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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气、太极、道、理
有幽明而有时之三际,时之三际乃幽 明之运作。在船山那里,幽明进一步落实为气化。
1、太极生阴阳
气首先表征着天道实有。船山说,“不待变 合而固然,气之诚然者也。”(《读书说》,6/1056)诚然、固然即是说,实有。此实有即天之实有。船山论天云:“天即以气言。”(《读书说》,6/1109)“天者,固积气者也。”(《读书说》,6/1110)然以气所言之天并非某种实体。船山说,“先儒说天如水晶相似,透亮 通明,结一盖壳子在上。以实思之,良同儿戏语。其或不然,以心德比天之主宰,则亦《老子》‘橐籥’之说。荡荡两间,何所置其橐,而又谁为鼓其籥哉?” (《读书说》,6/725)天不是在自然过程之外的某种实体,也没有一个主宰。船山又说, “先须识取一‘天’字。岂敻绝在上,清虚旷杳,去人间辽阔之宇而别有一天哉?且如此以为大,则亦无与于人,而何以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尧之为君,则天之 为天。天之为天,非仅有空旷之体。‘万物资始’, ‘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各正性命,保合太和’,此则天也。” (《读书说》,6/724)天就是自然过程本身,“万物资始”是自然的自发性(spontaneity),“品物流行”、“各正性命”是独立的个体性及正义,而“保合太 和”则是在实现万物个体性的同时所达成的和谐。“各正性命”与 “保合太和” 互为条件,同 时并存。
船山以气说天,复以诚说天:“若夫天,则 《中庸》固曰‘诚者,天之道也’。”(《读书说》,6/1111)因此,在船山那里,气与诚、天相贯通而成其天道实有之义。然船山“言幽明而不言有无”,他对实有的理解当非隔绝于人的“自然之论”。幽明之视 域以天人之际为最源始的经验,然后由之推溯天道实有。气所表征的天道实有,当是在这一层意义上说。实际上,在船山那里,气总是互不相离的阴阳二气。“阴阳 二气𬘡缊于宇宙,融结于万汇,不相离,不相胜,无有阳而无阴、有阴而无阳,无有地而无天、有天而无地。故《周易》并建《乾》《坤》为诸卦之统宗,不孤立 也。”(《内传》,1/74)《乾》《坤》并建,首先意味着幽明的视域。现在,船山指出,它也 意味着阴阳二气不相离。这两层意味之间自有内在的关联。阴,幽也;阳,明也。细究“阴气”、“阳气”两词,“气”作为义素强调实有,而“阴”、“阳”作为 的义素却是强调人的维度。“阴阳”偏重于说状态,“气”偏重于说实有。合起来说,阴阳二气是实有之天道——气——对人所开显的两种不同状态。
阴阳二气为天道之实有,所以船山说,“阴 阳者,二物本然之名也。盈两间皆此二物。”(《内传发例》,1/659)说“阴”说“阳”,首先明其分际也。“阳有独运之神,阴有自立之体;天入地中,地函天化,而抑各效其功能。”(《内传》,1/74)《系辞》有“《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之说。船山以为,“两仪”即 阴阳二气: “‘两仪’,太极中所具足之阴阳也。‘仪’者,自有其恒度,自成其规范,秩然表见之谓。‘两’者,自 各为一物,森然迥别而不紊。为气为质,为神为精,体异矣。为清为浊,为明为暗,为生为杀,用异矣。为盈为虚,为奇为偶,数异矣。” (《内传》,1/561-562)“仪”标识着二气各有其独立的自性,“两”则强调了二气因各有自性而呈现出来的差异与分际。船山从 体、用、数诸方面做了详细的论证。
一方面是阳阳之分际,另一方面则是阴阳之 和:“阴阳异撰,而其𬘡缊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矣。”(《正蒙注》,12/15)和之至,即张载所说的“太和”。“太和”在《易》即为“太极”。船山释“《易》有太极”曰:
“太极”之名,始见于此,抑仅见于此,圣 人之所难言也。“太”者极其大而无尚之辞。“极”,至也,语道至此而尽也;其实阴阳之浑合者而已,而不可名之为阴阳,则但赞其极至而无以加,曰太极。…… 阴阳之本体,𬘡缊相得,合同而化,充塞于两间,此所谓太极也,张子谓之“太和”。(《内传》,1/561)
阴阳相际,𬘡缊相得,此为阴阳之本然状态 (本体)。太极即是对这一本然状态——而非某种实体——的命名。因此,船山又说,“太极非孤立于阴阳之上者也。” (《内传》,1/562)但另一方面,《系辞》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而船山既以 两仪为阴阳二气,便自然有“太极生阴阳”的结论。“太极生阴阳” 与“太极非孤立于阴阳之上”之间矛盾吗?如何理解这里的“生”?
