大聖,把叉兒棒幌一幌,復了一根鐵棒,雙手舉起,把七個蜘蛛精盡情打爛。
  卻又將尾巴搖了兩搖,收了毫毛,單身掄棒,趕入裏邊來打道士。那道士見他打死了師妹,心甚不忍,即發狠舉劍來迎。這一場各懷忿怒,一個個大展神通。這一場好殺:
    妖精掄寶劍,大聖舉金箍。都為唐朝三藏,先教七女嗚呼。如今大展經綸手,施威弄法逞金吾。大聖神光壯,妖仙膽氣粗。渾身解數如花錦,雙手騰那似轆轤。乒乓劍棒響。慘澹野雲浮。劖言語,使機謀,一來一往如畫圖。殺得風響沙飛狼虎怕,天昏地暗鬥星無。
  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漸覺手軟。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響一聲,脫了皂袍。行者笑道:「我兒子,打不過人,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夠的。」
  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把手一齊抬起,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森森黃霧,艷艷金光。森森黃霧,兩邊脅下似噴雲;艷艷金光,千隻眼中如放火。左右卻如金桶,東西猶似銅鐘。此乃妖仙施法力,道士顯神通:幌眼迷天遮日月,罩人爆燥氣朦朧;把個齊天孫大聖,困在金光黃霧中。
  行者慌了手腳,只在那金光影裏亂轉,向前不能舉步,退後不能動腳,卻便似在個桶裏轉的一般。無奈又爆燥不過,他急了,往上着實一跳,卻撞破金光,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覺道撞的頭疼。急伸頭摸摸,把頂梁皮都撞軟了。自家心焦道:「晦氣,晦氣,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常時刀砍斧剁,莫能傷損,卻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久以後定要貢膿。縱然好了,也是個破傷風。」一會家爆燥難禁,卻又自家計較道:「前去不得,後退不得,左行不得,右行不得,往上又撞不得,卻怎麼好?往下走他娘罷。」
  好大聖,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穿山甲,又名鯪鯉鱗。真箇是:
    四隻鐵爪,鑽山碎石如撾粉;滿身鱗甲,破嶺穿岩似切蔥。兩眼光明,好便似雙星晃亮;一嘴尖利,勝強如鋼鑽金錐。藥中有性穿山甲,俗語呼為鯪鯉鱗。
  你看他硬著頭,往地下一鑽,就鑽了有二十餘裏,方才出頭。原來那金光只罩得十餘裏。出來現了本相,力軟觔麻,渾身疼痛,止不住眼中流淚。忽失聲叫道:「師父啊,
    當年秉教出山中,共往西來苦用工。
    大海洪波無恐懼,陽溝之內卻遭風。」
  美猴王正當悲切,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即欠身揩了眼淚,回頭觀看。但見一個婦人,身穿重孝,左手托一盞涼漿水飯,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從那廂一步一聲,哭着走來。行者點頭嗟嘆道:「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這一個婦人,不知所哭何事?待我問他一問。」那婦人不一時走上前來,迎著行者。行者躬身問道:「女菩薩,你哭的是甚人?」婦人噙淚道:「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被他將毒藥茶藥死,我將這陌紙錢燒化,以報夫婦之情。」行者聽言,眼中流淚。那女子見了,作怒道:「你甚無知,我為丈夫煩惱生悲,你怎麼淚眼愁眉,欺心戲我?」
  行者躬身道:「女菩薩息怒。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者。因往西天,行過黃花觀歇馬。那觀中道士,不知是個什麼妖精,他與七個蜘蛛精結為兄妹。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是我與師弟八戒、沙僧救解得脫。那蜘蛛精走到他這裏,背了是非,說我等有欺騙之意。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師父、師弟共三人,連馬四口,陷在他觀裏。惟我不曾吃他茶,將茶鍾摜碎,他就與我相打。正嚷時,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將我網住,是我使法力走脫。問及土地,說他本相。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拖出妖來,一頓棒打死。這道士即與他報仇,舉寶劍與我相鬥。斗經六十回合,他敗了陣,隨脫了衣裳,兩脅下放出千隻眼,有萬道金光,把我罩定。所以進退兩難,才變做一個鯪鯉鱗,從地下鑽出來。正自悲切,忽聽得你哭,故此相問。因見你為丈夫有此紙錢報答,我師父喪身,更無一物相酬,所以自怨生悲,豈敢相戲。」
  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對行者陪禮道:「莫怪,莫怪,我不知你是被難者。才據你說將起來,你不認得那道士。他本是個百眼魔君,又喚做多目怪。你既然有此變化,脫得金光,戰得許久,必定有大神通,卻只是還近不得那廝。我教你去請一位聖賢,他能破得金光,降得道士。」行者聞言,連忙唱喏道:「女菩薩知此來歷,煩為指教指教。果是那位聖賢,我去請求,救我師父之難,就報你丈夫之仇。」婦人道:「我就說出來,你去請他,降了道士,只可報仇而已,恐不能救你師父。」行者道:「怎不能救?」婦人道:「那廝毒藥最狠:藥倒人,三日之間,骨髓俱爛。你此往回恐遲了,故不能救。」行者道:「我會走路,憑他多遠,只消半日。」女子道:「你既會走路,聽我說:此處到那裏有千裏之遙。那廂有一座山,名喚紫雲山。山中有個千花洞,洞中有位聖賢,喚做毘藍婆,他能降得此怪。」行者道:「那山坐落何方?卻從何方去?」女子用手指定道:「那直南上便是。」行者回頭看時,那女子早不見了。行者慌忙禮拜道:「是那位菩薩?我弟子鑽昏了,不能相識,千乞留名,好謝。」只見那半空中叫道:「大聖,是我。」行者急抬頭看處,原是黎山老姆。趕至空中謝道:「老姆從何來指教我也?」老姆道:「我才自龍華會上回來,見你師父有難,假做孝婦,借夫喪之名,免他一死。你快去請他,但不可說出是我指教,那聖賢有些多怪人。」
  行者謝了,辭別,把斤斗雲一縱,隨到紫雲山上。按定雲頭,就見那千花洞。那洞外:
    青松遮勝境,翠柏繞仙居。
    綠柳盈山道,奇花滿澗渠。
    香蘭圍石屋,芳草映岩嵎。
    流水連溪碧,雲封古樹虛。
    野禽聲聒聒,幽鹿步徐徐。
    修竹枝枝秀,紅梅葉葉舒。
    寒鴉棲古樹,春鳥噪高樗。
    夏麥盈田廣,秋禾遍地余。
    四時無葉落,八節有花如。
    每生瑞藹連霄漢,常放祥雲接太虛。
  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一程一節,看不盡無邊的景致。直入裏面,更沒個人兒,靜靜悄悄的,雞犬之聲也無。心中暗道:「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又進數裏看時,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五花納錦帽,身穿一領織金袍。
    腳踏雲尖鳳頭履,腰系攢絲雙穗絛。
    面似秋容霜後老,聲如春燕社前嬌。
    腹中久諳三乘法,心上常修四諦饒。
    悟出空空真正果,煉成了了自逍遙。
    正是千花洞裏佛,毘藍菩薩姓名高。
  行者止不住腳,近前叫道:「毘藍婆菩薩,問訊了。」那菩薩即下榻,合掌回禮道:「大聖,失迎了。你從那裏來的?」行者道:「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聖?」毘藍婆道:「你當年大鬧天宮時,普地裏傳了你的形像,誰人不知,那個不識?」行者道:「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像我如今皈正佛門,你就不曉的了?」毘藍道:「幾時皈正?恭喜,恭喜。」行者道:「近能脫命,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師父遇黃花觀道士,將毒藥茶藥倒。我與那廝賭鬥,他就放金光罩住我,是我使神通走脫了。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特來拜請。」菩薩道:「是誰與你說的?我自赴了盂蘭會,到今三百餘年,不曾出門。我隱姓埋名,更無一人得知,你卻怎麼知道?」行者道:「我是個地裏鬼,不管那裏,自家都會訪著。」毘藍道:「也罷,也罷。我本當不去,奈蒙大聖下臨,不可滅了求經之善,我和你去來。」
  行者稱謝了,道:「我忒無知,擅自催促。但不知曾帶什麼兵器?」菩薩道:「我有個繡花針兒,能破那廝。」行者忍不住道:「老姆誤了我,早知是繡花針,不須勞你,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毘藍道:「你那繡花針,無非是鋼鐵金針,用不得。我這寶貝,非鋼非鐵非金,乃我小兒日眼裏煉成的。」行者道:「令郎是誰?」毘藍道:「小兒乃昴日星官。」行者驚駭不已。早望見金光艷艷,即回向毘藍道:「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毘藍隨於衣領裏取出一個繡花針,似眉毛粗細,有五六分長短,拈在手,望空拋去。少時間,響一聲,破了金光。行者喜道:「菩薩,妙哉,妙哉!尋針,尋針。」毘藍托在手掌內道:「這不是?」行者卻同按下雲頭,走入觀裏,只見那道士合了眼,不能舉步。行者罵道:「你這潑怪裝瞎子哩。」耳朵裏取出棒來就打。毘藍扯住道:「大聖莫打,且看你師父去。」
  行者徑至後面客位裏看時,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行者垂淚道:「卻怎麼好?卻怎麼好?」毘藍道:「大聖莫悲。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索性積個陰德。我這裏有解毒丹,送你三丸。」行者轉身拜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紙包兒,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教放入口裏。行者把藥扳開他們牙關,每人揌了一丸。須臾,藥味入腹,便就一齊嘔噦,遂吐出毒味,得了性命。那八戒先爬起道:「悶殺我也。」三藏、沙僧俱醒了道:「好暈也。」行者道:「你們那茶裏中了毒了。虧這毘藍菩薩搭救,快都來拜謝。」三藏欠身整衣謝了。
  八戒道:「師兄,那道士在那裏?等我問他一問,為何這般害我?」行者把蜘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八戒發狠道:「這廝既與蜘蛛為姊妹,定是妖精。」行者指道:「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八戒拿鈀就築,又被毘藍止住道:「天蓬息怒。大聖知我洞裏無人,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行者道:「感蒙大德,豈不奉承。但只是教他現本像,我們看看。」毘藍道:「容易。」即上前用手一指,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現了原身,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精。毘藍使小指頭挑起,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
  八戒打仰道:「這媽媽兒卻也利害,怎麼就降這般惡物?」行者笑道:「我問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他道有個繡花針兒,是他兒子在日眼裏煉的。及問他令郎是誰,他道是昴日星官。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雞,這老媽媽必定是個母雞。雞最能降蜈蚣,所以能收伏也。」
  三藏聞言,頂禮不盡。教:「徒弟們,收拾去罷。」那沙僧即在裏面尋了些米糧,安排了些齋,俱飽餐一頓。牽馬挑擔,請師父出門。行者從他廚中放了一把火,把一座觀霎時燒得煨燼,卻拽步長行。正是:
    唐僧得命感毘藍,了性消除多目怪。
  畢竟向前去還有什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4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四回長庚傳報魔頭狠 行者施為變化能

    情慾原因總一般,有情有欲自如然。
    沙門修煉紛紛士,斷欲忘情即是禪。
    須着意,要心堅,一塵不染月當天。
    行功進步休教錯,行滿功完大覺仙。
  話表三藏師徒們打開欲網,跳出情牢,放馬西行。走不多時,又是夏盡秋初,新涼透體。但見那:
    急雨收殘暑,梧桐一葉驚。
    螢飛莎徑晚,蛩語月華明。
    黃葵開映露,紅蓼遍沙汀。
    蒲柳先零落,寒蟬應律鳴。
三藏正然行處,忽見一座高山,峯插碧空,真箇是摩星礙日。長老心中害怕,叫悟空道:「你看前面這山十分高聳,但不知有路通行否?」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裏話,自古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豈無通達之理?可放心前去。」長老聞言,喜笑花生,揚鞭策馬而進,徑上高岩。
  行不數裏,見一老者,鬢蓬鬆,白髮飄搔;須稀朗,銀絲擺動;項掛一串數珠子,手持拐杖現龍頭。遠遠的立在那山坡上高呼:「西進的長老,且暫住驊騮,緊兜玉勒。這山上有一夥妖魔,吃盡了閻浮世上人,不可前進。」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一是馬的足下不平,二是坐個雕鞍不穩,撲的跌下馬來,掙挫不動,睡在草裏哼哩。行者近前攙起道:「莫怕,莫怕,有我哩。」長老道:「你聽那高岩上老者報道這山上有伙妖魔,吃盡閻浮世上人,誰敢去問他一個真實端的?」行者道:「你且坐地,等我去問他。」三藏道:「你的相貌醜陋,言語粗俗,怕衝撞了他,問不出個實信。」行者笑道:「我變個俊些兒的去問他。」三藏道:「你是變了我看。」好大聖,捻著訣,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兒,真箇是目秀眉清,頭圓臉正;行動有斯文之氣象,開口無俗類之言辭。抖一抖錦衣直裰,拽步上前,向唐僧道:「師父,我看變得好麼?」三藏見了大喜道:「變得好。」八戒道:「怎麼不好?只是把我們都比下去了。老豬就滾上二三年,也變不得這等俊俏。」
  好大聖,躲離了他們,徑直近前,對那老者躬身道:「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兒見他生得俊雅,年少身輕,待答不答的,還了他個禮,用手摸着他頭兒,笑嘻嘻問道:「小和尚,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特上西天拜佛求經。適到此間,聞得公公報道有妖怪,我師父膽小怕懼,着我來問一聲:端的是甚妖精,他敢這般短路?煩公公細說與我知之,我好把他貶解起身。」那老兒笑道:「你這小和尚年幼,不知好歹,言不幫襯。那妖魔神通廣大得緊,怎敢就說貶解他起身?」行者笑道:「據你之言,似有護他之意,必定與他有親,或是緊鄰契友;不然,怎麼長他的威智,興他的節概,不肯傾心吐膽說他個來歷?」公公點頭笑道:「這和尚倒會弄嘴。想是跟你師父遊方,到處兒學些法術,或者會驅縛魍魎,與人家鎮宅降邪。你不曾撞見十分狠怪哩。」行者道:「怎的狠?」公公道:「那妖精一封書到靈山,五百阿羅都來迎接;一紙簡上天宮,十一大曜個個相欽。四海龍曾與他為友,八洞仙常與他作會;十地閻君以兄弟相稱,社令、城隍以賓朋相愛。」
  大聖聞言,忍不住呵呵大笑,用手扯著老者道:「不要說,不要說。那妖精與我後生小廝為兄弟、朋友,也不見十分高作。若知是我小和尚來啊,他連夜就搬起身去了。」公公道:「你這小和尚胡說,不當人子。那個神聖是你的後生小廝?」行者笑道:「實不瞞你說,我小和尚祖居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姓孫,名悟空。當年也曾做過妖精,幹過大事。曾因會眾魔,多飲了幾杯酒睡着,夢中見二人將批勾我去到陰司。一時怒發,將金箍棒打傷鬼判,諕倒閻王,幾乎掀翻了森羅殿。嚇得那掌案的判官拿紙,十閻王簽名畫字,教我饒他打,情願與我做後生小廝。」那公公聞說道:「阿彌陀佛!這和尚說了這過頭話,莫想再長得大了。」行者道:「官兒,似我這般大也夠了。」公公道:「你年幾歲了?」行者道:「你猜猜看。」老者道:「有七八歲罷了。」行者笑道:「有一萬個七八歲。我把舊嘴臉拿出來你看看,你卻莫怪。」公公道:「怎麼又有個嘴臉?」行者道:「我小和尚果有七十二副嘴臉哩。」
  那公公不識竅,只管問他。他就把臉抹一抹,即現出本像,咨牙徠嘴,兩股通紅,腰間系一條虎皮裙,手裏執一根金箍棒,立在石崖之下,就像個活雷公。那老者見了,嚇得面容失色,腿腳酸麻,站不穩,撲的一跌;爬起來,又一個𨀁踵。大聖上前道:「老官兒,不要虛驚,我等面惡人善,莫怕,莫怕。適間蒙你好意,報有妖魔。委的有多少怪?一發累你說說,我好謝你。」那老兒戰戰兢兢,口不能言,又推耳聾,一句不應。
  行者見他不言,即抽身回坡。長老道:「悟空,你來了?所問如何?」行者笑道:「不打緊,不打緊。西天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裏人膽小,把他放在心上。沒事,沒事,有我哩。」長老道:「你可曾問他此處是什麼山?什麼洞?有多少妖怪?那條路通得雷音?」八戒道:「師父,莫怪我說。若論賭變化,使促掐,捉弄人,我們三五個也不如師兄;若論老實,像師兄就擺一隊伍,也不如我。」唐僧道:「正是,正是,你還老實。」八戒道:「他不知怎麼鑽過頭不顧尾的問了兩聲,不尷不尬的就跑回來了。等老豬去問他個實信來。」唐僧道:「悟能,你仔細著。」
  好呆子,把釘鈀撒在腰裏,整一整皂直裰,扭扭捏捏,奔上山坡,對老者叫道:「公公,唱喏了。」那老兒見行者回去,方拄著杖掙得起來,戰戰兢兢的要走,忽見八戒,愈覺驚怕道:「爺爺呀!今夜做的什麼惡夢,遇着這伙惡人?為先的那和尚丑便丑,還有三分人相;這個和尚,怎麼這等個碓梃嘴,蒲扇耳朵,鐵片臉,毛頸項,一分人氣兒也沒有了?」八戒笑道:「你這老公公不藏興,有些兒好褒貶人。你是怎的看我哩?我丑便丑,奈看,再停一時就俊了。」那老者見他說出人話來,只得開言問他:「你是那裏來的?」八戒道:「我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法名叫做悟能八戒。才自先問的,叫做悟空行者,是我師兄。師父怪他衝撞了公公,不曾問得實信,所以特着我來拜問。此處果是甚山?甚洞?洞裏果是甚妖精?那裏是西去大路?煩公公指示指示。」老者道:「可老實麼?」八戒道:「我生平不敢有一毫虛的。」老者道:「你莫像才來的那個和尚走花溜水的胡纏。」八戒道:「我不像他。」
  公公拄著杖,對八戒說:「此山叫做八百裏獅駝嶺。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裏有三個魔頭。」八戒啐了一聲:「你這老兒卻也多心,三個妖魔也費心勞力的來報遭信?」公公道:「你不怕麼?」八戒道:「不瞞你說,這三個妖魔,我師兄一棍就打死一個;我一鈀就築死一個。我還有個師弟,他一降妖杖又打死一個:三個都打死,我師父就過去了,有何難哉?」那老者笑道:「這和尚不知深淺。那三個魔頭,神通廣大得緊哩。他手下小妖,南嶺上有五千,北嶺上有五千;東路口有一萬,西路口有一萬;巡哨的有四五千,把門的也有一萬;燒火的無數,打柴的也無數:共計算有四萬七八千。這都是有名字帶牌兒的,專在此吃人。」
  那呆子聞得此言,戰兢兢跑將轉來,相近唐僧,且不回話,放下鈀,在那裏出恭。行者見了,喝道:「你不回話,卻蹲在那裏怎的?」八戒道:「諕出屎來了。如今也不消說,趕早兒各自顧命去罷。」行者道:「這個呆根,我問信偏不驚恐,你去問就這等慌張失智。」長老道:「端的何如?」八戒道:「這老兒說:此山叫做八百裏獅駝山。中間有座獅駝洞。洞裏有三個老妖,有四萬八千小妖,專在那裏吃人。我們若屣着他些山邊兒,就是他口裏食了。莫想去得。」三藏聞言,戰兢兢,毛骨悚然道:「悟空,如何是好?」行者笑道:「師父放心,沒大事。想是這裏有便有幾個妖精,只是這裏人膽小,把他就說出許多人,許多大,所以自驚自怪。有我哩。」八戒道:「哥哥說的是那裏話?我比你不同,我問的是實,決無虛謬之言。滿山滿谷都是妖魔,怎生前進?」行者笑道:「呆子嘴臉,不要虛驚。若論滿山滿谷之魔,只消老孫一路棒,半夜打個罄盡。」八戒道:「不羞,不羞,莫說大話。那些妖精點卯也得七八日,怎麼就打得罄盡?」行者道:「你說怎樣打?」八戒道:「憑你抓倒,捆倒,使定身法定倒,也沒有這等快的。」行者笑道:「不用什麼抓、拿、捆縛。我把這棍子兩頭一扯,叫:『長!』就有四十丈長短。幌一幌,叫:『粗!』就有八丈圍圓粗細。往山南一滾,滾殺五千;山北一滾,滾殺五千;從東往西一滾,只怕四五萬砑做肉泥爛醬。」八戒道:「哥哥,若是這等趕面打,或者二更時也都了了。」沙僧在傍笑道:「師父,有大師兄恁樣神通,怕他怎的?請上馬走啊。」唐僧見他們講論手段,沒奈何,只得寬心上馬而走。
