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剖开“如厕拭股”看“先进”“後进”
三、厕所释名 中国的厕所,文言词汇,主要有五种叫法:屏、厕(亦作廁)、圊(亦作清)、圂(亦作溷)、※(亦作宴或偃)。此外,还有屏※、路厕、行清、溷轩等合成词。汉代流行的小学课本《急就篇》,是用当时的顺口溜写成,其中有一句,叫“屏廁清溷粪土壤”,就是讲厕所的前四种名称,意思是说,厕所里的粪便,可以用来给农田施肥。 屏,有屏蔽之义,大概指厕所有墙,可以遮人耳目。 厕,有侧僻之义,古代厕所多修于宅旁的隐蔽之处,特别是宅院的东侧,犄角旮旯,不能当门正脸,摆在明显的地方,故厕所也叫“东净”,上厕所也叫“登东”。路厕,可能是路边的公厕。 圊的意思,是用其反义,因为厕所是“至秽之所”,最脏,必须经常加以清除,所以从囗(音wéi)从清,古书亦作清,正如现在把厕所叫做“卫生间”。上文“东净”之“净”,就是“圊”的俗写,明明很脏,却说干净,用法是一样的。《水浒传》中,鲁智深在东京大相国寺当菜头,管菜园子,和他平起平坐,寺中分管杂务的差事,还有一样是叫净头,净头就是管厕所的。古代掏厕所有专职人员,粪车走哪个宫门,哪个城门,什么路线,也有专门规定。石传祥同志的工作,古今中外不可少。行清,大概也是路边的公厕。 圂,一看字形就知道,是和猪圈有关,准确地说,是上为厕所,下为猪圈,带有recycle意思的设施。人吃了,屙而喂猪。猪吃了,屙而成肥。肥可施田,种粮种菜。猪肥了,也可以吃肉。这些都可反过来喂人,由此形成食物链。 至于※,则是指粪池,古人也叫屏※。它和圂比较接近。※是粪池,圂者,则是把猪养在粪池之中,人粪、猪粪是混在一起。 以上五名,清代学者王念孙、孙诒让做过详细考证(《广雅疏证》卷七上和《周礼正义》卷一一),我把他们的解释改造了一下,撮述在这里。 这些都是比较高雅的叫法,俗称则是厕所、便所、茅房、净房。茅房不是茅草房。我们老家把厕所叫茅间,只有短垣,没有屋顶,茅草何以施之?原来他们是以茅称粪。英语的troublemaker,他们叫搅茅棍,搅茅棍的意思就是搅屎棍。跑茅也是指拉稀。 现在的厕所,有很多异名,多半译自外来语。如洗手间或盥洗室,是英语的lavatory或washroom(日语叫御手洗),本来是指洗手洗脸的地方;化妆室,是法语的toilette(英语叫toilet),本来是指梳妆打扮的地方;卫生间,是借用日语再创造的词汇。我国以“卫生”为名的词特别多,如卫生球(樟脑丸)、卫生衣(绒衣)、卫生员(医务人员)、卫生纸(手纸和月经用纸)、卫生带(月经带)、卫生裤(绒裤)、卫生所(诊所)。最近,还有“环卫”(环境卫生)一词。这些词中的“卫生”(eisei)是日语借用古汉语翻译西方语言,相当英语的hygiene和sanitation,作形容词,本指合乎健康,但实际用法,近似“干净”,如“这家饭馆不卫生”,“喝生水不卫生”。现在的美国,公共厕所叫restroom,直译是休息室;家里的厕所叫bathroom,直译是洗澡间。全是绕着说,拣好听的说。但抽水马桶发明前,无论什么厕所,都是近之则臭,远之则急,不打扫不行,打扫,又掩鼻捂嘴,难以措手足。尤其是人口密集把人往起摞的大城市,尤其是高楼林立的公寓式建筑。前些年,在巴黎,我发现他们的老房子,很多还是把厕所建于居室之外,像我们的筒子楼那样。这是古风犹存。如今的厕所可大不一样,全都“登堂而入室”,不但堂而皇之占据居室之一隅,而且大摇大摆钻进主卧(master bedroom)的深处,最奢侈豪华。这是拜抽水马桶之赐。抽水马桶,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欧美现代化的厕所,公厕分男女,一般都是小便器、大便器和洗手池三位一体,四壁贴瓷砖;家里的厕所则是马桶、洗澡盆、洗手池三位一体,四壁贴瓷砖。日本的厕所,从前是中国式,全盘西化后,精益求精,特别能在马桶上下功夫,声光化电,功能最全,不仅对各国传统兼收并蓄(如其冲洗功能,就是吸收了南亚、东南亚“一洗了之”的传统),还能于现代之外保存古风(有些相当高级的厕所,依旧是蹲坑)。 如今,市政建设,厕所改造是一大难题。特别是迎奥运,兹事体大,不容忽视。近百年来,中国人为体用之争吵得不亦乐乎,至今不能取得共识。汪曾祺先生尝言,甭管怎么全盘西化,有一样化不了,就是中国文学总得用中国话写中国事(出处忘了)。但在厕所的问题上,国粹论却很难立足。刘心武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高雅的话题》(《东方纪事》1989年1期,4-7页)。他说,“吃、喝、拉、撒、睡”是“至关重要的生存环节”,厕所“绝非庸俗荒唐的话题”,“在卫生间的问题上,我承认自己是‘全盘西化’的主张者”。 他说的“全盘西化”,就是指三位一体的厕所,25年过去,已经不是新鲜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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