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可信与可爱 人云:性格决定命运。但是,至少对于晚年的王国维来说,这样的阐释显然过于简单。 回头来看,王国维的自杀,虽然发生在辛亥革命之后,但仔细梳理他的死因,却会看到,它仍然和16年前的那场历史巨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似乎在告诉人们,虽然时间意义上的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但是它的内在影响,却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挥之不去,并且缓慢、然而却持久和深刻地改变着它身后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王国维的考察仍然应该纳入到1912年前后的社会变革潮流中来。而对于他的考察,也会从另外一个视角,帮助我们对昔日的历史巨变有更完整的认识。 不妨先简要回顾一下这位学术大师的一生。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又字伯隅,号礼堂,晚年改号永观、观堂。1877年,王国维出生于浙江海宁的一个普通的农商人家。他自己也曾经说道:“余家在海宁,故中人产也。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不过,追溯家世,王国维却有一个显赫的远祖。那就是在北宋末年被追封为郡王的王禀。据大思想家、同时也是抗清名士的黄宗羲之子黄百家在《宋安化王祠碑》里的记载,1126年,宋都统王禀抗击金兵,坚守太原城,最终宁死不屈,怀抱宋太宗画像,带着长子王荀一起投汾水殉国难。由于王禀的英勇抵抗,宋高宗赵构才有机会南下临安(杭州),建立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为了奖赏王禀的贡献,宋高宗追封王禀为安化郡王,谥忠壮;追赠王荀为恩州刺史;王禀其他的子孙也得到了官职和奖赏;另外,南宋朝廷还传旨在海昌城(海宁)建造安化坊,作为恩赐王家的宅第。从此,王家成为海宁的名门巨族。王禀父子的忠节壮行,一直受到当地百姓的敬仰,到了明朝弘治年间,又兴建了宋安化王祠,香火十分旺盛。 多年以后,王国维仍然清楚地记得,在他小的时候,家族老幼,在德高望重的族长带领下,到宋安化王祠焚香祭拜的壮观场面。辛亥革命以后,王国维虽然不再提及老家的宗祠,但仍然补写了家谱,并详细考证了远祖在宋代“四世以武功显”的业绩,以彰“家门之光”。 很难估量风雨飘摇的宋安化王祠里,袅袅升起的香火对王国维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但是,远祖的投汾水殉国难,和多年后的王国维自沉,历史居然是惊人的相似。 不过,曾经的武功世家已经烟消云散,宋亡之后,王家即世代农商,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王国维的父亲王乃誊这里。王国维出生的时候,王乃誊已经30岁了。而立之年喜得贵子,王乃誊自然喜不自禁。他给儿子起名国桢,含有“王者之桢干”的意思,希望他以后能够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后来改为国维,则取意于《诗经》里的“其命维新”,增加了文化意蕴。 但是,尽管被家庭寄予厚望,王国维的一生却充满坎坷。1880年,生母凌氏去世,给年幼的王国维眼前蒙上了一层阴影。“中道失所养,幽怨当何如?”王国维因此落落寡欢,形成了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忧郁情结。 王乃誊虽然以务农经商为业,却喜欢篆刻书画,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儒商。他后来曾到江苏溧阳县给一个县官作过幕僚。当差闲暇之余,王乃誊足迹遍及苏杭各地,寻访和收藏金石字画,成为他的最大嗜好。这种阅历很快让他成为一个隐居民间的金石学家、书画鉴赏家,诗文的造诣也颇为深厚。王乃誊40岁的时候,回到家乡,直到60岁去世,20年间,只出过两次远门:一次去金陵,游览他心仪许久的六朝古都,金石名城;一次是凭吊他一直景仰的严子陵钓鱼台。其余时间,他就隐没于乡间民宅,俨然一个超脱红尘的世外高人,终日以埋头于艺术和学问之间为乐趣。 