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露 所謂『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未治』,每逢中國歷史進入分裂時期,巴蜀之地總是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割據政權。而在這些割據巴蜀的政權中,最爲世人所熟知的季漢政權,卻是一個極爲與眾不同的存在。 季漢不僅屢屢宣稱自己是後漢天命的延續者,而且直至其滅亡的前一刻,依舊通過積極的軍事行動,努力捍衛著其對後漢天命的宣稱權。 在季漢滅亡後的漫長歲月里,這種對天命的執著,被後世理解爲對漢室的孤忠,通過歷代文人墨客之手,被演繹爲中國古代政治哲學中最爲核心的部分。由東晉的習鑿齒到南宋朱熹,再到元末明初的羅貫中,皆將偏居一隅的季漢視爲三國之正統,將季漢的歷史形象,放大到與其實際存在極不相稱的地步。 可以說,除季漢政權外,再沒有任何偏處一隅又與前朝沒有直接法統聯繫的割據政權,能夠獲得如此殊榮。 在此並不打算探討這種現象背後複雜的政治哲學,僅想對季漢頻繁的北伐稍作探討。因爲這種頻繁的軍事行動,即便不是後世將季漢視爲三國正統的唯一原因,至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儘管出於複雜的政治目標,季漢的軍事行動更多的被後人視爲對漢室的孤忠,似已蓋棺定論。然而讀史最爲趣味之處,恰恰是挖掘開符號化的歷史形象,探尋其深層的歷史實相。在季漢這種被後人視爲孤忠,看似極不合理的戰略抉擇的背後,無疑有著極爲複雜的利益考慮。這一切的根源,還要從劉備入蜀之前的巴蜀政局開始說起。 儘管歷史不會重複,但是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我們總會看到一些極爲相似的事件。 西周末年,王子友見王室多亂,憂慮禍患將至,便採納太史伯的建議,請求外封以避禍,從而成爲鄭國的初代國君。其子鄭武公,保護平王東遷,由此拉開了春秋時代的序幕。 數百年後,同樣出身宗室的劉焉,也是見王室多故,恐天下將亂,而向朝廷提出一個極大影響漢末政局的建議:『四方兵寇,由刺史威輕,既不能禁,且用非其人,以致叛離。宜改置州牧,選清名重臣以居其任。』 昔日漢廷於各州分置刺史,其本意在於監察地方,故僅有監察檢舉之權。雖日後刺史之權漸重,早已不限於起初的監察檢舉之權,而隱然爲一州的軍政首長,但至少就名義上,其權利依舊有限。 但是劉焉所建議改置的州牧,無論名實皆爲一州的軍政首長,其權限極大,易成尾大不掉之勢。故自前漢成帝初置以來,便廢置無常。劉焉在後漢多難之際,提議復置州牧,以清名重臣出任,不得不說其已有效法鄭桓公故智之心。 故其一開始所請求的,便是出任最爲偏遠交趾牧。但是出身益州,精於圖讖的侍中董扶卻以『益州有天子氣』爲由,勸說劉焉出鎮益州。故中平五年(188年),劉焉以監軍使者,領益州牧。與其同爲列卿的黃琬、劉虞二人,也在此時分別被任命爲豫州牧與幽州牧。史言:『州牧之重,自此而始。』
劉焉圖謀益州牧
劉焉圖謀益州牧 劉焉出鎮益州後,『撫納離叛,務行寬惠,陰圖異計』。其借張魯之手,襲殺漢中太守蘇固,斷絕斜谷閣道,再上表朝廷以『米賊斷道,不得復通』爲由,斷絕益州與朝廷的聯繫。又藉故誅殺益州豪強王咸、李權等十餘人,使益州懼疑。 出身益州蜀郡的太守任岐、校尉賈龍害怕步王、李等人後塵,被迫起兵攻焉,卻兵敗身死。由此,劉焉確立起其在益州的權威。 起初,劉焉出鎮益州,益州士人董扶、趙韙二人出力不小。前者以圖讖之言,勸劉焉出鎮益州,後者則在劉焉出鎮益州之際,與前者一道辭官,追隨劉焉撫益。但劉焉出鎮益州後,不僅大力鎮壓巴蜀地方豪強,逼的健爲太守任岐、校尉賈龍起兵反叛。還將由南陽、三輔等地湧入益州的流民編爲東州兵,以其打壓巴蜀士人的反抗。致使巴蜀士民與東州兵團之間的主客矛盾,變得極爲尖銳。 劉焉死後,益州士人趙韙、王商等人,以其子劉璋仁厚溫和,率群吏共同推舉劉璋爲益州刺史。而朝廷也因無暇顧及益州,而從其所請,以劉璋爲領軍使者、領益州牧。 但是劉璋就任益州牧之後,儘管也重用益州士人,但卻不能切割其與東州兵團之間的聯繫,依舊放任其橫暴不法、侵擾百姓。導致擁戴其的益州士人,大爲離怨。 在這種局面下,曾經一度效忠於劉氏父子,卻在州中頗得人心的趙韙,『乃陰結州中大姓』,於建安五年(200年)起兵攻璋。但因東州兵畏懼被州人清算,拼力保璋,而兵敗身死。但劉璋的統治,並未因趙韙之死而更爲穩固,反而日漸失去巴蜀士人與客籍士人的忠誠。 儘管陳壽將這種局面歸結爲『皆由璋明斷少而外言入故也』。但是,真相恐怕並非如此簡單。 昔日董扶、趙韙等益州士人之所以迎劉焉入川,恐怕有著極爲複雜的考慮。由於巴蜀獨特的地理環境,使得其歷來有著很強的離心傾向。隨著後漢末年王室衰微,巴蜀士人未必沒有閉關自守的考慮。然而,在當時的政治環境,巴蜀士人也不可能公然斷絕與漢室的關係。 