船山先遮拔一种通常的误解:太极生两仪, 或者说太极生阴阳之“生”,“非太极为父、两仪为子之谓也。阴阳,无始者也,太极非孤立于阴阳之上者也。”(《内传》,1/562)“‘《易》有太极’,固有之也,同有之也。太极生两仪,……固有之 则生,同有之则俱生矣。故曰‘是生’。‘是生’者,立于此而生,非待推于彼而生之,则明魄同轮,而源流一本也。”(《外传》,1/1023-1024)阴阳固有,无生灭,无有无,所以阴阳无始。阴阳无始,则太极生两 仪之生不可能是父生子一般的创生义。再者,太极按其本义只是意味着阴阳合同的状态,无阴阳而有太极,是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太极与阴阳“同有”、 “俱生”。如果以父生子的模式理解太极生阴阳,那么,太极必然会被误解为一种实体。并且,这一实体在阴阳之先而生成阴阳,是一个绝对实体。
那么,“生”究竟在何种意义上说?阴阳固 然无无有,但阴阳有隐显。以卦象说,“阴阳之或见或隐,往来发见乎卦而成乎用。……周子曰:‘动而生阳,静而生阴。’‘生’者,其功用发见之谓,动则阳之 化行,静则阴之体定尔。非初无阴阳,因动静而始有也。”(《内传发例》,1/659-660)阴阳之生,乃是本有之阴阳由隐之显。
2、一阴一阳之谓道
气总是意味着气化。“化”原来就是“气” 的题中应有之义,说“气化”只是把“气”原本就内含的“化”摊开来摆到明处而已。船山说,“阴阳之动,生息之吹,其字本作‘气’。”(《说文广义》,9/235)考诸《说文》,“气,云气也。象形。”[16] “气”摹写云起的动貌。因此,对运动变化的摹写便沉淀在“气”之中。 气在船山哲学中是一个极抽象的概念,但它仍然栖居在云气、生息之运动变化这一源始义之中。后者是前者的隐喻。莱柯夫(George Lakoff)和约翰森(Mark Johnson)认为,“抽象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隐喻的。”[17] 换言之,人们按其本性总是倾向于具体地思考抽象之物。因此,“哲学的自我理解离不开概念式的隐喻。”[18] 葛瑞汉(Graham)从隐喻的角度思考了中国哲学中的“气”:“气……在中国宇宙论中的位置相当于物质之于我们的宇宙 论。潜存于‘物质’一词下面的基本隐喻,是木材这种物质(即拉丁语materia),它无生气而被裁割,木匠用来配制成型。但是,气首先是呼吸,动静不拘,在空间扩展而又不是实体, 尽管结霜时变得视而可见。……就其最大限度的纯洁度而言,我们能够把它思之为西方的纯能(pure energy)。”[19]
近代以降,气常常被解读为亚里士多 德的质料因。但至少在船山那里,这样的解读是不充分的。就气构成万物而论,气与质料因有相通之处。但是,由于各自根基于不同的隐喻,质料因无法恰当地传达 出气之化。再者,阴阳二气虽从天道立说,但“阴阳”二字毕竟隐摄人的向度,如果将气理解为质料因,这一向度便荡然无存,船山在幽明视域下的论说随之蜕变为 离人而言天的自然之论。
在船山看来,气化表现为“一阴一阳 之谓道”的过程。
何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首先,“‘阴 阳’者,太极所有之实也。”(《内传》,1/524) “一阴一阳”的说法既点出了阴阳之别,即彼此之分际,同时也强调阴阳不相离,即彼此之相际。因此,船山说,“‘一阴一阳之谓道’,不可云二也。自其合则 一,自其分则多寡随乎时位,繁颐细密而不可破,亹亹而不穷,天下之数不足以纪之。参差裒益,莫知其畛,乃见一阴一阳之云,遂判然分而为二,随而倍之,瓜分 缕析,谓皆有成数之不易,将无执与!”(《内篇》, 12/427)但阴阳之相际不是静止地“摆在一起”,而是动态的交际。在此意义上,船山说,阴阳“随其隐见,一彼一此之互相往来”(《内传》, 1/525)。阴阳相际、阴阳交际,这两者都是“一阴一阳”的题中应有之义。于 连(Jullien)已有见于此。他说,“一阴一阳”之“一一”有两个意思:阴和阳(yin et yang),这意味着阴阳不可分(le yin et le yang sont indissociables);或阴或阳(tant魌 yin tant魌 yang),这意味着实在或动或静,无有中断(le réel est porté soit au mouvement, soit au repos et que l’un succède sans cesse à l’autre)。因此,“一一”同时意味着阴阳之间相互依赖(l’interdépendance)及相互交替(l’alternance)的关系。 [20] 阴阳由相际而交际;反过来,阴阳在交际中成其相际。