  正行間,不見了那報信的老者。沙僧道:「他就是妖怪,故意狐假虎威的來傳報,恐諕我們哩。」行者道:「不要忙,等我去看看。」好大聖,跳上高峯,四顧無跡,急轉面,見半空中有彩霞晃亮,即縱雲趕上看時,乃是太白金星。走到身邊,用手扯住,口口聲聲只叫他的小名道:「李長庚,李長庚,你好憊懶。有甚話,當面來說便好,怎麼裝做個山林之老,魘樣老孫?」金星慌忙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乞勿罪,乞勿罪。這魔頭果是神通廣大,勢要崢嶸。只看你那移變化,乖巧機謀,可便過去;如若怠慢些兒,其實難去。」行者謝道:「感激,感激。果然此處難行,望老星上界與玉帝說聲,借些天兵,幫助老孫幫助。」金星道:「有有有,你只口信帶去,就是十萬天兵,也是有的。」
  大聖別了金星,按落雲頭,見了三藏道:「適才那個老兒,原是太白星來與我們報信的。」長老合掌道:「徒弟,快趕上他,問他那裏另有個路,我們轉了去罷。」行者道:「轉不得。此山徑過有八百裏,四周圍不知更有多少路哩,怎麼轉得?」三藏聞言,止不住眼中流淚道:「徒弟,似此艱難,怎生拜佛?」行者道:「莫哭,莫哭,一哭便膿包行了。他這報信,必有幾分虛話,只是要我們着意留心,誠所謂:『以告者,過也。』你且下馬來坐着。」八戒道:「又有甚商議?」行者道:「沒甚商議。你且在這裏用心保守師父,沙僧好生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先上嶺打聽打聽,看前後共有多少妖怪,拿住一個,問他個詳細,教他寫個執結,開個花名,把他老老小小一一查明,吩咐他關了洞門,不許阻路,卻請師父靜靜悄悄的過去,方顯得老孫手段。」沙僧只教:「仔細,仔細。」行者笑道:「不消囑付。我這一去,就是東洋大海也湯開路,就是鐵裹銀山也撞透門。」
  好大聖,唿哨一聲,縱斤斗雲,跳上高峯。扳藤負葛,平山觀看,那山裏靜悄無人。忽失聲道:「錯了,錯了,不該放這金星老兒去了.他原來恐諕我。這裏那有個什麼妖精?他就出來跳風頑耍,必定拈槍弄棒,操演武藝,如何沒有一個?」正自家揣度,只聽得山背後叮叮噹噹、闢辟剝剝梆鈴之聲。急回頭看處,原來是個小妖兒,掮著一杆「令」字旗,腰間懸著鈴子,手裏敲着梆子,從北向南而走。仔細看他,有一丈二尺的身子。行者暗笑道:「他必是個鋪兵,想是送公文下報帖的。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說些甚話。」
  好大聖,捻著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做個蒼蠅兒,輕輕飛在他帽子上,側耳聽之。只見那小妖走上大路,敲着梆,搖著鈴,口裏作念道:「我等巡山的,各人要謹慎堤防孫行者,他會變蒼蠅。」行者聞言,暗自驚疑道:「這廝看見我了?若未看見,怎麼就知我的名字,又知我會變蒼蠅?」原來那小妖也不曾見他,只是那魔頭不知怎麼就吩咐他這話,卻是個謠言,着他這等胡念。行者不知,反疑他看見,就要取出棒來打他,卻又停住,暗想道:「曾記得八戒問金星時,他說老妖三個,小妖有四萬七八千名。似這小妖,再多幾萬,也不打緊。卻不知這三個老魔有多大手段。等我問他一問,動手不遲。」
  好大聖,你道他怎麼去問?跳下他的帽子來,釘在樹頭上,讓那小妖先行幾步。急轉身騰那,也變做個小妖兒,照依他敲着梆,搖著鈴,掮著旗,一般衣服,只是比他略長了三五寸,口裏也那般念著。趕上前叫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小妖回頭道:「你是那裏來的?」行者笑道:「好人呀,一家人也不認得?」小妖道:「我家沒你呀。」行者道:「怎的沒我?你認認看。」小妖道:「面生,認不得,認不得。」行者道:「可知道面生。我是燒火的,你會得我少。」小妖搖頭道:「沒有,沒有。我洞裏就是燒火的那些兄弟,也沒有這個嘴尖的。」行者暗想道:「這個嘴好的變尖了些了。」即低頭,把手侮著嘴揉一揉道:「我的嘴不尖啊。」真箇就不尖了。那小妖道:「你剛才是個尖嘴,怎麼揉一揉就不尖了?疑惑人子,大不好認,不是我一家的。少會少會,可疑可疑。我那大王家法甚嚴,燒火的只管燒火,巡山的只管巡山。終不然教你燒火,又教你來巡山?」行者口乖,就趁過來道:「你不知道。大王見我燒得火好,就陞我來巡山。」
  小妖道:「也罷;我們這巡山的,一班有四十名,十班共四百名,各自年貌,各自名色。大王怕我們亂了班次,不好點卯,一家與我們一個牌兒為號。你可有牌兒?」行者只見他那般打扮,那般報事,遂照他的模樣變了;因不曾看見他的牌兒,所以身上沒有。好大聖,更不說沒有,就滿口應承道:「我怎麼沒牌?但只是剛才領的新牌。拿你的出來我看。」那小妖那裏知這個機關,即揭起衣服,貼身帶着個金漆牌兒,穿條絨線繩兒,扯與行者看看。行者見那牌背是個「威鎮諸魔」的金牌,正面有三個真字,是「小鑽風」。他卻心中暗想道:「不消說了,但是巡山的,必有個『風』字墜腳。」便道:「你且放下衣走過,等我拿牌兒你看。」即轉身,插下手,將尾巴梢兒的小毫毛拔下一根,捻他把,叫:「變!」即變做個金漆牌兒,也穿上個綠絨繩兒,上書三個真字,乃「總鑽風」。拿出來,遞與他看了。小妖大驚道:「我們都叫做個小鑽風,偏你又叫做個什麼『總鑽風』。」行者幹事找絕,說話合宜,就道:「你實不知。大王見我燒得火好,把我陞個巡風;又與我個新牌,叫做『總巡風』,教我管你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那妖聞言,即忙唱喏道:「長官,長官,新點出來的,實是面生,言語衝撞,莫怪。」行者還著禮笑道:「怪便不怪你,只是一件:見面錢卻要哩,每人拿出五兩來罷。」小妖道:「長官不要忙,待我向南嶺頭會了我這一班的人,一總打發罷。」行者道:「既如此,我和你同去。」那小妖真箇前走,大聖隨後相跟。
  不數裏,忽見一座筆峯。何以謂之筆峯?那山頭上長出一條峯來,約有四五丈高,如筆插在架上一般,故以為名。行者到邊前,把尾巴掬一掬,跳上去,坐在峯尖兒上。叫道:「鑽風,都過來。」那些小鑽風在下面躬身道:「長官,伺候。」行者道:「你可知大王點我出來之故?」小妖道:「不知。」行者道:「大王要吃唐僧,只怕孫行者神通廣大,說他會變化,只恐他變作小鑽風,來這裏屣著路徑,打探消息,把我陞作總鑽風,來查勘你們這一班可有假的?」小鑽風連聲應道:「長官,我們俱是真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大王有甚本事,你可曉得?」小鑽風道:「我曉得。」行者道:「你曉得,快說來我聽。如若說得合着我,便是真的;若說差了一些兒,便是假的,我定拿去見大王處治。」那小鑽風見他坐在高處,弄獐弄智,呼呼喝喝的,沒奈何,只得實說道:「我大王神通廣大,本事高強,一口曾吞了十萬天兵。」行者聞說,吐出一聲道:「你是假的。」小鑽風慌了道:「長官老爺,我是真的,怎麼說是假的?」行者道:「你既是真的,如何胡說?大王身子能有多大,一口就吞了十萬天兵?」小鑽風道:「長官原來不知。我大王會變化,要大能撐天堂,要小就如菜子。因那年王母娘娘設蟠桃大會,邀請諸仙,他不曾具柬來請,我大王意欲爭天,被玉皇差十萬天兵來降我大王。是我大王變化法身,張開大口,似城門一般,用力吞將去。諕得眾天兵不敢交鋒,關了南天門。故此是一口曾吞十萬兵。」行者聞言,暗笑道:「若是講手頭之話,老孫也曾幹過。」又應聲道:「二大王有何本事?」小鑽風道:「二大王身高三丈,臥蠶眉,丹鳳眼,美人聲,匾擔牙,鼻似蛟龍。若與人爭鬥,只消一鼻子捲去,就是鐵背銅身,也就魂亡魄喪。」行者道:「鼻子卷人的妖精也好拿。」又應聲道:「三大王也有幾多手段?」小鑽風道:「我三大王不是凡間之怪物,名號雲程萬裏鵬。行動時,摶風運海,振北圖南。隨身有一件兒寶貝,喚做陰陽二氣瓶。假若是把人裝在瓶中,一時三刻,化為漿水。」
  行者聽說,心中暗驚道:「妖魔倒也不怕,只是仔細防他瓶兒。」又應聲道:「三個大王的本事,你倒也說得不差,與我知道的一樣。但只是那個大王要吃唐僧哩?」小鑽風道:「長官,你不知道?」行者喝道:「我比你不知些兒。因恐汝等不知底細,吩咐我來着實盤問你哩。」小鑽風道:「我大大王與二大王久住在獅駝嶺獅駝洞。三大王不在這裏住,他原住處離此西下有四百裏遠近。那廂有座城,喚做獅駝國。他五百年前吃了這城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乾淨,因此上奪了他的江山。如今儘是些妖怪。不知那一年打聽得東土唐朝差一個僧人去西天取經,說那唐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有人吃他一塊肉,就延壽長生不老。只因怕他一個徒弟孫行者十分利害,自家一個難為,徑來此處與我這兩個大王結為兄弟,合意同心,打伙兒捉那個唐僧也。」
  行者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魔十分無禮。我保唐僧成正果,他怎麼算計要吃我的人?」恨一聲,咬響鋼牙,掣出鐵棒,跳下高峯,把棍子望小妖頭上砑了一砑,可憐,就砑得像一個肉陀。自家見了,又不忍道:「咦!他倒是個好意,把些家常話兒都與我說了,我怎麼卻這一下子就結果了他?也罷,也罷,左右是左右。」好大聖,只為師父阻路,沒奈何干出這件事來。就把他牌兒解下,帶在自家腰裏,將「令」字旗掮在背上,腰間掛了鈴,手裏敲着梆子。迎風捻個訣,口裏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的就像小鑽風模樣。拽回步,徑轉舊路,找尋洞府,去打探那三個老妖魔的虛實。這正是:
    千般變化美猴王,萬樣騰那真本事!
  闖入深山,依著舊路。正走處,忽聽得人喊馬嘶之聲。即舉目觀之,原來是獅駝洞口有萬數小妖排列著槍刀劍戟,旗幟旌旄。這大聖心中暗喜道:「李長庚之言,真是不妄,真是不妄。」原來這擺列的有些路數:二百五十名作一大隊伍。他只見有四十名雜彩長旗,迎風亂舞,就知有萬名人馬。卻又自揣自度道:「老孫變作小鑽風,這一進去,那老魔若問我巡山的話,我必隨機答應。倘或一時言語差訛,認得我啊,怎生脫體?就要往外跑時,那伙把門的擋住,如何出得門去?要拿洞裏妖王,必先除了門前眾怪。」你道他怎麼除得眾怪?好大聖,想着:「那老魔不曾與我會面,就知我老孫的名頭,我且倚着我的這個名頭,仗着威風,說些大話,嚇他一嚇看。果然中土眾生有緣有分,取得經回,這一去,只消我幾句英雄之言,就嚇退那門前若干之怪;假若眾生無緣無分,取不得真經啊,就是縱然說得蓮花現,也除不得西方洞外精。」心問口,口問心,思量此計,敲着梆,搖著鈴,徑直闖到獅駝洞口。早被前營上小妖擋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不應,低着頭就走。
  走至二層營裏,又被小妖扯住道:「小鑽風來了?」行者道:「來了。」眾妖道:「你今早巡風去,可曾撞見什麼孫行者麼?」行者道:「撞見的,正在那裏磨槓子哩。」眾妖害怕道:「他怎麼個模樣?磨什麼槓子?」行者道:「他蹲在那澗邊,還似個開路神;若站起來,好道有十數丈長。手裏拿着一條鐵棒,就似碗來粗細的一根大槓子,在那石崖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裏又念著:『槓子啊,這一向不曾拿你出來顯顯神通,這一去就有十萬妖精,也都替我打死,等我殺了那三個魔頭祭你。』他要磨得明了,先打死你門前一萬精哩。」那些小妖聞得此言,一個個心驚膽戰,魂散魄飛。行者又道:「列位,那唐僧的肉也不多幾斤,也分不到我處,我們替他頂這個缸怎的?不如我們各自散一散罷。」眾妖都道:「說得是,我們各自顧命去來。」原來此輩都是些狼蟲虎豹,走獸飛禽,嗚的一聲,都哄然而去了。這個倒不像孫大聖幾句鋪頭話,卻就如楚歌聲吹散了八千兵。
  行者暗自喜道:「好了!老妖是死了。聞言就走,怎敢覿面相逢?這進去還似此言方好;若說差了,才這伙小妖有一兩個倒走進去聽見,卻不走了風汛?」你看:
    他存心來古洞,仗膽入深門。
  畢竟不知見那個老魔頭有甚吉凶,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5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五回心猿鑽透陰陽體 魔王還歸大道真

  卻說孫大聖進於洞口,兩邊觀看。只見:
    骷髏若嶺,骸骨如林。人頭髮屣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干焦晃亮如銀。真箇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東邊小妖,將活人拿了剮肉;西下潑魔,把人肉鮮煮鮮烹。若非美猴王如此英雄膽,第二個凡夫也進不得他門。
  不多時,行入二層門裏看時,呀!這裏卻比外面不同:清奇幽雅,秀麗寬平;左右有瑤草仙花,前後有喬松翠竹。又行七八裏遠近,才到三層門。閃著身,偷着眼看處,那上面高坐三個老妖,十分獰惡。中間的那個生得:
    鑿牙鋸齒,圓頭方面。聲吼若雷,眼光如電。仰鼻朝天,赤眉飄焰。但行處,百獸心慌;若坐下,群魔膽戰。這一個是獸中王青毛獅子怪。
  左手下那個生得:
    鳳目金睛,黃牙粗腿。長鼻銀毛,看頭似尾。圓額皺眉,身軀磊磊。細聲如窈窕佳人,玉面似牛頭惡鬼。這一個是藏齒修身多年的黃牙老象。
  右手下那一個生得:
    金翅鯤頭,星睛豹眼。振北圖南,剛強勇敢。變生翱翔,鷃笑龍慘。摶風翮百鳥藏頭,舒利爪諸禽喪膽。這個是雲程九萬的大鵬雕。
  那兩下列著有百十大小頭目,一個個全裝披掛,介冑整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行者見了,心中歡喜,一些兒不怕,大踏步徑直進門,把梆鈴卸下,朝上叫聲:「大王。」三個老魔笑呵呵問道:「小鑽風,你來了?」行者應聲道:「來了。」「你去巡山,打聽孫行者的下落何如?」行者道:「大王在上,我也不敢說起。」老魔道:「怎麼不敢說?」行者道:「我奉大王命,敲着梆鈴,正然走處,猛抬頭,只看見一個人,蹲在那裏磨槓子,還像個開路神,若站將起來,足有十數丈長短。他就著那澗崖石上,抄一把水,磨一磨,口裏又念一聲,說他那槓子到此還不曾顯個神通,他要磨明,就來打大王。我因此知他是孫行者,特來報知。」
  那老魔聞此言,渾身是汗,諕得戰呵呵的道:「兄弟,我說莫惹唐僧。他徒弟神通廣大,預先作了準備,磨棍打我們,卻怎生是好?」教:「小的們,把洞外大小俱叫進來,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那頭目中有知道的報:「大王,門外小妖已都散了。」老魔道:「怎麼都散了?想是聞得風聲不好也。快早關門,快早關門。」眾妖乒乓把前後門盡皆牢拴緊閉。
  行者自心驚道:「這一關了門,他再問我家長裏短的事,我對不來,卻不弄走了風,被他拿住?且再諕他一諕,教他開着門,好跑。」又上前道:「大王,他還說得不好。」老魔道:「他又說什麼?」行者道:「他說拿大大王剝皮,二大王剮骨,三大王抽筋。你們若關了門,不出去啊,他會變化,一時變了個蒼蠅兒,自門縫裏飛進,把我們都拿出去,卻怎生是好?」老魔道:「兄弟們仔細。我這洞裏,遞年家沒個蒼蠅,但是有蒼蠅進來,就是孫行者。」行者暗笑道:「就變個蒼蠅諕他一諕,好開門。」大聖閃在傍邊,伸手去腦後拔了一根毫毛,吹一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金蒼蠅,飛去望老魔劈臉撞了一頭。那老怪慌了道:「兄弟,不停當,那話兒進門來了。」驚得那大小群妖,一個個丫鈀掃帚,都上前亂撲蒼蠅。
  這大聖忍不住,赥赥的笑出聲來。乾淨他不宜笑,這一笑笑出原嘴臉來了。卻被那第三個老妖魔跳上前,一把扯住道:「哥哥,險些兒被他瞞了。」老魔道:「賢弟,誰瞞誰?」三怪道:「剛才這個回話的小妖不是小鑽風,他就是孫行者。必定撞見小鑽風,不知是他怎麼打殺了,卻變化來哄我們哩。」行者慌了道:「他認得我了。」即把手摸摸,對老怪道:「我怎麼是孫行者?我是小鑽風,大王錯認了。」老魔笑道:「兄弟,他是小鑽風。他一日三次在面前點卯,我認得他。」又問:「你有牌兒麼?」行者道:「有。」擄着衣服,就拿出牌子。老怪一發認實道:「兄弟,莫屈了他。」三怪道:「哥哥,你不曾看見他?他才子閃著身笑了一聲,我見他就露出個雷公嘴來。見我扯住時,他又變作個這等模樣。」叫:「小的們,拿繩來。」眾頭目即取繩索。
  三怪把行者扳翻倒,四馬攢蹄捆住。揭起衣裳看時,足足是個弼馬溫。原來行者有七十二般變化,若是變飛禽、走獸、花木、器皿、昆蟲之類,卻就連身子滾去了;但變人物,卻只是頭臉變了,身子變不過來。果然一身黃毛,兩塊紅股,一條尾巴。老妖看着道:「是孫行者的身子,小鑽風的臉皮。是他了。」教:「小的們,先安排酒來,與你三大王遞個得功之杯。既拿倒了孫行者,唐僧坐定是我們口裏食也。」三怪道:「且不要吃酒。孫行者溜撒,他會逃遁之法,只怕走了。教小的們抬出瓶來,把孫行者裝在瓶裏,我們才好吃酒。」
  老魔大笑道:「正是,正是。」即點三十六個小妖,入裏面開了庫房門,抬出瓶來。你說那瓶有多大?只得二尺四寸高。怎麼用得三十六個人抬?那瓶乃陰陽二氣之寶,內有七寶八卦、二十四氣,要三十六人,按天罡之數,才抬得動。不一時,將寶瓶抬出,放在三層門外,展得乾淨,揭開蓋。把行者解了繩索,剝了衣服,就著那瓶中仙氣,颼的一聲,吸入裏面,將蓋子蓋上,貼了封皮。卻去吃酒道:「猴兒今番入我寶瓶之中,再莫想那西方之路。若還能夠拜佛求經,除是轉背搖車,再去投胎奪舍是。」你看那大小群妖,一個個笑呵呵,都去賀功不題。
  卻說大聖到了瓶中,被那寶貝將身束得小了,索性變化,蹲在當中。半晌,那邊蔭涼,忽失聲笑道:「這妖精外有虛名,內無實事。怎麼告訴人說這瓶裝了人,一時三刻,化為膿血?若似這般涼快,就住上七八年也無事。」咦!大聖原來不知那寶貝根由:假若裝了人,一年不語,一年蔭涼;但聞得人言,就有火來燒了。大聖未曾說完,只見滿瓶都是火焰。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間,捻著避火訣,全然不懼。耐到半個時辰,四周圍鑽出四十條蛇來咬。行者掄開手,抓將過來,盡力氣一揝,揝做八十段。少時間,又有三條火龍出來,把行者上下盤繞,着實難禁。自覺慌張無措道:「別事好處,這三條火龍難為。再過一會不出,弄得火氣攻心,怎了?」他想道:「我把身子長一長,券破罷。」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叫:「長!」即長了丈數高下。那瓶緊靠着身,也就長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兒也就小下來了。行者心驚道:「難難難。怎麼我長他也長,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說不了,孤拐上有些疼痛。急伸手摸摸,卻被火燒軟了。自己心焦道:「怎麼好?孤拐燒軟了,弄做個殘疾之人了。」忍不住吊下淚來。這正是:
    遭魔遇苦懷三藏,著難臨危慮聖僧。
道:「師父啊!當年皈正,蒙觀音菩薩勸善,脫離天災。我與你苦歷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萬苦,指望同證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孫誤入於此,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進。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難。」
  正此悽愴,忽想起:「菩薩當年在蛇盤山曾賜我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無,且等我尋一尋看。」即伸手渾身摸了一把,只見腦後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忽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軟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槍,必然是救我命的。」即便咬着牙,忍着疼,拔下毛,吹口仙氣,叫:「變!」一根即變作金鋼鑽,一根變作竹片,一根變作綿繩。扳張篾片弓兒,牽着那鑽,照瓶底下颼颼的一頓鑽,鑽成一個眼孔,透進光亮。喜道:「造化,造化,卻好出去也。」才變化出身,那瓶復蔭涼了。怎麼就涼?原來被他鑽了,把陰陽之氣泄了,故此遂涼。
  好大聖,收了毫毛,將身一小,就變做個蟭蟟蟲兒,十分輕巧,細如鬚髮,長似眉毛,自孔中鑽出且還不走,徑飛在老魔頭上釘著。那老魔正飲酒,猛然放下杯兒道:「三弟,孫行者這回化了麼?」三魔笑道:「還到此時哩?」老魔教傳令抬上瓶來。那下面三十六個小妖即便抬瓶,瓶就輕了許多。慌得眾小妖報道:「大王,瓶輕了。」老魔喝道:「胡說,寶貝乃陰陽二氣之全功,如何輕了?」內中有一個勉強的小妖,把瓶提上來道:「你看這不輕了?」老魔揭蓋看時,只見裏面透亮,忍不住失聲叫道:「這瓶裏空者控也。」大聖在他頭上,也忍不住道一聲「我的兒啊,颼者走也。」眾怪聽見道:「走了,走了。」即傳令:「關門,關門。」