在這種情況,迎來一位漢室宗親,以其爲旗號,奉行一種孤立主義政策,未嘗不是一種合理的選擇。而劉焉雖貴爲宗室,但是在巴蜀卻沒有根基,且沒有什麼私人部曲。這樣一位人物,無疑是極爲極爲理想的人選。 然而巴蜀士人沒有意料到的是,雖然劉焉穩定了巴蜀局勢,並且斷絕巴蜀與朝廷的直接聯繫,但是他卻利用東州流民集團組建東州兵,以東州兵之力打壓巴蜀士人,以此來擴大自身的權勢。 其子劉璋上位之後,不僅未能回報巴蜀士人的推舉之恩,反而繼續放縱東州兵橫暴不法、侵掠百姓,弄的連一度忠於劉氏父子的趙韙也起兵反叛。 顯然,相較於成爲巴蜀士人的領袖,劉氏父子對於樹立自己的個人權威有著更大的興趣。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儘管劉氏父子對於樹立自身的個人權威有著極大興趣,但是作爲以九卿宗室身份出鎮益州之人,他們在巴蜀並沒有自己的基本盤,也未能成功的建立起自己的基本盤,故而只能選擇利用東州流民與巴蜀士人之間矛盾,來勉力維繫自身的權威。 這種做法的最終結果,便是導致無巴蜀士人與東州流民,都失去了對劉氏父子的忠誠。在這種困境之下,劉璋聽信張松、法正之言,決定以討張魯爲名,引劉備入川,試圖以此來鎮服巴蜀士人與東州流民。 經過一千多年累層的歷史建構,劉備忠厚長者的形象可謂深入人心。然而在當時人眼中的劉備,卻與忠厚長者的形象多少有些偏差。 陶宗儀在論及劉備時曾歷數當時人對劉備的看法:『備又非人望之所歸。周瑜以梟雄目之,劉巴以誰人視之,司馬懿以詐力鄙之,孫權以猾虜呼之。』 儘管這些人大多都是劉備或劉備集團的對手,因此其評價大概僅能權供參考。但是劉備取益州之時的所作所爲,卻與以上諸人眼中的奸詐猾虜形象頗爲吻合。 起初,孫權欲邀劉備共同取蜀,卻爲劉備以:『備與璋託爲宗室,冀憑英靈,以匡漢朝。今璋得罪左右,備獨竦懼,非所敢聞,原加寬貸。若不獲請,備當放發歸於山林。』爲由拒之。 孫權對劉備所言信以爲真,不僅一度放棄取蜀的打算,甚至在劉備應劉璋邀請,入蜀討漢中張魯之際,還履行同盟義務,派呂范率兵入蜀誘擊張魯。 然而在曹操大舉南下伐孫之際,劉備不僅未出兵相助,反而在此期間攻滅劉璋。氣的孫權大罵:『猾虜乃敢挾詐!』 若說劉備對孫權的所作所爲,尚且還勉強視爲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話,其對待劉璋的做法,則實非是忠厚長者所爲。 儘管劉璋引劉備入關的主要目的,是藉助劉備的力量強化其對巴蜀的統治,但是漢中張魯也確實對巴蜀形成很大威脅。故劉備入川之後,劉璋不僅增劉備之兵、厚加資給,還令白水關駐軍服從劉備節制,希望劉備能夠肩負起起抵抗張魯的重任。 然而,儘管在劉璋的支援下,劉備不僅在川中擁兵三萬餘人,且『車甲器械,資貨甚盛』,但其卻『未即討魯,厚樹恩德,以收眾心。』此後,更藉口劉璋未能完全滿足其增補兵力糧草,以助回援荊州爲藉口,誘殺率領白水關駐軍的楊懷、高沛二將,起兵攻璋。 攻陷成都之後,劉備不僅縱兵劫掠巴蜀,更違背『禮其君而安其人』的諾言,將劉璋父子送往荊州軟禁。劉備的這些行爲,甚至在將季漢視爲正統的南宋士人中,也有頗不以爲然者。洪邁便在其所著的【容齋隨筆】發出『孰謂玄德之長者而忍爲此邪!』的感慨。
【歷代帝王圖】中的劉備
【歷代帝王圖】中的劉備 不過平心而論,儘管劉備的行爲可稱之爲不仁不義,但是劉璋淪爲階下囚,也可謂是咎由自取。 起初巴蜀士人推舉劉璋掌益州,本來希望他能約束東州兵的橫暴,輯和主客矛盾。然而他不僅未能約束東州兵,導致本忠誠於他趙韙反叛。還猜忌追隨於他的客籍士人,連與劉焉世家同好的龐羲也與其反目。在失去這些支持者的忠誠之後,更聽信張松、法正之言,引劉備入川,幻想借劉備之力來強化自己日益脆弱的統治。 前有韓馥請袁紹入冀,而被鵲巢鳩占的前車之鑑,後有黃權、劉巴、王累等人的苦苦相勸,不知他哪來的底氣相信劉備不會仿袁紹之故智。 而且,即便劉備真是一位忠厚長者,顧念虛幻的漢室宗親情誼。在主客矛盾本以極爲尖銳的巴蜀政局中,又引入強大的第三股勢力,無疑會使得巴蜀政局更爲複雜化。連巴蜀士人與東州兵團之間的主客矛盾都無法處理的劉璋,又哪來的自信能處理因劉備入川而變的更爲複雜、尖銳的主客矛盾? 不過無論是劉備的奸詐還是劉璋的暗愚,都並非筆者所關心的問題。這裡需要討論的關鍵在於,劉備取蜀之舉,在爲其政治集團極大的擴展了生存空間的同時,也爲該政治集團帶來一直到其滅亡也難以克服的合法性危機。 當時的漢末群雄,其合法性的根源無外乎源於兩個部分,或源於漢室的任命;或源於地方士民的推舉。 劉焉出鎮益州,便是藉由漢其的正式任命,其統治益州的合法性便能夠得到確認。而劉璋繼承父位之時,儘管衰微的漢室已經不再能賦予其充分的權威,但是藉由益州士人的推舉與漢室的追認,他依舊能夠確保其統治巴蜀的合法性。 但是劉備取川的過程中,既沒有來自漢室的任命,也沒有來自巴蜀士人的推舉,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更何況,劉備在征服巴蜀的過程中,充滿著背信棄義與玩弄詐術。