阴阳之交际意味着阴阳二气的变化。道正是 对气化过程的命名。[21] 横渠说,“由气化,有道之名。”[22] 船山也说,“道即以天之化言。”(《读书说》6/1109)
但另一方面,道另有深义。船山说:
“一一”云者,相合以成,主持而分剂之谓 也。无有阴而无阳,无有阳而无阴,两相倚而不离也。随其隐见,一彼一此之互相往来,虽多寡之不齐,必交待以成也。一形之成,必起一事;一精之用,必载一 气。浊以清而灵,清以浊而定。若经营之,若抟捖之,不见其为,而巧无以逾,此则分剂之之密,主持之之定,合同之之和也。此太极之所以出生万物,成万理而起 万事者也,资始资生之本体也,故谓之“道”。(《内传》,1/525)
在气化过程中,阴阳交际,而阴阳在交际中 既相辅相成,又保持分际;既有不测之神妙,同时又不是紊乱无序。因此,气化过程仿佛一直受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分剂调节和主持支配。这一神秘力量无以名之,且 称之为道。然而,在此意义上的道不是气化过程之外的人格神之类的东西。于连说,在阴阳思维之下,世界的变化被理解为由阴阳二气的互相作用(interaction)所产生的内在过程(un process immanent),它无需求助于上帝(Dieu)或第一推动力(premier moteur)。[23]“若经营之,若抟捖之”,两个“若”字巧妙地传达了这样的意思:只能在比喻的意义上把“道”理解为主 宰者——可别当真!船山更以“交与为体”说明道不在阴阳之外:“道以阴阳为体,阴阳以道为体,交与为体,终无有虚悬孤致之道。”(《外传》,1/903)道不是人格神,道也不是阴阳之外的形上实体,道只是气化过程中的神 妙之用。换个角度说,道命名气化过程所呈现的神妙不测的态势。
3、理
在船山那里,“道”与“理”有诸多相通相 同之处。船山以气化之主持分剂说道,同时他也说,“由气化而后理之实著。” (《读书说》,6/1110)理是气化之理;“理只在气上见,其一阴一阳、多少分合,主持调剂者 即理也。”(《读书说》,6/727)理是气化之主持分剂。道既指天道又指人道,同样,理也是物理与性 理的统一:“凡言理者有二:一则天地万物已然之条理,一则健顺五常、天以命人而人受为性之至理。”(《读书说》,6/716)“盖吾之性,本天之理也,而天下之物理,亦同此理也。”(《读书 说》,6/1105)性理与物理同源同构,相贯相通。道与气交与为体,同样,理气相即 不相离。一方面,理不离气:“理即是气之理,气当得如此便是理,理不先而气不后。”(《读书说》,6/1052)“气外更虚托孤立之理。” (《读书说》,6/1052)另一方面,气不能无理:“言气即离理不得。”(《读书说》,6/1114)合起来说,理气相即:“理与气互相为体,而气外无理,理外亦不能成 其气,善言理气者必不判然离析之。”(《读书说》,6/1115)
但相对说来,“理”之命名更侧重于从“条 理”上说。“太极最初一○,浑沦齐一,固不得名之为理。殆其继之者善,为二仪,为四象,为八卦,同异彰而条理现,而后理之名以起焉。”(《读书说》,6/1110)这是说,在气化之中由同异所彰显的条理即是理。太极不可谓之理,因 为太极之名所提供的向度乃是阴阳二气合和𬘡缊的本然状态。或许可以说,理命名气化成形过程所呈现的有序态势。