  那行者將身一抖,收了剝去的衣服,現本相,跳出洞外,回頭罵道:「妖精不要無禮。瓶子鑽破,裝不得人了,只好拿來出恭。」喜喜歡歡,嚷嚷鬧鬧,踏着雲頭,徑轉唐僧處。那長老正在那裏撮土為香,望空禱祝。行者且停雲頭,聽他禱祝甚的。那長老合掌朝天道:
    「祈請雲霞眾位仙,六丁六甲與諸天。
    願保賢徒孫行者,神通廣大法無邊。」
  大聖聽得這般言語,更加努力,收斂雲光,近前叫道:「師父,我來了。」長老攙住道:「悟空,勞碌。你遠探高山,許久不回,我甚憂慮。端的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笑道:「師父,才這一去,一則是東土眾生有緣有分,二來是師父功德無量無邊,三也虧弟子法力。」將前項妝鑽風、陷瓶裏及脫身之事,細陳了一遍。「今得見尊師之面,實為兩世之人也。」長老感謝不盡道:「你這番不曾與妖精賭鬥麼?」行者道:「不曾。」長老道:「這等保不得我過山了?」行者是個好勝的人,叫喊道:「我怎麼保你過山不得?」長老道:「不曾與他見個勝負,只這般含糊,我怎敢前進。」大聖笑道:「師父,你也忒不通變。常言道:『單絲不線,孤掌難鳴。』那魔三個,小妖千萬,教老孫一人怎生與他賭鬥?」長老道:「寡不敵眾,是你一人也難處。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們都去,與你協力同心,掃淨山路,保我過去罷。」行者沉吟道:「師言最當。著沙僧保護你,著八戒跟我去罷。」那呆子慌了道:「哥哥沒眼色。我又粗夯,無甚本事,走路扛風,跟你何益?」行者道:「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云:『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八戒道:「也罷,也罷,望你帶挈帶挈。但只急溜處,莫捉弄我。」長老道:「八戒在意,我與沙僧在此。」
  那呆子抖擻神威,與行者縱着狂風,駕着雲霧,跳上高山,即至洞口。早見那洞門緊閉,四顧無人。行者上前,執鐵棒,厲聲高叫道:「妖怪開門!快出來與老孫打耶。」那洞裏小妖報入。老魔心驚膽戰道:「幾年都說猴兒狠,話不虛傳果是真。」二老怪在傍問道:「哥哥怎麼說?」老魔道:「那行者早間變小鑽風混進來,我等不能相識,幸三賢弟認得,把他裝在瓶裏,他弄本事,鑽破瓶兒,卻又攝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戰,誰敢與他打個頭仗?」更無一人答應。又問,又無人答,都是那裝聾推啞。老魔發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著個醜名,今日孫行者這般藐視,若不出去與他見陣,也低了名頭。等我舍了這老性命去與他戰上三合。三合戰得過,唐僧還是我們口裏食;戰不過,那時關了門,讓他過去罷。」遂取披掛結束了,開門前走。
  行者與八戒在門傍觀看,真是好一個怪物:
    鐵額銅頭戴寶盔,盔纓飄舞甚光輝。
    輝輝掣電雙睛亮,亮亮鋪霞兩鬢飛。
    勾爪如銀尖且利,鋸牙似鑿密還齊。
    身披金甲無絲縫,腰束龍絛有見機。
    手執鋼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間稀。
    一聲吆喝如雷震,問道「敲門者是誰」?
  大聖轉身道:「是你孫老爺齊天大聖也。」老魔笑道:「你是孫行者?大膽潑猴,我不惹你,你卻為何在此叫戰?」行者道:「『有風方起浪,無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尋你?只因你狐群狗黨,結為一夥,算計吃我師父,所以來此施為。」老魔道:「你這等雄糾糾的嚷上我門,莫不是要打麼?」行者道:「正是。」老魔道:「你休猖獗。我若調出妖兵,擺開陣勢,搖旗擂鼓,與你交戰,顯得我是坐家虎,欺負你了。我只與你一個對一個,不許幫丁。」行者聞言,叫:「豬八戒走過,看他把老孫怎的?」那呆子真箇閃在一邊。老魔道:「你過來,先與我做個樁兒,讓我盡力氣著光頭砍上三刀,就讓你唐僧過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來,與我做一頓下飯。」行者聞言笑道:「妖怪,你洞裏若有紙筆,取出來,與你立個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與你當真。」
  那老魔抖擻威風,丁字步站定,雙手舉刀,望大聖劈頂就砍。這大聖把頭往上一迎,只聞扢扠一聲響,頭皮兒紅也不紅。那老魔大驚道:「這猴子好個硬頭兒!」大聖笑道:「你不知。老孫是:
    生就銅頭鐵腦蓋,天地乾坤世上無。
    斧砍錘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爐。
    四斗星官監臨造,二十八宿用工夫。
    水浸幾番不得壞,周圍扢搭板筋鋪。
    唐僧還恐不堅固,預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道:「猴兒不要說嘴,看我這二刀來,決不容你性命。」行者道:「左右也只這般砍罷了。」老魔道:「猴兒,你不知這刀:
    金火爐中造,神功百鍊熬。
    鋒刃依三略,剛強按六韜。
    卻似蒼蠅尾,猶如白蟒腰。
    入山雲蕩蕩,下海浪滔滔。
    琢磨無遍數,煎熬幾百遭。
    深山古洞放,上陣有功勞。
    攙着你這和尚天靈蓋,一削就是兩個瓢。」
  大聖笑道:「這妖精沒眼色,把老孫認做個瓢頭哩。也罷,誤砍誤讓,教你再砍一刀看怎麼。」
  那老魔舉刀又砍,大聖把頭迎一迎,乒乓的劈做兩半個。大聖就地打個滾,變做兩個身子。那妖一見慌了,手按下鋼刀。豬八戒遠遠望見,笑道:「老魔好砍兩刀的,卻不是四個人了?」老魔指定行者道:「聞你能使分身法,怎麼把這法兒拿出在我面前使?」大聖道:「何為分身法?」老魔道:「為什麼先砍你一刀不動,如今砍你一刀,就是兩個人?」大聖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萬刀,還你二萬個人。」老魔道:「你這猴兒,你只會分身,不會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個,打我一棍去罷。」大聖道:「不許說謊,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兩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孫。」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聖,就把身摟上來,打個滾,依然一個身子,掣棒劈頭就打。那老魔舉刀架住道:「潑猴無禮,什麼樣個哭喪棒,敢上門打人?」大聖喝道:「你若問我這條棍,天上地下都有名聲。」老魔道:「怎見名聲?」他道:
    「棒是九轉鑌鐵煉,老君親手爐中煅。
    禹王求得號神珍,四海八河為定驗。
    中間星斗暗鋪陳,兩頭箝裹黃金片。
    花紋密佈鬼神驚,上造龍紋與鳳篆。
    名號靈陽棒一條,深藏海藏人難見。
    成形變化要飛騰,飄颻五色霞光現。
    老孫得道取歸山,無窮變化多經驗。
    時間要大瓮來粗,或小些微如鐵線。
    粗如南嶽細如針,長短隨吾心意變。
    輕輕舉動彩雲生,亮亮飛騰如閃電。
    攸攸冷氣逼人寒,條條殺霧空中現。
    降龍伏虎謹隨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將此棍鬧天宮,威風打散蟠桃宴。
    天王賭鬥未曾贏,哪吒對敵難交戰。
    棍打諸神沒躲藏,天兵十萬都逃竄。
    雷霆眾將護靈霄,飛身打上通明殿。
    掌朝天使盡皆忙,護駕仙卿俱攪亂。
    舉棒掀翻北斗宮,回首振開南極院。
    金闕天皇見棍凶,特請如來與我見。
    兵家勝敗自如然,困苦災危無可辨。
    整整挨排五百年,虧了南海菩薩勸。
    大唐有個出家僧,對天發下洪誓願。
    枉死城中度鬼魂,靈山會上求經卷。
    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動甚是不方便。
    已知鐵棒世無雙,央我途中為侶伴。
    邪魔湯著赴幽冥,肉化紅塵骨化面。
    處處妖精棒下亡,論萬成千無打算。
    上方擊壞鬥牛宮,下方壓損森羅殿。
    天將曾將九曜追,地府打傷催命判。
    半空丟下振山川,勝如太歲新華劍。
    全憑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聞言,戰兢兢舍著性命,舉刀就砍;猴王笑吟吟使鐵棒前迎。他兩個先時在洞前撐持,然後跳起去,都在半空裏廝殺。這一場好殺:
    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間高。誇稱手段魔頭惱,大捍刀擎法力豪。門外爭持還可近,空中賭鬥怎相饒。一個隨心更面目,一個立地長身腰。殺得滿天雲氣重,遍野霧飄颻。那一個幾番立意吃三藏,這一個廣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傳經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與大聖斗經二十餘合,不分輸贏。
  原來八戒在底下見他兩個戰到好處,忍不住掣鈀架風,跳將起去,望妖魔劈臉就築。那魔慌了。不知八戒是個虎頭性子,冒冒失失的諕人。他只道嘴長耳大,手硬鈀凶,敗了陣,丟了刀,回頭就走。大聖喝道:「趕上,趕上。」這呆子仗着威風,舉著釘鈀,即忙趕下怪去。老魔見他趕的相近,在坡前立定,迎著風頭,幌一幌現了原身,張開大口,就要來吞八戒。八戒害怕,急抽身往草裏一鑽,也管不得荊針棘刺,也顧不得刮破頭疼,戰兢兢的在草裏聽着梆聲。隨後行者趕到,那怪也張口來吞,卻中了他的機關,收了鐵棒,迎將上去,被老魔一口吞之。諕得個呆子在草裏囊囊咄咄的埋怨道:「這個弼馬溫,不識進退。那怪來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還是個和尚,明日就是個大恭也。」那魔得勝而去,這呆子才鑽出草來,溜回舊路。
  卻說三藏在那山坡下正與沙僧盼望,只見八戒喘呵呵的跑來。三藏大驚道:「八戒,你怎麼這等狼狽?悟空如何不見?」呆子哭哭啼啼道:「師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三藏聽言,諕倒在地,半晌間跌腳拳胸道:「徒弟呀,只說你善會降妖,領我西天見佛,怎知今日死於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眾的功勞,如今都化作塵土矣。」那師父十分苦痛。你看那呆子,他也不來勸解師父,卻叫:「沙和尚,你拿將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開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還去吃人;我往高老莊,看看我渾家。將白馬賣了,與師父買個壽器送終。」長老氣呼呼的聞得此言,叫皇天,放聲大哭。且不題。
  卻說那老魔吞了行者,以為得計,徑回本洞,眾妖迎問出戰之功。老魔道:「拿了一個來了。」二魔喜道:「哥哥拿的是誰?」老魔道:「是孫行者。」二魔道:「拿在何處?」老魔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第三個魔頭大驚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孫行者不中吃。」那大聖在肚裏道:「忒中吃,又禁飢,再不得餓。」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孫行者在你肚裏說話哩。」老魔道:「怕他說話,有本事吃了他,沒本事擺佈他不成?你們快去燒些鹽白湯,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噦出來,慢慢的煎了吃酒。」小妖真箇沖了半盆鹽湯。老怪一飲而干,窪著口,着實一嘔;那大聖在肚裏生了根,動也不動。卻又攔著喉嚨,往外又吐,吐得頭暈眼花,黃膽都破了;行者越發不動。老魔喘息了,叫聲:「孫行者,你不出來?」行者道:「早哩,正好不出來哩!」老魔道:「你怎麼不出?」行者道:「你這妖精甚不通變。我自做和尚,十分淡薄,如今秋涼,我還穿個單直裰。這肚裏倒暖,又不透風,等我住過冬才好出來。」
  眾妖聽說,都道:「大王,孫行者要在你肚裏過冬哩。」老魔道:「他要過冬,我就打起禪來,使個搬運法,一冬不吃飯,就餓殺那弼馬溫。」大聖道:「我兒子,你不知事。老孫保唐僧取經,從廣裏過,帶了個摺疊鍋兒,進來煮雜碎吃。將你這裏邊的肝、腸、肚、肺,細細兒受用,還夠盤纏到清明哩。」那二魔大驚道:「哥啊,這猴子他幹得出來。」三魔道:「哥啊,吃了雜碎也罷,不知在那裏支鍋?」行者道:「三叉骨上好支鍋。」三魔道:「不好了,假若支起鍋,燒動火煙,煼到鼻孔裏,打嚏噴麼?」行者笑道:「沒事,等老孫把金箍棒往頂門裏一搠,搠個窟窿:一則當天窗,二來當煙洞。」
  老魔聽說,雖說不怕,卻也心驚,只得硬著膽叫:「兄弟們,莫怕。把我那藥酒拿來,等我吃幾鍾下去,把猴兒藥殺了罷。」行者暗笑道:「老孫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吃老君丹、玉皇酒、王母桃及鳳髓龍肝,那樣東西我不曾吃過?是什麼藥酒,敢來藥我?」那小妖真箇將藥酒篩了兩壺,滿滿斟了一鍾,遞與老魔。老魔接在手中,大聖在肚裏就聞得酒香,道:「不要與他吃。」好大聖,把頭一扭,變做個喇叭口子,張在他喉嚨之下。那怪嘓的咽下,被行者嘓的接吃了。第二鍾咽下,被行者嘓的又接吃了。一連吃了七八鍾,都是他接吃了。老魔放下鍾道:「不吃了。這酒常時吃兩鍾,腹中如火;卻才吃了七八鍾,臉上紅也不紅!」
  原來這大聖吃不多酒,接了他七八鍾吃了,在肚裏撒起酒風來:不住的支架子、跌四平,、踢飛腳、抓住肝花打鞦韆、豎蜻蜓、翻根頭、亂舞。那怪物疼痛難禁,倒在地下。
  畢竟不知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6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六回心神居舍魔歸性 木母同降怪體真

  話表孫大聖在老魔肚裏支吾一會,那魔頭倒在塵埃,無聲無氣,若不言語,想是死了,卻又把手放放。魔頭回過氣來,叫一聲:「大慈大悲齊天大聖菩薩。」行者聽見道:「兒子,莫廢工夫,省幾個字兒,只叫孫外公罷。」那妖魔惜命,真箇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誤吞了你,你如今卻反害我。萬望大聖慈悲,可憐螻蟻貪生之意,饒了我命,願送你師父過山也。」大聖雖英雄,甚為唐僧進步。他見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饒你,你怎麼送我師父?」老魔道:「我這裏也沒什麼金銀、珠翠、瑪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寶相送。我兄弟三個抬一乘香藤轎兒,把你師父送過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抬轎相送,強如要寶。你張開口,我出來。」那魔頭真箇就張開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對老魔道:「大哥,等他出來時,把口往下一咬,將猴兒嚼碎,咽下肚,卻不得磨害你了。」
  原來行者在裏面聽得,便不先出去,卻把金箍棒伸出,試他一試。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聲,把個門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饒你性命出來,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來,活活的只弄殺你。不出來,不出來。」老魔報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請他出來好了,你卻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着,卻迸得我牙齦疼痛。這是怎麼起的?」
  三魔見老魔怪他,他又作個激將法,厲聲高叫道:「孫行者,聞你名如轟雷貫耳,說你在南天門外施威,靈霄殿下逞勢,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縛怪,原來是個小輩的猴頭。」行者道:「我何為小輩?」三怪道:「『好看千裏客,萬裏去傳名。』你出來,我與你賭鬥,才是好漢。怎麼在人肚裏做勾當?非小輩而何?」行者聞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斷他腸,揌破他肝,弄殺這怪,有何難哉?但真是壞了我的名頭。也罷,也罷,你張口,我出來與你比並。但只是你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須往寬處去。」三魔聞說,即點大小怪,前前後後,有三萬多精,都執著精銳器械,出洞擺開一個三才陣勢,專等行者出口,一齊上陣。那二怪攙著老魔,徑至門外,叫道:「孫行者,好漢出來,此間有戰場,好鬥。」
  大聖在他肚裏,聞得外面鴉鳴鵲噪,鶴唳風聲,知道是寬闊之處。卻想着:「我不出去,是失信與他;若出去,這妖精人面獸心:先時說送我師父,哄我出來咬我,今又調兵在此。也罷,也罷,與他個兩全其美:出去便出去,還與他肚裏生下一個根兒。」即轉手,將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氣,叫:「變!」即變一條繩兒,只有頭髮粗細,倒有四十丈長短。那繩兒理出去,見風就長粗了。把一頭拴在妖怪的心肝上,打做個活扣兒。那扣兒不扯不緊,扯緊就痛。卻拿着一頭,笑道:「這一出去,他送我師父便罷;如若不送,亂動刀兵,我也沒工夫與他打,只消扯此繩兒,就如我在肚裏一般。」又將身子變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見妖精大張著方口,上下鋼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從口裏出去扯這繩兒,他怕疼,往下一嚼,卻不咬斷了?我打他沒牙齒的所在出去。」好大聖,理著繩兒,從他那上齶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裏。那老魔鼻子發癢,阿啛的一聲,打了個噴嚏,直迸出行者。
  行者見了風,把腰躬一躬,就長了有三丈長短,一隻手扯著繩兒,一隻手拿着鐵棒。那魔頭不知好歹,見他出來了,就舉鋼刀,劈臉來砍。這大聖一隻手使鐵棒相迎。又見那二怪使槍,三怪使戟,沒頭沒臉的亂上。大聖放鬆了繩,收了鐵棒,急縱身駕雲走了。原來怕那伙小妖圍繞,不好幹事。他卻跳出營外,去那空闊山頭上,落下雲,雙手把繩盡力一扯,老魔心裏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掙,大聖復往下一扯。眾小妖遠遠看見,齊聲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讓他去罷。這猴兒不按時景:清明還未到,他卻那裏放風箏也。」大聖聞言,着力氣蹬了一蹬。那老魔從空中拍剌剌,似紡車兒一般跌落塵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黃土跌做個二尺淺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齊按下雲頭,上前扯住繩兒,跪在坡下,哀告道:「大聖啊,只說你是個寬洪海量之仙,誰知是個鼠腹蝸腸之輩。實實的哄你出來,與你見陣,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繩子。」行者笑道:「你這伙潑魔,十分無禮。前番哄我出來就咬我,這番哄我出來卻又擺陣敵我。似這幾萬妖兵戰我一個,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見我師父。」那怪一齊叩頭道:「大聖慈悲,饒我性命,願送老師父過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繩子割斷罷了。」老魔道:「爺爺呀!割斷外邊的,這裏邊的拴在心上,喉嚨裏又的噁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張開口,等我再進去解出繩來。」老魔慌了道:「這一進去,又不肯出來,卻難也,卻難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邊就可以解得裏面繩頭也。解了可實實的送我師父麼?」老魔道:「但解就送,決不敢打誑語。」大聖審得是實,即便將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這是孫大聖掩樣的法兒,使毫毛拴着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個妖縱身而起,謝道:「大聖請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們就抬轎來送。」眾怪偃干戈,盡皆歸洞。