故而巴蜀士民自一開始,便對劉備集團的統治,有著極強的敵意。 在劉備攻伐劉璋之時,儘管有不少客籍士人投降劉備,但是巴蜀士人卻展現出一派誓死抵抗的姿態。前有雒城屢攻不下,後有成都吏民咸欲死戰。甚至劉備取川後,廣漢李邈還面刺劉備道:『振威以將軍宗室肺腑,委以討賊,元功未效,先寇而滅。邈以將軍之取鄙州,甚爲不宜也。』 當然,這些連劉璋本人也不敢相信其忠誠的巴蜀士人,不僅爲其戰鬥到最後一刻,而且在劉璋失敗之後還膽敢爲其打抱不平。其中除對劉備不仁不義的憤慨之外,恐怕也不乏對巴蜀政局的憂慮的憂慮。 劉焉父子在位時,儘管不能輯和主客矛盾,甚至屢屢以東州兵打壓巴蜀士人。但在用人上,劉焉父子卻不得不對巴蜀士人有所倚重。 在劉璋統治的初期,後來起兵叛璋的趙韙,還一度主持過巴蜀軍政大局。但若劉備集團入川,則不論劉備個人態度如何,僅僅要安置劉備集團中的客籍士人,巴蜀士人的權力都會受到極大的削弱。 而劉備取川後,馬上著手開始構築新的巴蜀權力結構中,也並沒有多少巴蜀士人的位置,據【蜀書·先主傳】記載: 『先主復領益州牧,諸葛亮爲股肱,法正爲謀主,關羽、張飛、馬超爲爪牙,許靖、麋竺、簡雍爲賓友。及董和、黃權、李嚴等本璋之所授用也,吳壹、費觀等又璋之婚親也,彭羕又璋之所排擯也,劉巴者宿昔之所忌恨也,皆處之顯任,盡其器能。』 儘管陳壽試圖通過這份名單,來強調劉備新人事格局的包容性。但是很顯然,能夠進入這份名單的不是劉備集團的故人,就是劉備入川時投降的客籍士人。而本來在巴蜀政局中有著舉足輕重影響的巴蜀士人,能夠進入這份名單的僅黃權、彭羕二人。 但劉備不久便在諸葛亮的影響下,以失言爲由誅殺彭羕。而巴蜀士人的另一代表黃權,則因夷陵之敗而被迫降魏。此後直到劉禪降魏爲止,季漢政權的權力中心,再也看不到巴蜀士人的身影。 無疑,劉備的這一人事安排,一方面可以說是其在施行其作爲征服者的權力,但另一方面,也與巴蜀士人所表現出的敵意不無關係。 但即便劉備是因巴蜀士人的敵意,而將其排斥於權力中心之外,若是想使其在巴蜀的統治能夠穩固下來,則還是需要建構起其統治巴蜀的合法性依據,以此來獲取巴蜀士人的支持。 很快,他便尋找到這樣一個機會。 建安十八年(213年)被曹操被封爲魏公,且『位在諸侯王之上』建安二十一年(216年)五月,曹操又以討張魯之功,被漢獻帝封爲魏王。根據當時所流行的天命觀,這一系列事件被時人視爲『漢魏禪代』的先兆。 天命觀是中國古代政治哲學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所謂『天子居中國,受天命,治天下。』根據甘懷真的觀點,這句話中天子所居的『中國』,在具有一定地理含義的同時,更有著極爲豐富的政治含義。 首先『國』本身是一個政治單位,而接受天命的天子所處的『國』,便被視爲『中國』,天子便居於其中,治理四方。 但是天命並非固定不變,而是根據五德說與分野說,而在諸『國』之中周期性流轉。天命所到之『國』,這個『國』的統治者便會接受天命,作爲天子統治天下。欲爲天子者,當先建『國』,此後才能『居中國,受天命,治天下。』 故而曹操打破漢制,讓漢獻帝以其多年經營的十郡爲封地,封其爲魏公,建立魏國,『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皆如漢初諸侯王之制』,並受九錫。可以說已經爲日後的『天命轉移』、『漢魏禪代』鋪平了道路。這對劉備集團而言,即是危機,也是機遇。 之所以是危機,是因爲劉備集團作爲漢末群雄之一,其政治合法性主要源於劉備的漢室宗親的身份,及漢室所敕封的官爵。一旦曹氏集團完成『漢魏禪代』,則其的政治合法性也便一併消解。然而在危機中,也潛藏著機遇。 漢獻帝封曹操爲魏王后不久,劉備便於建安二十四年(219年)七月,上表漢獻帝,奉還左將軍、宜城亭侯印綬,稱漢中王。 在劉備群下一百二十人聯名上表漢獻帝,推舉劉備爲漢中王,拜大司馬的表文中,作者敘述曹操欺凌漢室的僭越之舉,並通過強調劉備與董承密謀誅曹操一事,來塑造劉備討曹滅賊的形象。接下來,又根據『封建同姓』之義,在否定曹操異姓封王的同時,來爲劉備封王尋求法理上的依據,更進而以劉備破曹操於漢中一事,論證其功勳卓著,其功也足以封王。 然而,儘管劉備集團試圖根據『封建同姓』之義,來否定曹操封王的合法性。但不論如何,曹操終究爲漢獻帝親自冊封,比之自稱漢中王的劉備,無疑要更具有合法性。故范曄在【後漢書·獻帝本紀】中,譏諷劉備自稱漢中王。 儘管劉備集團在上奏的表文中,援引後漢初年河西五郡共推竇融爲元帥的成例,來試圖在得不到漢獻帝封授的情況下,劉備稱王的合法性問題。但是他們自己也清楚,這種解釋過於牽強,故在表文最後強調:『夫權宜之制,苟利社稷,專之可也。然後功成事立,臣等退伏矯罪,雖死無恨。』 不論劉備稱漢中王究竟有多少合法性,劉備集團很明顯的希望藉助這一事件,解決迫在眉睫的合法性危機。 只要曹操稱王爲僭越之舉,而漢室依舊享有天命,劉備集團便能夠打出大義的旗號,討伐曹氏集團的僭越之舉。而爲了討伐曹氏集團的僭越之舉,則有必要封作爲『肺腑枝葉』的劉備爲王。再通過援引同級諸侯共推竇融爲元帥的成例,來爲劉備集團賦予臨時的合法性。 但在這份聯名表文中,具列名字者僅十一人:『平西將軍都亭侯臣馬超、左將軍領長史[領]鎮軍將軍臣許靖、營司馬臣龐羲、議曹從事中郎軍議中郎將臣射援、軍師將軍臣諸葛亮、蕩寇將軍漢壽亭侯臣關羽、征虜將軍新亭侯臣張飛、征西將軍臣黃忠、鎮遠將軍臣賴恭、揚武將軍臣法正、興業將軍臣李嚴。』 這十一人中,具備同級諸侯推舉資格的,僅馬超一人而已。更爲值得注意的是,這十一人中,沒有一位是巴蜀士人。