船山持理不先气不后之说,自然拒绝把理看 成某种超绝的实体。他说,“理不是一物,与气为两。”(《读书说》,6/726)但从宋明理学史来看,理很容易被实体化。理的实体化,其中一个重要的思维环节是理的绝对性。这实际 上忽略了气化的另一个侧面:无序性。理表征气化过程的有序性态势,但气化还有其不可测度的向度。船山曾有“气失其理”的提法。(《读书说》,6/716)他还说,“天,有可以知者也,而气数之不齐者,则但能信之以理而不 可必。”(《四书训义》,7/352)这里的正面主张乃是说,天固然有不可知之气数,但仍然信要其理。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船山毕竟区分了理与不齐之气数,后者正是对气化无序性的认识。
正如道之为天道与人道的统一体现了 天人之际的视域一样,理之为物理与性理的统一也是如此。
朱熹《中庸章句》释“天命之谓性,率性之 谓道”曰:“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24] 这里涉及到的理、性、道最终都可归结到理上去,因为率性循理则为道, 而理落实于具体的人、物之上则为人之性及物之性——反过来,落实于人之性的理为性理,落实于物之性的理为物理。船山对朱熹的诠释复作诠释,讨论人之性与物 之性。对二者的讨论,实际上也就是对性理与物理的讨论。船山说:
《章句》于性、道,俱兼人物说,《或问》 则具为分疏:于命则兼言“赋与万物”,于性则曰“吾之得乎是命以生”;于命则曰“庶物万化由是以出”,于性则曰 “万物万事之理”。与事类言而曰理,则固以人所知而所处者言之也。其于道也,则虽旁及鸟兽草木、虎狼蜂蚁之类,而终之曰“可以见天命之本然, 而道亦未尝不在是”,则显以类通而证吾所应之事物,是理本一,而非概统人物而一之也。(《读书说》,6/455)
船山于此引《四书或问》细说朱熹“性、道 兼人物说”。《或问》解释“天命之谓性”说:“盖天之所以赋与万物而不能自已者,命也;吾之得乎是命以生而莫非全体者,性也。故以命言之,则元、亨、利、 贞,而四时五行,庶类万化,莫不由是而出;以性言之,则曰仁、义、礼、智,而四端五典,万物万事之理,无不统于其间。”[25]“吾之得乎是命以生而莫非全体者”,以及仁、义、礼、智之性,这些都 是从人之性上说。“四端五典,万物万事之理”说的则是物之性。《或问》又解释“率性之谓道”说:“盖所谓性者,无一理之不具,故所谓道者,不待外求则无所 不备。所谓性者,无一物之不得,故所谓道者,不假人为而无所不周。虽鸟兽草木之生,仅得形气之偏,而不能有以通贯乎全体,然其知觉运动,荣悴开落,亦皆循 其性而各有自然之理焉。至于虎狼之父子,蜂蚁之君臣,豺獭之报本,雎鸠之有别,则其形气之所偏,又反有以存其义理之所得,尤可以见天命之本然,初无间隔, 而所谓道者,亦未尝不在是也。”[26] 船山以为,朱熹在这里 论及鸟兽草木、虎狼蜂蚁之道,虽然在直接的层面上的确只是谈论物之道,但究其实却是触类旁通,以物之道证人之道罢了。细考朱熹之说,所谓父子、君臣、报 本、有别(爱情之忠贞)俱是从人立言。也就是说,都是从人的视域出发讨论物。物之道不离人之道,物之性不离人之性,物理亦不离性理。
物理不离性理原本是说,物理从性理 出发得到认识,这一点突显了物理、性理之相际。但是,物理不离性理同时也就意味着:只有与性理相关的物理才是可以理解的,与性理无关的物理则是不可理解 的。性理与物理的差异体现为人之天与物之天的区分,这一区分则相应地突显了性理与物理之分际,而人的有限性意识则意味着对此分际的自觉守护。物有其自理而 人有其限度;诚然有在人之天之内的物,亦有人之天之外的物。万物天地有切于吾身者,亦有不切乎吾身者;吾身所有之万物天地,我固可作用于其上而有功,非吾 身所有之万物天地,非我所能位育之。当然,人的心灵有超越性,于非吾身所有之万物天地,当然也可以拟想之而有其效。然而,效毕竟不同于功。如果混功与效为 一,则难免有类似于释家以心法起灭天地的谬误。