  大聖收繩子,徑轉山東,遠遠的看見唐僧睡在地下打滾痛哭,豬八戒與沙僧解了包袱,將行李搭分兒,在那裏分哩。行者暗暗嗟嘆道:「不消講了,這定是八戒對師父說我被妖精吃了,師父捨不得我,痛哭;那呆子卻分東西散火哩。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聲看。」落下雲頭叫道:「師父。」沙僧聽見,報怨八戒道:「你是個棺材座子──專一害人。師兄不曾死,你卻說他死了,在這裏幹這個勾當,那裏不叫將來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見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來顯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撾住八戒臉,一個巴掌打了個踉蹌道:「夯貨!我顯什麼魂?」呆子侮著臉道:「哥哥,你實是那怪吃了,你、你怎麼又活了?」行者道:「像你這個不濟事的膿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腸,捏他肺,又把這條繩兒穿住他的心,扯得疼痛難禁,一個個叩頭哀告,我才饒了他性命。如今抬轎來送我師父過山也。」那三藏聞言,一骨魯爬起來,對行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殺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絕矣。」行者掄拳打着八戒罵道:「這個饢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師父,你切莫惱,那怪就來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慚愧,連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題。
  卻說三個魔頭帥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個九頭八尾的孫行者,原來是恁的個小小猴兒。你不該吞他,只與他斗時,他那裏斗得過你我?洞裏這幾萬妖精,吐唾沫也可渰殺他。你卻將他吞在肚裏,他便弄起法來,教你受苦,怎麼敢與他比較?才自說送唐僧,都是假意,實為兄長性命要緊,所以哄他出來,決不送他。」老魔道:「賢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與我三千小妖,擺開陣勢,我有本事拿住這個猴頭。」老魔道:「莫說三千,憑你起老營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點三千小妖,逕到大路傍擺開,著一個藍旗手往來傳報道:「孫行者趕早出來,與我二大王爺爺交戰。」八戒聽見,笑道:「哥啊,常言道:『說謊不瞞當鄉人。』就來弄虛頭,搗鬼:怎麼說降了妖精,就抬轎來送師父,卻又來叫戰,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頭,聞着個『孫』字兒,也害頭疼。這定是二妖魔不伏氣送我們,故此叫戰。我道兄弟,這妖精有弟兄三個,這般義氣;我弟兄也是三個,就沒些義氣?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來,你就與他戰戰,未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來。」行者道:「要去便去罷。」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繩兒借與我使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沒本事鑽在肚裏,你又沒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這腰間,做個救命索。你與沙僧扯住後手,放我出去,與他交戰。估著贏了他,你便放鬆,我把他拿住;若是輸與他,你把我扯回來,莫教他拉了去。」真箇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呆子一番。」就把繩兒扣在他腰裏,撮弄他出戰。
  那呆子舉釘鈀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來,與你豬祖宗打來。」那藍旗手急報道:「大王,有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來了。」二怪即出營,見了八戒,更不打話,挺槍劈面刺來;這呆子舉鈀上前迎住。他兩個在山坡前搭上手,斗不上七八回合,呆子手軟,架不得妖魔,急回頭叫:「師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這壁廂大聖聞言,轉把繩子放鬆了,拋將去。那呆子敗了陣,住後就跑。原來那繩子拖着走,還不覺;轉回來,因鬆了,倒有些絆腳,自家絆倒了一跌,爬起來又一跌。始初還跌個𨀁踵,後面就跌了個嘴搶地。被妖精趕上,捽開鼻子,就如蛟龍一般,把八戒一鼻子捲住,得勝回洞。眾妖凱歌齊唱,一擁而歸。
  這坡下三藏看見,又惱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來你兄弟全無相親相愛之意,專懷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說,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麼不扯,還將索子丟去?如今教他被害,卻如之何?」行者笑道:「師父也忒護短,忒偏心。罷了,像老孫拿去時,你略不掛念,左右是捨命之材;這呆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惱,方見取經之難。」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豈不掛念?想着你會變化,斷然不至傷身。那呆子生得狼犺,又不會騰那,這一去,少吉多凶。你還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師父不得報怨,等我去救他一救。」
  急縱身,趕上山,暗中恨道:「這呆子咒我死,且莫與他個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麼擺佈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訣念起真言,搖身一變,即變做個蟭蟟蟲,飛將去,釘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裏。二魔帥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將八戒拿入裏邊道:「哥哥,我拿了一個來也。」老怪道:「拿來我看。」他把鼻子放鬆,捽下八戒道:「這不是?」老怪道:「這廝沒用。」八戒聞言道:「大王,沒用的放出去,尋那有用的捉來罷。」三怪道:「雖是沒用,也是唐僧的徒弟豬八戒。且捆了,送在後邊池塘裏浸著。待浸退了毛,破開肚子,使鹽醃了曬乾,等天陰下酒。」八戒大驚道:「罷了,罷了,撞見那販醃的妖怪也。」眾怪一齊下手,把呆子四馬攢蹄捆住,扛扛抬抬,送至池塘邊,往中間一推,盡皆轉去。
  大聖卻飛起來看處,那呆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裏呼呼的,着然好笑:倒像八九月經霜落了子兒的一個大黑蓮蓬。大聖見他那嘴臉,又恨他,又憐他,說道:「怎的好麼?他也是龍華會上的一個人。但只恨他動不動分行李散火,又要攛掇師父念緊箍咒咒我。我前日曾聞得沙僧說,他攢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嚇他一嚇看。」
  好大聖,飛近他耳邊,假捏聲音,叫聲:「豬悟能,豬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氣呀,我這悟能是觀世音菩薩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間怎麼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呆子忍不住問道:「是那個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那個?」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呆子慌了道:「長官,你是那裏來的?」行者道:「我是五閻王差來勾你的。」呆子道:「長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閻王,他與我師兄孫悟空交得甚好,教他讓我一日兒,明日來勾罷。」行者道:「胡說。『閻王註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繩子扯拉。」呆子道:」長官,那裏不是方便?看我這般嘴臉,還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這妖精連我師父們都拿來,會一會,就都了帳也。」行者暗笑道:「也罷,我這批上有三十個人,都在這中前後,等我拘將來就你,便有一日耽閣。你可有盤纏?把些兒我去。」八戒道:「可憐啊,出家人那裏有什麼盤纏?」行者道:「若無盤纏,索了去,跟着我走。」呆子慌了道:「長官不要索。我曉得你這繩兒叫做追命繩,索上就要斷氣。有有有,有便有些兒,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裏?快拿出來。」八戒道:「可憐,可憐,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齋僧,見我食腸大,襯錢比他們略多些兒,我拿了攢在這裏,零零碎碎有五錢銀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個銀匠煎在一處,他又沒天理,偷了我幾分,只得四錢六分一塊兒。你拿去罷。」行者暗笑道:「這呆子褲子也沒得穿,卻藏在何處?咄!你銀子在那裏?」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兒裏揌着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罷。」
  行者聞言,即伸手在耳朵竅中摸出,真箇是塊馬鞍兒銀子,足有四錢五六分重。拿在手裏,忍不住哈哈的一聲大笑。那呆子認是行者聲音,在水裏亂罵道:「天殺的弼馬溫,到這們苦處,還來打詐財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你這饢糟的,老孫保師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難,你倒攢下私房。」八戒道:「嘴臉,這是什麼私房?都是牙齒上刮下來的,我不捨得買來嘴吃,留了買匹布兒做件衣服,你卻嚇了我的。還分些兒與我。」行者道:「半分也沒得與你。」八戒罵道:「買命錢讓與你罷,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發急,等我救你。」將銀子藏了,即現原身,掣鐵棒,把呆子劃攏,用手提着腳,扯上來,解了繩。八戒跳起來,脫下衣裳,整幹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哥哥,開後門走了罷。」行者道:「後門裏走,可是個長進的?還打前門上去。」八戒道:「我的腳捆麻了,跑不動。」行者道:「快跟我來。」
  好大聖,把鐵棒一路丟開解數,打將出去。那呆子忍着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見二門下靠着的是他的釘鈀,走上前,推開小妖,撈過來往前亂築,與行者打出三四層門,不知打殺了多少小妖。那老魔聽見,對二魔道:「拿得好人,拿得好人。你看孫行者劫了豬八戒,門上打傷小妖也。」那二魔急縱身,綽槍在手,趕出門來,高聲罵道:「潑猢猻,這般無禮,怎敢渺視我等?」大聖聽得,即應聲站下。那怪物不容講,使槍便刺;行者正是會家不忙,掣鐵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在洞門外,這一場好殺:
    黃牙老變人形,義結獅王為弟兄。因為大魔來說合,同心計算吃唐僧。齊天大聖神通廣,輔正除邪要滅精。八戒無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門行。妖王趕上施英猛,槍棒交加各顯能。那一個槍來好似穿林蟒,這一個棒起猶如出海龍。龍出海門雲靄靄,蟒穿林樹霧騰騰。算來都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沒情。
  那八戒見大聖與妖精交戰,他在山嘴上豎着釘鈀,不來幫打,只管呆呆的看着。那妖精見行者棒重,滿身解數,全無破綻,就把槍架住,捽開鼻子,要來卷他。行者知道他的勾當,雙手把金箍棒橫起來,往上一舉。被妖精一鼻子捲住腰胯,不曾卷手。你看他兩隻手在妖精鼻頭上丟花棒兒耍子。八戒見了,捶胸道:「咦!那妖怪晦氣呀。卷我這夯的,連手都捲住了,不能得動;卷那們滑的,倒不捲手。他那兩隻手拿着棒,只消往鼻裏一搠,那孔子裏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住?」
  行者原無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雞子,長有丈余,真箇往他鼻孔裏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聲,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轉手過來,一把撾住,用氣力往前一拉。那妖精護疼,隨着手,舉步跟來。八戒方才敢近,拿釘鈀望妖精胯子上亂築。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鈀齒兒尖,恐築破皮,淌出血來,師父看見,又說我們傷生。只調柄子來打罷。」
  真箇呆子舉鈀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牽着鼻子:就似兩個象奴,牽至坡下。只見三藏凝睛盼望,見他兩個嚷嚷鬧鬧而來,即喚:「悟淨,你看悟空牽的是什麼?」沙僧見了,笑道:「師父,大師兄把妖精揪著鼻子拉來,真愛殺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個妖精,那般長個鼻子。你且問他:他若喜喜歡歡送我等過山,可饒了他,莫傷他性命。」沙僧急縱前迎著,高聲叫道:「師父說:那怪果送師父過山,教不要傷他命哩。」那怪聞說,連忙跪下,口裏嗚嗚的答應。原來被行者揪著鼻子,捏儾了,就如重傷風一般。叫道:「唐老爺,若肯饒命,即便抬轎相送。」行者道:「我師徒俱是善勝之人,依你言,且饒你命。快抬轎來,如再變卦,拿住決不再饒。」那怪得脫手,磕頭而去。行者同八戒見唐僧,備言前事。八戒慚愧不勝,在坡前晾曬衣服,等候不題。
  那二魔戰戰兢兢回洞。未到時,已有小妖報知老魔、三魔,說二魔被行者揪著鼻子拉去。老魔悚懼,與三魔帥眾方出,見二魔獨回,又皆接入,問及放回之故。二魔把三藏慈憫善勝之言,對眾說了一遍。一個個面面相覷,更不敢言。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麼?」老魔道:「兄弟,你說那裏話?孫行者是個廣施仁義的猴頭:他先在我肚裏,若肯害我性命,一千個也被他弄殺了;卻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頭兒,卻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罷。」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賢弟這話,卻又像尚氣的了。你不送,我兩個送去罷。」
  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長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們送,只這等瞞過去,還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哩。」老怪道:」何為『調虎離山』?」三怪道:「如今把滿洞群妖點將起來,萬中選千,千中選百,百中選十六個,又選三十個。」老怪道:「怎麼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個會烹煮的,與他些精米、細面、竹筍、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麵筋,着他二十裏或三十裏,搭下窩鋪,安排茶飯,管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個何用?」三怪道:「著八個抬,八個喝路。我弟兄相隨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餘裏,就是我的城池,我那裏自有接應的人馬。若至城邊,……如此如此,着他師徒首尾不能相顧。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個身上成功。」老怪聞言,歡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夢方覺。道:「好好好!」即點眾妖,先選三十,與他物件;又選十六,抬一頂香藤轎子:同出門來。又吩咐眾妖:「俱不許上山閒走:孫行者是個多心的猴子,若見汝等往來,他必生疑,識破此計。」
  老怪遂帥眾至大路傍高叫道:「唐老爺,今日不犯紅沙,請老爺早早過山。」三藏聞之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廂是老孫降伏的妖精抬轎來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賢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徑直向前,對眾妖作禮道:「多承列位之愛,我弟子取經東回向長安,當傳揚善果也。」眾妖叩首道:「請老爺上轎。」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計。孫大聖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為擒縱之功,降了妖怪,亦豈期他都有異謀?卻也不曾詳察,盡著師父之意。即命八戒將行李捎在馬上,與沙僧緊隨。他使鐵棒向前開路,顧盼吉凶。八個抬起轎子,八個一遞一聲喝道,三個妖扶著轎扛。師父喜喜歡歡的端坐轎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豈知歡喜之間愁又至。經云:「泰極否還生。」時運相逢真太歲,又值喪門弔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衛左右,早晚殷勤。行經三十裏獻齋,五十裏又齋,未晚請歇,沿路齊齊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滿意;良宵一宿,好處安身。
  西進有四百裏余程,忽見城池相近。大聖舉鐵棒,離轎僅有一裏之遙,見城池,把他嚇了一跌,掙挫不起。你道他只這般大膽,如何見此著諕?原來望見那城中有許多惡氣。乃是:
    攢攢簇簇妖魔怪,四門都是狼精靈。
    斑斕老虎為都管,白面雄彪作總兵。
    丫叉角鹿傳文引,伶俐狐狸當道行。
    千尺大蟒圍城走,萬丈長蛇占路程。
    樓下蒼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聲。
    搖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鋪盡山精。
    狡兔開門弄買賣,野豬挑擔幹營生。
    先年原是天朝國,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聖正當悚懼,只聽得耳後風響。急回頭觀看,原來是三魔雙手舉一柄畫杆方天戟,往大聖頭上打來;大聖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兩個各懷惱怒,氣呼呼,更不打話;咬着牙,各要相爭。又見那老魔頭傳號令,舉鋼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丟了馬,掄著鈀,向前亂築。那二魔纏長槍,望沙僧刺來;沙僧使降妖杖,支開架子敵住。三個魔頭與三個和尚,一個敵一個,在那山頭捨死忘生苦戰。