劉備的大吉祥物馬超
劉備的大吉祥物馬超 劉備集團雖聲稱『以漢中、巴、蜀、廣漢、犍爲爲國,所署置依漢初諸侯王故典。』但是在這份表文所具列姓名的十一人中,卻沒有一人是出身於這五地的士人,實在是諷刺至極。故而即便是與河東五郡諸侯共推竇融爲元帥的成例相比,劉備稱王的合法性,也不得不說很成問題。 然而不論劉備稱王本身究竟具有多少合法性,既然劉備集團已通過劉備稱王,將自身的合法性與討曹興漢的事業綁在一起。則他們便唯有討滅曹魏,興復漢室,方能夠塑造自身合法性。但問題的關鍵在於,不論劉備集團在表面上,如何表現出推進該事業的決心。但客觀上,要推行該事業卻困難重重。 雖然劉備集團自赤壁之戰的短短幾年內,先巧取荊襄四郡、又攻取巴蜀,一改過去居無定所、四處流串的尷尬局面。但是由於其得蜀不正,故而未獲得巴蜀士人的支持。其主要支持者,除長期追隨劉備者外,不過是新進加入劉備集團的客籍士人與部分荊襄士人。而劉備對荊襄四郡的控制,也因爲孫劉聯盟的日益崩壞,而危機四伏。 而曹魏經過對中原三十餘年的經營,早已獲得大部分北方、中原士人的支持,可謂樹大根深。諸葛亮在隆中對中形容孫氏集團的『孫權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爲之用。』完全也能夠用來形容曹魏集團。孫氏集團尚且『不可圖』,比孫氏集團強大數倍的曹魏集團又豈可輕圖? 雖然漢中一戰,劉備能夠擊退曹操的大軍,占據漢中。但這除了劉備集團軍事行動的成功及曹魏集團的諸多失誤外,更爲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由於秦嶺的阻隔,使得曹魏集團難以對漢中一帶進行充分的戰略輻射。故而使得漢中在曹魏集團手中,無異於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而若劉備集團以漢中爲據點進取關中,則曹魏在漢中所面臨的困境,必定會轉移到劉備集團身上。日後諸葛亮與姜維屢次北伐皆無功而返,其根本原因,恰恰在於秦嶺天險的阻隔,使得季漢難以維繫在關中的戰略存在,而曹魏又易於向關中投放軍事力量。 由此,劉備集團若欲北伐中原、興復漢室,其唯一的合理選擇,便是出荊州以向『以向宛、洛』。儘管選擇這條路線,必定會與曹魏主力迎頭相撞,但若詳細計劃、慎密運作,並與孫氏集團緊密配合,則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故而劉備稱漢中王的當年,便派劉封、孟達取上庸、使關羽攻襄樊。此外劉備同時還賜關羽『假節鉞』,賦予其『恭行天罰』的特權。權且不論劉備賜關羽『假節鉞』是不是僭越之舉,僅就這一舉措而言,或許可以說劉備將關羽進取襄樊視爲北伐曹魏的前期準備。 但是,關羽不僅沒有能夠奪取襄樊,反而兵敗身死,連劉備集團所居有的荊襄四郡也爲孫權所奪取。這使得劉備集團北伐中原、興復漢室的戰略,已不再具備實行的可能性。 由此,劉備集團不得不再次考慮如何構建自身合法性這一難題。恰在此時,『漢魏禪代』使得這一問題變得爲複雜。 建安二十五年(220年)10月,在經過周密的運作後,曹丕接受漢獻帝的禪讓,正式取代漢室稱爲新的天子,這便是有名的『漢魏禪代』。 儘管在日後的歷史敘事中,隨著『帝蜀論』的確立,曹丕代漢往往被刻畫爲謀篡之舉。但是,不僅就當時而言,『漢魏禪代』遵循了又分野說及五德論所構築的古代政治哲學,而且直至趙宋代周爲止,後世的改朝換代也都遵循了曹丕所開創的這套禪讓程序。 然而對劉備而言,曹丕代漢是否符合當時所流行的政治哲學,並非問題的關鍵。真正的問題在於,如果漢家天子親口宣布天命已轉移到曹氏,並親手將劉家天下禪讓給曹家,那麼其伐曹興漢的實業,也便失去了憑藉。由此,其藉助這一事業所苦苦構築的合法性,也必將煙消雲散。 故而無論是出於對漢室的『忠誠』,還是出於維繫自身合法性的考慮,劉備集團都斷不能承認曹丕代的合法性。 故而在曹丕代漢僅幾個月之後,劉備便根據獻帝被害的傳言,發喪制服,並追諡獻帝爲孝愍皇帝。儘管此時的漢獻帝,不僅未死,還在其封邑之內行漢朔,以天子之禮郊祭。但對劉備而言,他必須堅信獻帝已經曹丕所害,唯此才能夠將曹丕代漢與王莽代漢聯繫起來,爲自己復興漢室的事業,從新找到正當性依據。 而在爲漢獻帝發喪之後不久,劉備便在群臣的勸進之下,登基稱帝。對於該舉措又該如何評價呢?儘管劉備集團給出的理由是:『今曹氏篡漢,天下無主,大王劉氏苗族,紹世而起,今即帝位,乃其宜也。』