人不得以心法起灭天地。然而,与其并行不 悖的是另一事实:人不得不从人的语言出发、从人的世界出发理解物之性。船山说,“尽物之性者,亦但尽吾性中皆备之物性”。(《读书说》,6/455-456)但这一点不应从消极意义看待——恰恰相反,它应被视为人之理解所 以可能的基本前提,因为这里包含了人之性与物之性的源始统一:物之性不是与人相隔绝的外在之物。当船山说人与物“其理本一”之时,实际上已经有见于此。这 里的“一”正是人与物的源始统一,完全不同于 “概统人物而一之也”之“一”。后者的“一”乃是将物之性、人之性当 作对象之物以“观之”,从而在主客两分的前提之下从客体中抽取出作为普遍的“共相” ——这正是西方近代以 降占主流的形上学及程朱理学所熟悉的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船山对此批评说:“如必欲观物性而以尽之,则功与学为不相准。”(《读书说》,6/456)
人之性与物之性、性理与物理的源始 统一根基于“人之所知而所处者”及与事物之“所应”。这是说,物理在理物过程中开启。在此意义上,船山刻意区分了“物之性”与“物之道”,认为“物之道” 不是一个合法的说法
《章句》“人物各有当行之路”,语 自有弊,不如《或问》言“事物”之当。盖言“事物”,则人所应之事、所接之物也。以物与人并言,则人行人道,而物亦行物道矣。即可云物有物之性,终不可云 物有物之道,故经传无有言物道者。此是不可紊之人纪。
今以一言蔽之曰:物直是无道。……
若牛之耕,马之乘,乃人所以用物之 道。……则物之有道,固人应事接物之道而已。是故道者,专以人而言也。(《读书说》,6/460)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为人言而物在 其中,则谓统人物而言之可也。又曰“率性之谓道”,则专乎人而不兼乎物矣。物不可谓无性,而不可谓有道,道者人物之辨,所谓人之所以异乎禽兽也。(《正蒙 注》,12/112)
人与物的大区别在于,人既有其性又 有其道,因为人有继天之成能,可以自己敞开人之性。相形之下,物只有其性而无其道,因为物之性,即物理只是通过人之道——人所以用物之道,即理物的过程 ——方得以敞开。
船山训“理”字曰:“理,本训治玉 也。……理之则有理矣,故转为‘理义’字,事之当然而行之顺也。玉浑然在璞而未有理,治之而文理见。……玉之未治而理隐,已治而理著也。”(《说文广 义》,9/352)“理”作为名词,指的是“条理”等;但它又可作为动词来使用,所 谓“治理”、“调理”是也。古人有“理水”、“理玉”之说。船山曾有“理物”的说法。(《读书说》,6/449)理在这里首先是动词,如理水、理玉之理。因此,理物便是人治理万物。理物的过程也是化物之天为人之 天的过程。这时,物之天与人之天的分野便体现为另一重意蕴:在人以行动作用于物的过程中,物表现出独立性和自在性。从词义上来说,“理物”之“理”作为动 词,与名词之“理”不可分,后者是“条理”、“文理”之意。因此,理物便意味着遵循物之条理、文理以开启物之条理、文理。在此意义,理物与其说是人居高临 下地治理、统治、驾驭万物,倒不如说是听从万物之理的召唤而归依于万物。“理”在这里是人与物之亲和。一方面,理是事物本有之条理;另一方面,理在理物过 程中开显。合而言之,理是物之文理与人之理物的源始统一。
[1]论文凡引船山原文,均直接在引文后加括号标注书名、《船山全书》(岳麓书社,1988-1996年)册数及页码。比如,“12/410”指《全书》第十二册,410页。
[2]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8页。
[3]张载:《张载集》,7页。
[4]张载:《张载集》,7页。
[5]“要”,《船山全书》原作“耍”。讹。
[6]张载:《张载集》,8页。
[7]关于船山“《乾》《坤》并建”之说,可参见朱伯崑:《易学哲学史》,第四册,华夏出版社,1995年,62-104页。
[8]这一思想颇近于怀特海。怀特海认为,任何一次经验在经验到世界的同时也经验到世界的隐藏。“经验之内 的世界和经验之外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经验的时机在世界之中,而世界也在(经验的)时机之中。”(Alfred North Whitehead: Adventures of Ideas, The Free Press,1961, p.228.)