王乃誊安贫乐道的治学行为对日后的王国维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王国维一生“惟以书册为伴”,正是继承了家风,这导致他随后形成了在中国建立纯净的学术社会的思想主张。王国维在许多文字中反复谈到这一点。譬如在《谈近几年之学术界》一文中说:“ 故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 又说:“ 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然则吾国今日之学术界,一面当破中外之见,而一面毋以为政论之手段,则可有发达之日矣。” 如果社会不是动荡得如此剧烈,王国维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在传统文化的浸淫里度过一生。但是生逢新旧世纪之交,变革图新,已经成为潮流。1894年,甲午战争一役,精心打造了16年之久的北洋海军几乎全军覆没。次年,闻听《马关条约》签署之后,国人激奋,康有为等联合在京城会试的千余名举人发动公车上书,远在海宁的王国维也有一种被惊醒的感觉。王国维后来在《三十自序》里写道:“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新学’者。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并在《人间词甲稿・贺新郎》里感叹道:“七尺微躯百年里,那能消古今间哀乐?与蝴蝶,遽然觉。” 几年以后,到上海寻求新生活的王国维在《时务报》报馆里第一次接触了新学人士。当时的报馆经理汪康年,是戊戌变法时期有名的维新人物。但是他对初来乍到却性情孤傲的王国维并不赏识,甚至将他的薪水和前任相比削减近半。而另外一名维新领袖、《时务报》的前主笔梁启超因为和汪康年不合,已经去了长沙,应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之约,主讲时务学堂。梁启超和王国维的相识,要等到20多年以后,在清华园里才能实现。不过,在《时务报》报馆的生涯仍然给王国维带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机遇。因为正是在这里,他得到了此后影响了他一生命运的知音――罗振玉的赏识。 罗振玉(1866―1940),中国近代著名的金石学家、文物收藏家。罗振玉比王国维大11岁,16岁考取秀才,却在20岁左右断绝了科举的念头,专心于金石碑刻的收集和注释,并且在1884年刊印了他的第一部考据著作《读碑小识》。不过,甲午战争的失败同样刺激了罗振玉的爱国热情。他转而开始学习时务,阅读西书,了解世界信息。1896年,罗振玉抵达上海,随即创办了近代中国第一本农业杂志《农学报》;两年后,又创立了第一所日语专门学校东文学社。 据罗振玉的外孙刘蕙孙(晚清著名小说家刘鹗之孙)的回忆,他的外祖父雪堂先生有一次去《时务报》报馆办事,听见有人在朗读《庄子》,音节苍凉,大为惊骇,随即上前攀谈,并劝他去东文学社学习日文。这个读书人就是王国维。 根据罗振玉自己的说法,他之所以欣赏王国维,则是因为一日偶见王国维题于扇面的咏史绝句:“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感觉卓然不凡,“遂拔之俦类之中,为赡其家,俾力学无内顾忧”。罗振玉看到的是王国维的《咏史诗二十首》中的第12首。《咏史诗二十首》王国维生前未刊,初载于1928年11月的《学衡》杂志第66期。其篇末有编者附记云:“按右诗二十首,分咏中国全史,议论新奇而正大,为静安先生壮岁所作。” 在《学衡》的编者看来,与寄托失意文人的零散感受或者即兴之作的诸多咏史诗不同,王国维的《咏史诗二十首》在形式上的最大特点是它的宏大叙事(即所谓“分咏中国全史”)特征。作者似乎有意在叙述一种整体意义上的“中国历史”,它以中国民族种族渊源为起点,从传说中的伏羲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中国古代的诸历史大事与重要人物,皆于其中历历可见,其结尾则明确表达了中国文化复兴的理想。 在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近代社会,以“文化寻根”的方式阐释、发掘历史中的民族认同和力量,以之作为振兴民族国家之工具,王国维并不是唯一的一个。例如康有为就曾经写过“我祖黄帝传百世,一姓四五垓兄弟;族谱历史五千载,大地文明无我逮。”(《爱国短歌行》)而王国维早年写作《咏史诗二十首》的目的,也就是“为寻甘石问,失纪自何年”。