但是也有人指出:『今大敵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 甚至連後世史家也認爲,劉備唯有銳意討賊,才能宣明曹氏爲篡;宣明曹氏爲篡,才能宣明天命並未轉移,天下仍爲漢室天下,那樣劉備作爲漢室的繼承者,稱帝才能夠具有合法性。而劉備在曹丕稱帝後,既不北伐,也不聲討,反而先自立爲帝,這無疑削弱了季漢政權的合法性。 這些看法並非沒有道理,相較於劉備稱帝的對錯而言,筆者更爲關心的是劉備稱帝這一舉措的真實動機。儘管該動機並未載於史冊,但是卻不難根據現有材料,稍作推斷。 曹氏代漢不僅有著堅實的政治理論作爲支撐。而且經過曹操三十餘年的苦心經營,削平群雄之後,曹氏不僅在中央也在地方,都建立了極爲堅實的權力基礎。放眼天下,尚未服從曹氏支配者,不過遼東公孫氏、江東孫氏及占據巴蜀的劉備集團而已。而在這三股勢力中,公孫氏與孫氏又都向曹魏表示臣服。 而劉備集團不僅剛剛丟失荊州四郡,只能由漢中北伐,更因孫權反目,使得巴東也受到威脅。在這種局勢下,根本不存在興師伐曹的足夠條件。 由此,劉備集團既然不能夠興師伐曹,來向世人宣示天命依舊在漢,便只能夠通過身爲漢室宗親的劉備稱帝,來維繫天命在漢的景象,來維繫士人對劉備集團的忠誠。然而,且不論劉備集團中的客籍士人如何,此舉顯然未能獲得巴蜀士人的支持。 儘管在對劉備進行勸進之時,巴蜀的群儒英俊大多列名於名單之中,但是他們私下卻都通過圖讖,議論著一套完全不同的說法。
彭羕——巴蜀士人與劉備的齟齬
彭羕——巴蜀士人與劉備的齟齬 由於當時尚未完全走出神文時代,讖緯之學便構成了政治學說中的重要部分。無論是兩漢諸帝,還是王莽、公孫述、曹丕,都將讖緯之學,視爲自身統治合法性的重要構成部分。 劉備自然也不例外,在其爲自己的稱帝活動造勢之時,上言符瑞與圖讖者便多達八百餘人。然上書之人雖多,當時巴蜀精於讖緯者,不過周舒、杜微、杜窮、何宗等數人而已。而這些人,對劉備的統治都抱有極強的否定態度,甚至還通過對讖緯的解讀,來質疑季漢政權的合法性。 杜微在劉備取川之後,『常稱聾,閉門不出。』而周舒則不僅『數被征,終不詣。』而且在有人詢問其『【春秋讖】曰「代漢者當塗高」,此何謂也?』時回答說『當塗高者,魏也。』而『鄉黨學者私傳其語。』到劉禪在位之後,杜瓊還在與譙周的討論中,贊同周舒的觀點。蜀郡張裕更因私語人曰:『歲在庚子,天下當易代,劉氏祚盡矣。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後,寅卯之間當失之。』最終被劉備藉故誅殺。 在這些關於讖緯的討論背後,實際上透露出是巴蜀士人對於季漢政權合法性的質疑。或許在他們看來,既不是由他們推舉,也沒有來自最高權威任命,僅僅憑藉詐術與武力奪取益州的劉備,根本就不是值得他們效忠的對象。 而一旦這些精通讖緯的巴蜀名士,都通過對讖緯的解說,來強調『漢魏禪代』的合法性,宣稱天命已去劉歸曹。則哪怕僅僅是私下議論,也足以徹底消解季漢政權的合法性。在這種背景之下,不用等到劉備去世,季漢政權對巴蜀的統治便已顯得危機重重。 章武二年(222年),漢嘉郡太守黃元聽聞劉備病重,起兵反叛,並於次年三月迫近成都。建興元年(223年)夏,『南中數郡、並皆叛亂。』 這些叛亂的背後,除孫權的煽動與支持外,季漢政權的合法性缺失,無疑是極其重要的原因。 如益州雍闓不僅宣稱『蓋聞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是以遠人惶惑,不知所歸也。』而且還數移檄永昌,宣揚劉備之死以證明劉氏不再享有天命。 儘管這種對季漢政權合法性的公開質疑,主要發生在益州南部。但無疑與周舒、杜微等巴蜀名士私下對季漢政權合法性的質疑,有著極爲密切的聯繫。 在劉備病逝,南中皆叛的這一年,曹魏公卿受曹丕之命,開始密集的給季漢主政大臣寫信,『陳天命人事,欲使舉國稱藩。』儘管由於交通不便,曹魏集團未能完全掌握季漢政權的實情,但其無疑洞察到季漢政權的統治危機,並試圖加以利用。 由於此前遼東公孫氏與江東孫氏,都已向曹魏稱藩,名義上服從曹魏的統治。如果季漢政權承認曹魏的天命,則曹魏便能夠完全確保其接受天命的合法性。 但季漢政權所面臨的問題,實際上比遼東公孫氏與江東孫氏都更爲複雜。無論是遼東公孫氏還是江東孫氏,不僅,已經獲得當地士人的效忠。通過自下而上的認同,其統治已經有較強的合法性。更通過漢室及曹魏政權等最高權威的任命,使得其統治的合法性獲得進一步的強化。 而劉氏集團對巴蜀的統治,不僅從未能夠獲取最高權威的承認,而且由於劉備得蜀不正,巴蜀士人對於劉氏集團的統治一直極爲抗拒。雖然由於客籍士人的強勢,他們不能夠公然反叛,但是並未認同這個政權統治的合法性。 既然未能獲得最高權威的授權,更未能獲取巴蜀士人的政治認同,則季漢政權只能夠通過強調劉氏依舊享有天命,來建構自身統治的合法性。無論是伐曹興漢、還是登基稱帝,始終都是圍繞著劉氏依舊享有天命這一點,在做文章。 換言之,如果季漢政權承認天命在魏,則無異於消解掉自身統治的唯一合法性根源。接下來,便是其整個統治的崩潰。 