  那十六個小妖卻遵號令,各各效能:搶了白馬、行囊,把三藏一擁,抬着轎子,徑至城邊,高叫道:「大王爺爺定計,已拿得唐僧來了。」那城上大小妖精,一個個跑下,將城門大開。吩咐各營卷旗息鼓,不許吶喊篩鑼。說:「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許嚇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嚇,一嚇就肉酸,不中吃了。」眾妖都歡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轎子抬上金鑾殿,請他坐在當中,一壁廂獻茶獻飯,左右旋繞。那長老昏昏沉沉,舉眼無親。
  畢竟不知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

  且不言唐長老困苦。卻說那三個魔頭齊心竭力,與大聖兄弟三人,在城東半山內努力爭持。這一場,正是那鐵刷帚刷銅鍋──家家挺硬。好殺:
    六般體相六般兵,六樣形骸六樣情。六惡六根緣六欲,六門六道賭輸贏。三十六宮春自在,六六形色恨有名。這一個金箍棒,千般解數;那一個方天戟,百樣崢嶸。八戒釘鈀凶更猛,二怪長槍俊又能。小沙僧寶杖非凡,有心打死;老魔頭鋼刀快利,舉手無情。這三個是護衛真僧無敵將,那三個是亂法欺君潑野精。起初猶可,向後彌凶。六枚都使昇空法,雲端裏面各翻騰。一時間吐霧噴雲天地暗,哮哮吼吼只聞聲。
  他六個斗夠多時,漸漸天晚。卻又是風霧漫漫,霎時間就黑暗了。原來八戒耳大,蓋着眼皮,越發昏濛;手腳慢,又遮架不住:拖着鈀,敗陣就走。被老魔舉刀砍去,幾乎傷命。幸躲過頭腦,被口刀削斷幾根毛,趕上張開口咬着領頭,拿入城中,丟與小怪,捆在金鑾殿。老妖又駕雲,起在半空助力。沙和尚見事不諧,虛幌著寶杖,顧本身回頭便走。被二怪捽開鼻子,響一聲,連手捲住,拿到城裏,也叫小妖捆在殿下。卻又騰空去叫拿行者。
  行者見兩個兄弟遭擒,他自家獨力難撐,正是:好手不敵雙拳,雙拳難敵四手。他喊一聲,把棍子隔開三個妖魔的兵器,縱斤斗駕雲走了。三怪見行者駕斤斗時,即抖抖身,現了本像,搧開兩翅,趕上大聖。你道他怎能趕上?當時如行者鬧天宮,十萬天兵也拿他不住者,以他會駕斤斗雲,一去有十萬八千裏路,所以諸神不能趕上。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萬裏,兩搧就趕過了。所以被他一把撾住,拿在手中,左右掙挫不得。欲思要走,莫能逃脫。即使變化法遁法,又往來難行:變大些兒,他就放鬆了撾住;變小些兒,他又揝緊了撾住。復拿了徑回城內,放了手,捽下塵埃,吩咐群妖,也照八戒、沙僧捆在一處。那老魔、二魔俱下來迎接,三個魔頭同上寶殿。噫!這一番倒不是捆住行者,分明是與他送行。
  此時有二更時候,眾怪一齊相見畢,把唐僧推下殿來。那長老於燈光前,忽見三個徒弟都捆在地下,老師父伏於行者身邊,哭道:「徒弟啊,常時逢難,你卻在外運用神通,到那裏取救降魔;今番你亦遭擒,我貧僧怎麼得命?」八戒、沙僧聽見師父這般苦楚,便也一齊放聲痛哭。行者微微笑道:「師父放心,兄弟莫哭,憑他怎的,決然無傷。等那老魔安靜了,我們走路。」八戒道:「哥啊,又來搗鬼了。麻繩捆住,鬆些兒還著水噴,想你這瘦人兒不覺,我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兩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脫身?」行者笑道:「莫說是麻繩捆的,就是碗粗的棕纜,只也當秋風過耳,何足罕哉?」
  師徒們正說處,只聞得那老魔道:「三賢弟有力量,有智謀,果成妙計,拿將唐僧來了。」叫:「小的們,著五個打水,七個刷鍋,十個燒火,二十個抬出鐵籠來,把那四個和尚蒸熟,我兄弟們受用;各散一塊兒與小的們吃,也教他個個長生。」八戒聽見,戰兢兢的道:「哥哥,你聽,那妖精計較要蒸我們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雛兒妖精,是把勢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說寬話。如今已與閻王隔壁哩,且講什麼『雛兒』、『把勢』?」說不了,又聽得二怪說:「豬八戒不好蒸。」八戒歡喜道:「阿彌陀佛!是那個積陰騭的說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剝了皮蒸。」八戒慌了,厲聲喊道:「不要剝皮,粗自粗,湯響就爛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八戒莫怕,是雛兒,不是把勢。」沙僧道:「怎麼認得?」行者道:「大凡蒸東西,都從上邊起。不好蒸的,安在上頭一格,多燒把火,圓了氣,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氣,就燒半年也是不得氣上的。他說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雛兒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說,就活活的弄殺人了。他打緊見不上氣,抬開了,把我翻轉過來,再燒起火,弄得我兩邊俱熟,中間不夾生了?」
  正講時,又見小妖來報:「湯滾了。」老怪傳令叫抬。眾妖一齊上手,將八戒抬在底下一格,沙僧抬在二格。行者估著來抬他,他就脫身道:「此燈光前好做手腳。」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一個行者,捆了麻繩。將真身出神,跳在半空裏,低頭看着。那群妖那知真假,見人就抬,把個假行者抬在上三格;才將唐僧揪翻倒捆住,抬上第四格。乾柴架起,烈火氣焰騰騰。大聖在雲端裏嗟嘆道:「我那八戒、沙僧,還捱得兩滾;我那師父,只消一滾就爛。若不用法救他,頃刻喪矣。」
  好行者,在空中捻著訣,念一聲「唵藍淨法界,乾元亨利貞」的咒語,拘喚得北海龍王早至。只見那雲端裏一朵烏雲,應聲高叫道:「北海小龍敖順叩頭。」行者道:「請起,請起。無事不敢相煩。今與唐師父到此,被毒魔拿住,上鐵籠蒸哩。你去與我護持護持,莫教蒸壞了。」龍王隨即將身變作一陣冷風,吹入鍋下,盤旋圍護,更沒火氣燒鍋,他三人方不損命。
  將有三更盡時,只聞得老魔發放道:「手下的,我等用計勞形,拿了唐僧四眾;又因相送辛苦,四晝夜未曾得睡。今已捆在籠裏,料應難脫,汝等用心看守,著十個小妖輪流燒火,讓我們退宮,略略安寢。到五更天色將明,必然爛了,可安排下蒜泥鹽醋,請我們起來,空心受用。」眾妖各各遵命。三個魔頭,卻各轉寢宮而去。
  行者在雲端裏明明聽着這等吩咐,卻低下雲頭,不聽見籠裏人聲。他想着:「火氣上騰,必然也熱,他們怎麼不怕,又無言語哼嗔?莫敢是蒸死了?等我近前再聽。」好大聖,踏着雲,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黑蒼蠅兒,釘在鐵籠格外聽時,只聞得八戒在裏面道:「晦氣,晦氣,不知是悶氣蒸,又不知是出氣蒸哩。」沙僧道:「二哥,怎麼叫做『悶氣』、『出氣』?」八戒道:「悶氣蒸是蓋了籠頭,出氣蒸不蓋。」三藏在浮上一層應聲道:「徒弟,不曾蓋。」八戒道:「造化,今夜還不得死,這是出氣蒸了。」行者聽得他三人都說話,未曾傷命,便就飛了去,把個鐵籠蓋輕輕兒蓋上。三藏慌了道:「徒弟,蓋上了。」八戒道:「罷了,這個是悶氣蒸,今夜必是死了。」沙僧與長老嚶嚶的啼哭。八戒道:「且不要哭,這一會燒火的換了班了。」沙僧道:「你怎麼知道?」八戒道:「早先抬上來時,正合我意:我有些兒寒濕氣的病,要他騰騰。這會子反冷氣上來了。咦!燒火的長官,添上些柴便怎的?要了你的哩?」
  行者聽見,忍不住暗笑道:「這個夯貨,冷還好捱,若熱就要傷命。再說兩遭,一定走了風了,快早救他。且住,要救他須是要現本相。假如現了,這十個燒火的看見,一齊亂喊,驚動老怪,卻不又費事?等我先送他個法兒。」忽想起:「我當初做大聖時,曾在北天門與護國天王猜枚耍子,贏得他瞌睡蟲兒,還有幾個,送了他罷。」即往腰間順帶裏摸摸,還有十二個。「送他十個,還留兩個做種。」即將蟲兒拋了去,散在十個小妖臉上,鑽入鼻孔,漸漸打盹,都睡倒了。只有一個拿火叉的睡不穩,揉頭搓臉,把鼻子左捏右捏,不住的打噴嚏。行者道:「這廝曉得勾當了,我再與他個雙燈。」又將一個蟲兒拋在他臉上。「兩個蟲兒,左進右出,右出左進,諒有一個安住。」那小妖兩三個大啊欠,把腰伸一伸,丟了火叉,也撲的睡倒,再不翻身。
  行者道:「這法兒真是妙而且靈。」即現原身,走近前,叫聲:「師父。」唐僧聽見道:「悟空,救我啊。」沙僧道:「哥哥,你在外面叫哩?」行者道:「我不在外面,好和你們在裏邊受罪?」八戒道:「哥啊,溜撒的溜了,我們都是頂缸的,在此受悶氣哩。」行者笑道:「呆子莫嚷,我來救你。」八戒道:「哥啊,救便要脫根救,莫又要復蒸籠。」行者卻揭開籠頭,解了師父,將假變的毫毛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又一層層放了沙僧,放了八戒。那呆子才解了,巴不得就要跑。行者道:「莫忙,莫忙。」卻又念聲咒語,發放了龍神,才對八戒道:「我們這去到西天,還有高山峻岭。師父沒腳力難行,等我還將馬來。
  你看他輕手輕腳,走到金鑾殿下,見那些大小群妖俱睡着了。卻解了韁繩,更不驚動。那馬原是龍馬,若是生人,飛踢兩腳,便嘶幾聲。行者曾養過馬,授弼馬溫之官,又是自家一夥,所以不跳不叫。悄悄的牽來,束緊了肚帶,扣備停當,請師父上馬。長老戰兢兢的騎上,也就要走。行者道:「也且莫忙。我們西去還有國王,須要關文,方才去得;不然,將甚執照?等我還去尋行李來。」唐僧道:「我記得進門時,眾怪將行李放在金殿左手下,擔兒也在那一邊。」行者道:「我曉得了。」即抽身跳在寶殿尋時,忽見光彩飄颻。行者知是行李。怎麼就知?以唐僧的錦襴袈裟上有夜明珠,故此放光。急到前,見擔兒原封未動,連忙拿了去,付與沙僧挑着。
  八戒牽着馬,他引了路,徑奔正陽門。只聽得梆鈴亂響,門上有鎖,鎖上貼了封皮。行者道:「這等防守,如何去得?」八戒道:「後門裏去罷。」行者引路,徑奔後門,後宰門外也有梆鈴之聲,門上也有封鎖。「卻怎生是好?我這一番,若不為唐僧是個凡體,我三人不管怎的,也駕雲弄風走了。只為唐僧未超三界外,見在五行中,一身都是父母濁骨,所以不得昇駕,難逃。」八戒道:「哥哥,不消商量,我們到那沒梆鈴、不防衛處,撮著師父爬過牆去罷。」行者笑道:「這個不好。此時無奈,撮他過去;到取經回來,你這呆子口敞,延地裏就對人說,我們是爬牆頭的和尚了。」八戒道:「此時也顧不得行檢,且逃命去罷。」行者也沒奈何,只得依他,到那淨牆邊,算計爬出。
  噫!有這般事,也是三藏災星未脫。那三個魔頭在宮中正睡,忽然驚覺,說走了唐僧,一個個披衣忙起,急登寶殿。問曰:「唐僧蒸了幾滾了?」那些燒火的小妖已是有睡魔蟲,都睡着了,就是打也莫想打得一個醒來。其餘沒執事的,驚醒幾個,冒冒失失的答應道:「七、七、七、七滾了。」急跑近鍋邊,只見籠格子亂丟在地下,燒火的還都睡着。慌得又來報道:「大王,走、走、走、走了。」三個魔頭都下殿,近鍋前仔細看時,果見那籠格子亂丟在地下,湯鍋盡冷,火腳俱無。那燒火的俱呼呼鼾睡如泥。慌得眾怪一齊吶喊,都叫:「快拿唐僧!快拿唐僧!」這一片喊聲振起,把些前前後後、大大小小妖精,都驚起來,刀槍簇擁,至正陽門下。見那封鎖不動,梆鈴不絕。問外邊巡夜的道:「唐僧從那裏走了?」俱道:「不曾走出人來。」急趕至後宰門,封鎖、梆鈴,一如前門。復亂搶搶的燈籠火把,熯天通紅,就如白日,卻明明的照見他四眾爬牆哩。老魔趕近,喝聲:「那裏走?」那長老諕得腳軟觔麻,跌下牆來,被老魔拿住。二魔捉了沙僧,三魔擒倒八戒,眾妖搶了行李、白馬,只是走了行者。那八戒口裏嘓嘓噥噥的報怨行者道:「天殺的,我說要救便脫根救,如今卻又復籠蒸了。」
  眾魔把唐僧擒至殿上,卻不蒸了。二怪吩咐把八戒綁在殿前檐柱上,三怪吩咐把沙僧綁在殿後檐柱上;惟老魔把唐僧抱住不放。三怪道:「大哥,你抱住他怎的?終不然就活吃?卻也沒些趣味。此物比不得那愚夫俗子,拿了可以當飯;此是上邦稀奇之物,必須待天陰閒暇之時,拿他出來,整制精潔,猜枚行令,細吹細打的吃方可。」老魔笑道:「賢弟之言雖當,但孫行者又要來偷哩。」三魔道:「我這皇宮裏面有一座錦香亭子,亭子內有一個鐵櫃。依着我,把唐僧藏在櫃裏,關了亭子;卻傳出謠言,說唐僧已被我們夾生吃了,令小妖滿城講說。那行者必然來探聽消息,若聽見這話,他必死心塌地而去。待三五日不來攪擾,卻拿出來,慢慢受用。如何?」老怪、二怪俱大喜道:「是是是,兄弟說得有理。」可憐把個唐僧連夜拿將進去,藏在櫃中,閉了亭子;傳出謠言,滿城裏都亂講不題。
  卻說行者自夜半顧不得唐僧,駕雲走脫。徑至獅駝洞裏,一路棍,把那萬數小妖盡情剿絕。急回來,東方日出。到城邊,不敢叫戰。正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他落下雲頭,搖身一變,變作個小妖兒,演入門裏,大街小巷,緝訪消息。滿城裏俱道:唐僧被大王夾生兒連夜吃了。前前後後,都是這等說。行者着實心焦。行至金鑾殿前觀看,那裏邊有許多精靈,都戴着皮金帽子,穿着黃布直身,手拿着紅漆棍,腰掛着象牙牌,一往一來,不住的亂走。行者暗想道:「此必是穿宮的妖怪,就變做這個模樣,進去打聽打聽。」
  好大聖,果然變得一般無二,混入金門。正走處,只見八戒綁在殿前柱上哼哩。行者近前,叫聲:「悟能。」那呆子認得聲音,道:「師兄,你來了?救我一救。」行者道:「我救你。你可知師父在那裏?」八戒道:「師父沒了,昨夜被妖精夾生兒吃了。」行者聞言,忽失聲淚似泉涌。八戒道:「哥哥莫哭,我也是聽得小妖亂講,未曾眼見。你休誤了,再去尋問尋問。」這行者卻才收淚,又往裏面找尋。忽見沙僧綁在後檐柱上,即近前摸着他胸脯子叫道:「悟淨。」沙僧也識得聲音,道:「師兄,你變化進來了?救我,救我。」行者道:「救你容易,你可知師父在那裏?」沙僧滴淚道:「哥啊,師父被妖精等不得蒸,就夾生兒吃了。」
  大聖聽得兩個言語相同,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急縱身望空跳起,且不救八戒、沙僧,回至城東山上,按落雲頭,放聲大哭,叫道:「師父啊:
    恨我欺天困網羅,師來救我脫沉痾。
    潛心篤志同參佛,努力修身共煉魔。
    豈料今朝遭蜇害,不能保你上婆娑。
    西方勝境無緣到,氣散魂消怎奈何?」
  行者淒悽慘慘的自思自忖,以心問心道:「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只是捨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怎知道苦歷千山,今朝到此喪命?罷罷罷,老孫且駕個斤斗雲,去見如來,備言前事。若肯把經與我送上東土,一則傳揚善果,二則了我等心願;若不肯與我,教他把松箍兒咒念念,退下這個箍子,交還與他,老孫還歸本洞,稱王道寡,耍子兒去罷。」
  好大聖,急翻身,駕起斤斗雲,徑投天竺,那裏消一個時辰,早望見靈山不遠。須臾間,按落雲頭,直至鷲峯之下。忽抬頭,見四大金剛擋住道:「那裏走?」行者施禮道:「有事要見如來。」當頭又有崑崙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金剛喝道:「這猢猻甚是粗狂。前者大困牛魔,我等為汝努力,今日面見,全不為禮。有事且待先奏,奉召方行。這裏比南天門不同,教你進去出來,兩邊亂走?咄!還不靠開。」那大聖正是煩惱處,又遭此搶白,氣得哮吼如雷,忍不住大呼小叫,早驚動如來。
  如來佛祖正端坐在九品寶蓮台上,與十八尊輪世的阿羅漢講經,即開口道:「孫悟空來了,汝等出去接待接待。」大眾阿羅遵佛旨,兩路幢幡寶蓋,即出山門應聲道:「孫大聖,如來有旨相喚哩。」那山門口四大金剛卻才閃開路,讓行者前進。眾阿羅引至寶蓮台下,見如來倒身下拜,兩淚悲啼。如來道:「悟空,有何事這等悲啼?」行者道:「弟子屢蒙教訓之恩,託庇在佛爺爺之門下。自歸正果,保護唐僧,拜為師範,一路上苦不可言。今至獅駝山獅駝洞、獅駝城,有三個毒魔,乃獅王、王、大鵬,把我師父捉將去,連弟子一概遭迍,都捆在蒸籠裏,受湯火之災。幸弟子脫逃,喚龍王救免。是夜偷出師等,不料災星難脫,復又擒回。及至天明,入城打聽,叵耐那魔十分狠毒,萬樣驍勇,把師父連夜夾生吃了,如今骨肉無存。又況師弟悟能、悟淨,見綁在那廂,不久性命亦皆傾矣。弟子沒及奈何,特地到此參拜如來。望大慈悲,將松箍咒兒念念,退下我這頭上箍兒,交還如來,放我弟子回花果山寬閒耍子去罷。」說未了,淚如泉湧,悲聲不絕。如來笑道:「悟空少得煩惱。那妖精神通廣大,你勝不得他,所以這等心痛。」行者跪在下面,捶著胸膛道:「不瞞如來說,弟子當年鬧天宮,稱大聖,自為人以來,不曾吃虧,今番卻遭這毒魔之手。」
  如來聞言道:「你且休恨,那妖精我認得他。」行者猛然失聲道:「如來,我聽見人講說,那妖精與你有親哩。」如來道:「這個刁猢猻,怎麼個妖精與我有親?」行者笑道:「不與你有親,如何認得?」如來道:「我慧眼觀之,故此認得。那老怪與二怪有主。」叫:「阿儺、迦葉,來,你兩個分頭駕雲去五台山、峨眉山,宣文殊、普賢來見。」二尊者即奉旨而去。如來道:「這是老魔、二怪之主。但那三怪,說將起來,也是與我有些親處。」行者道:「親是父黨?母黨?」如來道:「自那混沌分時,天開於子,地辟於丑,人生於寅。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人,四十五裏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大鵬是與他一母所生,故此有些親處。」行者聞言笑道:「如來,若這般比論,你還是妖精的外甥哩。」如來道:「那怪須是我去,方可收得。」行者叩頭,啟上如來:「千萬望挪玉一降。」
  如來即下蓮台,同諸佛眾,徑出山門。又見阿儺、迦葉引文殊、普賢來見,二菩薩對佛禮拜。如來道:「菩薩之獸,下山多少時了?」文殊道:「七日了。」如來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不知在那廂傷了多少生靈,快隨我收他去。」二菩薩相隨左右,同眾飛空。只見那:
    滿天縹緲瑞雲分,我佛慈悲降法門。
    明示開天生物理,細言闢地化身文。
    面前五百阿羅漢,腦後三千揭諦神。
    迦葉阿儺隨左右,普文菩薩殄妖氛。
  大聖有此人情,請得佛祖與眾前來,不多時,早望見城池。行者報道:「如來,那放黑氣的乃是獅駝國也。」如來道:「你先下去,到那城中,與妖精交戰,許敗不許勝。敗上來,我自收他。」
  大聖即按雲頭,徑至城上,腳踏着垛兒罵道:「潑孽畜!快出來與老孫交戰。」慌得那城樓上小妖急跳下城中報道:「大王,孫行者在城上叫戰哩。」老妖道:「這猴兒兩三日不來,今朝卻又叫戰,莫不是請了些救兵來耶?」三怪道:「怕他怎的?我們都去看來。」三個魔頭,各持兵器,趕上城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舉兵器一齊亂刺;行者掄鐵棒掣手相迎。斗經七八回合,行者佯輸而走。那妖王喊聲大振,叫道:「那裏走?」大聖斤斗一縱,跳上半空;三個精即駕雲來趕。行者將身一閃,藏在佛爺爺金光影裏,全然不見。只見那過去、未來、見在的三尊佛像與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神,布散左右,把那三個妖王圍住,水泄不通。老魔慌了手腳,叫道:「兄弟,不好了,那猴子真是個地裏鬼,那裏請得個主人公來也。」三魔道:「大哥休得悚懼,我們一齊上前,使槍刀搠倒如來,奪他那雷音寶剎。」這魔頭不識起倒,真箇舉刀上前亂砍。卻被文殊、普賢念動真言,喝道:「這孽畜還不皈正,更待怎生?」諕得老怪、二怪不敢撐持,丟了兵器,打個滾,現了本相。二菩薩將蓮花台拋在那怪的脊背上,飛身跨坐,二怪遂泯耳皈依。
  二菩薩既收了青獅、白,只有那第三個妖魔不伏。騰開翅,丟了方天戟,扶搖直上,掄利爪要叼捉猴王。原來大聖藏在光中,他怎敢近。如來情知此意,即閃金光,把那鵲巢貫頂之頭迎風一幌,變做鮮紅的一塊血肉。妖精掄利爪叼他一下。被佛爺把手往上一指,那妖翅膊上就了筋,飛不去,只在佛頂上不能遠遁,現了本相,乃是一個大鵬金翅雕。即開口對佛應聲叫道:「如來,你怎麼使大法力困住我也?」如來道:「你在此處多生孽障,跟我去,有進益之功。」妖精道:「你那裏持齋把素,極貧極苦;我這裏吃人肉,受用無窮。你若餓壞了我,你有罪愆。」如來道:「我管四大部洲,無數眾生瞻仰,凡做好事,我教他先祭汝口。」那大鵬欲脫難脫,要走怎走,是以沒奈何,只得皈依。
  行者方才轉出,向如來叩頭道:「佛爺,你今收了妖精,除了大害,只是沒了我師父也。」大鵬咬着牙恨道:「潑猴頭!尋這等狠人困我。你那老和尚幾曾吃他?如今在那錦香亭鐵櫃裏不是?」行者聞言,忙叩頭謝了佛祖。佛祖不敢松放了大鵬,也只教他在光焰上做個護法,引眾回雲,徑歸寶剎。
  行者卻按落雲頭,直入城裏,那城裏一個小妖兒也沒有了。正是: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他見佛祖收了妖王,各自逃生而去。行者才解救了八戒、沙僧,尋着行李、馬匹,與他二人說:「師父不曾吃,都跟我來。」引他兩個逕入內院,找著錦香亭,打開門看,內有一個鐵櫃,只聽得三藏有啼哭之聲。沙僧使降妖杖打開鐵鎖,揭開櫃蓋,叫聲:「師父。」三藏見了,放聲大哭道:「徒弟啊,怎生降得妖魔?如何得到此尋着我也?」行者把上項事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三藏感謝不盡。師徒們在那宮殿裏尋了些米糧,安排些茶飯,飽吃一餐,收拾出城,找大路投西而去。正是:
    真經必得真人取,意嚷心勞總是虛。