[9]参见杨国荣:《心学之思》,三联书店,1997年,90-95页。亦可参见陈赟:《回归真实的存在——王船山哲学的阐释》,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一章,尤其是17-24页。
[10]张载:《张载集》,8页。
[11]Marcel Granet(葛兰言): La Pensée Chinoise(《中国思想》), la Renaissance du Livre, 1934,pp.86, 88, 89. 亦可参见Fran鏾is Jullien : Du temps, Bernard Grasset, 2001, p.35。
[12]龙树《中论\"观时品第十九》批评了人们对时间的实体化理解。吉藏《中观论疏》卷十九解释说:外道有“时论者”以为 “别有时体,是无常法,能为万有,作生杀因,故偈云:‘时来众生就,时去则摧促。’是故时为因。”时间是独立于万物之外且主宰万物成坏生死的实体。小乘部 派的譬喻部也把时间当作实体:“别有时体,非色非心,体是常,而法是无常;但法于是时中行,如人从房至房,如物从器至器。”(参见吉藏:《中观论疏\"中论科判》,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1992年,323页)
[1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113页。
[14]杨伯峻:《论语译注》,第二版,中华书局,1980年,93页。
[15]葛兰言指出,中国古代思想对时间的具体化把握,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阴阳观念。(参见Marcel Granet: La Pensée Chinoise,pp.83-84。)但是,葛兰言对阴阳的理解基本上是形上学的。在他看来,阴阳是建构本然世界的两种元素。但在船 山那里,阴阳二气不离幽明之视域。
[16]许慎著,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20页。
[17]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p.3.
[18]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p.344.
[19]Graham(trans.): Chuang Tzu: The Inner Chapters,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1981, p. 156. 转引自艾兰著,张海晏 译:《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95-96页。
[20]参见Jullien, Figures de l’immanence, p.247。
[21]冯友兰《新理学》说,“道体之本然,即是大用之流行。”(冯友兰:《贞元六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 社,1996年,71页)
[22]张载:《张载集》,9页。
[23]参见Jullien, Figures de l’immanence: Pour une lecture philosophique du Yi King, le Classique du changement, (《内生之象:〈易经〉哲学讲演录》)Grasset,1993, p.60。
[2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17页。
[25]朱熹:《四书或问》,,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46页。
[26]朱熹:《四书或问》,47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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