这里的甘、石即战国时代的天文学家齐人甘公与魏人石申,他们的天文著作在史乘上被合称为《甘石星经》。而“失纪”字面上的意思是指正常的天象被扰乱,实际上却是对人伦纲纪之崩坏、沦丧的隐喻。在近代中国内忧外患的历史背景中,这种发问所具有的危机意识是不言而喻的。 《咏史》里文化寻根和修复传统人伦纲纪的思想,贯穿了王国维的一生,甚至它也可以看作是王国维在辛亥革命后学术转向,进行古史研究的一个理由:即由中国文化的“变迁之迹”寻求其历史兴废的因果规律。王国维后期之“古器物、古文字和古史”研究,都是由此而引发出来的,其中心则是文物制度及其历史延续性。正如罗振玉在《观堂集林・序》中所指出的:“盖君之学,实由文字声音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 在王国维看来,对于文物制度的重视,不仅是中国史学一个最重要的传统,同时还是判断一种文化是否存在的标准,即所谓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而一个民族的灭亡,最终也是文化的灭亡。文化的灭亡,首先表现为文物制度的崩溃,其次表现为历史延续性的断裂。王国维晚年的所有研究,目的都在于要说明中国文物制度的真实性和统一性,从而为风雨飘摇的中国传统文化确立一个历史根基。在这种研究动机的背后,是一种对中国文化灭亡的极端恐惧。 《咏史》成为王国维和罗振玉结为“三十年金石之交”的契机,也预示了他们最终回归传统的方向。不过,在20世纪降临中国的前后,罗振玉仍然念念不忘维新的事业,而王国维也在其影响之下,加剧了对西学的向往。 1899年,王国维在罗振玉的东文学社学日文,当时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二人都是研究哲学出身。王国维由此萌生学习英语和哲学以便阅读康德、叔本华的愿望。在哲学领域,王国维尽管也写过研究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长文《汗德之知识论》,但他最心爱的学说还是叔本华、尼采等人的生命哲学。在接触叔本华之前,王国维已深深体验到人生的辛劳与失望,茫昧于生命意义的晦暗不彰。叔本华关于生活、欲与痛苦三者合一的悲观主义再次强化了他原已拥有的悲观情怀。这种悲世悯生的情怀甚至延续到了王国维此后写作的大量诗词上。诸如“欲觅吾心已自难,更从何处把心安。”(《欲觅》)“侧身天地苦拘孪,姑射神人未可攀。……终古诗人太无赖,苦求乐土向尘寰。”(《杂感》),“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我欲乘风问羲叔,两般谁幻又谁真。”(《出门》)都反映了王国维的悲观主义倾向。这就难怪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认为其“笔弱辞靡,不免王仲宣‘文秀质羸’之讥”。 1903年起,在罗振玉的推荐下,王国维到张謇创立的南通、苏州师范学校教课,讲授哲学、心理学、伦理学等,开始其“独学”阶段。到1906年,王国维在哲学研究领域收获甚丰。撰有《哲学辨惑》、《康德之哲学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叔本华与尼采》等论文。而王国维的一些文学名篇,如《红楼梦评论》、《文学小言》、乃至《人间词话》,都是在用西方哲学的观点阐述自己对文学的看法。 但是,一年以后,王国维却宣布放弃自己的哲学研究。为此,他在1907年发牢骚说:“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智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他日以何者终吾身?” 这段牢骚日后成为一段著名的治学总结。它揭示了王国维矛盾的性格,也呈现了他在学术上的烦恼。那么,为什么叔本华可以终生坚信哲学思想,而王国维却不能呢?这是因为叔本华从来没有想在生活中实践他的禁欲解脱论,而王国维却信奉言行一致的理念,他理所当然地要求哲学具有可信性。这一点又显示出王国维对自己的生活实践也有强烈的知识论要求。 不过,王国维此后转向文学,却是因为他深知文学在一个民族文化中的意义。王国维认为,中国的美术即文学艺术不发达的根本原因是缺少独立的价值,历代诗人多在文学艺术上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而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却往往受世人之迫害。 