  畢竟這一去,不知幾時得面如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八回比丘憐子遣陰神 金殿識魔談道德

    一念才生動百魔,修持最苦奈他何。
    但憑洗滌無塵垢,也用收拴有琢磨。
    掃退萬緣歸寂滅,盪除千怪莫蹉跎。
    管教跳出樊籠套,行滿飛升上大羅。
  話說孫大聖用盡心機,請如來收了眾怪,解脫三藏師徒之難,離獅駝城西行。又經數月,早值冬天。但見那:
    嶺梅將破玉,池水漸成冰。
    紅葉俱飄落,青松色更新。
    淡雲飛欲雪,枯草伏山平。
    滿目寒光迥,陰陰透骨冷。
  師徒們沖寒冒冷,宿雨餐風。正行間,又見一座城池。三藏問道:「悟空,那廂又是什麼所在?」行者道:「到跟前自知。若是西邸王位,須要倒換關文;若是府州縣,徑過。」
  師徒言語未畢,早至城門之外。三藏下馬,一行四眾,進了月城。見一個老軍在向陽牆下,偎風而睡。行者近前,搖他一下,叫聲:「長官。」那老軍猛然驚覺,麻麻糊糊的睜開眼,看見行者,連忙跪下磕頭,叫:「爺爺。」行者道:「你休胡驚作怪。我又不是什麼惡神,你叫爺爺怎的?」老軍磕頭道:「你是雷公爺爺。」行者道:「胡說。吾乃東土去西天取經的僧人。適才到此,不知地名,問你一聲的。」那老軍聞言,卻才正了心,打個啊欠,爬起來,伸伸腰道:「長老,長老,恕小人之罪。此處地方,原喚比丘國,今改作小子城。」行者道:「國中有帝王否?」老軍道:「有有有。」行者卻轉身對唐僧道:「師父,此處原是比丘國,今改小子城,但不知改名之意何故也。」唐僧疑惑道:「既雲比丘,又何雲小子?」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個小子,故名小子城。」唐僧道:「無此理,無此理。我們且進去,到街坊上再問。」沙僧道:「正是。那老軍一則不知,二則被大哥諕得胡說。且入城去詢問。」
  又入三層門裏,到通衢大市觀看,倒也衣冠濟楚,人物清秀。但見那:
    酒樓歌館語聲喧,彩鋪茶房高掛簾。
    萬戶千門生意好,六街三市廣財源。
    買金販錦人如蟻,奪利爭名只為錢。
    禮貌莊嚴風景盛,河清海晏太平年。
  師徒四眾牽着馬,挑着擔,在街市上行夠多時,看不盡繁華氣概,但只見家家門口一個鵝籠。三藏道:「徒弟啊,此處人家都將鵝籠放在門首,何也?」八戒聽說,左右觀之,果是鵝籠,排列五色彩緞遮幔。呆子笑道:「師父,今日想是黃道良辰,宜結婚姻會友,都行禮哩。」行者道:「胡談,那裏就家家都行禮?其間必有緣故,等我上前看看。」三藏扯住道:「你莫去,你嘴臉醜陋,怕人怪你。」行者道:「我變化個兒去來。」
  好大聖,捻著訣,念聲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蜜蜂兒,展開翅,飛近邊前,鑽進幔裏觀看,原來裏面坐的是個小孩兒。再去第二家籠裏看,也是個小孩兒。連看八九家,都是個小孩兒。卻是男身,更無女子。有的坐在籠中頑耍,有的坐在裏邊啼哭;有的吃果子,有的或睡坐。行者看罷,現原身,回報唐僧道:「那籠裏是些小孩子,大者不滿七歲,小者只有五歲,不知何故。」三藏見說,疑思不定。
  忽轉街見一衙門,乃金亭館驛。長老喜道:「徒弟,我們且進這驛裏去:一則問他地方,二則撒和馬匹,三則天晚投宿。」沙僧道:「正是,正是,快進去耶。」四眾欣然而入。只見那在官人果報與驛丞,接入門,各各相見。敘坐定,驛丞問:「長老自何方來?」三藏言:「貧僧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處,有關文理當照驗,權借高衙一歇。」驛丞即命看茶。茶畢,即辦支應,命當直的安排管待。三藏稱謝,又問:「今日可得入朝見駕,照驗關文?」驛丞道:「今晚不能,須待明日早朝。今晚且於敝衙門寬住一宵。」
  少頃,安排停當,驛丞即請四眾同吃了齋供。又教手下人打掃客房安歇。三藏感謝不盡。既坐下,長老道:「貧僧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煩為指示。貴處養孩兒,不知怎生看待。」驛丞道:「天無二日,人無二理。養育孩童,父精母血,懷胎十月,待時而生。生下乳哺三年,漸成體相。豈有不知之理。」三藏道:「據尊言與敝邦無異。但貧僧進城時,見街坊人家各設一鵝籠,都藏小兒在內。此事不明,故敢動問。」驛丞附耳低言道:「長老莫管他,莫問他,也莫理他,說他。請安置,明早走路。」長老聞言,一把扯住驛丞,定要問個明白。驛丞搖頭搖指,只叫:「謹言。」三藏一發不放,執死定要問個詳細。驛丞無奈,只得屏去一應在官人等。獨在燈光之下,悄悄而言道:「適所問鵝籠之事,乃是當今國主無道之事。你只管問他怎的?」三藏道:「何為無道?必見教明白,我方得放心。」驛丞道:「此國原是比丘國,近有民謠,改作小子城。三年前,有一老人,打扮做道人模樣,攜一小女子,年方一十六歲。其女形容嬌俊,貌若觀音,進貢與當今,陛下愛其色美,寵幸在宮,號為美後。近來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全無正眼相覷。不分晝夜,貪歡不已。如今弄得精神瘦倦,身體尪羸,飲食少進,命在須臾。太醫院檢盡良方,不能療治。那進女子的道人,受我主誥封,稱為國丈。國丈有海外秘方,甚能延壽。前者去十洲、三島采將藥來,俱已完備。但只是藥引子利害:單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煎湯服藥。服後有千年不老之功。這些鵝籠裏的小兒,俱是選就的,養在裏面。人家父母懼怕王法,俱不敢啼哭,遂傳播謠言,叫做小兒城。長老明早到朝:只去倒換關文,不得言及此事。」言畢,抽身而退。
  諕得個長老骨軟筋麻,止不住腮邊淚墮。忽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為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怎麼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有詩為證。詩曰:
    邪主無知失正真,貪歡不省暗傷身。
    因求永壽戕童命,為解天災殺小民。
    僧發慈悲難割捨,官言利害不堪聞。
    燈前灑淚長吁嘆,痛倒參禪向佛人。
  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怎的起哩?專把別人棺材抬在自家家裏哭。不要煩惱。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干?且來寬衣服睡覺,莫替古人耽憂。」三藏滴淚道:「徒弟啊,你是一個不慈憫的。我出家人積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麼這昏君一味胡行?從來也不見吃人心肝,可以延壽。似這等之事,教我怎不傷悲?」沙僧道:「師父且莫傷悲。等明早倒換關文,覿面與國王講過。如若不從,看他是怎麼模樣的一個國丈。或恐那國丈是個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設此法,未可知也。」
  行者道:「悟淨說得有理。師父,你且睡覺,明日等老孫同你進朝,看國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傍門,不知正道,徒以採藥為真,待老孫將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與這國王看看,教他寬欲養身,斷不教他傷了那些孩童性命。」三藏聞言,急躬身,反對行者施禮道:「徒弟啊,此論極妙,極妙。但只是見了昏君,不可便問此事,恐那昏君不分遠近,並作謠言見罪,卻怎生區處?」行者笑道:「老孫自有法力。如今先將鵝籠小兒攝離此城,教他明日無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與國丈商量,或者另行選報。那時節,藉此舉奏,決不致罪坐於我也。」三藏甚喜。又道:「如今怎得小兒離城?若果能脫得,真賢徒天大之德。可速為之,略遲緩些,恐無及也。」行者抖擻神威,即起身,吩咐八戒、沙僧:「同師父坐着,等我施為,你看但有陰風颳動,就是小兒出城了。」他三人一齊俱念:「南無救生藥師佛!南無救生藥師佛!」
  這大聖出得門外,打個唿哨,起在半空,捻了訣,念動真言,叫一聲「唵淨法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並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與護教伽藍等眾,都到空中,對他施禮道:「大聖,夜喚吾等,有何急事?」行者道:「今因路過比丘國,那國王無道,聽信妖邪,要取小兒心肝做藥引子,指望長生。我師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滅怪。故老孫特請列位,各使神通,與我把這城中各街坊人家鵝籠裏的小兒,連籠都攝出城外山凹中,或樹林深處,收藏一二日,與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餓損;再暗的護持,不得使他驚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國,勸正君王,臨行時,送來還我。」
  眾神聽令,即便各使神通,按下雲頭。滿城中陰風滾滾,慘霧漫漫:
    陰風颳暗一天星,慘霧遮昏千裏月。起初時還蕩蕩悠悠,次後來就轟轟烈烈。悠悠蕩蕩,各尋門戶救孩童;烈烈轟轟,都看鵝籠援骨血。冷氣侵人怎出頭,寒威透體衣如鐵。父母徒張皇,兄嫂皆悲切。滿地卷陰風,籠兒被神攝。此夜縱孤恓,天明盡歡悅。
  有詩為證,詩曰:
    釋門慈憫古來多,正善成功說摩訶。
    萬聖千真皆積德,三皈五戒要從和。
    比丘一國非君亂,小子千名是命訛。
    行者因師同救護,這場陰騭勝波羅。
  當夜有三更時分,眾神祗把鵝籠攝去各處安藏。
  行者按下祥光,徑至驛庭上,只聽得他三人還念「南無救生藥師佛」哩。他也心中暗喜,近前叫:「師父,我來也。陰風之起何如?」八戒道:「好陰風。」三藏道:「救兒之事,卻怎麼說?」行者道:「已一一救他出去,待我們起身時送還。」長老謝了又謝,方才就寢。
  至天曉,三藏醒來,遂結束齊備道:「悟空,我趁早朝,倒換關文去也。」行者道:「師父,你自家去,恐不濟事,待老孫和你同去,看那國丈邪正如何。」三藏道:「你去卻不肯行禮,恐國王見怪。」行者道:「我不現身,暗中跟隨你,就當保護。」三藏甚喜,吩咐八戒、沙僧看守行李、馬匹,卻才舉步。這驛丞又來相見,看這長老打扮起來,比昨日又甚不同。但見他:
    身上穿一領錦襴異寶佛袈裟,頭戴金頂毘盧帽。九環錫杖手中拿,胸藏一點神光妙。通關文牒緊隨身,包裹袋中纏錦套。行似阿羅降世間,誠如活佛真容貌。
  那驛丞相見禮畢,附耳低言,只教莫管閒事。三藏點頭應聲。大聖閃在門傍,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個蟭蟟蟲兒,嚶的一聲,飛在三藏帽兒上。出了館驛,徑奔朝中。
  及到朝門外,見有黃門官,即施禮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經者。今到貴地,理當倒換關文,意欲見駕,伏乞轉奏轉奏。」那黃門官果為傳奏。國王喜道:「遠來之僧,必有道行。」教請進來。黃門官復奉旨,將長老請入。長老階下朝見畢,復請上殿賜坐。長老又謝恩坐了。只見那國王相貌尪羸,精神倦怠:舉手處,揖讓差池;開言時,聲音斷續。長老將文牒獻上,那國王眼目昏朦,看了又看,方才取寶印,用了花押,遞與長老。長老收訖。
  那國王正要問取經原因,只聽得當駕官奏道:「國丈爺爺來矣。」那國王即扶著近侍小宦,掙下龍床,躬身迎接。慌得那長老急起身,側立於傍。回頭觀看,原來是一個老道者,自玉階前,搖搖擺擺而進。但見他:
    頭上戴一頂淡鵝黃九錫雲錦紗巾,身上穿一領箸頂梅沉香綿絲鶴氅。腰間系一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下踏一對麻經葛緯雲頭履。手中拄一根九節枯藤盤龍拐杖,胸前掛一個描龍刺鳳團花錦囊。玉面多光潤,蒼髯頷下飄。金睛飛火焰,長目過眉梢。行動雲隨步,逍遙香霧饒。階下眾官都拱接,齊呼國丈進王朝。
  那國丈到寶殿前,更不行禮,昂昂烈烈,逕到殿上。國王欠身道:「國丈仙蹤,今喜早降。」就請左手繡墩上坐。
  三藏起一步,躬身施禮道:「國丈大人,貧僧問訊了。」那國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禮,轉面向國王道:「僧家何來?」國王道:「東土唐朝差上西天取經者,今來倒驗關文。」國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處?」三藏道:「自古西方乃極樂之勝境,如何不好?」那國王問道:「朕聞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為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長生?」三藏聞言,急合掌應道:
    「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閒閒,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須當識心: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為;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但使一心不動,萬行自全;若雲采陰補陽,誠為謬語。服餌長壽,實乃虛詞。只要塵塵緣總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欲,自然享壽永無窮。」
  那國丈聞言,付之一笑。用手指定唐僧道:「呵呵呵,你這和尚滿口胡柴。寂滅門中,須雲認性。你不知那性從何而滅,枯坐參禪,儘是些盲修瞎煉。俗語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禍。』更不知我這:
    修仙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攜簞瓢而入山訪友,采百藥而臨世濟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鋪裀。歌之鼓掌,舞罷眠雲。闡道法,揚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奪天地之秀氣,采日月之華精。運陰陽而丹結,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應四時而採取藥物,養九轉而修煉丹成。跨青鸞,升紫府;騎白鶴,上瑤京。參滿天之華采,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靜禪釋教,寂滅陰神,涅槃遺臭殼,又不脫凡塵。三教之中無上品,古來惟道獨稱尊。」
  那國王聽說,十分歡喜。滿朝官都喝采道:「好個『惟道獨稱尊』,『惟道獨稱尊』。」長老見人都贊他,不勝羞愧。國王又叫光祿寺安排素齋,待那遠來之僧出城西去。三藏謝恩而退。才下殿,往外正走,行者飛下帽頂兒,來在耳邊叫道:「師父,這國丈是個妖邪,國王受了妖氣。你先去驛中等齋,待老孫在這裏聽他消息。」三藏知會了,獨出朝門不題。
  看那行者,一翅飛在金鑾殿翡翠屏中釘下,只見那班部中閃出五城兵馬官奏道:「我主,今夜一陣冷風,將各坊各家鵝籠裏小兒,連籠都刮去了,更無蹤跡。」國王聞奏,又驚又惱,對國丈道:「此事乃天滅朕也。連月病重,御醫無效,幸國丈賜仙方,專待今日午時開刀,取此小兒心肝作引,何期被冷風颳去,非天欲滅朕而何?」國丈笑道:「陛下且休煩惱。此兒刮去,正是天送長生與陛下也。」國王道:「見把籠中之兒刮去,何以返說天送長生?」國丈道:「我才入朝來,見了一個絕妙的藥引,強似那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之心。那小兒之心,只延得陛下千年之壽;此引子,吃了我的仙藥,就可延萬萬年也。」國王漠然不知是何藥引,請問再三,國丈才說:「那東土差去取經的和尚,我看他器宇清淨,容顏齊整,乃是個十世修行的真體,自幼為僧,元陽未泄,比那小兒更強萬倍。若得他的心肝煎湯,服我的仙藥,足保萬年之壽。」那昏君聞言,十分聽信,對國丈道:「何不早說?若果如此有效,適才留住,不放他去了。」國丈道:「此何難哉?適才吩咐光祿寺辦齋待他,他必吃了齋,方才出城。如今急傳旨,將各門緊閉,點兵圍了金亭館驛,將那和尚拿來,必以禮求其心。如果相從,即時剖而取出,遂御葬其屍,還與他立廟享祭;如若不從,就與他個武不善作,即時捆住,剖開取之。有何難事?」那昏君如其言,即傳旨,把各門閉了。又差羽林衛大小官軍,圍住館驛。
  行者聽得這個消息,一翅飛奔館驛,現了本相,對唐僧道:「師父,禍事了,禍事了。」那三藏才與八戒、沙僧領御齋,忽聞此言,諕得三屍神散,七竅煙生,倒在塵埃,渾身是汗,眼不定睛,口不能言。慌得沙僧上前攙住,只叫:「師父甦醒,師父甦醒。」八戒道:「有甚禍事?有甚禍事?你慢些兒說便也罷,卻諕得師父如此。」行者道:「自師父出朝,老孫回視,那國丈是個妖精。少頃,有五城兵馬來奏冷風颳去小兒之事。國王方惱,他卻轉教喜歡,道:『這是天送長生與你。』要取師父的心肝做藥引,可延萬年之壽。那昏君聽信誣言,所以點精兵,來圍館驛,差錦衣官來請師父求心也。」八戒笑道:「行的好慈憫,救的好小兒,刮的好陰風,今番卻撞出禍來了。」
  三藏戰兢兢的爬起來,扯著行者,哀告道:「賢徒啊,此事如何是好?」行者道:「若要好,大做小。」沙僧道:「怎麼叫做『大做小』?」行者道:「若要全命,師作徒,徒作師,方可保全。」三藏道:「你若救得我命,情願與你做徒子、徒孫也。」行者道:「既如此,不必遲疑。」教:「八戒,快和些泥來。」那呆子即使釘鈀築了些土。又不敢外面去取水,後就擄起衣服撒溺,和了一團臊泥,遞與行者。行者沒奈何,將泥撲作一片,往自家臉上一安,做下個猴像的臉子。叫唐僧站起休動,再莫言語。貼在唐僧臉上,念動真言,吹口仙氣,叫:「變!」那長老即變做個行者模樣。脫了他的衣服,以行者的衣服穿上。行者卻將師父的衣服穿了,捻著訣,念個咒語,搖身變作唐僧的嘴臉。八戒、沙僧也難識認。
  正當合心裝扮停當,只聽得鑼鼓齊鳴,又見那槍刀簇擁。原來是羽林衛官,領三千兵把館驛圍了。又見一個錦衣官走進驛庭問道:「東土唐朝長老在那裏?」慌得那驛丞戰兢兢的跪下,指道:「在下面客房裏。」錦衣官即至客房裏道:「唐長老,我王有請。」八戒、沙僧左右護持假行者。只見假唐僧出門施禮道:「錦衣大人,陛下召貧僧,有何話說?」錦衣官上前一把扯住道:「我與你進朝去,想必有取用也。」咦!這正是:
    妖誣勝慈善,慈善反招凶。
  畢竟不知此去端的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九回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

  卻說那錦衣官把假唐僧扯出館驛,與羽林軍圍圍繞繞,直至朝門外,對黃門官言:「我等已請唐僧到此,煩為轉奏。」黃門官急進朝,依言奏上昏君,遂請進去。眾官都在階下跪拜,惟假唐僧挺立階心,口中高叫:「比丘王,請我貧僧何說?」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纏綿日久不愈。幸國丈賜得一方,藥餌俱已完備,只少一味引子。特請長老,求些藥引。若得病癒,與長老修建祠堂,四時奉祭,永為傳國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隻身至此,不知陛下問國丈要甚東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長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瞞陛下說,心便有幾個兒,不知要的什麼色樣?」那國丈在傍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來,剖開胸腹,若有黑心,謹當奉命。」那昏君歡喜相謝,即著當駕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遞與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肚皮剖開,那裏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諕得文官失色,武將身麻。國丈在殿上見了道:「這是個多心的和尚。」假僧將那些心,血淋淋的一個個撿開與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掙掙,口不能言,戰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現出本相,對昏君道:「陛下全無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這國丈是個黑心,好做藥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來看看。」
  那國丈聽見,急睜睛仔細觀看,見那和尚變了麵皮,不是那般模樣。咦!