故而,季漢政權是絕不可能承認曹魏的天命,並『舉國稱藩。』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無論季漢政權如何拒絕承認曹魏享有天命的合法性,都無法迴避其自身的合法性嚴重缺失這一問題。而如果不能補完自身的合法性,則季漢政權也就難以擺脫嚴重的統治危機。 爲擺脫這一困境,諸葛亮無疑作出過很大的努力。 首先他義正言辭的駁斥了曹魏對天命的宣稱,並努力作巴蜀士人的工作,向其開放政權,謀求他們對季漢的忠誠。同時,又遣使修復孫劉同盟,以求在打破季漢包圍網的同時,通過外部勢力的承認,來爲季漢政權謀求一定程度的合法性。 但僅僅通過這些舉措,都不足以使季漢政權擺脫合法性危機。駁斥對曹魏對天命的宣稱的文件,誠然義正言辭,但是批判的武器永遠也無法替代武器的批判。對巴蜀士人的工作也收效甚微,儘管使得不少巴蜀士人出仕季漢政權,但是始終未能獲得巴蜀名士的忠誠。 更關鍵的問題在於,季漢政權作爲一個由客籍士人主導的寄生政權,也很難真正與巴蜀士人分享權力。 而通過對等同盟而獲取的孫權的承認,表面上看能夠爲季漢政權帶來某種程度的合法性。但實際上,卻會對季漢政權的合法性構成巨大的隱患。 因爲既然季漢政權的合法性,始終是以漢家天命並未轉移爲基礎,那麼其又應該如何對待孫吳對天命的宣稱呢?實際上,季漢政權對該問題採取迴避的態度,使得孫劉聯盟中始終存在著一枚定時炸彈。 由此,對於諸葛亮來說,便只剩下一種選擇。即通過重新推行北伐事業,來爲季漢政權搖搖欲墜的統治,賦予合法性。 雖然荊州四郡的丟失,已使得北伐中原、復興漢室成爲難以完成的事業。但除北伐外,又如何向世人宣示劉氏依舊享有天命?除北伐外,又如何向世人宣示季漢政權爲後漢的延續?除北伐外,又如何使季漢政權獲得世人的認同與忠誠? 更爲深層的原因恐怕在於,如季漢這樣既沒有自下而上的支持,也未能獲得最高權威的授權,而全憑詐術與暴力而建立的寄生政權。唯有投身於諸如北伐中原、復興漢室這樣充滿光環的事業中,才能夠掩蓋其得國不正的歷史與寄生政權的本質。 故而,無論是出於對孫吳的同盟義務,還是出於建構並維繫自身合法性考慮。諸葛亮都必須要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突破種種阻礙,推行事實上幾乎不可能成功的北伐事業。這也正是在割據巴蜀的所有政權中,唯有季漢政權不顧秦嶺天險的阻隔,頻頻北伐中原的根本原因。
充滿悲劇性的諸葛亮
充滿悲劇性的諸葛亮 但是,權且不論該戰略的有效性,即便季漢政權能通過該戰爭,獲取充分的合法性,推行這一戰略的成本也過於高昂,必定會爲巴蜀士民帶來極爲沉重的負擔。儘管陳壽在【三國志】中,對諸葛亮主政時期的蜀地政治風氣頗有溢美之詞。但是,不論當時季漢的政治何等清名,諸葛亮在進行北伐的過程中,必定耗費了巴蜀大量的人力物力,則母庸質疑。 儘管筆者尚未看到關於季漢初年,巴蜀人口及兵力的相關史料。但根據【蜀記】記載,季漢末年的巴蜀『戶二十八萬,男女口九十四萬,帶甲將士十萬二千,吏四萬人。』可知當時的季漢政權的徵兵率大致當在11%左右。而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日本所實際達到的動員率也才12.5%,而且這一數字肯定還包含了大量的非戰鬥員。(大司馬按:據學者研究,兵戶、吏戶可能獨立於民戶之外另算,按每戶五人計算,加上豪強隱附的人口,蜀漢總人口當在二百萬以上,故而蜀漢的負擔雖重,還沒到這個地步) 『帶甲將士十萬兩千』這句話中的『帶甲將士』,既可以理解爲專指戰鬥員,也可理解爲編入軍冊之中的人員數量。若是前者,則季漢政權治下的巴蜀,實際的徵兵率恐怕要大大高於11%這一數字。而即便是後者,該數據很可能也沒有計算從事後勤的人員。 特別是考慮季漢由漢中北伐,其補給線不僅漫長,而且道路崎嶇的情況。爲了維持補給線,而投入的非戰鬥員數量,即便不會高於戰鬥員數量(一般而言,軍隊中的非戰鬥員數量,都要遠遠高於戰鬥員。),至少也是一個極爲龐大的數據。因此,季漢政權爲了北伐,而動員的人口比例,很可能還高於二戰時期的日本。 當然,此種以季漢末年的情況,來推算季漢初年的北伐動員率,肯定會存在極大的偏差。【蜀記】中的人口統計,肯定只是反映了季漢政權所能夠實際控制的人口。而由於當時巴蜀的編戶齊民,主要推行於成都平原一帶,南中與周邊山區,大多爲蠻夷之地。這些由南蠻控制的區域,其人口肯定不會計入季漢政權的人口統計之中。而季漢政權在北伐過程中,也完全有可能向南蠻及羌人徵募僱傭兵。 但是,這裡需要注意的是,南中四郡的南蠻,其實並未如【三國演義】所描述的那樣,完全認同季漢政權的統治的。實際上,一直到季漢滅亡,南中的蠻族也是叛服無常。故而,季漢政權在進行北伐的過程,肯定成建制的徵募南蠻投入戰鬥。而關於羌人的記載,也是爲數不多。故而即便是考慮到這些,季漢政權在屢次北伐的過程中,耗費極大的人力物力,給巴蜀士民帶來極大負擔的情況,也是不難推想的。 何況從諸葛亮北伐到姜維北伐,除了數次遷移隴西三郡的居民外,幾乎沒有多少太大的戰果。