因此,王国维提出“纯粹知识”的概念,来泛指任何非功利性的知识学术,其背后则是知识独立、学术独立的治学立场:“故学术欲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这就是后来陈寅恪赞扬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王国维由此大力提倡学术和文学艺术的独立性,反对中国传统的功利主义文学观。他在《红楼梦评论》中说:中国文学的特点是世间的、乐天的,具有厌世解脱精神的只有《桃花扇》和《红楼梦》;但前者是假解脱,后者是真解脱。因此,“《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 从文学观上看,王国维似乎比同时代的大多数文人更超然、更追求艺术的独立性、更接近于文学的本质。但是在文学创作的实践上,结果却不尽如意。他做诗词最多的一年是1906年,共61首,此后便每况愈下。相对而言,王国维在进行文学转向后的代表性著述不是寄托性的文学作品,而是学术性研究成果。1908年编辑有《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词录》、《曲录》等书;1909年成《戏曲考源》、《优语录》、《唐宋大曲考》、《曲调源流表》、《录曲余谈》、《观堂校词记》;1910年开始写《人间词话》,并有《清真先生遗事》、《录鬼簿校注》;1911年成《古剧角色考》;1912年写完《宋元戏曲史》。其中最重要的是《人间词话》和《宋元戏曲史》。 然而,学术独立的理想,却影响了王国维的一生。它不仅符合康德哲学的审美无功利思想,也和中国传统的修身养性说有非常接近的地方。所谓“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就是强调要把治学和德性的培养联系起来。然而,王国维却悲哀地发现,在他的时代,大多数人“其学苟乎得利禄,苟略可以致用,遂器然自足,或以涔蹄视之”,而为了学术自身的价值而研究学术者“吾知其不及千分之一也”。他因此发出叹息:“今之学者其治艺者多,而治学者少,即号称治学者,其能知学与艺的区别,而不视学为艺者又几人”。 和近代的维新人士不同的是,王国维一生是从精神修养的层面着手求建设中国之道。他没有津津乐道于谈富强、谈政法,而是从教育、心理学、伦理学、哲学、艺术等时人认为不急,而他以为是根本的地方入手,这在近代中国的确是一条独特的道路,但它却可能更加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中君子(士)的追求。 从表面上看,王国维的思想,似乎是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美好想象,或者说是像柏拉图建造理想国那样的乌托邦。但是他分明从自己父亲的身上,看到了它实现的可能性。王乃誊在乱世之间安贫乐道的治学行为,主要源于一种内在的品性、品德。这种品性、品德是修心养性的结果,是非功利的。它不仅完全符合儒家道德伦理的标准,甚至也暗合西哲康德的道德主张。 而我们通过本节的历史回顾,可以发现:王国维一生都在证明,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兴废,作为文化精神象征的道始终没有改变,因此他才在《论政学疏》中提出“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但是,“呜呼。时至辛亥,人伦之道尽矣。” “国变”之后的局势,彻底打破了他的信念,这也加剧了他对理想和人生的幻灭感。 对于王国维来说,清朝的灭亡,只不过是一个朝代的灭亡,这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并不新鲜;最重要的是保持传统的文化精神之道,因为,只有传统文化的衰亡,才是一个民族最终的衰亡。正因为此,王国维在1912年的巨变后又固守了16年。 但是,辛亥革命后的长期乱局表明,新的文化精神,并没有随着新的社会一起建立起来,而传统的文化精神之道却已经“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不能不让一生以文化复兴和文化传承为使命的王国维感到绝望。 他最终选择以死抗争。 来源:《1912:帝国的终结》作者:张晨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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