    認得當年孫大聖,五百年前舊有名。
  卻抽身,騰雲就起,被行者翻斤斗,跳在空中喝道:「那裏走?吃吾一棒。」那國丈即使蟠龍拐杖來迎。他兩個在半空中這場好殺:
    如意棒,蟠龍拐,虛空一片雲靉靉。原來國丈是妖精,故將怪女稱嬌色。國主貪歡病染身,妖邪要把兒童宰。相逢大聖顯神通,捉怪救人將難解。鐵棒當頭着實凶,拐棍迎來堪喝采。殺得那滿天霧氣暗城池,城裏人家都失色。文武多官魂魄飛,嬪妃繡女容顏改。諕得那比丘昏主亂身藏,戰戰兢兢沒布擺。棒起猶如虎出山,拐掄卻似龍離海。今番大鬧比丘國,致令邪正分明白。
  那妖精與行者苦戰二十餘合,蟠龍拐抵不住金箍棒,虛幌了一拐,將身化作一道寒光,落入皇宮內院,把進貢的妖后帶出宮門,並化寒光,不知去向。
  大聖按落雲頭,到了宮殿下,對多官道:「你們的好國丈啊!」多官一齊禮拜,感謝神僧。行者道:「且休拜,且去看你那昏主何在?」多官道:「我主見爭戰時,驚恐潛藏,不知向那座宮中去也。」行者即命:「快尋,莫被美後拐去。」多官聽言,不分內外,同行者先奔美後宮,漠然無蹤,連美後也通不見了。正宮、東宮、西宮、六院,概眾后妃,都來拜謝大聖。大聖道:「且請起,不到謝處哩。且去尋你主公。」少時,見四五個太監攙著那昏君,自謹身殿後面而來。眾臣俯伏在地,齊聲啟奏道:「主公,主公,感得神僧到此,辨明真假。那國丈乃是個妖邪,連美後亦不見矣。」國王聞言,即請行者出皇宮,到寶殿,拜謝了,道:「長老,你早間來的模樣那般俊偉,這時如何就改了形容?」行者笑道:「不瞞陛下說,早間來者,是我師父,乃唐朝御弟三藏。我是他徒弟孫悟空,還有兩個師弟豬悟能、沙悟淨,見在金亭館驛。因知你信了妖言,要取我師父心肝做藥引,是老孫變作師父模樣,特來此降妖也。」那國王聞說,即傳旨著閣下太宰快去驛中請師眾來朝。
  那三藏聽見行者現了相,在空中降妖,嚇得魂飛魄散。幸有八戒、沙僧護持,他又臉上戴着一片子臊泥。正悶悶不快,只聽得人叫道:「法師,我等乃比丘國王差來的閣下太宰,特請入朝謝恩也。」八戒笑道:「師父,莫怕,莫怕。這不是又請你取心,想是師兄得勝,請你酬謝哩。」三藏道:「雖是得勝來請,但我這個臊臉,怎麼見人?」八戒道:「沒奈何,我們且去見了師兄,自有解釋。」真箇那長老無計,只得跟着八戒、沙僧,挑着擔,牽着馬,同去驛庭之上。那太宰見了,害怕道:「爺爺呀!這都像似妖頭怪腦之類。」沙僧道:「朝士休怪醜陋,我等乃是生成的遺體。若我師父,來見了我師兄,他就俊了。」
  他三人與眾來朝,不待宣召,直至殿下。行者看見,即轉身下殿,迎著面,把師父的泥臉子抓下,吹口仙氣,叫:「變!」那唐僧即時復了原身,精神愈覺爽利。國王下殿親迎,口稱:「法師老佛。」師徒們將馬拴住,都上殿來相見。行者道:「陛下可知那怪來自何方?等老孫去與你一併擒來,剪除後患。」三宮六院、諸嬪群妃都在那翡翠屏後;聽見行者說剪除後患,也不避內外男女之嫌,一齊出來拜告道:「萬望神僧老佛大施法力,斬草除根,把他剪除盡絕,誠為莫大之恩,自當重報。」行者忙忙答禮,只教國王說他住居。國王含羞告道:「三年前他到時,朕曾問他。他說離城不遠,只在向南去七十裏路,有一座柳林坡清華莊上。國丈年老無兒,止後妻生一女,年方十六,不曾配人,願進與朕。朕因愛那女,遂納了,寵幸在宮。不期得疾,太醫屢藥無功。他說:『我有仙方,止用小兒心煎湯為引。』是朕不才,輕信其言,遂選民間小兒,選定今日午時開刀取心。不料神僧下降,恰恰又遇籠兒都不見了。他就說神僧十世修真,元陽未泄,得其心,比小兒心更加萬倍。一時誤犯,不知神僧識透妖魔。敢望廣施大法,剪其後患,朕以傾國之資酬謝。」行者笑道:「實不相瞞,籠中小兒,是我師慈悲,着我藏了。你且休題什麼資財相謝,待我捉了妖怪,是我的功行。」叫:「八戒,跟我去來。」八戒道:「謹依兄命。但只是腹中空虛,不好着力。」國王即傳旨,教光祿寺快辦齋供。不一時齋到。八戒盡飽一餐,抖擻精神,隨行者駕雲而起。諕得那國王、妃後並文武多官,一個個朝空禮拜,都道:「是真仙真佛降臨凡也。」
  那大聖攜著八戒,逕到南方七十裏之地,住下風雲,找尋妖處。但只見一股清溪,兩邊夾岸,岸上有千千萬萬的楊柳,更不知清華莊在於何處。正是那:
    萬頃野田觀不盡,千堤煙柳隱無蹤。
  孫大聖尋覓不着,即捻訣,念一聲「唵」字真言,拘出一個當方土地,戰兢兢近前跪下叫道:「大聖,柳林坡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休怕,我不打你。我問你:柳林坡有個清華莊,在於何方?」土地道:「此間有個清華洞,不曾有個清華莊。小神知道了,大聖想是自比丘國來的?」行者道:「正是,正是。比丘國王被一個妖精哄了,是老孫到那廂,識得是妖怪,當時戰退那怪,化一道寒光,不知去向。及問比丘王,他說三年前進美女時,曾問其由,怪言居住城南七十裏柳林坡清華莊。適尋到此,只見林坡,不見清華莊,是以問你。」土地叩頭道:「望大聖恕罪。比丘王亦我地之主也,小神理當鑑察。奈何妖精神威法大,如我泄漏他事,就來欺凌,故此未獲。大聖今來,只去那南岸九叉頭一顆楊樹根下,左轉三轉,右轉三轉,用兩手齊撲樹上,連叫三聲『開門』,即現清華洞府。」
  大聖聞言,即令土地回去,與八戒跳過溪來,尋那顆楊樹。果然有九條叉枝,總在一顆根上。行者吩咐八戒:「你且遠遠的站定,待我叫開門,尋着那怪,趕將出來,你卻接應。」八戒聞命,即離樹有半裏遠近立下。這大聖依土地之言,繞樹根,左轉三轉,右轉三轉,雙手齊撲其樹,叫:「開門,開門。」霎時間,一聲響喨,唿喇喇的門開兩扇,更不見樹的蹤跡。那裏邊光明霞采,亦無人煙。行者趁神威,撞將進去,但見那裏好個去處:
    煙霞晃亮,日月偷明。白雲常出洞,翠蘚亂漫庭。一徑奇花爭艷麗,遍階瑤草斗芳榮。溫暖氣,景常春,渾如閬苑,不亞蓬瀛。滑凳攀長蔓,平橋掛亂藤。蜂銜紅蕊來岩窟,蝶戲幽蘭過石屏。
  行者急拽步,行近前邊細看,見石屏上有四個大字:「清華仙府」。他忍不住,跳過石屏看處,只見那老怪懷中摟着個美女,喘噓噓的,正講比丘國事,齊聲叫道:「好機會來,三年事,今日得完,被那猴頭破了。」行者跑近身,掣棒高叫道:「我把你這伙毛團!什麼『好機會』?吃我一棒。」那老怪丟了美人,掄起蟠龍拐,急架相迎。他兩個在洞前,這場好殺,比前又甚不同:
    棒舉迸金光,拐掄凶氣發。那怪道:「你無知敢進我門來。」行者道:「我有意降妖怪。」那怪道:「我戀國主你無干,怎的欺心來展抹?」行者道:「僧修政教本慈悲,不忍兒童活見殺。」語去言來各恨仇,棒迎拐架當心扎。促損琪花為顧生,踢破翠苔因把滑。只殺得那洞中霞采欽光明,崖上芳菲俱掩壓。乒乓驚得鳥難飛,吆喝嚇得美人散。只存老怪與猴王,呼呼捲地狂風颳。看看殺出洞門來,又撞悟能呆性發。
  原來八戒在外邊,聽見他們裏面嚷鬧,激得他心癢難撓,掣釘鈀,把一顆九叉楊樹鈀倒,使鈀築了幾下,築得那鮮血直冒,嚶嚶的似乎有聲。他道:「這顆樹成了精也,這顆樹成了精也。」八戒舉鈀,又正築處,只見行者引怪出來。那呆子不打話,趕上前,舉鈀就築。那老怪戰行者已是難敵,見八戒鈀來,愈覺心慌,敗了陣,將身一幌,化道寒光,徑投東走。他兩個決不放鬆,向東趕來。
  正當喊殺之際,又聞得鸞鶴聲鳴,祥光縹緲。舉目視之,乃南極老人星也。那老人把寒光罩住,叫道:「大聖慢來,天蓬休趕,老道在此施禮哩。」行者即答禮道:「壽星兄弟,那裏來?」八戒笑道:「肉頭老兒罩住寒光,必定捉住妖怪了。」壽星陪笑道:「在這裏,在這裏。望二公饒他命罷。」行者道:「老怪不與老弟相干,為何來說人情?」壽星笑道:「他是我的一副腳力,不意走將來,成此妖怪。」行者道:「既是老弟之物,只教他現出本相來看看。」壽星聞言,即把寒光放出,喝道:「孽畜!快現本相,饒你死罪。」那怪打個轉身,原來是只白鹿。壽星拿起拐杖道:「這孽畜,連我的拐棒也偷來也。」那隻鹿俯伏在地,口不能言,只管叩頭滴淚。但見他:
    一身如玉簡斑斑,兩角參差七叉彎。
    幾度飢時尋藥圃,有朝渴處飲雲潺。
    年深學得飛騰法,日久修成變化顏。
    今見主人呼喚處,現身抿耳伏塵寰。
  壽星謝了行者,就跨鹿而行。被行者一把扯住道:「老弟,且慢走,還有兩件事未完哩。」壽星道:「還有什麼未完之事?」行者道:「還有美人未獲,不知是個什麼怪物;還又要同到比丘城見那昏君,現相回旨也。」壽星道:「既這等說,我且寧耐。你與天蓬下洞擒捉那美人來,同去現相可也。」行者道:「老弟略等等兒,我們去了就來。」
  那八戒抖擻精神,隨行者逕入清華仙府,吶聲喊,叫:「拿妖精,拿妖精!」那美人戰戰兢兢,正自難逃,又聽得喊聲大振,即轉石屏之內,又沒個後門出頭。被八戒喝聲:「那裏走?我把你這個哄漢子的臊精,看鈀。」那美人手中又無兵器,不能迎敵,將身一閃,化道寒光,往外就走。被大聖抵住寒光,乒乓一棒。那怪立不住腳,倒在塵埃,現了本相,原來是一個白面狐狸。呆子忍不住手,舉鈀照頭一築。可憐把那個傾城傾國千般笑,化作毛團狐狸形。行者叫道:「莫打爛他,且留他此身去見昏君。」
  那呆子不嫌穢污,一把揪住尾子,拖拖扯扯,跟隨行者出得門來。只見那壽星老兒手摸着鹿頭罵道:「好孽畜啊,你怎麼背主逃去,在此成精?若不是我來,孫大聖定打死你了。」行者跳出來道:「老弟說什麼?」壽星道:「我囑鹿哩,我囑鹿哩。」八戒將個死狐狸摜在鹿的面前道:「這可是你的女兒麼?」那鹿點頭幌腦,伸著嘴,聞他幾聞,呦呦發聲,似有眷戀不舍之意。被壽星劈頭撲了一掌道:「孽畜!你得命足矣,又聞他怎的?」即解下勒袍腰帶,把鹿扣住頸項,牽將起來,道:「大聖,我和你比丘國相見去也。」行者道:「且住,索性把這邊都掃個乾淨,庶免他年復生妖孽。」
  八戒聞言,舉鈀將柳樹亂築。行者又念聲「唵」字真言,依然拘出當方土地,叫:「尋些枯柴,點起烈火,與你這方消除妖患,以免欺凌。」那土地即轉身,陰風颯颯,帥起陰兵,搬取了些迎霜草、秋青草、蓼節草、山蕊草、蔞蒿柴、龍骨柴、蘆荻柴,都是隔年干透的枯焦之物,見火如同油膩一般。行者叫:「八戒,不必築樹,但得此物填塞洞裏,放起火來,燒得個乾淨。」火一起,果然把一座清華妖怪宅,燒作火池坑。
  這裏才喝退土地,同壽星牽着鹿,拖着狐狸,一齊回到殿前,對國王道:「這是你的美後,與他耍子兒麼?」那國王膽戰心驚。又只見孫大聖引著壽星,牽着白鹿,都到殿前,諕得那國裏君臣妃後一齊下拜。行者近前,攙住國王,笑道:「且休拜我。這鹿兒卻是國丈,你只拜他便是。」那國王羞愧無地,只道:「感謝神僧救我一國小兒,真天恩也。」即傳旨,教光祿寺安排素宴,大開東閣,請南極老人與唐僧四眾,共坐謝恩。三藏拜見了壽星,沙僧亦以禮見。都問道:「白鹿既是老壽星之物,如何得到此間為害?」壽星笑道:「前者,東華帝君過我荒山,我留坐着棋,一局未終,這孽畜走了。及客去尋他不見,我因屈指一算,知他走在此處,特來尋他,正遇着孫大聖施威。若果來遲,此畜休矣。」
  敘不了,只見報道:「宴已完備。」好素宴:
    五彩盈門,異香滿座。桌掛繡緯生錦艷,地鋪紅毯晃霞光。寶鴨內,沉檀香裊;御筵前,蔬品香馨。看盤高果砌樓台,龍纏鬥糖擺走獸。鴛鴦錠,獅仙糖,似模似樣;鸚鵡杯,鷺鶿杓,如相如形。席前果品般般盛,案上齋殽件件精。魁圓繭栗,鮮荔桃子。棗兒柿餅味甘甜,松子葡萄香膩酒。幾般蜜食,數品蒸酥。油炸糖澆,花團錦砌。金盤高壘大饃饃,銀碗滿盛香稻飯。辣煼煼湯水粉條長,香噴噴相連添換美。說不盡蘑菇、木耳、嫩筍、黃精,十香素菜,百味珍饈。往來綽摸不曾停,進退諸般皆盛設。
  當時敘了坐次:壽星首席,長老次席,國王前席,行者、八戒、沙僧側席。傍又有兩三個大師相陪左右。即命教坊司動樂。國王擎著紫霞杯,一一奉酒。惟唐僧不飲。八戒向行者道:「師兄,果子讓你,湯飯等須請讓我受用受用。」那呆子不分好歹,一齊亂上,但來的吃個精空。
  一席筵宴已畢,壽星告辭。那國王又近前跪拜壽星,求祛病延年之法。壽星笑道:「我因尋鹿,未帶丹藥。欲傳你修養之方,你又筋衰神敗,不能還丹。我這衣袖中只有三個棗兒,是與東華帝君獻茶的,我未曾吃,今送你罷。」國王吞之,漸覺身輕病退。後得長生者,皆原於此。八戒看見,就叫道:「老壽,有火棗,送我幾個吃吃。」壽星道:「未曾帶得,待改日我送你幾斤。」遂出了東閣,道了謝意,將白鹿一聲喝起,飛跨背上,踏雲而去。這朝中君王妃後、城中黎庶居民,各各焚香禮拜不題。
  三藏叫:「徒弟,收拾辭王。」那國王又苦留求教。行者道:「陛下,從此色慾少貪,陰功多積,凡百事將長補短,自足以祛病延年,就是教也。」遂拿出兩盤散金碎銀,奉為路費。唐僧堅辭,分文不受。國王無已,命擺鑾駕,請唐僧端坐鳳輦龍車,王與嬪後,俱推輪轉轂,方送出朝。六街三市,百姓群黎,亦皆盞添淨水,爐焚真香,又送出城。
  忽聽得半空中一聲風響,路兩邊落下一千一百一十一個鵝籠,內有小兒啼哭,暗中有原護的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護教伽藍等眾,應聲高叫道:「大聖,我等前蒙吩咐,攝去小兒鵝籠,今知大聖功成起行,一一送來也。」那國王妃後與一應臣民,又俱下拜。行者望空道:「有勞列位,請各歸祠,我著民間祭祀謝你。」呼呼淅淅,陰風又起而退。
  行者叫城裏人家來認領小兒。當時傳播,俱來各認出籠中之兒,歡歡喜喜,抱出叫哥哥,叫肉兒,跳的跳,笑和笑,都叫:「扯住唐朝爺爺,到我家奉謝救兒之恩。」無大無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着豬八戒,扛着沙和尚,頂着孫大聖,撮著唐三藏,牽着馬,挑着擔,一擁回城。那國王也不能禁止。這家也開宴,那家也設席。請不及的,或做僧帽、僧鞋、褊衫、布襪,裏裏外外,大小衣裳,都來相送。如此盤桓,將有個月,才得離城。又有傳下影神,立起牌位,頂禮焚香供養。這才是:
    陰功高疊恩山重,救活千千萬萬人。
  畢竟不知向後又有什麼事體,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4 20:2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回奼女育陽求配偶 心猿護主識妖邪

  卻說比丘國君臣黎庶送唐僧四眾出城,有二十裏之遠,還不肯舍。三藏勉強下輦,乘馬辭別而行,目送者直至望不見蹤影方回。四眾行夠多時,又過了冬殘春盡,看不了野花山樹,景物芳菲。前面又見一座高山峻岭。三藏心驚,問道:「徒弟,前面高山有路無路?是必小心。」行者笑道:「師父這話,也不像走長路的,卻似個公子王孫,坐井觀天之類。自古道:『山不礙路,路自通山。』何以言有路無路?」三藏道:「雖然是山不礙路,但恐嶮峻之間生怪物,密叢深處出妖精。」八戒道:「放心,放心。這裏來相近極樂不遠,管取太平無事。」
  師徒正說,不覺的到了山腳下。行者取出金箍棒,走上石崖,叫道:「師父,此間乃轉山的路兒,忒好走。快來,快來。」長老只得放懷策馬。沙僧教:「二哥,你把擔子挑一肩兒。」真箇八戒接了擔子挑上,沙僧攏著韁繩,老師父穩坐雕鞍,隨行者都奔山崖上大路。但見那山:
    雲霧籠峯頂,潺湲涌澗中。百花香滿路,萬樹密叢叢。梅青李白,柳綠桃紅。杜鵑啼處春將暮,紫燕呢喃社已終。嵯峨石,翠蓋松。崎嶇嶺道,突兀玲瓏。削壁懸崖峻,薜蘿草木穠。千岩競秀如排戟,萬壑爭流遠浪洪。
  老師父緩觀山景,忽聞啼鳥之聲,又起思鄉之念,兜馬叫道:「徒弟!