這無疑於宣告,以漢中爲據點,北伐中原、復興漢室的事業,實際上並沒有太多成功的可能性。 那麼僅爲展示季漢政權的存在感,僅爲展示漢室依舊享有天命,而屢屢進行這樣耗費巨大,卻又幾乎沒有任何實際收益的軍事行動,究竟是否值得呢? 或許在諸葛亮看來,堅持北伐曹魏、復興漢室的事業,不僅是爲了報答劉備當年的知遇之恩,更是爲了力挽漢室天命,踐行一種融貫了其政治理念的信念。 正是這種堅持,使得諸葛亮稱爲漢家天命最後的守護者,使得他所守護的季漢,被無數後世士人視爲正統。甚至有人認爲,正是由諸葛亮的堅持所塑造的『帝蜀論』,使『漢』超出劉氏一家一姓,成爲整個中原文化和正統統治的代名詞。而諸葛亮勉力北伐的身影,最終也被投映爲對政治道統和文化命脈的堅貞守護形象。 然而這一切,與巴蜀士民何干?與天下蒼生何干? 就當時而言,無論是曹魏統治下的北方士人;還是孫吳統治下的江東俊傑,都不再相信漢家依舊享有天命。甚至連不得不屈服於季漢統治的巴蜀英俊,私底下也從未認可過季漢政權的合法性。唯一還堅信漢家依舊享有的天命的,恐怕只有諸葛亮所代表的那一小部分客籍士人。 對於這些客籍士人而言,諸葛亮的堅持無疑也是他們的堅持,諸葛亮的信念無疑也是他們的信念。因爲唯有如此,才能夠勉力守護早已形骸化的漢家天命;唯有如此,才能夠繼續維持季漢政權的合法性;也唯有如此,才能夠爲他們這個寄生集團,賦予正統的光環。爲此,無論耗費多少物資,流多少血,都要將這一事業堅持到底。 但關鍵在於,爲了季漢政權的事業;爲了這個巴蜀士人毫無興趣的漢家天命,巴蜀士民究竟還要爲之耗費多少物資?究竟還要爲之付出多少犧牲? 諸葛相公誠然執政公平,其治之下的巴蜀也誠然政治清明。但是僅僅因此,巴蜀士民就必須爲季漢政權的事業付出?爲維護這個以詐術和暴力竊居巴蜀的寄生集團統治的合法性,去守護巴蜀士民毫無興趣的漢家天命? 諸葛亮不死,巴蜀士民奈何!天下蒼生奈何! 建興十二年(234年)8月,『亮疾病,卒於軍,時年五十四。』其北伐的軍事副手魏延,在隨後的政治鬥爭中,被夷三族。其北伐的另一主要助手楊儀,也在不久後失勢,並自殺身亡。由此,除了姜維等少數權位尚且不高者外,季漢政權中的主戰派幾乎一掃而空。 早年讀史之時,常感慨諸葛亮的出師未捷身先死,感慨魏、楊二人不能吳越同舟,繼承丞相意志。實相以魏延之勇、楊儀之才,縱不能北伐中原、復興漢室,也還能維持季漢的進取之勢。 然而今日看來,或許常年的征戰,早已使巴蜀不堪重負。儘管諸葛亮在世之時,能夠使蜀人勞而不怨。但是諸葛亮去世之後,又有誰有這樣的才能與人格魅力,讓蜀人爲根本不認同的事業勞而不怨呢?而即便蜀人如馴服的羔羊一般,爲這個寄生集團的事業勞而不怨,巴蜀的物資與民力,是否還能夠長期支持這個除強化季漢政權合法性之外,完全勞而無功的戰略呢? 歸根到底,隨著諸葛亮的去世,其所堅持的事業也隨之煙消雲散。或許,早在他去世前,這一事業便已名存實亡。 建興九年(231年),諸葛亮第二次大舉出兵,北伐中原之際,曾因李嚴運糧不繼,而被迫退兵。儘管該事件最終以李嚴失勢而告終,但【三國志】中所記載的李嚴在該事件中的表現,實在不像一位久經宦海,手握重兵的託孤大臣所爲。恐怕,李嚴的舉措,也代表了某種程度的民意。 建興12年(234年),諸葛亮第三次大舉北伐,又爲司馬懿所阻,數萬大軍困於渭水南岸,進退兩難。 自此,恐怕除了諸葛亮、魏延等少數主戰派之外,季漢政權中的大部分士人,已經對北伐中原、復興漢室這一戰略成功的可能性,失去信心。北伐事業之所以還能夠推行,恐怕更多是由於諸葛亮個人的威望。而隨著諸葛亮的去世,自然也就難以爲繼。 而一旦季漢政權決定放棄北伐中原的戰略,則魏延、楊儀等諸葛亮進行北伐時的主要助手,便再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唯一的問題僅僅在於通過何種方式,讓他們退出季漢的權力中心。 隨著魏延、楊儀二人的退場,季漢政權的整體戰略,也開始進行根本性調整。 先是是蔣琬以『諸葛亮數窺秦川,道險運艱,競不能克,不若乘水東下』爲由,由漢中還屯涪城,放棄對曹魏大規模北伐戰略,僅以姜維爲鎮西大將軍,領涼州刺史,以偏師保持對曹魏的軍事壓力。 儘管姜維堅持認爲『自隴以西可斷而有』,試圖延續諸葛亮的政策。但費煒卻一直裁製姜維的軍事行動,並告誡他: 『我等不如丞相亦已遠矣;丞相猶不能定中夏,何況吾等乎!不如保國治民,敬守社稷;以挨能者。無以爲希冀僥倖而決成敗於一舉。若果不如其志,悔之無及。』 蔣琬、費煒二人對季漢政權整體戰略的調整,除以上公開說明理由外,恐怕也其他的難言之隱。 根據種種跡象顯示,蔣琬主政時期的季漢政治,已經陷入深刻的統治危機之中。據【蜀書·呂乂傳】記載: 『蜀郡一都之會,戶口眾多,又亮卒之後,士伍亡命,更相重冒,奸巧非一。乂到官,爲之防禁,開喻勸導,數年之中,漏脫自出者萬餘口。』 蜀郡乃京畿之地,季漢政治的統治中心,尚在諸葛亮死後不久,便出現嚴重的藏匿人口、逃避賦稅、兵役,士伍亡命等現象,則整個巴蜀境內此類情況之嚴重,也便可想而知。 在此局勢下,如何穩定因諸葛亮去世而引發的政治動盪,才是季漢政權所需要考慮的首要問題。 而既然通過北伐中原、復興漢室的戰略,來塑造季漢政權合法,謀取巴蜀士民對季漢政權的政治認同的做法已經無法推行。季漢政權的當權者,便不得不採取其他辦法,來尋求巴蜀士民對季漢政治的認同。 根據【三國志】記載,從諸葛亮病故到季漢沒玩,季漢在29年中先後施行國十二次大赦,幾乎兩三年便大赦一次。如此頻繁的大赦,即便是縱觀中國歷史,也是極爲罕見的。由此不難發現季漢政權爲謀求巴蜀士民的忠誠,是何等的黔驢技窮。 但這些問題或許並未困擾姜維,或許在姜維看來,唯有繼續諸葛亮的事業,方能使季漢擺脫合法性危機,報答諸葛亮的知遇之恩。此外,或許還能使他這個降人,獲得衣錦還鄉的機會。 故而自延熙元年(238年)至景耀5年(262年),姜維先後十一次出兵北伐。特別是其主政的延熙16年(254年)至延熙20年(257年),更是年年出兵,每次均爲大舉。一時之間,季漢的進取姿態,甚至超過了諸葛亮在世之時。 然而此時在季漢政權內部,支持姜維北伐的,僅僅只有陳祗、夏侯霸、張嶷等寥寥數人而已。甚至連諸葛亮時代遺留下來的宿將張翼、廖化,也對姜維北伐持強烈的否定態度。則巴蜀士民對於北伐的看法,也就可想而知。 更重要的是,在陳祗、張嶷先後離世之後,力主北伐的,盡然是姜維、夏侯霸這二位自曹魏投降過來的降人。這對於試圖維繫季漢天命的北伐事業,無疑是極大的諷刺。 在這種背景之下,譙周的【仇國論】逐漸在蜀漢獲得主流輿論的地位,徹底消解了季漢政權僅剩的合法性。由此,儘管曹魏因爲內部的權力無暇顧及季漢,儘管姜維依舊通過北伐,保持著某種積極的進取姿態。然而季漢政權早已失去其靈魂,淪爲一具政治殭屍。
譙周勸降,實爲逼宮
譙周勸降,實爲逼宮 故而,鄧艾所率的萬餘偏師,兵鋒未及成都,劉禪的降表便已送到雒城。這與劉備入川之時,巴蜀士人據城死守,成都吏民咸欲死戰的情形,形成何等鮮明的對比。或者,這個通過詐術與暴力建立的季漢政權,從來就未成功的構建過自身的合法性,從來也未曾獲得巴蜀士民的政治認同。 統治者在實力之外,合法性也十分重要。 通常情況下,合法性或由上位權威賦予;或由被統治者的推舉產生。前者的典型便是封建制度中的君權神授,後者則是古代社會的一項基本原則。當然,在具體運作的過程中,這兩種來源通常混雜在一起,共同構成統治者的合法性根源。(大司馬按:這裡主要說的是授權合法性,此外還有價值/情感合法性、績效合法性等範疇) 如卡佩王室除藉由教會加冕,來分享上帝的權威外,其統治合法性的另一根源,便是來自法蘭克貴族們的推舉。而開創鎌倉幕府的清和源氏,首先是被坂東武士推舉爲武家棟梁,並與之締結主從關係,然後再藉由院廳賦予的總地頭職位,將這種關係制度化,最終開創武家政權。 無論是來自上位權威的賦予,還是獲的被統治者的推舉,唯有獲得被統治者的政治認同,才能夠成功構建起強有力的合法性。故而,更多情況下,自下而上的推舉,往往先於上位權威的賦予。 儘管後漢末年的中國,早已結束封建時代,進入帝國,但是在社會上,依舊殘留有濃烈的封建習慣。如前文所述,在漢末群雄獲得統治權的過程中,這兩種獲取合法性的途徑,經常交替出現。特別是劉璋出任益州牧,便是這種情況的典型例證。 但劉備獲取巴蜀的統治權,既不源於自下而上的推舉,也並非最高權威所賦予,而是源於征服者的權力。但征服本身,絕不可能獲得被征服者發自內心的認同。故而,征服本身儘管能夠基於征服的權力,爲征服者提供統治權。但是卻不足以爲征服者的統治提供充分的合法性,使其獲得被征服的認同。 信仰阿里烏派的西哥特人儘管能夠征服高盧,但是卻始終難以獲得高盧人的政治認同,故而被法蘭克人輕易的逐往伊比利亞。而克洛維接受高盧教會的洗禮,與其說是受其妻子的感召。不如說他是試圖分享高盧教會所代表的上位權威,以此來獲取高盧人對法蘭克征服者的政治認同。 故而,任何征服者如果試圖將其通過武力所獲得支配權,轉化爲具有充分合法性的統治權,便必須通過武力以外的因素,來構築其統治的合法性。否則,由征服者便會成爲一個寄生集團,始終難以獲得被統治者的政治認同。 季漢政權的興亡極其異乎尋常的進取姿態,就某種意義而言,恰恰便是這樣一個寄生集團,爲將征服者的統治權轉化爲統治者的合法性,進行了不懈的努力,並最終失敗的典型例證。 筆者並非道德論者,也堅信對於歷史上的人事進行道德評判,並非治史者的職責。故本文並非試圖將劉備及季漢集團放上歷史的道德審判庭,並對之做出裁決。而是試圖向諸君展示:劉備政治集團以極不名譽的手段竊據巴蜀之後,其在政治上陷入一種何等的困境。而其擺脫困境的努力,又是何等的徒勞無功。 而更令人詫異的是巴蜀士民。儘管他們曾經爲捍衛自己的權利,而全力抗拒劉備集團的征服。但一旦被征服後,儘管對劉備的這個寄生集團充滿憎惡,但除了邊緣地帶的山民、蠻族外,便沒有任何勇氣公然反抗這個寄生集團的統治,而僅僅採取一種消極的不合作態度。這使得早已淪爲政治殭屍的季漢政權,又延續數十年的壽命。如果不是曹魏伐蜀,則季漢政權的統治不知道還要延續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