    我自天牌傳旨意,錦屏風下領關文。
    觀燈十五離東土,才與唐王天地分。
    甫能龍虎風雲會,卻又師徒拗馬軍。
    行盡巫山峯十二,何時對子見當今?」
  行者道:「師父,你常以思鄉為念,全不似個出家人。放心且走,莫要多憂。古人云:『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三藏道:「徒弟雖然說得有理,但不知西天路還在那裏哩。」八戒道:「師父,我佛如來捨不得那三藏經,知我們要取去,想是搬了;不然,如何只管不到?」沙僧道:「莫胡談,只管跟着大哥走。只把工夫捱他,終須有個到之之日。」
  師徒正自閒敘,又見一派黑松大林。唐僧害怕,又叫道:「悟空,我們才過了那崎嶇山路,怎麼又遇這個深黑松林?是必在意。」行者道:「怕他怎的?」三藏道:「說那裏話?『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也與你走過好幾處松林,不似這林深遠?」你看:
    東西密擺,南北成行。東西密擺徹雲霄,南北成行侵碧漢。密查荊棘周圍結,蓼卻纏枝上下盤。藤來纏葛,葛去纏藤。藤來纏葛,東西客旅難行;葛去纏藤,南北經商怎進。這林中住半年,那分日月;行數裏,不見斗星。你看那背陰之處千般景,向陽之所萬叢花。又有那千年槐,萬載檜,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藥,旱芙蓉,一攢攢密砌重堆,亂紛紛神仙難畫。又聽得百鳥聲:鸚鵡哨,杜鵑啼;喜鵲穿枝,烏鴉反哺;黃鸝飛舞,百舌調音;鷓鴣鳴,紫燕語;八哥兒學人說話,畫眉郎也會看經。又見那大蟲擺尾,老虎磕牙;多年狐狢妝娘子,日久蒼狼吼振林。就是托塔天王來到此,縱會降妖也失魂。」
  孫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上前劈開大路,引唐僧逕入深林。逍逍遙遙,行經半日,未見出林之路。唐僧叫道:「徒弟,一向西來,無數的山林崎嶮,幸得此間清雅,一路太平。這林中奇花異卉,其實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一則歇馬;二則腹中飢了,你去那裏化些齋來我吃。」行者道:「師父請下馬,老孫化齋去來。」那長老果然下了馬,八戒將馬拴在樹上。沙僧歇下行李,取了缽盂,遞與行者。行者道:「師父穩坐,莫要驚怕,我去了就來。」三藏端坐松陰之下,八戒、沙僧卻去尋花覓果閒耍。
  卻說大聖縱斤斗,到了半空,佇定雲光,回頭觀看,只見松林中祥雲縹緲,瑞靄氤氳。他忽失聲叫道:「好啊!好啊!」你道他叫好做甚?原來誇獎唐僧,說他是金蟬長老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有此祥瑞罩頭。「若我老孫,方五百年前大鬧天宮之時,雲遊海角,放蕩天涯;聚群精,自稱齊天大聖;降龍伏虎,消了死籍。頭戴着三額金冠,身穿着黃金鎧甲,手執著金箍棒,足踏着步雲履。手下有四萬七千群怪,都稱我做大聖爺爺,着實為人。如今脫卻天災,做小伏低,與你做了徒弟。想師父頭頂上有祥雲瑞靄罩定,徑回東土,必定有些好處,老孫也必定得個正果。」
  正自家這等夸念中間,忽然見林南下有一股子黑氣,骨都都的冒將上來。行者大驚道:「那黑氣裏必定有邪了。我那八戒、沙僧卻不會放甚黑氣。」那大聖在半空中詳察不定。
  卻說三藏坐在林中,明心見性,諷念那【摩訶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忽聽得嚶嚶的叫聲「救人」。三藏大驚道:「善哉,善哉!這等深林裏,有什麼人叫?想是狼蟲虎豹諕倒的,待我看看。」那長老起身挪步,穿過千年柏,隔起萬年松,附葛攀藤,近前觀之。只見那大樹上綁着一個女子,上半截使葛滕綁在樹上,下半截埋在土裏。長老立定腳,問他一句道:「女菩薩,你有甚事,綁在此間?」咦!分明這廝是個妖怪,長老肉眼凡胎,卻不能認得。那怪見他來問,淚如泉湧。你看他桃腮垂淚,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悲,有閉月羞花之貌。長老實不敢近前,又開口問道:「女菩薩,你端的有何罪過?說與貧僧,卻好救你。」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忙忙的答應道:「師父,我家住在貧婆國,離此有二百餘裏。父母在堂,十分好善,一生的和親愛友。時遇清明,邀請諸親及本家老小拜掃先塋,一行轎馬,都到了荒郊野外。至塋前,擺開祭祀,剛燒化紙馬,只聞得鑼鳴鼓響,跑出一夥強人,持刀弄杖,喊殺前來,慌得我們魂飛魄散。父母諸親得馬得轎的各自逃了性命;奴奴年幼。跑不動,諕倒在地,被眾強人拐來山內,大大王要做夫人,二大王要做妻室,第三第四個都愛我美色,七八十家一齊爭吵,大家都不忿氣,所以把奴奴綁在林間,眾強人散盤而去。今已五日五夜,看看命盡,不久身亡。不知是那世裏祖宗積德,今日遇着老師父到此。千萬發大慈悲,救我一命,九泉之下,決不忘恩。」說罷,淚下如雨。
  三藏真箇慈心,也就忍不住吊下淚來,聲音哽咽,叫道:「徒弟。」那八戒、沙僧正在林中尋花覓果,猛聽得師父叫得悽愴,呆子道:「沙和尚,師父在此認了親耶。」沙僧笑道:「二哥胡纏,我們走了這些時,好人也不曾撞見一個,親從何來?」八戒道:「不是親,師父那裏與人哭麼?我和你去看來。」沙僧真箇迴轉舊處,牽了馬,挑了擔,至跟前叫:「師父,怎麼說?」唐僧用手指定那樹上,叫:「八戒,解下那女菩薩來,救他一命。」呆子不分好歹,就去動手。
  卻說那大聖在半空中,又見那黑氣濃厚,把祥光盡情蓋了,道聲:「不好,不好!黑氣罩暗祥光,怕不是妖邪害俺師父?化齋還是小事,且去看我師父去。」卻返雲頭,按落林裏,只見八戒亂解繩兒。行者上前一把揪住耳朵,撲的捽了一跌。呆子抬頭看見,爬起來說道:「師父教我救人,你怎麼恃你有力,將我摜這一跌?」行者笑道:「兄弟,莫解他。他是個妖精,弄喧兒,騙我們哩。」三藏喝道:「你這潑猴,又來胡說了,怎麼這等一個女子,就認得他是個妖怪?」行者道:「師父原來不知,這都是老孫幹過的買賣,想人肉吃的法兒,你那裏認得?」八戒嗊著嘴道:「師父,莫信這弼馬溫哄你,這女子乃是此間人家。我們東土遠來,不與相較,又不是親眷,如何說他是妖精?他打發我們丟了前去,他卻翻斤斗,弄神法轉來和他干巧事兒,倒踏門也。」行者喝道:「夯貨,莫亂談。我老孫一向西來,那裏有甚憊懶處?似你這個重色輕生、見利忘義的囔糟,不識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綁在樹上哩。」三藏道:「也罷,也罷。八戒啊,你師兄常時也看得不差,既這等說,不要管他,我們去罷。」行者大喜道:「好了,師父是有命的了。請上馬,出松林外,有人家化齋你吃。」四人果一路前進,把那怪撇了。
  卻說那怪綁在樹上,咬牙恨齒道:「幾年家聞人說孫悟空神通廣大,今日見他,果然話不虛傳。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點元陽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不知被此猴識破吾法,將他救去了。若是解了繩,放我下來,隨手捉將去,卻不是我的人兒也?今被他一篇散言碎語帶去,卻又不是勞而無功?等我再叫他兩聲,看是如何。」妖精不動繩索,把幾聲善言善語,用一陣順風,嚶嚶的吹在唐僧耳內。你道叫的什麼?他叫道:「師父啊,你放着活人的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
  唐僧在馬上聽得又這般叫喚,即勒馬叫:「悟空,去救那女子下來罷。」行者道:「師父走路,怎麼又想起他來了?」唐僧道:「他又在那裏叫哩。」行者問:「八戒,你聽見麼?」八戒道:「耳大遮住了,不曾聽見。」又問:「沙僧,你聽見麼?」沙僧道:「我挑擔前走,不曾在心,也不曾聽見。」行者道:「老孫也不曾聽見。師父,他叫什麼?偏你聽見?」唐僧道:「他叫得有理。說道:『活人性命還不救,昧心拜佛取何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快去救他下來,強似取經拜佛。」行者笑道:「師父要善將起來,就沒藥醫。你想你離了東土,一路西來,卻也過了幾重山場,遇着許多妖怪,常把你拿將進洞。老孫來救你,使鐵棒,常打死千千萬萬。今日一個妖精的性命,捨不得,要去救他?」唐僧道:「徒弟呀,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還去救他救罷。」行者道:「師父既然如此,只是這個擔兒,老孫卻擔不起。你要救他,我也不敢苦勸:我勸一會,你又惱了。任你去救。」唐僧道:「猴頭莫多話,你坐着,等我和八戒救他去。」
  唐僧回至林裏,教八戒解了上半截繩子,用鈀築出下半截身子。那怪跌跌鞋,束束裙,喜孜孜跟着唐僧出松林,見了行者。行者只是冷笑不止。唐僧罵道:「潑猴頭,你笑怎的?」行者道:「我笑你時來逢好友,運去遇佳人。」三藏又罵道:「潑猢猻胡說。我自出娘肚皮,就做和尚,如今奉旨西來,虔心禮佛求經,又不是利祿之輩,有甚運退時?」行者笑道:「師父,你雖是自幼為僧,卻只會看經念佛,不曾見王法條律。這女子生得年少標緻,我和你乃出家人,同他一路行走,倘或遇着歹人,把我們拿送官司,不論什麼取經拜拂,且都打做姦情;縱無此事,也要問個拐帶人口:師父追了度牒,打個小死;八戒該問充軍;沙僧也問擺站;我老孫也不得乾淨,饒我口能,怎麼折辯,也要問個不應。」三藏喝道:「莫胡說,終不然,我救他性命,有甚貽累不成?帶了他去,凡有事,都在我身上。」行者道:「師父雖說有事在你,卻不知你不是救他,反是害他。」三藏道:「我救他出林,得其活命,怎麼反是害他?」行者道:「他當時綁在林間,或三五日,十日半月,沒飯吃,餓死了,還得個完全身體歸陰。如今帶他出來,你坐得是個快馬,行路如風,我們只得隨你,那女子腳小,挪步艱難,怎麼跟得上走?一時把他丟下,若遇着狼蟲虎豹,一口吞之,卻不是反害其生也?」
  三藏道:「正是呀,這件事卻虧你想,如何處置?」行者笑道:「抱他上來,和你同騎着馬走罷。」三藏沉吟道:「我那裏好與他同馬?」──「他怎生得去?」三藏道:「教八戒馱他走罷。」行者笑道:「呆子造化到了。」八戒道:「『遠路沒輕擔。』教我馱人,有甚造化?」行者道:「你那嘴長,馱着他,轉過嘴來,計較私情話兒,卻不便益?」八戒聞此言,捶胸爆跳道:「不好,不好。師父要打我幾下,寧可忍疼。背着他決不得乾淨,師兄一生會贓埋人。我馱,不成。」三藏道:「也罷,也罷。我也還走得幾步,等我下來,慢慢的同走,著八戒牽着空馬罷。」行者大笑道:「呆子倒有買賣,師父照顧你牽馬哩。」三藏道:「這猴頭又胡說了。古人云:『馬行千裏,無人不能自往。』假如我在路上慢走,你好丟了我去?我若慢,你們也慢。大家一處同這女菩薩走下山去,或到庵觀寺院,有人家之處,留他在那裏,也是我們救他一場。」行者道:「師父說得有理,快請前進。」
  三藏撩前走,沙僧挑擔,八戒牽着空馬,引著女子,行者拿鐵棒,一行前進。不上二三十裏,天色將晚,又見一座樓台殿閣。三藏道:「徒弟,那裏必定是座庵觀寺院,就此借宿了,明日早行。」行者道:「師父說得是,各各走動些。」霎時到了門首,吩咐道:「你們略站遠些,等我先去借宿,若有方便處,着人來叫你。」眾人俱立在柳蔭之下,惟行者拿鐵棒,轄著那女子。
  長老拽步近前,只見那門東倒西歪,零零落落。推開看時,忍不住心中悽慘:長廊寂靜,古剎蕭疏;苔蘚盈庭,蒿蓁滿徑;惟螢火之飛燈,只蛙聲而代漏。長老忽然吊下淚來。真箇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傾頹。斷磚破瓦十餘堆,儘是些歪梁折柱。前後盡生青草,塵埋朽爛香廚。鐘樓崩壞鼓無皮,琉璃香燈破損。佛祖金身沒色,羅漢倒臥東西。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淨瓶墜地。日內並無僧人,夜間盡宿狐狸。只聽風響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處。四下牆垣皆倒,亦無門扇關居。
  有詩為證。詩曰:
    多年古剎沒人修,狼狽凋零倒更休。
    猛風吹裂伽藍面,大雨澆殘佛像頭。
    金剛跌損隨淋灑,土地無房夜不收。
    更有兩般堪嘆處,銅鐘着地沒懸樓。
  三藏硬著膽,走進二層門。見那鐘鼓樓俱倒了,止有一口銅鐘,扎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來是日久年深,上邊被雨淋白,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三藏用手摸着鍾,高叫道:「鍾啊,你也曾懸掛高樓吼,也曾鳴遠彩梁聲。也曾雞啼就報曉,也曾天晚送黃昏。不知化銅的道人歸何處,鑄銅匠作那邊存。想他二命歸陰府,他無蹤跡你無聲。」
  長老高聲讚嘆,不覺的驚動寺裏之人。那裏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扒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鐘上打將去,那鍾當的響了一聲。把個長老諕了一跌,掙起身要走,又絆著樹根,撲的又是一跌。長老倒在地下,抬頭又叫道:「鍾啊,貧僧正然感嘆你,忽的叮噹響一聲。想是西天路上無人到,日久多年變作精。」
  那道人趕上前,一把攙住道:「老爺請起。不干鍾成精之事,卻才是我打得鐘響。」三藏抬頭見他的模樣丑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尋常之人,我是大唐來的,我手下有降龍伏虎的徒弟。你若撞着他,性命難存也。」道人跪下道:「老爺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這寺裏侍奉香火的道人。卻才聽見老爺善言相贊,就欲出來迎接;恐怕是個邪鬼敲門,故此拾一塊斷磚,把鍾打一下壓驚,方敢出來。老爺請起。」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險些兒諕殺我也。你帶我進去。」
  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層門裏看處,比外邊甚是不同。但見那:
    青磚砌就彩雲牆,綠瓦蓋成琉璃殿。黃金裝聖像,白玉造階台。大雄殿上舞青光,毘羅閣下生銳氣。文殊殿結采飛雲,輪藏堂描花堆翠。三檐頂上寶瓶尖,五福樓中平繡蓋。千株翠竹搖禪榻,萬種青松映佛門。碧雲宮裏放金光,紫霧叢中飄瑞靄。朝聞四野香風遠,暮聽山高畫鼓鳴。應有朝陽補破衲,豈無對月了殘經。又只見半壁燈光明後院,一行香霧照中庭。
  三藏見了,不敢進去,叫:「道人,你這前邊十分狼狽,後邊這等齊整,何也?」道人笑道:「老爺,這山中多有妖邪強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陰就來寺裏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墊坐,木植搬來燒火。本寺僧人軟弱,不敢與他講論,因此把這前邊破房都舍與那些強人安歇,從新另化了些施主,蓋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這是西方的事情。」三藏道:「原來是如此。」
  正行間,又見山門上有五個大字,乃「鎮海禪林寺」。才舉步,䟕入門裏,忽見一個和尚走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絨錦帽,一對銅圈墜耳根。
    身着頗羅毛線服,一雙白眼亮如銀。
    手中搖著播郎鼓,口念番經聽不真。
    三藏原來不認得,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門來,看見三藏眉清目秀,額闊頂平,耳垂肩,手過膝,好似羅漢臨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滿面笑唏唏的與他捻手捻腳,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親近之意。攜至方丈中,行禮畢,卻問:「老師父何來?」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欽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取經者。適行至寶方天晚,特奔上剎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那和尚笑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家裏養不住,才舍斷了出家。既做了佛門弟子,切莫說脫空之話。」三藏道:「我是老實話。」和尚道:「那東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內有精。想你這個單身,又生得嬌嫩,那裏像個取經的?」三藏道:「院主也見得是。貧僧一人,豈能到此?我有三個徒弟,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剎。」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現在山門外伺候。」那和尚慌了道:「師父,你不知我這裏有虎狼、妖賊、鬼怪傷人。白日裏不敢遠出,未經天晚就關了門戶。這早晚還把人放在外邊?」叫:「徒弟,快去請將進來。」
  有兩個小喇嘛兒跑出外去,看見行者,諕了一跌;見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來往後飛跑,道:「爺爺,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見,只有三四個妖怪站在那門首也。」三藏問道:「怎麼模樣?」小和尚道:「一個雷公嘴,一個碓挺嘴,一個青臉獠牙。傍有一個女子,倒是個油頭粉面。」三藏笑道:「你不認得。那三個丑的,是我徒弟。那一個女子,是我打松林裏救命來的。」那喇嘛道:「爺爺呀!這們好俊師父,怎麼尋這般醜徒弟?」三藏道:「他丑自丑,卻俱有用。你快請他進來,若再遲了些兒,那雷公嘴的有些闖禍,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他就打進來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戰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爺,唐老爺請哩。」八戒笑道:「哥啊,他請便罷了,卻這般戰兢兢的,何也?」行者道:「看見我們醜陋害怕。」八戒道:「可是扯淡。我們乃生成的,那個是好要丑哩?」行者道:「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呆子真箇把嘴揣在懷裏,低着頭,牽着馬;沙僧挑着擔;行者在後面拿着棒,轄著那女子:一行進去。穿過了那倒塌房廊,入三層門裏,拴了馬,歇了擔。進方丈中,與喇嘛僧相見,分了坐次。那和尚入裏邊,引出七八十個小喇嘛來,見禮畢,收拾辦齋管待。正是:
    積功須在慈悲念,佛法興時僧贊僧。
  畢竟不知怎生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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